《美文》2019年第7期|王彬:秋夜里的三枚匕首
小引
關于蟋蟀,在我的印象中,如果與詩歌相聯系,在我國當然最早的是那首勸誡晉僖公的詩,毛詩認為晉僖公“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憫之”。但是也有不同見解,認為是彼時的士大夫們相互誡勉之詩。大意是“為樂無害,而不已則過甚。”詩共三節,每節以蟋蟀承起,“蟋蟀在堂,歲聿其莫。”天氣寒冷了,蟋蟀從室外遷到屋里,時間已是歲末,所謂感物傷時也。后面是這樣的詩句:“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這些詩與前面兩句構成了第一節,如果譯為新詩,所謂的白話詩,大概是這樣:
天氣寒冷
蟋蟀躲進了堂屋
已是歲暮,再不
享樂就來不及了
及時行樂吧,朋友
但是要有節制,不可過度
不要為此耽誤工作
這是享樂的原則,朋友們千萬
牢記啊,牢記
詩人們說,詩是不可以移譯的,如同夜晚的夢而難以說清。外國詩是這樣,古詩也是如此,上面的譯詩還會有讀者嗎?但如果是這樣的,泰戈爾筆下:“蟋蟀的唧唧,夜雨的淅瀝”,從黑暗中傳到我的耳邊,“好似我已逝的少年時代沙沙地來到我夢境中”,又會從產生怎樣的感受?而此時的森林已然換裝為紅與金色的華麗外衣,秋日的花朵, “比新生的草原更甜美”,普希金寫道,因為它喚起的感覺強烈而悲傷,“就像分別的痛苦” ,“比約會的甜蜜更有力”。那么蟋蟀呢?普希金說,他就是蟋蟀,一只酷愛自由的蟋蟀。
魯迅的蟋蟀則是這樣。在我的記憶中,魯迅有三篇散文談及蟋蟀,一篇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描寫蟋蟀與油蛉,油蛉是“低唱”,而蟋蟀們是“彈琴”,不是一只而是多只,是一種琴聲合奏吧!但是尋覓它們,“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 何首烏與木蓮藤纏絡著,木蓮藤有蓮房一樣的果實而何首烏蓬松著臃腫的根。
另一篇,《五猖會》,在那里,魯迅的蟋蟀卻產生了另外的意味。看會之前突然被父親叫住,慢慢地說,“去拿你的書來”。這所謂的書是魯迅開蒙時所讀的《鑒略》,“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讀過之后是背書:“背不出,就不要去看會。”而此時的陽光明朗地投射在西邊的墻壁上,“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靜靜地靜候著我讀熟。在百靜中,我似乎頭里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么‘生于太荒’ 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深秋的蟋蟀呀,為什么是深秋的蟋蟀呢?
第三篇是《父親的病》。父親久病難而以醫治,S城的名醫請遍了,最后是陳蓮河,他的藥方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蘆根與經霜三年的甘蔗是從來不用的,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潔,續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事在我并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為什么要一對,而且必須是原配,這里潛伏著何種生命的玄機呢?這就使人感到鐵鏈似的沉重,而魯迅之為魯迅的原因就在于此,這當然是魯迅的蟋蟀而與我們山河渺遠了。
北京的秋天有兩種鳴蟲。一種是螽斯,會“虢虢”地叫,以音定名,俗稱蟈蟈。還有一種是蟋蟀,發出“渠渠”的叫聲,因此叫蛐蛐。
無論是螽斯還是蟋蟀,在《詩經》中都可以尋覓到它們幽秘的身影。在螽斯,是“詵詵兮”“薨薨兮”而繁殖旺盛,蟋蟀則是“七月在野”,“九月在戶”, “十月蟋蟀在我床下”。細嫩的秋風,漸次剛烈,蟋蟀自然要遷徙到溫暖之處了。
記得法布爾說過,蟋蟀有兩個長處,第一會唱歌,第二會造房子。房子當然是比喻,不過是蟋蟀掘出的一條隧道,最多不過有九寸深,“寬度也就像人們的一個手指那樣”,依據地理形態,或彎曲或垂直,臥室位于最下端的地方,而在入口則肯定會有一片葉子,“把進出的孔道遮在黑暗之中”,蟋蟀進出時決定不會觸碰它們,而且把那微斜的門口仔細用“掃帚”打掃干凈,這兒就是它們聚會的平臺。每當四周寧靜的時候,蟋蟀們便聚集于此,“彈奏它們的四弦提琴了。”
