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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19年第4期|孫志保:南鄉子
    來源:《江南》2019年第4期 | 孫志保  2019年07月12日08:55

    國共內戰時期,共產黨鋤奸隊的頭號鐵血殺手南鄉子,在針對長州市警備司令林鎮湘的刺殺行動中失手,從此杳無音訊。時隔三年,另一個城市,三淮城內外瘟疫開始蔓延,“濟人堂”藥鋪的掌柜金久碰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因一款祖傳的濟人清瘟解毒丸,他卷入了地下游擊隊和駐城國軍的角力中。出于信仰而作出的選擇,使他自己以及家人面臨絕境并暴露身份。小說寫得非常曲折離奇、跌宕起伏、懸念迭起,一個為信仰而獻身的無名英雄形象躍然紙上,可看性極強。

    下午剛起的風,到傍晚就息了。烏云像一塊破舊的黑布,一直在遠處飄蕩。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下午一直是頂上光,就像一個剛剛開始的敗頂。三淮城5條街21條巷子,下午都響起了敲盆擊鼓聲,甚至能聽到淮河北岸的三淮山頂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一場大旱持續了一個多月,人比莊稼急,都盼望用傳統祈雨的方式迎來一場透雨。但是,美好的愿望還是被無視了。

    金久坐在“濟人堂”里那張烏木圈手椅上,浸在淡淡的中藥氣息里,在看元好問的《中州集》,時不時嘆息一聲。電壓有些低,燈光一會兒黃,一會兒像洗了多遍的紅布,明明滅滅,勾人的心事。后院里傳來腳步聲,片刻,藥鋪后門的竹簾被掀開,金可欣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爸,十一點了,該休息了,明兒早上你又該說頸椎疼了。”金可欣走到金久身后,為他揉著脖子。

    金久放下書,拍了拍女兒的手,說:“反正睡不著,還不如和遺山先生一起待一會兒。”

    金可欣撇了撇嘴,說:“爸,我怎么感覺你像在等人?你以前可是十點鐘準時上床的。這三天,你都坐到半夜,心不在焉的,梅姨來了你都愛理不理的。”

    金久笑笑,說哪有啊,你這孩子,我怠慢誰,也不能怠慢梅媛啊。

    金可欣嘆了一口氣,說:“這兩天梅姨像是有什么心事。要我說,爸,你干脆把梅姨娶過來吧!”

    金久揉了揉有些酸漲的左眼,說:“你明天去告訴袁克儀,這幾天不要出門,我隨時有事找他。還有,同樣的話,也要告訴梅媛,再代我道個歉。”

    袁克儀是金可欣的男朋友,和梅媛在同一所學校教書。金可欣去年高中畢業時,袁克儀向她表達了愛慕之情,那時他已經教了她一個學期。

    金可欣臉一紅,笑了,說:“這才五月底,袁克儀每天都要給學生上課,怎么可能出門?至于給梅姨道歉,還是您老人家親力親為吧,反正梅姨每天都要過來的。”

    金久點點頭,說:“好好,通知到就好。”然后擺了擺手,讓金可欣去休息。金可欣還想說什么,看到父親疲倦而執拗的神情,只好為他倒了一杯水,腳步輕輕地退了出去。

    金久半躺在圈手椅里,看看緊閉的鋪門,又看看昏黃的燈光,忍不住就嘆了一口氣。女兒說得對,他怠慢梅媛了。三年前,他帶著十六歲的女兒來到三淮縣城時,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梅媛。當年的梅媛剛過三十歲,是三淮縣第一中學的英文老師。梅媛衣著樸素而得體,氣質優雅從容,清秀得像一株初夏的翠竹,讓人感覺親和,卻又不敢過于親近。在縣一中東側的一家小飯館里,經過長途跋涉已經疲憊不堪的金家父女和梅媛相遇,一個眼神的交會便引出長達三年的故事。金久一眼就認定她是老師,而金可欣正需要繼續學業,于是,金久主動上前搭話。梅媛是熱情的,這似乎與她的氣質有些不符,但是,這恰恰證明了一個女人的優秀。從此,他們開始了長達三年的交往,其中的兩年,愛情的春風吹綠了金久已經干裂的心田。

    金久之所以選擇在三淮縣城落腳,與三淮山上取之不盡的中草藥有關,也與梅媛有關。不然,他會繼續向北走,走過淮河,走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

    他本來以為這里是安全的,但是,來到這里的第二年,他便見到了一個曾經令他刻骨銘心的人。人生何處不相逢,好在相逢我識你不識!是命運又一次殘酷的安排嗎?這種安排的巧妙在于,那人沒有見過他,不然,他又要帶著女兒繼續流浪了。如果是這樣,他會心疼,因為他深愛著梅媛。梅媛至今未婚,金久認為這是一個宿命,她在等他。帶上梅媛去流浪,就像淮河水向西流一樣,是不可能的。而分離就是鈍刀子割肉,雖然暫時還活著,卻比死了還難受。

    藥鋪外的石板路上傳來腳步聲。金久坐直了身子,有些緊張地盯著鋪門。腳步聲在鋪門前停了下來,金久站起來,又坐下去。敲門聲傳來,低沉而有力,在暗夜里顯得異常清晰。

    “誰?”金久的聲音有些干澀,心跳也有些加快。

    “我,劉老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經歷了長時間的饑渴。

    金久長吁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扶著左腿慢慢地站起來。三年前的一次災難,他的左腿受了傷,落下了殘疾,坐久了會疼,走路時有點跛。當然,如果走慢些,可以把缺陷掩蓋掉。金久從盆架上取下一條干潔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走過去打開了鋪門。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中等身材面孔白皙的四十出頭的男人,男人的身后,站著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像猴子一樣精瘦,也讓人覺得他會像猴子一樣靈活。

    男人一拱手:“金老板,別來無恙!”

    金久還禮道:“劉老板,風傍晚就停了,你是駕云來的吧?”

    劉老板哈哈一笑,迅速跨進門內,向身后的年輕人使了個眼色。年輕人隨手把鋪門關上,警覺地緊挨鋪門站著。金久淡然一笑,把劉老板讓到西墻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又親自倒了兩杯茶,然后才慢悠悠地問,“劉老板深夜來到小鋪,有何指教?”

    劉老板伸出左手,叉開五指:“5000丸濟人清瘟解毒丸,七天交貨,能提前更好,價格好說,只要快!”隨后向年輕人點點頭。年輕人走到柜臺前,把一個沉甸甸的紅布袋放在柜面上,布袋里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劉老板接著說:“二百大洋,應該是夠了。”

    金久的眼里閃過一道暗沉的光,那是判斷得到印證后才有的自信的眼神。遲疑了一下,金久問,“金某斗膽說一句,劉老板以前造訪小鋪,所購之藥多以跌打損傷為主。此次要這么多清瘟解毒丸,倒令金某心里有些猶豫,唯恐劉老板經濟損失了,卻達不到效果。劉老板您知道這藥的來歷嗎?知道功效嗎?知道用法嗎?此藥雖然溫和,若使用不當,還是有些后果的。從劉老板需要的量來看,事關重大,還是謹慎為上。”

    劉老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然一笑,說:“濟人清瘟解毒丸,是你金氏‘濟人堂’的鎮店之寶,祖傳的獨門絕技,自研自制,救人無數,已經被列為三淮傳統名藥,雖然它在三淮不過三年的歷史。每日三丸,第二日即可見效,一個療程十天,一般的患者根本不需要第二個療程。還有,需研磨為粉,以黃酒或溫開水送服。不知我說的對不對?”

    金久點頭,說:“看來劉老板對于小鋪的藥還是有些研究的。瘟疫四時皆可發作,而此藥所治瘟疫多發于春末夏初。氣溫上升時,淮河水溫也隨之而升,萬物蠢動,病菌風行于兩岸,尤以中下游為甚,中下游又以兩岸山嶺地帶為甚,因為山嶺一面阻于水,三面被草木稻田包圍,宜入而不易出,一旦氣溫陡升,或多日不雨,必起疬氣,數日便成氣候。發病之時,頭面腫盛,目不能開,上喘,咽喉不利,口干舌燥,俗曰‘大頭傷寒’。我這清瘟解毒丸成分復雜,黃芩、黃連、人參、連翹、僵蠶等,不一而足;還講究隨機而變,因病情變化而增加防風、細辛等;若遇干結,還要加酒煎大黃以利之。我擔心劉老板雖然精明智慧,卻無暇兼顧,所以——”

    劉老板皺了皺眉頭,壓低聲音說,“金老板怎么知道我不是倒賣,而是救人于水火呢?”

    金久從柜臺里取出幾張黃紙,說:“我把各種可能出現的異狀及應對之策寫下來,劉老板隨機應變吧!”

    劉老板盯視著金久,仍然在等待一個解釋。

    金久寫好,把黃紙遞給劉老板身邊的年輕人,說:“其實,劉老板何必要一個解釋呢?這幾年你一直在我鋪子里拿藥,從來不為買賣爭分毫,我們可以算是半個朋友。既是這樣,有些事情,我不想說,你不問也罷。”

    劉老板站起身來,在屋里來回踱著步,忽然在東墻上掛著的一幅四尺書法前駐足,品了片刻,回頭看了看金久,說:“金老板這幅字是新近掛上去的吧?蒼勁如虬,鋒寬刃利,不用看落款,我都能猜出來是金老板的手跡。只是,你為什么喜歡這首詞呢?這劉秉忠的《南鄉子》,我倒不是太喜歡。你看,南北短長亭,行路無情客有情。年去年來鞍馬上,何成!短鬢垂垂雪幾莖。有些消極,雖然做了很多事,卻不滿意,還有對于歲月的感傷。再看下闋,孤舍一檠燈,夜夜看書夜夜明。窗外幾竿君子竹,凄清,時作西風散雨聲。這說的是心境了,看了讓人心里濕乎乎的,不舒服。”

    金久笑笑,說:“想不到劉老板還有這么高超的鑒賞能力,佩服了。不過是酒后信手涂鴉,貽笑方家,不足為評,不足為評。”

    劉老板搖搖頭,說:“這劉秉忠的《南鄉子》有七首,倒也只有這首南北短長亭好一些,其余的六首脂粉味太重。南鄉子,南鄉子——”劉老板的臉色忽然凝重下來,他仔細看著金久的臉,似乎想起了什么。

    金久哈哈一笑,問:“劉老板,你要的貨,七天以后怎么拿呢?是你來取,還是我去送,還是有別的辦法?”

    劉老板坐回太師椅,神情有些恍惚,說:“七天以后,當然是我們來取,不過,我可能來不了。”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幅《南鄉子》,接著說,“我派的人你可能不認識,還要有個約定。窗外幾竿君子竹,時作西風散雨聲,一問一答,就這了。”

    金久點點頭,問:“如果你的人來不了呢?或者,如果我提前把藥丸做出來了呢?”

    劉老板吃驚地看著金久,問:“為什么這么說?”

    金久淡然一笑,說:“你是付了全款的,我要把所有問題都考慮到,不然,耽誤了你的事,可是百余人的生死,我擔待不起。”

    劉老板的目光銳利起來,他直視著金久,說:“金老板要么是一個純凈的人,要么是一個勇敢的人,敢在我面前這樣說,是要冒一些風險的。”

    金久正色道:“事關重大,我不得不如此。商人逐利,但是取利有道。況且,醫者仁心。我雖然只是偶爾為醫,也知此中道義。個人安危自然要考慮,但是,我知道劉老板的智慧足夠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有安,沒有危。”

    劉老板的眼神明亮起來,他走到金久跟前,握住他的手,說:“既然如此,我就不藏不掖了,而且,我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些情況。是的,我是三淮山游擊隊派來的,山上遭了瘟疫,沒有辦法,只好求助于金老板。我們交往了兩年多,我知道你的為人,知道你的膽略,也知道你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

    金久點頭,說:“我前幾天到三淮山下采藥,見疬氣流溢,霧瘴漸起,淮河里已經漂了不少小魚蝦,就知今年瘟疫的暴發已經難免。加之氣溫上升較快,久旱無雨,瘟疫一旦暴發,勢頭一定很猛。我已經進了一批藥材,正在加工,你要的5000丸,一周之內就可以完成。只是,我想多嘴問一句,山上的疫情已經出現幾日?”

    劉老板舉起右手,豎起兩根手指。金久默默點頭,示意劉老板等一下,然后掀開竹簾進了后院,不一刻,帶回一袋藥材,說:“這是十斤大黃,你帶回山上后,用十六掌鐵鍋燒水,加滿,水開后,放入一斤大黃,患者每天兩次飲服,每次一碗,可以阻滯病情,等待藥到病除。”

    劉老板拱手要謝,金久搖手道:“我剛才問的話,你還沒有回答我。”

    劉老板笑道:“救命的事,豈是兒戲?自然要來取的。”

    金久不語,只定定地看著劉老板。

    劉老板沉吟片刻,說:“如果真的來不了,或者,你提前做出來了,可以到城南牛車胡同21號,找一位姓楊的中年男人,見面只說‘今年淮河里的瘰絲混子好大’,他便信你了。到時你們再商量藥丸的交接事宜。”

    金久點頭,隨后又搖頭,說:“如果找不到姓楊的呢?”

