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博科夫:幻境中的魔法師
閱讀納博科夫,必須要懷著一顆敬畏之心,否則就會失去閱讀的理智與反思的耐性。納博科夫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喜歡用象征主義的手法,刻畫人物形象,以超然的方式,完成文體的構建。納博科夫公開聲稱自己的小說就是一種揶揄式模仿,而“揶揄模仿的深處含有真正的詩意”。這個天才式的詩人,從不支持寫作即模仿,認為單調的模仿是對文學的扼殺。他的小說從不受制于形式的束縛,甚至對時間概念也會模糊不堪,或倒敘、或插敘,讓人讀來似幻似真,特別是在短篇小說中,更是形象折射出納博科夫寫作的風格。他對情節的設置,并不像大多數作者那樣講究順序發展或者邏輯倫理,就像中世紀的夢中幻境,讓人無法琢磨。寓言式的寫作看似故弄玄虛,實則是為了規避寫實主義,從而開創了納博科夫式的超小說。法國文學評論家法朗士認為,“形式是一只金瓶,思想之花插入其內,便可流芳百世”。這句話恰如其分地證明了納博科夫短篇小說的特點:內容為王是其小說的根本要義。他筆下的人物看著模糊不清,卻有時讓人覺著特別深刻、貼近生活,尤其是他對人性、道德品質的刻畫,逼真可感。似乎在納博科夫那里,總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這種疏離是故意為之,目的是把讀者與小說分開,讓讀者以“第三者”的身份來閱讀,這樣能夠拓展聯想的更寬層次空間,引人思考、耐人尋味。
納博科夫的魅力,在于他奇巧的語言、不可思議的行文、無法預測的情節,怪誕離奇的故事、玄奧多義的主題、甚至反叛傳統的超意識思想,都可以從根本上讓無數讀者折服。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1964年曾高度評價納博科夫的文學成就:“在這個由各種隱士、怪人和流亡者們組成的參差不齊的美國文學隊伍中,把這樣一位高傲的移民納入進來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了;而作為一位僑民,納博科夫一向忠實于自己本民族的傳統文化。”這是一個至高的贊揚,也是對納博科夫文學的一個高度概括。厄普代克認為納博科夫既是美國敘事,又是俄羅斯現實主義傳統。現在看來,這樣的定性也未必過時。在我看來,納博科夫也是一位哲學家,他善于思考,拷問人存在的意義。
納博科夫強調,“文學是創造,小說是虛構。說某一篇小說是真人真事,這簡直是辱沒了藝術,也辱沒了真實”。小說的虛構性,可以讓其自身的主體性無限延伸,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其實,小說就是現實主義的多棱鏡,在這里可以折射出五色光,也可以迷惑眾生。
《振翅一擊》在納博科夫短篇小說中的分量有多重,我們暫不定論。但是這篇小說完全契合納博科夫的文學觀,“任何一部杰出的藝術作品都是幻想,因為它反映的是一個獨特個體眼中的獨特世界”。杰出的藝術品都是幻想,男主人公科恩因為懷念自己妻子愛上了一個小偷,最后自殺的故事,這也是科恩內心深處無法釋懷的根源。故事發生在雪山之上,兩個場地:一個滑雪場;一個酒店。預設的場景,以及環境,為故事情節的發展埋下了伏筆。在特定的空間范圍內,可以將故事發生的若干種可能圈定,孤獨的內心也會凸顯出來。主人公在狹窄的空間里,不斷地收縮想象力,想到了死亡。納博科夫是一個善于運用想象力的作家,有時候我會覺得他不應該是個嚴肅文學的作家,更應該是個科幻作家。他在《振翅一擊》中虛設的幻象空間,在虛無與實存之間,展開了一次“自我辨認”的較量,是關于夢的亦真亦幻,是關于精神分裂的猶疑不決,是關于死亡的恐懼與向往。小說看似模糊,卻又如此清晰,仿佛一個精巧的迷宮,讓人在迷宮之內半夢半醒地跟著納博科夫一起,巡游、跳舞。“振翅一擊”寓言著人生的振翅一擊,就像伊莎貝爾的奮力一躍,然后落下的那個過程一樣,充滿奇幻。
納博科夫曾說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著兩種力量的斗爭:對獨處的渴望和走出去的沖動。內向,即對自己內心活躍的思考和幻想的興趣;以及外向,對外面的人和可見之物的興趣。”這種走出去的渴望,對于科恩而言就是走向死亡,通向他人生的彼岸。在納博科夫看來,“作家不僅是講故事的人,還應當是教育家和魔法師,而大作家則是集三者于一身”。毫無疑問,納博科夫正是集三者于一身的那個作家,而在這三者當中“魔法師”是他的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