如果是棲身在樹梢上的綠樹蟋呢?自然會省去造房子的麻煩吧!據說,日本著名的專欄作家泉麻人在《東京昆蟲物語》中寫道,日本的綠樹蟋原是中國土著,1898年左右,在東京的赤阪、青山一帶首度出現。“20世紀20年代,綠樹蟋的數量增加,但在40年代又突然消失。” 原因是二戰末期美軍的B29轟炸機空襲東京,炸毀了它們棲息的行道樹。綠樹蟋減少了,美國的白燈蛾卻泛濫開來。關于白燈蛾如何飛臨日本,在日本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在戰后,白燈蛾附著在美國的軍用物資進入日本。另一種說法是“在戰爭中被當作生物武器,從B29轟炸機上投下來”。這種生于美國北部的白燈蛾,從“40年代后半到50年代初期”,它們的幼蟲“以都市為中心,發揮了猛烈的威力。” “就像食量奇大的美國男子,大口大口地吃光所有植物。”弄得日本人大傷腦筋,不得不用殺蟲劑撲殺。泉麻人寫道:
記得暑假在房子的側廊吃西瓜時,庭院的角落會飄來殺蟲劑的白色煙霧。“美國白燈蛾唷!快關窗戶!”母親一聲號令,我們趕緊關上側廊的玻璃門。沒多久,庭院已被一片白蒙蒙的煙霧所籠罩。之后即便噴灑隊已離開,那股刺鼻味一時還散不了。
美國的白燈蛾張開翅膀也不過三厘米,在燈蛾中算是很小的一種,然而它的幼蟲卻是植物的災難,在它們泛濫的地方常常會看到:“腐朽成悲慘網目狀的行道樹。外形楚楚可憐的白色成蟲身影,實在很難讓人想像它幼蟲時”的猙獰模樣。白色煙霧的殺蟲劑噴灑以后,白燈蛾不見了,綠樹蟋也隨之不見了。60年代以后,美國的白燈蛾勢力衰退,停止了噴灑殺蟲劑,同時“從東京西部往奧多摩方向,開始鋪設‘新青梅街道’。于是,沿著貫穿這條街道的行道樹,棲息于青梅山區的綠樹蟋逐漸回到東京都市中心。或許他們也根人一樣,是為了躲避美國(驅除白燈蛾)的攻擊才逃到山里去的。”
遇到白燈蛾,綠樹蟋還有機會逃避,因為它們的棲身之所畢竟是妖嬈云端,不若挖洞造屋的普通蟋蟀,會遇到穴蜂那樣的陰險殺手。穴蜂小巧秀氣,但是內藏毒針,法布爾把它稱為匕首。那么,這是怎樣的一枚匕首呢?法布爾解釋道:“首先這枚毒針十分光滑”,與我們平常使用的縫衣針一樣。這就與蜜蜂不同。蜜蜂的針帶有毛刺,而這些毛刺是倒齒。當蜜蜂受到侵害時會用這帶有倒齒的針,刺進對方的身體,但是過后它想拔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猛烈的拉拽使它有時能拉回針,有時卻把針留在了對手體內。”拉回了針的蜜蜂即使一時保得性命,“針上的倒齒也起了反向的作用,使自己腹部中的內臟遭受到致命的打擊,最終難免一命嗚呼。”但穴鋒的針光澤滑潤,使用起來十分便利,“從敵人身體里拔出也輕松”而運用自如。
據法布爾的觀察,穴蜂與蟋蟀在搏擊過程中的致命武器便是那枚毒針。雖然蟋蟀的身量大,但卻不是穴蜂的對手,“經過一陣猛烈地踢踏、咬嚙和纏斗后,蟋蟀終于被打倒,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這時穴蜂的毒針開始登場了:
穴蜂操起它那像匕首一樣的毒針刺向了蟋蟀的頸部;拔出來,第二次刺向了它胸部前兩節的關節上;再拔出來,最后刺向了它的腹部。一、二、三,這三刺一氣哈成,瞬間即畢,快得令人無法想象。
至此,法布爾說,屠殺工作已經完成,“我們也清楚地看到了穴蜂是怎樣運用它那個小小的武器的了。”“簡言之,就是匕首三刺。”這可怕的匕首!
但是事情并沒有結束,蟋蟀也并沒有死只是處于被麻醉的昏迷狀態。穴蜂把這只蟋蟀拖進自己的穴內,把它的卵產在蟋蟀的體內。被麻醉的蟋蟀可以保存15天左右,穴蜂的卵孵化為幼蟲以后,從第一次到最后一次進餐,吃的都是這蟋蟀的新鮮的肉。吃完最后一口蟋蟀肉,小穴蜂便爬出母親給它營造的育嬰室,進行新一輪的物種循環了。
今年九月,我和妻子在杭州靈隱寺附近的招待所修養,窗子外面是一條瀝青小路,路的外側是西湖龍井茶保護區。由于是近距離,游客的笑語時時傳進室內,其親密程度使人愕然。蘇詞“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便是這樣的境界吧。但是,給我感觸更多的,還是夜晚時分秋蟲們銀河一樣綿密、瑰麗的合唱,分明可以辨出“渠渠”的蟋蟀的鳴聲,江南與北國的蟋蟀,至少它們的歌喉并沒有什么區別。一夜雷雨突作,蔚藍的閃電宛如巨大的樹根, 從天穹的頂端倏忽伸展下來,窗玻璃“桀桀”作響仿佛要破碎了,四野皆驚,很快演繹為冰冷的澤國。我擔心那些秋蟲更牽系那些蟋蟀,即便是處于高處的華棟麗枋之內,它們也或許淪為悲慘的魚鱉吧。然而,風停雨歇,很快便冒出了蟋蟀的叫聲,“渠渠”、“渠渠”,先是短暫、零星、膽怯的一聲兩聲,繼而漸漸密集恣肆,很快便匯集為嘹亮的交響的海洋。然而,也并不每每都是如此,在銀漢迢迢月白如絹的深夜,原本甜蜜的歌聲有時也會突然噎住,歡暢的小溪流猛烈地被巖石撞擊回去而突然黑云翻滾,白雨珠跳,“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剎那之間寂無音響了。為什么會這樣?真的是黑煞突現,舉起三枚亮晃晃的匕首,對準它們亮麗的喉嚨?
秋夜皎潔與銀似的匕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