    劉老板一愣,說:“如果找不到,就沒有辦法了,這已經是最后一步了。”

    金久猶豫半晌,才說:“如果找不到姓楊的,我可不可以帶著藥丸上山?”

    劉老板端起茶杯,把殘茶一飲而盡,說:“雖然不至于到那一步,但話要說在前面,我們歡迎!但是,你想過沒有,一旦上山,你的‘濟人堂’就開不下去了,要么留在山上,要么下山逃亡。我很感激你,但是,你要考慮清楚,這樣做值嗎?”

    金久說:“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醫者仁心,為了治病,怎么做都值。”

    金久從左手無名指上取下一枚嵌著一顆綠松石的金戒指,讓劉老板看里側雕刻的“松月”二字,說:“如果我上不了山,必有人帶著這枚戒指送藥上山,到時劉老板見了這戒指,就像見到金久本人一樣。”

    劉老板點頭,從衣袋里取出一枚精致的琥珀流水小墜,說:“到時候,為表達我的信任,會以小墜相贈。”

    劉老板拱手向金久告別,一腳門外一腳門里,忽然轉回頭來,問:“金老板對我三淮山如此厚愛,難道只用醫者仁心作為解釋嗎?”

    金久無聲一笑,說:“那就只用仁心解釋好了。”

    制作清瘟解毒丸,對于金久來說并非難事。但是,5000丸藥的制作卻是一項不小的工程。“濟人堂”的清瘟解毒丸,每丸20克,手工制作,完成所有流程后,用等子一稱,誤差絕對不超過1克。精細程度決定了制作過程的嚴格程度和工作量,金久不會因為數量較大而放寬要求。

    第二天早上,金久把訂單的事簡單地和金可欣說了一下,讓她立即去通知袁克儀來藥鋪幫忙,而且要做好一周甚至十天無法上班的準備。金久的臉色很凝重,令金可欣感到事關重大。在她的印象里,父親雖然不茍言笑,但冷峻背后滿蘊著濃郁的父愛,她沒有絲毫畏懼感。可是,眼前的父親就像一塊鐵,一塊冰冷的觸到就會粘下一層皮肉的白鐵。

    “昨天晚上你只是讓我通知他不要遠離——”金可欣不想違忤父親,她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

    “變化了,沒有辦法。”金久說著,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一個紅色的錢袋出現在金可欣面前。“在回到藥鋪之前,”金久說,“你們要跑一趟‘同潤堂’和‘廣普堂’。這個錢袋里有足夠的大洋,還有一個藥方,你們按方買藥,把錢全部花出去。記住,必須拿現貨。如果有人問原因,就說是我指派的,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可欣離開后,金久走進庫房,仔細檢視著存貨。他非常清楚“同潤堂”和“廣普堂”的實力,三家藥鋪的庫存加在一起,制出15000丸清瘟解毒丸不成問題。但是,15000丸顯然是不夠的。瘟疫已經出現,大面積的暴發看來無法避免了,準備不充分,三淮會吃大虧的。準備多少丸才夠呢?金久心里也沒有數。也許是30000丸,也許是50000丸,肯定是越多越好。但是,在短期內準備這么多藥丸,談何容易!

    城北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機槍掃射聲,緊接著響起爆豆般的步槍射擊聲。金久愣了一下,快步走進院子里側耳細聽。應該是在三淮山下,靠近淮河渡口的地方。如果是在三淮山上,從院子里就能看到一縷縷硝煙在縹緲的山頂散開。槍聲持續了十幾分鐘,才漸漸平息了。鄰居們都跑到街上打聽消息,街面上一時人聲鼎沸。金久搖搖頭,剛要回庫房,卻見梅媛春風滿面地從大門口走了進來。

    梅媛穿著一身素雅的休閑裝,上白下藍,再配上一雙白色的休閑皮鞋,性感而活潑。金久迎上去,說:“我本打算把手邊的事處理一下,中午到你那里去一趟。你今天上午不是有課嗎?”

    梅媛笑道:“我碰見可欣和克儀了,他們說來了一筆大單,我擔心你忙不過來,就和同事調了課。是多大的單子啊?我怎么看你有些緊張?”

    金久把梅媛攬在懷里,輕輕地抱了抱,說:“瘟疫來了,多大的單子都不算大了。當務之急是盡可能多制藥,賺錢倒是小事,關鍵是要截住疫情。”

    梅媛點點頭,挎著金久的胳膊往庫房里走,說:“等忙完這一陣,就把可欣和克儀的婚事定規了吧!看著他們在一起,我打心里感到高興,多般配的一對兒。”

    金久笑了,說:“可欣倒是勸我們早日把婚事辦了,我正要征求你的意見呢!”

    梅媛沉吟了一下,說:“隨你吧,怎么著都行。你知道我不善于張羅這些事,還是你拿主意吧!”

    金久說:“也好,只要你能受得了這里的草藥味,我沒有不滿意的。下個月找個好日子,咱們就把事情辦了。”停了一下,金久又說,“你從街上來,有沒有聽到大家的議論?怎么會有槍聲?”

    梅媛說:“打仗唄,有什么好奇怪的?昨天夜里兩點多,我家門外的大街上過了好多軍隊,淌水似的,看來林鎮湘要對三淮山上的游擊隊動手了。”

    林鎮湘的國軍第一五六旅在三淮城駐扎了近三年,和三淮山上劉千葉的共產黨游擊隊打了近三年。誰也不知道三淮山上到底有多少游擊隊,也記不清林鎮湘和劉千葉打了多少仗。但是,游擊隊的活動一天比一天活躍,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淮河兩岸流傳著這樣一段順口溜:“三淮山,三淮城,一邊白來一邊紅。淮河流了一千年,老林扎了三年營,抬頭看看三淮山,太陽出來一地紅。”

    金久說:“山上正鬧瘟疫,山下也難以幸免,這個時候打仗,不是拿士兵的生命開玩笑嗎?染上了,比中槍還厲害。”

    梅媛說:“如果劉千葉的游擊隊真染了瘟疫,這個時候倒是困住他們的好時機。別的不說,山一封,不用動槍,瘟疫就能把他們耗光。我見過林鎮湘,他可是典型的軍人氣質,這樣難逢的機會,即使他的人也染上瘟疫,他也不會錯過的。”

    金久在一張落滿中藥碎屑的凳子上坐下,看著滿屋的藥材,眼神有些迷茫,似乎有滿懷心事無處排解。梅媛已經習慣了他的出神,笑了笑,隨手收拾著。正在這時,大門咣的一聲被推開,緊接著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金久和梅媛互相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一探究竟,便見一個穿軍官制服的壯年男人帶著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走進庫房。

    “你是金老板?”軍官盛氣凌人地看著金久,然后瞥了瞥站在一邊的梅媛,臉上有了一絲笑。

    “是,請問這位長官有事嗎?如果是抓藥,請到前面藥鋪。”金久做了一個向外請的手勢。

    軍官搖了搖手,說:“我是一五六旅的少校參謀劉仁,要從你這里定制6000丸濟人清瘟解毒丸,三天之內交貨。”

    金久愣了,說:“長官,你以為這是收稻呢?鐮刀一甩,稻子就落地上了。我這藥可得一點一點研磨,一點一點制。三天,連藥粉都研不出來。”

    劉仁的臉色很難看,他走到金久面前,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你說得幾天?”

    金久說:“十天。”

    劉仁一跺腳,說:“十天?你的頭會掉,我的頭也會掉,明白嗎?我給你六天時間,六天以后我來取藥,少一丸,你的藥鋪里就會少一條人命。”說完,從衣袋里掏出一卷皺巴巴的鈔票,用力甩在金久旁邊的藥捆上。

    梅媛看著他們聳動的背影,說:“我終于明白他們無法消滅三淮山游擊隊的原因了。就算他們擺下銅墻陣,也別想達到目的。”

    金久愁眉苦臉地說:“看來這次他們下定決心了。從城里開去三淮山的部隊現在還沒有染上瘟疫,三天以后就不好說了,染上多少也不好說。看來林鎮湘是臨時起意,知道三淮山游擊隊染上了瘟疫才去圍山。即便如此,他還是做了周密計劃,這防患于未然的6000丸藥,就是心思縝密的證明。”

    梅媛點點頭,說:“我去給你找幾個幫手吧!我有幾個同事,人非常好,肯定愿意幫忙。”

    金久嘆息一聲,說:“也只有如此了。”

    梅媛找來了五個幫手,再加上金久父女和袁克儀,還有兩個伙計,眾人馬不停蹄,用五天半的時間做出了11000丸清瘟解毒丸。這不是一個奇跡,但是,離奇跡已不遠了。金久請眾人到城里最好的“望淮樓”吃了一頓飯,讓大家休息一下,后天上午再繼續。

    金久午飯后去洗了澡,在浴池里躺到天黑,回家換上一套藍色平布長衫,到街上吃了一碗餛飩,然后晃晃悠悠來到了城南牛車胡同。離約定的交貨日期還有一天多,但金久想盡快把事情辦了,疫病不等人,而且,那些藥丸在手里也不安全。牛車胡同是一條狹長的南北胡同,里面住的大部分都是做苦力的,臟亂,偶爾有喝得醉醺醺的人走進走出,嘴里罵罵咧咧的,給人不安全的感覺。

    金久在胡同南口轉了兩分鐘,心里有些忐忑,便買了一瓶三淮瓜干酒,就近找了一家鹵菜攤,要了一小碗花生米,坐到攤子后的一張小桌邊慢騰騰地喝了起來。花生米很酥脆,卻無法刺激金久的味蕾。鹵菜攤昏黃的馬燈無精打采,像一張沒有洗凈的病懨懨的臉。一小碗花生米不知不覺地吃完了,酒還剩下大半瓶。金久拍了拍手,站起來,想了想,往手心里倒了些酒,在衣襟上撲了撲,身上立刻便有了濃郁的瓜干酒氣息。金久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揣起空了一半的酒瓶,向牛車胡同走去。

    胡同里黑乎乎的,兩邊破舊的小院里偶爾傳出人聲以及鍋碗碰撞的聲音,院門的縫隙里漏出的燈光弱弱的,隨時要熄滅似的。金久一邊走,一邊仔細分辨著門框上方用紅漆描上的門牌號。他隨身帶著一只手電,偶爾摁亮一下,又迅速熄滅。已經走到了15號,前面不遠就是21號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胡同口走進來,迅速超過他,在前面十多米的地方突然站住了。21號,金久想,那個男人站住的地方就是21號。金久也站住了,他貼住墻,攥緊了酒瓶。男人打開了院門,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砰”!一聲沉悶的槍聲響起。金久能感覺到身邊的墻壁抖動了一下。是21號!槍聲是從21號傳出的。金久感到全身一陣發冷,轉身快步向胡同南口走去。

    胡同里的嘈雜全都消失了,零星的燈光瞬間全滅了。金久把酒瓶里的酒全都灑在身上,腳步越來越快。從身后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兩聲刺耳的槍響,子彈全都打在了磚壁上,發出尖銳的哨音。金久似乎聞到了硝煙的氣息,他迅速地把身子貼到墻壁上,目光機警地掃視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飛速沖過他的身邊,像一支被無窮動力推動的箭。緊接著,五六個男人以同樣的速度沖了過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越過了金久的身側。高大男人的手里忽然亮起一團火光,槍聲同時響起。追趕的一個男人大叫了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其余幾個男人愣了一下,依舊向前追去。片刻,有兩個折了回來,蹲在受傷男人身邊問詢著。受傷男人呻吟著,詛咒著自己的倒霉。一把手電亮了起來,金久認出來,那個蹲在傷者右側的男人,正是到藥鋪里定制6000丸濟人清瘟解毒丸的少校參謀劉仁。

    金久悄無聲息地轉身,向胡同北口走去,逃離危險是一種本能,也是唯一能做的事。金久剛剛走出兩米,一束賊亮的手電光照過來,把他籠罩。他看到自己長長的身影在胡同的地面上晃動著。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瞬間便聽到了一個男人粗壯的喘氣聲。

    “站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金久站住了,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突然歪斜了一下,靠在了墻上。

    劉仁一手拿著手電,一手端著一支毛瑟手槍,正滿臉警惕地看著他。

    “是你?金老板!”劉仁滿面狐疑,“你怎么會在這里?”

    金久用兩只手扶住墻,才勉強讓自己站直了。他的目光有些迷離,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似乎什么都想不起來。然后,他響亮地打了一個嗝。劉仁用手捂住了鼻子,嫌惡而懷疑地看著他。

    “喝酒了,嗯,似乎喝得還不少。”劉仁向前邁了一步,把金久手里的酒瓶奪了下來,看了看,嗖地一下扔出老遠。酒瓶破碎的聲音響起來,劉仁手里的槍口往下垂了垂。

    金久口齒有些不清地問道:“你是誰?為,為什么要,要扔我的酒?”

    劉仁笑了笑,繞著金久轉了半圈,說:“有意思,金老板,有意思。”

    金久又打了個響嗝,語音含糊地說:“我不是金老板,我是,金久,金,金老板是誰?”

    劉仁點點頭,說:“要么,你是真喝多了;要么,你就是一個水平不低的演員。我寧愿相信你是喝多了。但是,你能告訴我,你是在哪里喝的嗎?你是和誰一起喝的呢?”槍口慢慢抬起來,抵住了金久的胸口。

    金久的脖子往上一伸,穢物箭一般沖口而出,直奔劉仁而來。劉仁一個貍貓大挪移,向后跳出一大步,穢物射落在他腳前,褲腿上迸濺了不少。

    金久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說:“老子喝酒,從來不和人喝。老子高興,就自己喝。”然后向胡同南口指了指,說:“老子就愛那家的花生米,誰不讓我吃,我就,我就,日——”金久似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蹭著墻撲通坐到了地上。他用手蒙住臉,說:“老子難受,就要喝,老子就要喝!”尾音帶了些哭腔,似乎有說不盡的委屈在心里窩著。

    劉仁愣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說:“好好,金老板,我就當你是喝多了。趕緊回家吧!我的丸藥制好了沒有?還沒有吧?什么都不用說了,抓緊制藥。千萬不要再亂跑了,特別是這牛車胡同,我不希望看見你第二次出現在這里。”說完轉身就走,來到受傷男人跟前,狠狠地說:“你他娘的不就是傷了肚子嗎?死不了!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的嗎?”

    金久喉嚨里連著響了幾聲,似乎還有沒有嘔盡的東西要奔涌而出。他慢慢地站起來,身子搖了幾下,扶著墻壁向牛車胡同北口走去。

    早上,天剛蒙蒙亮,金久便親自把梅媛和袁克儀請到自己家里。當金可欣睡眼蒙眬地從臥室里出來,看到客廳里正在喝茶的梅媛和袁克儀時,大大地吃了一驚。她狐疑地看著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呷著茶水的父親,問:“爸,現在是早晨還是午飯后?”

    金久笑笑,向外指了指天,然后問袁克儀:“克儀,劉秉忠《南鄉子》中的‘年去年來鞍馬上,何成!短鬢垂垂雪幾莖’,如果由辛老先生寫,會是什么樣的佳句呢?”

    袁克儀沉吟片刻,說:“如果是辛稼軒,應該這樣寫:十年一夢青驄馬,霜雪如刃凋玉顏。”

    金久點了點頭,說:“雖然不及辛翁十一,卻也有些神似了。”

    梅媛笑道:“金老板,你把我們從睡夢中叫起來,就是為了探討這些嗎?”

    金久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說:“我想在今天給可欣和克儀訂婚。”

    梅媛和袁克儀都愣了,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地把目光固定在金久臉上。金可欣臉上掠過驚喜,瞬間卻又消失了,代之以惶惑和憂慮。金久從棗紅條脊的抽屜里取出兩支紅燭,點燃了,置于條脊中間。然后他走進臥室,打開一口黑色皮箱,從箱底取出一只一尺見方的鏡框。鏡框里,是金可欣母親劉如儀明媚的笑臉。金久用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輕聲嘆道:“如儀,今天,我要把女兒交給另外一個男人了。”

    金久把劉如儀的照片放在兩支紅燭中間,面色凝重,眼睛有些潮濕。

    “老金,是不是有些匆忙了?”梅媛輕聲問道。

    金久搖了搖頭,看著袁克儀和金可欣,說:“給你們母親磕頭吧!就當是告訴她,你們已經訂婚了。”

    袁克儀和金可欣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金久把袁克儀拉起來,說:“我知道你感到突然。婚姻大事,理當慎重待之。但是,儀式的簡單并不意味著草率。克儀,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愿意為了可欣犧牲你已經獲得的一切嗎?”

    袁克儀肯定地點了點頭,說:“叔,不是已經獲得的一切,是一切,包括將來的。”

    金久笑了,說:“這是我最想得到的答案。”然后轉向金可欣,問,“可欣,克儀可以這樣做,你呢?”

    金可欣點點頭,說:“爸,你放心,我會做得更好。”

    金久笑望著他們,說:“我一直在心里幻想這件事,我希望我的女兒擁有一個最好的訂婚典禮,一是為了告慰如儀,一是為了孩子,一是為了安慰我自己的內心。但是,從目前情況看,幾乎不可能了。克儀,可欣,我無法給你們太多的解釋,你們只需按照我安排的去做就行了。”

    袁克儀咬了咬嘴唇,說:“叔,有需要我做的嗎?雖然在您眼里我很年輕,但是,我還是能做一些事情的,請您相信我。”

    金久拍了拍袁克儀的肩膀,說:“把可欣照顧好,對于你來說就是最大的事情。”然后從條脊抽屜里取出紙和筆,放到烏木八仙桌上,示意大家圍攏來。金久在紙上畫了幾個圖形,說:“半小時以后,我出門向東;過一分鐘,梅媛出門向北,只需向北就行。十五分鐘以后,如果你沒有遇到什么事,仍舊回到這里來;梅媛走后十分鐘,克儀你帶著可欣向南走,從容自如地走,就像你們平時出門一樣,就像你們去逛街一樣。你們到石獅子街以后,租一輛馬車,出城南門,直奔蒙洼鎮,從那里乘渡船直奔漢口。行李和盤纏我已經準備好了,很簡單,一只公文包就可以裝完,夠你們抵擋一時了。到漢口以后,憑你們的能力,我相信你們能過上不錯的生活。注意,如果在城里遇到了攔截,你們就把這次外出當作一次真正的逛街,隨時隨地回來。”

    金可欣被父親突如其來的決定打蒙了,她怔怔地看著金久,問:“爸,你能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嗎?我們一直生活得這么平穩,為什么突然要這么做?我和克儀為什么要離家出走?你為什么要這么安排?還有,爸,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到漢口以后,還能和你聯系嗎?我們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你和梅姨?爸,所有的這些,我需要一個解釋!”

    金久張開雙臂,把金可欣摟在懷里,說:“寶貝,你自小就相信爸,這一次,你更應該相信我。這個決定是目前最可行的,是最好的方案了。也許,你們很快就能明白我的用心,如果你們明白不了,以后梅姨會告訴你們的。我在你們的行李里放了一封信,寫了到漢口以后的一些安排。過幾天,等事情過去,梅姨會去漢口找你們。”

    梅媛勉強笑了笑,撫了撫金可欣的頭發,說:“可欣,這些年了,聽你爸的錯過嗎?”

    金可欣放聲大哭,說:“姨,我們不聽他的,行嗎?”

    金久堅決地搖搖頭,說:“不行!”然后從左手無名指上取下那枚鑲著綠松石的金戒指,把它戴在梅媛左手中指上,說:“梅媛,雖然今天是給兩個孩子訂親,我還是要向你表達一下心意。我暫時無法給你一個隆重的婚禮,這枚戒指是我鐘愛之物,今天送給你,你一定要珍惜它,在我們結婚之前,你不要取下來。你能答應我嗎?”梅媛有些惶惑,也有些激動,她看著那枚戒指,鄭重地點了點頭。

    金久走出家門的時候,心里非常平靜。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應付即將發生的事情,雖然這次是大風大浪。

    金久知道此時梅媛也已出了門。梅媛向北,那是走向淮河的方向。向北與向西沒有區別,只要不向南就行了。南面,只能留給克儀和可欣。金久的腳步很緩慢,心里計算著到達下一個路口的時間。正常的速度,五分鐘就可以走到,但是,今天他必須走十五分鐘。有殘疾的左腿為他的磨蹭提供了理由,他走走停停,停下來的時候,就拍拍左腿,似乎在埋怨它的不配合。行人不多,兩邊的商鋪正陸續開門,一天的喧囂正慢慢地登場。天氣像昨天晚上一樣陰,偶爾吹來一陣風,卻是熱烘烘的,從爐灶里穿過來一樣。金久掏出懷表看了看,已經十二分鐘了。他加快了步伐,這使得他的姿勢看起來有些好笑,他知道自己很像一只快速蠕動的蚯蚓。地龍!他輕輕地笑了一聲。

    來到十字路口,金久抬手招來一輛人力三輪,剛要抬腿上去,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下來。他有些驚愕地回過頭,看到了劉仁有些詭詐的笑臉。劉仁穿著一身便衣,身后跟著兩個年輕男人,腰里鼓鼓囊囊的。金久有些不解地看著劉仁,問:“劉參謀,你怎么會在這里?找我有事嗎?”

    劉仁揮了揮手,讓三輪車夫走開,然后拍了拍金久的肩膀。拍得很重,金久能感覺到隱含的意思。

    “金老板今天認識我了?”劉仁笑道。

    金久疑惑地反問了一句:“我什么時候不認識劉參謀了?你前幾天從我的‘濟人堂’離開以后,我們見過嗎?”

    劉仁豎了豎大拇指,點點頭,說:“好好,金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精明得很呢!不記得就不記得吧!不過,我想提醒金老板,今天可是咱們約好的交貨的日子,你這么早跑出來,要么是貨做好了,有閑空了,想找個自在;要么,是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金久臉上掠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淡淡一笑,說:“我這人可是勞碌命,哪里清閑得了。我要去幾家藥鋪看看,多收一些藥材,多制一些解毒丸。我看了,今年的瘟疫不起則已,一起就厲害,早做準備可以多掙一些錢。”

    劉仁點點頭,臉色凝重起來,說:“金老板,我們的藥,可以提了嗎?”

    金久猶豫了一下,說:“劉參謀,6000丸已經備齊了,不過,我想留1000丸在鋪里出售,這幾天來買藥丸的人可不少,我這么做,也算是救民于水火了。明天怎么樣?明天,我準時把6000丸藥給你送到旅部去。”

    劉仁的臉色陰冷如水,他堅決地搖了搖頭,說:“不行!”然后,他慢慢地回頭看了看兩個隨從,似乎在告訴金久,如果他敢那么做,將面臨嚴重后果。

    “我們現在就回藥鋪,我必須立即拿到藥。”劉仁不等金久回答,向兩個隨從揮了揮手。兩個隨從一左一右地靠到金久身邊。金久連忙擺手,說:“我也就是這么一說,不同意就算了。我隨你們走,別搞這些不雅觀的動作好不好?”

    金久帶著劉仁和兩個隨從回到“濟人堂”的時候,店里的兩個伙計已經來上班了。鋪門前寬闊的石板地面已經灑了水,門臉也剛剛擦拭過,雕著“濟人堂”三個古隸大字的匾額在門頭上俯視著,似乎可以洞察它看到和看不到的一切。金久從一個叫李千秋的伙計手里接過一只長桿雞毛撣子,在匾額上輕輕地拭了幾下,然后把李千秋拉到一邊,和他說了幾句話。劉仁湊過來聽時,金久正安排李千秋去庫房提6000丸濟人清瘟解毒丸。“是那幾個黃色的紙箱。”金久輕聲叮嚀著。

    金久請劉仁坐下,親手沏了兩杯茶,劉仁一杯,自己一杯。然后,他透過竹簾向后院里看了看。堂屋門虛掩著,有兩只麻雀在門前蹦達。金久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梅媛沒有回來,可欣和克儀也沒有回來。他們就像院里的麻雀,本來可以自由地飛來飛去,但現在呢?他們飛去了,卻無法再飛回來。

    李千秋把6000丸清瘟解毒丸搬了進來,滿滿的三大箱,散發著淡淡的中藥氣息。金久把箱蓋打開,向劉仁拱了拱手,請他驗收。劉仁走到箱子前,看了看,笑了笑,點了點頭。金久開始給劉仁講解藥丸的用法以及一些注意事項。劉仁擺了擺手,說:“這些,到軍營里再講吧!”

    金久吃了一驚,他認真地看著劉仁的臉色,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金久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劉參謀,你也看到了,我這里還有一大攤事兒,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軍營里啊!再說了,我去與不去,對于你們來說有什么區別呢?”

    劉仁冷冷一笑,說:“金老板,你去與不去,這區別可太大了。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前因后果。不要抱幻想了,去準備幾件衣服吧!我讓人去喊一輛車,咱們一會兒就走。”

    金久的臉色更白了,沒有人懷疑他是受到了驚嚇,內心充滿了恐懼。“你是說,我,我還要在那里待幾天?為什么?劉參謀,我哪里做得讓你們不滿意嗎?你們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商人嗎?”

    劉仁伸出手捏了捏金久的衣袖,說:“金老板,你昨天晚上穿的,可不是這件月白的小褂,那好像是一件藍色的衣服吧?”他隨手掀開藥鋪后門的竹簾,往后院里看了看,笑道,“你看,還真被我說中了,就是那件藍色的。”后院的一根晾衣繩上,晾曬著幾件衣服,其中有一件藍色長衫。

    金久似乎被戳到了什么地方,全身輕微地抖了一下,欲言又止,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昨天晚上,你醉得像一攤泥!現在呢,你精神得像一匹剛剛吃了半槽草料的馬。我倒要請教一下金老板,你是吃了什么藥,酒醒得這么快?”劉仁譏笑地看著金久,像一只精力充足的雄貓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一只老鼠。

    金久在烏木圈手椅上坐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聲音很低地說:“即使像你說的那樣,又能說明什么呢?劉參謀,我覺得你不像一個軍人,倒像是一名暗探,不僅行為猥瑣,內心也不夠光明。如果你想從我這里得到藥材之外的更多的東西,就明說好了,我會盡可能滿足你的愿望。不過,有一點你要把握好,我這可是小店,一年的利潤不及你一個月的軍餉。”

    劉仁哈哈大笑,用力地在金久的肩膀上拍了一把。金久哆嗦了一下,他有些惱怒地看著身邊這個健壯的男人。

    “我看不上你這個鋪子,但是,我能看上你這個人。”劉仁在金久耳邊輕輕地說。

    一輛軍用卡車在淮河北岸顛簸了半個小時,終于駛到了三淮山腳下一五六旅的駐地。到處是塹壕和鐵絲網,隨處可見綠色的軍用帆布帳篷,它們在陰暗的天空下像烏云一樣蔓延著,伸展到遠方。偶爾傳來幾聲槍響,沒有人感到驚訝,就像船夫聽到淮河的波浪聲一樣。卡車在帳篷群里慢慢地行進,終于停在一頂較大的帳篷前。金久活動了一下手腳,手扶著藥品箱慢慢地站起來。坐車,坐船,又坐車,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次穿越。和平與戰爭在這樣的年代是沒有地理界線的,但是,人們用自己的愿望在心理上筑起了一條大壩,并祈愿自己留在和平的壩南或壩北。當他們被強行綁架到另一側的時候,心理上受到的沖擊無異于穿越生死線。

    劉仁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指揮士兵把卡車的后擋打開,把藥品搬到帳篷里。然后他冷冷地看著金久,示意他從車上跳下來。金久也冷冷地看著他,艱難地下了車。

    金久被帶到帳篷里,坐在一只行軍凳上,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帳篷里擺放著一些軍需品,不時有人出出進進,但是,沒有人理他。他就像一只自己鉆進來的流浪狗,只要不礙事就行。一個小時后,他和三箱藥丸一起被帶到一頂很大的帳篷里。帳篷被一塊綠色帆布隔成里外間,里間應該是臥室,從綠色帆布與地面之間的一尺空隙能得到一些信息。外間擺放著一張簡易的桌子和幾把帆布椅子,兩支美式沖鋒槍掛在支撐帳篷的立柱上。劉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個臉朝里站立的身材高大的軍人身邊,正小聲說著什么。看到金久進來,劉仁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旅長,金老板到了。”

    林鎮湘慢慢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金久。金久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又把它隱藏了。如果林鎮湘的素質足夠高,金久的得體足以讓他臉紅。但是,金久知道,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在這頂帳篷里,他是被忽略的。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林鎮湘說。

    “我見過旅長兩次,”金久的微笑回來了一些,“都是在你帶部隊路過我的藥鋪時。”金久清楚地記得,上一次見到林鎮湘,是一個多月以前。當時林鎮湘騎在一匹白馬上,頭昂得比白馬還高。那時的林鎮湘比現在年輕五歲。金久想,看眼前這家伙,面容憔悴,眼里布滿血絲,眉頭緊鎖,可以想象,近幾天的戰事已經把他的精力耗盡了。他會怎么收場呢?這個人邁出第一步后,如果不是遇到痛擊,是不會主動回頭的,而痛擊帶到的后果,遠遠大于主動回頭。

    林鎮湘點點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示意金久也坐。然后,從衣袋里摸出一支粗大的抽了一半的雪茄。劉仁連忙掏出打火機為他點燃,媚笑把肥胖的臉擠出幾道粗粗的皺紋。煙霧從林鎮湘嘴邊升起,遮住了他的臉。

    “你知道為什么要你來這里嗎?”林鎮湘問。

    金久搖頭,說:“以常理來說,完全沒有必要,也是不禮貌的。”

    林鎮湘看了看劉仁,劉仁彎了一下腰。林鎮湘又把視線移到金久臉上,說:“把你帶到這里來,是對你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金久一臉困惑。

    “先是不放心你這個人,然后是不放心你的藥。”林鎮湘說。

    金久愣了一下,繼而有些氣憤,說:“無恒德者,不可以為醫。我雖然算不上醫生,但是一直以此為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你這樣說,是對我的羞辱。當然,羞辱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對于你來說太簡單了,但是,你不認為這也是對你自己的羞辱嗎?”

    林鎮湘吐出一口煙霧,說:“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醫?”

    金久道:“醫家有割股之心,如果病人死于醫,是醫術不精。但林旅長的意思,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是說醫家有意為之?”

    林鎮湘閉上眼睛,似乎沒有聽到金久的話。

    劉仁慢慢踱到金久面前,說:“有意還是無意,很快就會見分曉。我現在只問金老板一句話,除我們之外,你近期有沒有接過一筆大單?”

    金久搖搖頭,說:“沒有。‘濟人堂’生產能力有限,即使有訂單,為了按時完成你們的任務,我也會拒絕的。”

    林鎮湘豁地睜開眼睛,和劉仁對視了一下。劉仁會意地笑了笑,又問:“你敢保證沒有?”

    金久堅決地說:“真的沒有。”

    劉仁拍了拍金久的肩膀,說:“我現在才明白,一個聰明人在什么時候會變作一個笨蛋——當他被利益驅使的時候,或者,被某種愚蠢的信仰左右的時候。我說得對嗎?金老板?”

    金久困惑地看著劉仁。

    劉仁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會演戲,真會。都到這個時候了,你的信仰還在發揮作用。我就挑明了和你說吧,你昨天晚上到牛車胡同去,目的是什么,我們一清二楚。牛車胡同21號,對吧?你要接頭的人姓楊,對吧?你以為姓楊的跑掉了?他能跑掉嗎?當他跑不掉的時候,你以為他會為了所謂的信仰而守口如瓶?”

    金久的臉色變得蒼白,囁嚅道:“我真的只是去那里喝酒,真的。那個鹵攤的花生米很好吃,你們可以嘗一下。那個什么21號的姓楊的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林鎮湘站起身來,走到金久面前,把手里的雪茄煙一點一點捻滅,說:“你可以不承認,你甚至可以說你去那里只是為了嫖一個女人,只是去會一個相好。但是,有什么意義呢?”林鎮湘拔出手槍,打開保險,看了看槍口,突然一甩手,一聲巨響在金久耳邊炸響,帳篷外面的一只流浪貓慘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金久被嚇得跳了起來,卻被劉仁一把按回椅子上。

    金久的眼神有些驚恐。林鎮湘注意到了這一點,自打金久進了帳篷,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表情。林鎮湘滿意地笑了笑,吹了吹槍口上的硝煙,把槍插回腰間。

    那只流浪貓掙扎了一下,便伸直了四腿。金久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張破舊的桌子,似乎在那里發現了什么秘密。林鎮湘和劉仁明白,他只是想轉移注意力,那只已經死去的貓,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林鎮湘走到那三只黃色紙箱跟前,彎下腰,取出一粒藥丸,放在眼前仔細地看著。他感覺到了金久偷窺的目光,不屑地撇撇嘴,把藥丸輕輕捏碎,放到鼻子下嗅著。

    金久把頭低下,看著腳下的地面。

    林鎮湘把捏碎的藥丸一點一點撒到箱子里,就像捏著一把鹽均勻地撒到湯鍋里。

    劉仁端來一盆清水,手里還有一塊肥皂。

    林鎮湘洗了手,在金久對面坐下,說:“我聽說你的藥鋪里有一幅劉秉忠的《南鄉子》,字寫得很好。我對字不感興趣,字寫得再好,也無法殺死一只貓。我只對詞的內容感興趣。年去年來鞍馬上,何成!短鬢垂垂雪幾莖。一個藥鋪的老板,他應該去背《湯頭歌》,應該去看《本草》,應該去研究一下《傷寒論》。但是,你卻對‘年去年來鞍馬上’投入了過多的精力,這令我懷疑。你曾經是軍人?一個軍人出身的斯文人,他是怎么改行做了藥鋪老板的?我對這很有興趣。金老板,能否讓我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金久的冷汗冒了出來,他抬起右手去擦,卻發現冷汗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他嘆了一口氣,只好放棄,尷尬地看著右手,不知怎么辦才好。

    正在這時,一個穿中校軍服的高個男人跑進來,向林鎮湘敬了個軍禮,說:“報告旅長,一一三營回來了,還是攻不上去,而且,傷了三十多個弟兄。”

    林鎮湘并不氣惱,似乎這樣的結果在他的預料之中。“看來,劉千葉的抵抗力還是挺強的,”他說,“不是說他的游擊隊都染上瘟疫了嗎?為什么還有這么強的抵抗力?是強弩之末,還是情報有誤?”

    中校挺直腰桿,說:“情報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我們在交戰時打死了一個游擊隊員,雖然是失血而死,但是能看出來他的確感染了瘟疫,面色和血液,感染瘟疫的癥狀很明顯。不過,我們的士兵也有感染了瘟疫的,沒有感染的也很害怕,這是我們戰斗力減損的一個原因。如果不采取有力措施,行動的損失將會超出我們的預期。這一點,請旅長重視。”

    金久從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指甲鉗,慢慢地剪著手指上的老皮。

    林鎮湘揮了揮手,中校轉身往外走,走到帳篷門口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林鎮湘,不知是催促他盡早拿主意,還是怪他到現在還沒有拿出好的主意。這個眼神被金久看到了,金久想,這個林鎮湘,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溫和的長官?殺人如麻,對部下會溫和嗎?如果他不從軍,他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便他只是一個地位低下的職員,將來的命運也會好一些。

    林鎮湘走到金久身邊,用了三秒鐘直視他的眼睛,然后回頭看了一眼劉仁。劉仁像是聽到了號角,他快步走到林鎮湘身邊,特意把槍套向身前捋了一把,像是在向林鎮湘表明,他已經準備好了。林鎮湘點點頭,走回藥箱跟前,沉思了片刻,又彎腰取出一粒藥丸,看著它,像是凝視一位久別重逢的仇人。突然,他猛地扭了一下腰身,那粒藥丸從他手里像一顆子彈一樣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流浪貓的尸身上。

    “你知道,對一個溫暖的肉體進行摧殘,是不人道的做法。”林鎮湘說,“但是,有時候,你必須做出比不人道更加不人道的行為。金老板,是你逼我這么做的。”林鎮湘從箱子里抓出三粒藥丸,讓它們在手掌里慢慢滾動著。藥丸相互碰撞,發出柔軟的沙沙聲,像幾只老蠶在鮮嫩的桑葉上啃嚙。

    金久凄慘地笑了一下,說:“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一定會選擇一個離藥鋪老板最遠的職業。你知道那是什么職業嗎?”他看著林鎮湘,似乎真的需要一個答案。

    林鎮湘搖搖頭。

    金久說:“軍人。作為藥鋪老板,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竭力挽救生命,而你們卻在一瞬間把我們的努力化為烏有。但是,這仍然是一個愚蠢的選擇,因為,這是逼不得已的決定。”

    林鎮湘似乎沒有聽到金久的話,他愣愣地看著手里的藥丸,仿佛那是一枚手雷,他正猶豫著把它扔到哪里。

    劉仁跑到帳篷外,吩咐一個士兵把貓的尸體扔掉,扔得遠遠的。

    林鎮湘把握著藥丸的右手伸向金久。“你把它吃下去。”他說。

    劉仁從院子里跑回來,有些吃驚地看著林鎮湘。

    金久的臉有些發紫,他的呼吸似乎有些困難,因為他艱難地伸了一下脖子。他看著那幾粒藥丸,像看著一個就要爆炸的炸藥包,他似乎聽到了導火索咝咝的燃燒聲,看到了黃色的硝煙。金久下意識地伸出手擋了一下,但是,林鎮湘輕巧地躲開了。

    “你們,為什么要這樣?”金久的聲音很微弱,似乎他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

    “我需要驗證。你的誠信,你作為醫生的良心,與我的士兵的生命,與我的行動成功密切相關。”林鎮湘說,“如果你能證明你的清白,我會給你加倍的補償。”

    “沒有病的人吃它有用嗎?”金久低吼了一聲。但是,大家都能聽出來,這是膽怯的吼聲。

    林鎮湘的臉色像天色一樣陰沉,說:“我只是想證明,它有沒有另一種作用。我在用士兵的生命和你打賭,對于這一點,你比我還清楚。”

    金久看著林鎮湘,想從那雙野蠻的眼睛里看到妥協,但是,他看到的是越來越冰冷的神情。

    金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從林鎮湘的手里接過那三粒藥丸,把其中的一粒掰成四塊,像吃糕點一樣,一點一點地吃了下去。然后,把另外兩粒扔回箱子里。

    不知何時,林鎮湘手里多了一只透明的高腳杯,里面有半杯白酒。林鎮湘轉動著杯子,讓酒液顯出掛壁的效果。良久,他伸出鼻子嗅了一下,閉了一下眼睛,然后輕輕地抿了一口,點點頭,說:“白酒的味道,總是比紅酒醇厚。”

    金久的嘴角沾了一點藥丸的殘屑,他抹了抹嘴,喉頭蠕動著,希望得到一杯水,或者一杯可以飲用的液體。但是,沒人理他。

    林鎮湘把杯里的白酒一飲而盡,說:“你的用量,不是一天三丸嗎?在這一點上,我尊重你,今天你必須吃下去三丸。另外,我還要告訴你,考驗期,一至三天。”

    說“三”的時候,林鎮湘的嘴唇抿得過緊,以至于這個發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金久點點頭,說:“如果你不珍惜你的士兵,我愿意陪你三天。”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淮河的水浪拍打著堤岸,發出低沉的近乎哭泣的聲音。風越來越大,攜帶著河水的腥氣和岸邊水草熱乎乎的氣息,吹到三淮山下的軍營里,把帳篷刮得呻喚不已。

    金久被送到一頂小帳篷里,被強行脫去所有衣服,鞋子也被扔掉了。兩個士兵抬來一大桶涼水,強迫金久在他們的注視下洗澡。然后,劉仁給金久拿來一套臭哄哄的士兵服裝,說這樣他就可以完成從藥鋪老板到軍人的蛻變。金久明白,他們是擔心藥丸里有毒,擔心他身上帶著解藥,擔心他們的驗證得不到真實的結果。他坐在窄小的帳篷里,聽著風聲,想著自己的家人。梅媛,應該早些把她娶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女人,是他的宿命,她一直在三淮城里等著他,而他以前的一切遭遇,似乎都是為了在三淮城遇到她,或者說,是為了逼著他流浪到三淮城與她相識相愛。還有女兒,還有袁克儀,他對不起孩子們,在最快樂的年齡,卻得到了來自他的沉重。金久的心里沒有沮喪,但是,有一些淡淡的憂傷與風一起潛入了帳篷,這憂傷,潮乎乎的,再濃一些,就是淚水了。

    疲憊是突然襲來的,就像一塊土坯突然從帳篷頂上落下,砸在他的背上。帳篷里除了金久坐著的一張行軍椅,還有一張窄小的行軍床。在這樣的荒郊野外,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而帳篷外, 有四個士兵看守他。金久慢慢地站起身,突然踉蹌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扶住了那條有些殘疾的腿。一個哨兵探進頭來看了看,金久向他笑了笑,然后便歪倒在行軍床上。眩暈的感覺就是在這時到來的,它從額頭開始,迅速襲擊了整個大腦,然后向全身蔓延,很快地,整個身子都飄了起來。

    金久做夢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或者說,他已經忘記做夢的感覺了。當夢的身影向他飛來時,他下意識地向它揮了揮手,似乎在趕它走。梅媛是他的夢,走了;可欣更是他的夢,也走了。他不需要夢,但是,他無法阻擋。此時,他的意志就像淮河邊的蘆葦一樣,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得東倒西歪。夢太多,多得無法記清,就像天邊的云,疊加成山;就像草原的羊,只有以群來計算;就像淮河里的船只,一個船隊接著一個船隊。那真是五彩繽紛的夢啊,擁擠的人群,華麗的舞廳,飛鳥,還有奔跑的羅威納犬,還有槍炮聲,以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金久覺得這些夢就像一只只利爪,每一次來襲都帶走他的血和肉,帶走他生命的一部分。天快亮的時候,他在夢中感到自己已經無力再做一個夢,哪怕是最小最短的夢。他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他知道,這樣的昏睡是可怕的,但是,卻是必需的。

    “滾起來!起來!”金久聽到了粗暴的喚醒聲。他不相信這樣的聲音與他有關,于是他繼續睡。昏睡多么令人留戀,不要想任何事情,不要面對任何不公平不公正,不會與任何人發生任何關系。突然,他感到自己遭受了沉重的一擊,肩膀疼痛難忍,令他無法繼續逃避。

    金久睜開了眼睛,他的面前,站著劉仁和兩個士兵。襲擊他的是一個矮個子士兵,一臉橫肉,鼻孔上翻,令他想起在長州動物園里見到的一只野豬。擊打金久的工具,是槍托。金久看看那槍托,又看看小個子士兵,慢慢地坐了起來。他感到全身有些緊,像是被一根從喉嚨插進的粗管子吹滿了氣體,滿滿的氣體,如果用一根細針扎一下,他就會發出一聲巨響,炸成無數碎片。

    劉仁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刺破了帳篷,驚飛了帳篷頂上棲腳的兩只麻雀。笑了足有一分鐘,劉仁直起腰來,用手絹擦了擦笑出的淚水,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鏡子很小很圓,玲瓏剔透,像一塊圓圓的水晶。金久記得,梅媛也有一面隨身攜帶的同樣玲瓏的鏡子。同樣玲瓏?金久的心猛地揪了起來,就像被槍托砸在了心上。他從劉仁手里搶過那面鏡子,是的,正是梅媛的鏡子。

    金久咕咚一聲倒回床上。

    劉仁從金久手里奪回鏡子,把鏡子對準他的臉,說:“你瞅瞅,你自己瞅瞅。”

    金久把緊閉的眼睛睜開,鏡子里的自己已經走形了。本來略顯蒼白的清癯的臉,現在腫成了一只土豆,挺拔的鼻子成了一只肥厚的菜椒,而那一雙曾經光采熠熠的眼睛,就像兩只殘留著綠色殼肉的核桃。金久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向帳篷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劉仁在背后問。

    “你的成績已經出來了,不想帶我去見林鎮湘嗎?”金久冷笑一聲。

    天晴了,帳篷外陽光充足,空氣熱烘烘的,夾雜著硝煙的氣息。大片的水霧像一團團潮濕的棉絮在淮河上空懸浮著,不知是要落下還是要隨風飄去。金久向林鎮湘的帳篷走去,兩條腿的皮肉似乎要綻開了,疼痛如同剪刀一樣拆卸著筋脈,令他步履艱難。

    “梅媛,我知道你不會怪我。”金久在心里默默地說。

    林鎮湘正在帳篷里來回踱著步,時不時向門口張望一下。金久知道他在等自己。林鎮湘害怕驗證,卻又不得不驗證,而驗證的結果,無論是哪一種,對于林鎮湘都不輕松。

    當金久披著一身陽光走到帳篷門口時,林鎮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并非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金久,而是為自己的懷疑得到了驗證而感到傷心和憤怒。驗證了他的懷疑,意味著他將面臨更大的麻煩,而麻煩能不能解除,還得依賴眼前這個已經腫得變形的男人。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林鎮湘開門見山。金久還有多少時間,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士兵還有多少時間,他心里清清楚楚,所以他一分鐘也不愿意耽誤。

    “我怎么辦無所謂,關鍵是你想怎么辦。”金久在昨天他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

    “我想不到你會在藥里下毒,你昨天怎么對我說的?”林鎮湘壓制著怒火。

    “我什么都沒有做。你讓我吃我自己制的藥,我吃了。你們不給我飯吃,我也忍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沒有做。”金久說。

    “你他娘的為什么要給我的士兵下毒?你做了6000丸毒藥。如果我沒有得到你去城南牛車胡同21號接頭的消息,我會選擇相信你,那么,現在我將有一百多個士兵腫得像你一樣,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槍斃你!”林鎮湘咆哮起來。

    金久笑了笑,他看著林鎮湘粗紅的脖子,目光里充滿了憐憫。

    “我沒有下毒,天地可以做證,歷史可以做證。”金久說。然后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包壓縮餅干,走過去把它拿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抽出一塊,一點一點啃起來。

    半山腰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不知道是林鎮湘的部隊想攻上去,還是劉千葉的游擊隊想沖下來。槍聲響了一頓飯的工夫才漸漸平息。帳篷里的人都不說話,他們都在側著耳朵聽槍聲,想心事。槍聲是一樣的,但是,傳達的信息卻是不同的,每個人都在根據經驗得出自己的判斷。

    林鎮湘的臉色很紅,他的眼睛也有些紅,是那種干燥的紅,好像隨時可以燃起一場大火。

    “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我都不想提了。我現在要你為我做兩件事,如果你答應,我可以把你放了。我知道你有解藥,你有解救自己的辦法。從我這里早些脫身,你也許能保住一條命。”林鎮湘居高臨下地看著金久,就像一座高山在俯視一個土坡。

    林鎮湘向帳篷外面招了招手,兩個士兵走進來,手上托著兩個不銹鋼托盤,上面有兩碗粥,兩盒帶英文的罐頭,還有一盤炒雞蛋。劉仁把桌子往帳篷中間拉了拉,示意士兵把托盤放在上面。雖然這個動作有些多余,林鎮湘還是向他點了點頭。

    “只要不突破我的底線,我也許可以答應你。”金久一邊說著,一邊端起一碗粥,聞了聞,輕輕地呷了一口。

    “你有選擇嗎?”劉仁聲音尖利地說,扭頭看了一眼林鎮湘,似乎對林鎮湘的寬容很不理解。他實在想不通,一個下毒的醫生,一個使用惡劣手段的藥鋪老板,一個被自己的錯誤懲罰得快要失去生命的人,他有資格討價還價嗎?

    林鎮湘要金久做的兩件事出乎劉仁的意外,似乎也出乎金久的意外,因為金久的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林鎮湘要金久做的第一件事,是說出他給游擊隊制的藥丸藏在了哪里。林鎮湘確定無疑地告訴金久,他的士兵有一百余人感染上了瘟疫,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他將失去這些英勇善戰的士兵,而且,其余的士兵也將面臨同樣的危險。雖然軍中的醫生已經盡了全力,但是收效甚微。“濟人堂”的真正的清瘟解毒丸,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林鎮湘說你既是藥鋪老板,也是醫生,雖然你已經背離了你應該遵守的醫訓,但是,我還是愿意相信你一次。然后林鎮湘說了讓金久做的第二件事:金久必須想辦法把這6000丸藥送上三淮山交給劉千葉。林鎮湘說你不是說這些藥丸沒有毒嗎,好吧,我愿意把它們送給劉千葉。

    金久喝完一碗粥,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他示意劉仁把林鎮湘的行軍床從里間屋里搬過來,他要休息一會兒。劉仁要發火,卻被林鎮湘制止了。林鎮湘親自把行軍床搬了出來,然后把金久扶了上去。

    金久躺在行軍床上,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告訴林鎮湘,他已經沒有藥了,真的沒有了。雖然他知道這是一個賺大錢的機會,但是,他的能力是有限的。至于第二件事情,金久一口回絕了,理由是這些藥丸都是地道的好藥,他不能不顧一百多位士兵的生死而把藥送給游擊隊。金久反問林鎮湘,如果自己上了三淮山,劉千葉會相信嗎?到目前為止恐怕還沒有一個游擊隊員從山上突圍,自己怎么可能帶著這么多藥品上山呢?

    “如果我上山以后不再回來,林旅長你怎么辦呢?”金久笑著問林鎮湘。“還有,如果我的藥里有毒,即使合情合理地上了山,我會讓劉千葉的游擊隊吃這些藥嗎?”

    金久有些嘲諷地看著林鎮湘。

    林鎮湘吃了一塊餅干,喝了一碗粥,然后向劉仁做了個手勢。劉仁會意,轉身出了帳篷。五分鐘以后,劉仁帶著一臉憔悴的梅媛走了進來。

    從那面鏡子,金久已經知道梅媛被他們逮捕了。但是,當梅媛走進來時,金久還是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

    梅媛看到被毒藥折磨得面目全非的金久,吃驚的程度一點也不亞于他,繼而,她的淚水流了下來。她跪在金久面前,哭著問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待遇。金久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這樣的待遇已經不錯了,只是,沒想到,會把你也牽連進來。”

    看到梅媛的淚水已經流到了脖子上,林鎮湘掏出手帕,讓金久給她擦一下。

    “這么漂亮的女人,你忍心把她也陷進來?”林鎮湘幽幽地說。

    金久鄙夷地看著他,說:“是你!”

    林鎮湘搖搖頭,說:“當你陷進去的時候,你的女人也就陷進去了。”

    金久長出了一口氣,說:“我真的沒有藥丸了,不信你們可以去搜,搜到了就是你們的。但是,我答應你送藥上山,只要你能設計得合情合理,不讓他們懷疑我。而且,我可以保證我什么都不會和劉千葉說。我只有一個條件,你們把我的女人放了,讓她從這件事中脫身。”

    林鎮湘嘆息道:“我終于看到了你的一點誠意。但是,我不會單憑你的幾句話就完全相信你。藥丸有沒有,劉仁一會兒會去你的藥鋪驗證的。至于上山的事情,還是由你的女人代勞吧!當然,我會給她派幾個藥鋪伙計的。嗯,她叫梅媛,是嗎?早就聽說三淮城里有一個漂亮的中學女教師,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面。”

    “為什么不讓我去呢?你以為劉千葉會相信她嗎?”金久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戀愛中的女人會把生命奉獻給她熱愛的男人,而男人卻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拋棄他熱愛的女人,所以,我選擇了梅老師。”林鎮湘說,“你在我這里,梅老師會回來的,而且會按照我的設計行事。反之,如果你上山,正像你說的那樣,我一定會擔心你留在山上。而且,我斷定劉千葉會相信梅老師,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至于之后的事情,我們只有等待了,把這6000丸毒藥送出去,它進了誰的肚里,或者在山頂上生根發芽,那是老天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了。”

    “算了,賭就不打了。”金久沮喪地說,“我只希望,你能讓我和梅媛單獨待上幾分鐘。”

    林鎮湘堅決地搖搖頭,說:“當梅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如果你還活著,我會給你們充足的單獨相處的時間。”

    金久握住梅媛的手,看看她左手中指上那枚綠松石戒指,又看看梅媛的依然有淚水浸出的眼睛,說:“也只好這樣了。梅媛,你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梅媛會意地點點頭。

    林鎮湘直視著梅媛的眼睛,說:“梅老師,希望你見到劉千葉以后,不要多說話。我給你派的幾個伙計會把你的表現如實向我匯報。你必須明白,金老板的生死,全在你的手心里握著。”

    梅媛面無表情,但聲音卻比堅冰還冷還硬:“你是一個卑鄙的人!如果不是為了我愛的人,我寧死也不會為你服務。”

    三個化裝成伙計的士兵背著三箱藥丸,帶著梅媛出發了。走出不到二百米,一輛卡車超過了他們,向渡口疾馳而去,車上坐著劉仁和一小隊士兵。梅媛知道,他們要去“濟人堂”尋找清瘟解毒丸,而且,他們肯定能找到。“濟人堂”就像巴掌一樣大,藏一粒大米都不可能,別說那么多藥了。梅媛一邊走,一邊想著金久被毒藥侵蝕得暗黑而浮腫的臉。雖然他非常相信金久的智慧和能力,但是,她卻無法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在她心里,金久是個有情懷的男人,是個有主見有抱負的男人,這樣的男人當家理政,他愛的女人會感到很幸福。雖然沒有婚姻,但是,梅媛已經感受到了這份幸福,只是這幸福有些特別,仿佛不是俗世的。

    金久一直沒有給她婚姻,她也沒有強求過。她從他的眼睛里看到過他對于婚姻的渴望,但是,那渴望像火星一樣,跳躍了一瞬便消逝了。

    按照林鎮湘的安排,梅媛他們將從山南的一條小道上山。小道的一側是深淵,另一側是陡峭的山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林鎮湘不敢奢望從這里攻上去,但是,他在這里放了一個連。一個連足以抵擋從山上沖下來的游擊隊了,從山上沖下來的人,是最好的活靶子。梅媛他們從山的南側慢慢地接近了那條小道,三百米,二百米,突然,從三淮山西側傳來激烈的槍聲,還有隆隆的炮聲。梅媛知道,那是林鎮湘的部隊向游擊隊發動了進攻,目的與自己的行動有關。兩分鐘以后,小道旁突然竄出七八十名士兵,嘴里高喊著什么,向槍聲響起的地方沖去。梅媛他們趁機上了小道,快速向山頂移動。

    梅媛清楚地記得,金久來到三淮城的第二個月,就委托她在《長州晨報》上登了一則征詩啟事。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些交往,對彼此的感覺越來越好。征詩啟事的內容很簡單:窗外數竿君子竹,西風散雨弄清聲。續成七絕者,請與石門巷趙氏聯系。梅媛不解。這兩句詩是從《南鄉子》演繹出來的,續成七絕,再簡單不過,為什么還要在報上征集?問金久時,只說在長州有一個詩友,當年就是因為續這兩句詩而相識,成了至交。后來發生了變故,天各一方。但金久相信詩友有一天會回到長州,所以就嘗試一下。長州離三淮有二百多公里,在長江以南。梅媛由此猜測金久是從那里來的。啟事登出以后,金久讓藥鋪里的伙計去過長州幾次,說是買一些藥材。但是,長州是不產藥材的。梅媛知道,金久對她放心,所以才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她。

    梅媛想,如果這次能安全下山,如果還能與金久一起安全地回到三淮城,一定要向他問個究竟。

    行到半山腰,便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游擊隊員圍過來。

    “我是‘濟人堂’藥鋪的,要見劉千葉。”梅媛說。

    當劉千葉站到梅媛面前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在“濟人堂”見過他數次,原來那位儒雅的風度翩翩的劉老板就是劉千葉。劉千葉明顯瘦了許多,臉色也黑了不少,但是,那雙眼睛還是那么亮,充滿了樂觀和信心。

    劉千葉看著梅媛,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個伙計。梅媛示意三個伙計把藥箱從背上卸下,說,“劉隊長,這是金老板讓我送來的藥,請你查驗。”

    劉千葉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是金老板的未婚妻,梅老師。金老板真是不知道憐香惜玉,竟舍得讓你來做這粗活。等我見了他,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然后把目光落在梅媛左手中指上,問,“梅老師手上的戒指,不會是金老板送你的訂婚戒指吧?”

    梅媛把戒指取下,遞到劉千葉手里,說,“倒是他送我的,不過,可沒有提訂婚的事。”

    劉千葉把戒指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才把它歸還梅媛,然后從衣袋里掏出一只琥珀流水小墜,說:“上次找金老板訂藥,還有些欠賬,我就用這只琥珀小墜代替了,請梅老師收好,務必轉交到金老板手上。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不能陪你了,也請梅老師原路下山吧!”

    待梅媛走出十余步,劉千葉忽然在她背后有些動情地喊:“梅老師,請告訴金老板,山高水長,如果還有見面的一天,我自當以血和酒,當面致謝。”

    梅媛下山時,三淮山西側的槍聲仍然響個不停。當他們回到山腳時,那條小道上仍然沒有一個士兵。林鎮湘把戲做足了。當然,肯定有很多雙警惕的眼睛在他們無法看到的地方注視著。梅媛忽然想,如果不是擔心金久,自己會不會提出留在山上呢?這個念頭纏繞著她,一直伴著她走進林鎮湘的帳篷。

    在梅媛見到金久之前,她在林鎮湘的帳篷里待了半個小時。林鎮湘當著她的面讓三個扮成伙計的士兵反復回憶梅媛和劉千葉見面的每一個細節,又詢問了很多在梅媛看來很神經的問題,包括劉千葉看梅媛時的表情,包括劉千葉送給梅媛琥珀小墜時有沒有曖昧的眼色,梅媛有沒有給過劉千葉什么暗示。林鎮湘數次問三個士兵,劉千葉有沒有懷疑那條小道是故意讓開的。三個士兵確定無疑地告訴他,沒有!因為當駐守小道的士兵叫喊著沖出隱藏地點時,山上的人都能看得到。那些士兵很會演戲,拼了命地往西沖,好像那里非常需要他們。林鎮湘對他們的回答很滿意。三淮山西側的戰斗貨真價實,他損失了十余名士兵,但是,如果能哄過劉千葉,這個代價是值得付出的。

    林鎮湘從三個士兵那里得到的信息確實不少,比如,劉千葉確實在金久的藥鋪訂過清瘟解毒丸,而且金久收了訂金;劉千葉認識梅媛,說明他不止一次去過“濟人堂”;劉千葉并沒有當著他們的面和梅媛說太多的話,說明梅媛和他的關系很普通;劉千葉把琥珀小墜交給梅媛,并讓她一定交給金久,有可能是他給金久的信物,等于告訴他藥丸已經收到了,由此可以推測,金久和劉千葉的關系絕對不是簡單的交易關系,等等。但是,這些信息是林鎮湘靠他的想象力就可以推測出的,而且,他的行動已經表明他確實很相信自己的想象力。所以說,這些信息對于林鎮湘來說,意義不大,或者說,幾乎沒有意義。

    林鎮湘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派人把梅媛送進了金久的帳篷。

    金久躺上床上,正微閉著眼睛想心事。梅媛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很燙,而且,他身上的浮腫似乎更厲害了。金久睜開眼睛,向她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梅媛把那枚小墜掏出來給金久看,說你知道那個劉老板就是劉千葉嗎,金久點了點頭,說:“他第二次到‘濟人堂’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了。”

    梅媛嗔怪地看著金久。金久淡然一笑,說:“不該讓你知道的,一個字也不能說。該讓你參與的,你躲也躲不了。”

    “你怎么會中毒的?”梅媛問,“我聽他們說,你是吃了藥丸才中的毒,是真的嗎?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我也有權知道。”

    金久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輕聲說:“什么都不要問,不要問。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兒,我們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了。”

    梅媛說:“林鎮湘答應過,等事情辦完了就放我們走。”

    金久搖搖頭,說:“如果淮河水可以向西流,他們就可能兌現承諾了。我肯定是走不脫的,不過,你可以走。”

    梅媛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金久說:“沒有玩笑,從始至終,連玩笑話都不是玩笑。別忘了昨天早上我交代你們的話,別讓我死不瞑目。”

    梅媛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說:“我絕不會離開你的,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你欠我一場婚禮,欠我一段婚姻,我要你補償我,我要你補償我三十年五十年。”

    金久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光線一暗,劉仁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金老板,你留給游擊隊的藥,我全都找到了。5000丸,對不對?”劉仁手里拎著一根鞭子,鞭梢不安分地擺動著,像一條隨時可能把人咬傷的小蛇。

    “你把這件事辦得這樣圓滿,并不能說明你的智商比其他人高。”金久說,“不過,它確實也不低。”

    劉仁把金久和梅媛帶到林鎮湘的帳篷里。那頂綠色的巨大的帳篷,充滿了林鎮湘的體臭和雪茄煙刺鼻的氣息,讓金久有一種想吐的感覺。他扭頭看看梅媛,梅媛也厭惡地皺著眉頭。

    林鎮湘臉上有一種勝利者的神采,正在擦拭一塊巴掌大的碧綠的玉玦。玉玦散發著溫潤的光彩,像是在一刻不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身邊,擺放著劉仁剛剛帶回來的三箱清瘟解毒丸。

    “沒想到這三淮山真是一處寶地,還有這么好的東西出土。”林鎮湘自言自語,但聲音有些高,像是故意讓所有人聽見。

    “等戰爭結束了,我就留下來,做一個考古學家。”林鎮湘又說。

    “那是一種奢望。”金久低聲說,“到那時候,你會和那些還沒來得及挖出來的東西躺在一起。”

    林鎮湘抬起眼睛,看看金久,看看梅媛,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

    “你是一個聰明人,”林鎮湘對金久說,“所以,你應該明白,對于我來說,你和你的女人已經沒有用了。從某個角度來說,你的女人可能還有一點用處,這由她自己決定。而你,我應該安排人為你找一塊墳地了。”

    金久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說,“那倒未必,有些事情我們還有必要坐下來分析一下。送到山上的藥會產生什么樣的效果我還不知道,但是,劉仁從藥鋪帶回的藥能不能起到作用,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林鎮湘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后嘿嘿地笑了幾聲,從藥箱里取出一粒藥丸看了片刻,一點一點把它捻碎,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如果你同時制出了11000丸有毒的藥,我就太佩服你的心計了,我會把你留下來,讓你當我的參謀長。”林鎮湘說,“可是,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嘗試了,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金久點點頭,說:“你可以讓你的士兵嘗試一下,但是,三兩個人就行了。如果你讓一百多個患病的士兵同時嘗試,就把這些藥糟蹋了,糟蹋了就沒有了,沒人再給你做了。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如果你不與我合作,這些藥的效用就和你發給士兵的米糕一樣,只能用來填飽肚子。三天以后,染病的就不是一百多名了,這些道理,你和我一樣明白。”

    林鎮湘臉上的肌肉有些發僵,金久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作用。

    “我想問一句,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想達到的目的是什么?”林鎮湘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憤怒。

    “放我的女人走。”金久一字一頓地說。

    林鎮湘不相信金久的話,但是,他不能不考慮金久的建議。半個小時以后,林鎮湘命令劉仁選擇了六個患了瘟疫的士兵,讓他們服下了藥丸,然后命令劉仁帶幾個人全天侯監控,一旦那些士兵出現好轉的征兆,立即報告他。在等待的過程中,林鎮湘不想看到金久,也不想看見梅媛,派兩個士兵把他們送回了小帳篷。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像梅媛那樣優秀的女人為什么愿意和金久攪在一起。他想不通的還有一件事:金久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從金久的行為判斷,他肯定是共產黨,但是,他也很像一個利欲熏心的藥鋪老板。當然,這都不重要。他和劉千葉攪在一起,他制作有毒的藥丸,這些就夠槍斃他無數次了。無論他是誰,他的葬身地肯定是在這淮河北岸的三淮山腳下,不可能是其他的地方。

    金久沒有像林鎮湘一樣思緒萬千,雖然他的病體更容易觸發心緒,雖然有很多事情要總結。金久只希望在最后的時光里,能全身心地享受他和梅媛的愛情。

    當一個人失去自由的時候,如果有心愛的女人在身邊陪伴,自由就沒有那么可貴了。身陷囹圄的金久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他對于自由已經沒有渴望,甚至對于生命也不抱希望。但是,有梅媛在身邊陪著,讓他的悲壯浸潤了溫情,他覺得這樣的結尾是金色的。

    三年里,金久多次來到三淮山腳下采藥,看慣了三淮山的春夏秋冬,他愛這里,就像愛自己的故鄉。他本來以為可以終老在這里,本來以為他可以像以往一樣,喜歡的時候隨時都能跑過來。巨大的變化這么快就來了,似乎還沒有準備好,但是,已經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做過多的準備。金久知道自己隨時都在準備著,一刻也沒有心閑過。他和梅媛相視而坐,這時他才發現,梅媛的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她臉上的皮膚有了零星的雀斑,這些都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呢?他不知道,沒有一點記憶。金久心里涌出一陣歉疚,慢慢地把梅媛抱在了懷里。他不敢親吻她,不是怕帳篷門口的士兵,是擔心自己身上的毒素影響梅媛的健康。三年了,他總共抱過梅媛幾次?屈指可數。三年里他都在忙些什么?采購,采藥,制藥,賣藥。為什么他沒有意識到那些都是可以往后推的事情呢?為什么他沒有想到他的女人也會老呢?金久的心里充滿了自責。這樣的幸福,如果只能享受一天或者兩天,該是多大的遺憾啊!

    帳篷里的行軍床無法讓兩個人并肩而眠,金久把它的四條腿收了起來,把它變作一副擔架。擔架鋪在地面上,再鋪上那床薄薄的被子,就是一張很寬敞的床了。金久和梅媛躺在他們的床上,撫摸著自己的愛人。梅媛幸福地輕輕嘆息著,而金久卻聽到了生命從身邊咝咝流走的聲音。

    “我們還沒有同房呢!”梅媛說。

    梅媛的聲音在黑暗中就像一根游絲,一點一點飄著,時起時伏,卻把金久的心牽得很疼。

    梅媛一直以為婚姻就像第二天早上的太陽一樣,說來到眼前就來到眼前,所以她一直拒絕和金久同房。最美好的事情要留到最美好的時刻,她這樣勸說金久。金久不強求,雖然他很渴望,雖然他知道只要他再堅持一下梅媛就會讓步。

    金久想,不做也好,如果當初做了,現在可能會后悔吧!

    第二天上午,金久和梅媛被幾個士兵押著去了那六個充當試驗品的士兵的帳篷。林鎮湘和劉仁都在,看到金久和梅媛走進來,他們的目光里充滿了憤怒。六個患瘟疫的士兵并排躺在六張行軍床上,眼睛里充滿了絕望,就像六條剛從淮河里釣上來的魚,魚鱗已經被岸邊的砂礓刮掉了一半,即使重新回到水里,也會慢慢地死掉。金久走到士兵跟前,和他們對視了片刻,轉身就往外走。林鎮湘和劉仁也跟了出來。在他們身后,有一個士兵突然喊了一聲:“救救我們……”

    在帳篷外的陽光下,金久轉過身來,和林鎮湘面對面站著。

    “他們的病情比昨天更重了,你可以去看看其他感染瘟疫的士兵,他們一定和這幾個人一樣,正被絕望包圍著。”金久說。

    林鎮湘陰郁地看著他,說:“我想知道原因。”

    “因為這些藥丸里少了一味藥,一味主藥。主為輔綱,綱舉目才能張,藥丸里無綱,所以它們的功效幾乎為零。”金久淡淡地說。

    劉仁氣憤地沖上來,一拳把金久擊倒。梅媛大叫了一聲,一口咬住劉仁的手,卻被劉仁一腳踹倒在地。

    金久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梅媛跟前,把她扶起來,用衣袖拍著她身上的灰塵。

    “把我的女人送走,我就告訴你們那味藥是什么。”金久平靜地說。

    林鎮湘冷笑了一聲,說:“我現在就可以槍斃她,你不說出來,我現在就送她走。”他掏出手槍,抵住了梅媛的太陽穴。

    梅媛憂傷地看著林鎮湘,像是看著一條瘋掉的狗。

    “你可以殺死她,但是,所有染上瘟疫的士兵都會死掉,他們會給我的女人陪葬,我說到做到。”金久逼視著林鎮湘。

    “如果你救了我的士兵,我可以放她走。如果你拒絕,我發誓她立刻就會死掉。”林鎮湘怒吼著。

    金久看了一眼梅媛,轉身就走,但是,他的聲音隨風飄到了林鎮湘的耳朵里:“我雖然愛我的女人,但是,我不會為了她而讓步的。林鎮湘,如果你現在不開槍,你就是個孬種。”

    “為什么?金久,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給我一個理由。”林鎮湘高喊著。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金久頭也不回。

    一聲凄厲的槍聲響起。

    金久全身顫抖了一下,他站住了,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看到梅媛仍然站立著,像一棵挺拔的樹。

    離林鎮湘十步遠的地方,躺著一只流浪貓的尸體。

    金久笑了,他想不明白,在這個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為什么這山腳下會有那么多流浪貓。

    十一

    金久在夜間出現了一次昏迷,死神的翅膀飛過他的身側,輕輕地碰了他一下,然后消失在視線之外。梅媛一直守在他的身邊,眼睛濕潤地看著他,用僅有的一杯水一點一點濡濕他干裂的嘴唇。梅媛確信他會死掉,讓她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殘酷,但是,殘酷的事情一直在發生,沒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她從“濟人堂”走出去,一路向北,不到五分鐘就被兩個穿便衣的強壯男人截住,把她塞進一輛吉普車,帶到了這里。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一生中最大的困難開始了。現在,她看著這個本來可以和自己平安地相守一生的男人,心里想著眼前的一切也許天亮以后就會結束,淚水一次次模糊了她的眼睛。

    金久從昏迷中醒來后,一直握著梅媛的手不放。堅強的內心也需要支撐,特別是在肉體已經很難包裹精神的時刻。他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愧疚,昨天的那句話,也許傷了她的心。雖然她會明白那是他的良苦用心,但是,當她聽到時,內心肯定會產生震動。

    “天亮以后,我要把你送走。”金久虛弱的聲音顯得很不真實,令他自己產生了短暫的懷疑。

    梅媛沒有說什么,似乎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才是真實的。

    天說亮就亮了,他們仍然靜靜地躺著,似乎沒有發現已經潛入帳篷的晨光。

    沒有人送來早飯,即使有,也被看守他們的士兵吃掉了。

    “你要找到可欣和克儀。我知道這對于你來說很不公平,你已經為我犧牲得太多了。”金久說。

    “你確定他們安全出城了嗎?”梅媛問。

    金久點點頭:“我那天早上就試探過了,加上劉仁,就五個人,全被你和我引走了。”

    金久的眼神里充滿了憂傷:“你是被我犧牲掉的,梅媛,你們都是我的親人,但是,你畢竟比他們年長。”

    梅媛撫了撫他的臉,說:“我和你相處了三年,有些話可以不說了。”

    金久掏出那枚琥珀小墜,摁在梅媛的手心里。

    “你做什么?”梅媛輕聲問。

    金久拍了拍她的手,說:“這枚小墜,是劉千葉送的,是很好的紀念,不能落到他們手里。”

    帳篷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還伴隨著幾個男人低聲的哭泣。梅媛起身走到門前,掀開門簾向外看了看,說:“已經開始死人了,兩個,被抬到小山子那邊去了。”

    小山子離三淮山有三四公里,是一座不大的土山,多年來一直被當作亂墳崗。

    金久吁了一口氣,說:“林鎮湘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又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這次是奔著帳篷來的。劉仁掀起了門簾,林鎮湘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荷槍的士兵。

    林鎮湘站在距離金久三米遠的地方,嫌惡地看著他,輕輕地一揮手,兩個士兵走上前來,把梅媛從金久身邊架起,向帳篷外走去。

    梅媛沒有掙扎,她只是回頭看了看金久,說:“金久,你欠我的,別忘了還。”

    金久向她揮了揮手,然后把臉扭向了一邊。

    大家都沉默著。時間一分一分地流走,似乎能聽到淮河里波濤起伏的聲音。

    半晌,林鎮湘才說:“你真的逼我下手嗎?我的士兵已經因為瘟疫出現了死亡,我是一名軍人,我知道把賬記在誰的頭上。”

    金久低聲說:“軍人沒有商人會算賬,我的賬從來不會記錯。”

    林鎮湘轉身向帳篷門走了一步,向劉仁使了個眼色。劉仁走到金久跟前,說:“我們把你的女人放走后,你確定會救治病人?”

    金久說:“我沒有理由不救。我自己已經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無法救治了,把你們的人救了,幾十年后,他們就是我在地下的朋友,我會天天有酒喝。”

    劉仁問:“你是劉千葉的人,怎么可能真心真意救我們的人?”

    金久哈哈一笑,說:“到現在為止,你的眼睛還是瞎的。我不是劉千葉的人,一直不是。如果你一定要這么說,我也不在乎。你們如果不和我賭這一把,只能輸得露屁股,而且,還要背負屠殺士兵的罵名,還有可能被問責。賭一把的意義在于,你們可能會避免這些,而不會多失去一斤一兩。我說的對不對?”

    林鎮湘跺了一下腳,說,“那好,現在就放人。”然后向劉仁使了個眼色:“你去告訴他們,現在就把梅女士放了。”

    劉仁答應了一聲,快步走出帳篷。

    金久躺正身子,用右手抹了一下鼻子,手指上有一些血跡。金久把血跡給林鎮湘看,說:“在我確認梅媛已經安全之前,我什么都不會做。你要盡快讓我安心,不然,即使我想做什么,我的時間也不夠了。”

    林鎮湘點點頭,向帳篷外走去。

    一個小時后,林鎮湘和劉仁走進來。劉仁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告訴金久,梅媛已經被送走了,按她自己的要求,她被送到城西,他們為她雇了一輛馬車,直到馬車消失他們才回來。

    金久笑了笑,轉身向里,什么話都不說。

    林鎮湘吼了一聲:“人都送走了,你他娘的不守信用啊?你信不信我會在你死之前碎剁了你?”

    金久說:“我金久是什么人?這些年只有我騙人,沒有誰能騙得了我。梅媛安全以后,我會知道的。我再次告訴你們,要爭取時間。”

    林鎮湘癱坐在椅子上,他看了劉仁一眼,點了點頭。

    劉仁想說什么,看到林鎮湘難看的臉色,只好轉身出了帳篷。

    林鎮湘說:“這一次,真的要把她送走了,你現在就可以做一些準備。”

    金久轉過身來,看著林鎮湘,說:“讓你的士兵用軍營里最大的鐵鍋燒水,最好有兩口這樣的鐵鍋。這是你們目前能做的唯一的準備。水燒開以后,仍然是等,等我的女人平安。”

    林鎮湘把命令發出去以后,仍舊回到帳篷里。他坐在離金久一米遠的地方,看著金久衰弱不堪的軀體,很想和他談些什么。

    金久卻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林鎮湘剛一張嘴,他就把眼睛閉上了。

    “你來這里的目的不是打仗嗎?為什么不去指揮你的部隊?”金久不耐煩地說。

    林鎮湘有些尷尬地站起來,咳嗽了一聲,說:“你沒有聽到槍聲嗎?每天都在打。不過,我今天的興致在聊天上。”

    金久說:“等我的女人安全了,我陪你聊,一直聊到死。”

    十二

    劉仁回到營地的時候,看到林鎮湘正在金久的帳篷外來回踱步。劉仁走過去,敬了個軍禮,報告說任務完成了,他把梅媛送到了城南,讓她一個人走了。

    “走就走了,”林鎮湘說,“既然金久不吃那一套,對于我們來說,她的生與死都沒有意義。”

    林鎮湘和劉仁一起回到金久身邊。

    金久伸了個懶腰,好像剛剛睡了一個好覺。林鎮湘譏諷地看著他,說:“在這個時候能睡著的,是圣人。”

    金久用胳膊拄著床沿,想起來,沒有成功。

    林鎮湘和劉仁咧嘴笑笑,沒有幫他的意思。

    金久的肚子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緊接著,他響亮地放了一個屁。

    “我們已經把梅女士送走了,城南。”劉仁捂著鼻子說。

    金久沒有理他,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綠色帳篷的頂部,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林鎮湘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時間一點點流逝,林鎮湘感到自己的血正在一點一點耗盡。他想問一下金久要等到什么時候,但是,金久是不會回答他的,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

    兩個小時以后,旅部的一名副官進來報告說,有一個“濟人堂”的伙計求見。

    林鎮湘疑惑地看看金久,讓副官把伙計帶進來。

    “濟人堂”的伙計李千秋隨在副官身后走進來,徑直走到金久床邊,說:“老板,我在你安排的地方等到了梅小姐,她要我把這個帶給你。”李千秋從衣袋里取出一枚鑲著綠松石的金戒指,放到金久掌心里。

    金久把戒指迎著光線舉起來,讓它在指尖上翻轉。“松月”二字如朝陽般閃耀著光芒,遮沒了眼前和心里的一切。金久喃喃道:“竟然沒有給她留下個念想!也好,留下了又能怎么樣呢?”他把戒指戴到左手無名指上,滿意地嘆了一口氣。

    “還有什么嗎?她有什么話要你帶給我嗎?”金久問。

    李千秋點點頭,說:“梅小姐要我告訴你一句話:窗外幾竿君子竹。她還讓我告訴你,這句詩的最佳對句應該是:簾內數點朱砂梅。”

    金久徹底放松了精神,他滿意地哼了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臉。綠松石戒指和“窗外幾竿君子竹”這句詩是他和梅媛約定的雙保險,當兩個保險都由李千秋送到時,意味著梅媛徹底安全了。好了,梅媛可以與可欣和克儀會合了。金久的雙手慢慢地從臉上滑落,陷入了昏迷。

    金久醒來時,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后了。他感到臉上涼冰冰的,估計昏迷期間被噴了不少涼水。他的額頭上敷上一塊涼毛巾,手邊放著一杯涼開水。林鎮湘和劉仁焦急地站在他的床前,李千秋站在他們身后,正焦急地向他使著眼色。

    “千秋,你先回去吧,照顧好鋪子。”金久的聲音輕如鴻毛,如果誰的呼吸重一點,鴻毛仿佛就會被吹走。還沒待李千秋轉身,金久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千秋,梅媛有沒有讓你帶什么東西過來?”

    李千秋點點頭,說:“帶來了,兩大包藥材,就在帳篷外放著。”

    金久看了看林鎮湘,兩只手往上抬了一下。

    林鎮湘向劉仁使了個眼色,劉仁和兩個士兵走到金久身邊,把他扶了起來。金久無力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劉仁,說:“劉參謀,我需要你背一下,我要去看看那兩口開水鍋。”

    劉仁剛想發作,看到了林鎮湘難看的臉色,只好擠出一絲笑來,蹲到金久面前。兩個士兵把金久抱起來,放到劉仁背上。

    劉仁感到一股難聞的氣味直沖鼻子,扭頭看時,金久虛腫的嘴唇正在他的臉邊一張一合。

    “我要把你投到開水鍋里去。”劉仁低聲說。

    “你很快就可以實現了。”金久說。

    兩口鍋支在離帳篷二百米遠的空曠的草地上,鍋底下劈柴火燒得正旺,鍋里面的水像被風吹動了一樣沸騰著。太陽快下山了,西邊的天空有很多彩色云朵,它們圍在夕陽周邊,像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聚會。

    金久想,我也是那些彩云中的一朵。

    劉仁把金久放到離鐵鍋五米遠的草地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從一個士兵腰里拽下一只水壺,把里面的水全都澆到自己臉上和手上,似乎晚一秒鐘他就會死掉。

    金久看著李千秋,說:“把你帶來的藥材投到鍋里,大火燒半個小時,然后把火撤掉。”

    金久又轉向林鎮湘,說:“等鍋里的藥湯半涼時,就讓你的士兵吃藥,一次一丸,一日三丸,每丸都要用一碗半涼的藥湯送服。”

    林鎮湘點點頭,問:“什么時候能見效呢?”

    金久說,“明天早上,如果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我會和你一起見證。”

    林鎮湘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告訴我呢!”

    金久笑笑,說:“如果你有興趣,如果我還有力氣,我愿意講給你聽。不過,其中的一些故事你可能聽過,不一定能提起興趣。”

    十三

    夜里兩點多鐘,山南的那條小道上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槍口噴出的火苗燒紅了那條小道,照亮了半空。激烈的戰斗持續了將近十分鐘,當林鎮湘帶著增援部隊趕到時,看到了四十多具士兵的尸體。

    一群魚在小河里時,你站在岸上就能看到它們慘淡的未來;但是,當它們游進淮河時,未來就像天地一樣廣闊了。林鎮湘這么想著,突然感到一陣鉆心的痛。他捂住胸口,看著那四十多具尸體,感到孤獨和恐懼。

    天亮以后,林鎮湘帶著警衛排上了三淮山。已經有兩個連在山頂上清剿了多時,除了一些陳舊的窩棚和簡陋的生活用品,沒有別的發現。林鎮湘在山頂上轉到日升三竿,希望找到一些能讓他興奮起來的東西,比如,幾十座新墳,或者,某個山洞里躺著幾十名因為染上瘟疫而無法行動的游擊隊員。他沒有找到這些,但收獲還是有的:在一個小樹林里,他找到了一口大大的鐵鍋,里面殘留著一些液體。林鎮湘用手指蘸了蘸,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是一種熟悉的氣息。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午他站在那兩口鼎沸的大鐵鍋前面,聞到的就是這個味。

    林鎮湘站在鐵鍋前,久久地注視著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劉仁在山頂找到林鎮湘時,發現他的軍帽扔到了鐵鍋里,鐵鍋的底子已經碎掉了。林鎮湘坐在一棵巨大的青檀樹下,腳邊是一支勃朗寧手槍,四周散落著六枚金黃的彈殼。

    青檀樹有一千余年了,樹心已經空了,林鎮湘坐在那里,就像被青檀樹吞到了肚子里。

    派出去追擊的部隊遭到了劉千葉的伏擊,損失慘重。“也許,我們根本不應該追擊。”劉仁輕聲說。

    林鎮湘拾起手槍,向劉仁瞄準。劉仁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林鎮湘站起身,在劉仁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腳步散亂地下山去了。

    林鎮湘帶著滿腔怒火走進金久的帳篷。巨大的失敗感讓他心灰意冷,讓他覺得前途慘淡,但是,他仍然想和金久談一談。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了,下午渡河回城與晚上渡河回城沒有區別。這次行動被捆上這樣的尾巴,全是金久在搗鬼,林鎮湘可以扒開他的皮,但是,扒開他的心似乎更為重要。

    林鎮湘希望金久還活著。

    金久還活著。他把行軍床移到了帳篷的東北角,這樣,他可以借助一根撐桿坐起來。他用艱難的微笑迎接了林鎮湘,而且,他還把左手舉了起來,想做個手勢,但是,他的手指動了一下,整個胳膊便垂落在身側。

    “我聽到了槍聲,從山南傳來的。”金久說。他的目光在林鎮湘的臉上探詢著,像是在尋找一個答案。

    林鎮湘說:“你的聽覺沒錯,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那場戰斗之后,劉千葉和他的游擊隊全都跑掉了。我本來在那里放了一個連,但是,有一半士兵感染了瘟疫,我只好把他們剝離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劉千葉是跑不掉的。聽到這個消息,你是不是感覺很滿意?”

    “是的,我很滿意。我從失敗中走出來,用了三年時間,這是三年來我最高興的一天。”金久說。

    “我今天來,是看你是否還活著,我想聽你講故事。我知道這個時候你需要一個聽眾,特別是像我這樣的聽眾。我知道你不想帶著你的精彩死掉。”林鎮湘說。

    “我的故事不精彩,但是,也不會讓你失望。”金久臉上浮出一點笑,愉快地點了點頭。

    十四

    “我要對你申明一點,我不是劉千葉的游擊隊員,我與三淮的地下組織沒有任何聯系。”金久說。

    “可是你做的事情比一百個游擊隊員都多,三淮的地下黨加在一起也沒有你的貢獻大。”林鎮湘說,“我是說這一次,在此之前,你肯定做了更多的事情。”

    林鎮湘拉了一張椅子坐在金久對面。看著一個瀕死的對手愿意敞開心扉與自己說話,是一件愉快的事。雖然真相的每一條觸須都會像一把刀一樣零割著他的心臟,但是,這樣的疼痛未必不能承受。多年來,林鎮湘的承受力在漸漸增大增強,已經長成一棵根深的樹了。

    “在此之前,”金久的聲音有些縹緲,似乎聲音也隨著他的思緒飛走了。“我是做了一些事,但是——”金久虛腫的臉上幾乎無法看到表情,只有通過像一條線一樣的眼睛,窺見他內心的一些角落。

    “也許,一些過去的事情對于我們的現在和未來是有用的,提起它們有些痛苦,但是,它們可以活血化瘀。林鎮湘,如果我沒有記錯,三年前,你在長州待過,是長州的警備司令。”金久說。

    “是的,我在那里做過警備司令。”林鎮湘有些吃驚,對于往事的翻檢讓他酸楚,卻也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從警備司令到一五六旅的旅長,這樣的變化不可謂不大,雖然是一份不小的榮譽,但是,我卻知道這必定不是你的本意。”金久的話像一根針,針尖扎得不深,卻令人震顫。

    林鎮湘垂下頭,用雙手捂住臉。他討厭這樣的姿勢,但是,它可以遮住他的表情,讓暗淡的眼神消失在掌心里。

    三年多了,比現在的季節早一些,好像正在鬧倒春寒。長州市警備司令部情報處收到打入共產黨內部代號為“鷹”的特勤人員的情報,說在第二天上午舉行的群眾大會上,共產黨的鐵血殺手南鄉子將要刺殺大會的主要召集人、時任長州市警備司令的林鎮湘。情報處立即把情報轉給了林鎮湘,并建議他取消大會,或者,無限期推遲。情報處的建議對于林鎮湘是一種污辱,但是,他知道它是正確的。南鄉子是共產黨鋤奸隊的頭號鐵血殺手,在抗戰前就在長州贏得了響亮的名頭,抗戰期間更是以刺殺了多名日偽軍政要員而令敵人談之色變。內戰爆發以后,南鄉子在長州實施了十余次刺殺行動,目標都是長州市重要的軍政人物,或者過路的國民黨軍政要員。南鄉子的刺殺手段特點鮮明,要么一槍致命,要么一鏢封喉,被南鄉子盯上的目標,生還率為零。林鎮湘曾經組織過多次對南鄉子的抓捕,結果都是損兵折將,以致林鎮湘的手下一聽說有針對南鄉子的行動,都噤若寒蟬。林鎮湘猶豫了半個小時,最終決定大會按原計劃召開。召開這次大會的目的,是為上月抵達長州的陸軍暫編第十一師補充兵員。半個月以前就開始籌備的大會,已經動用了各方面的力量,將有七千名長州市民參加,如果輕易取消,不僅招兵計劃無法完成,林鎮湘的名聲也將嚴重受損,甚至影響政治前程。林鎮湘只有硬著脖子往前走,當然,他在脖子上套了很厚的防護,即便有刀落下來,也無法在脖子上留下一道白痕。林鎮湘不相信在這樣嚴密的保護之下,南鄉子還能得到動手的機會。

    大會在長州市政府樓前的大廣場舉行,林鎮湘動用了他能動用的所有力量把會場變作了一只鐵桶。七千人的大會,所有參會者都要被搜身,任何金屬制品都會被當場沒收,略有嫌疑便會被當場拘捕。在主席臺的周圍,林鎮湘的穿著黑色制服的警衛呈扇面展開,就像一百條德國牧羊犬一樣環伺在主人周圍。林鎮湘還做了另一個準備:把原定一個小時的大會縮短為半個小時,既完成了計劃,又體面地保全了自己。林鎮湘想不到,集會開始不到十分鐘,便有三發子彈像三只黑色的鳥兒一樣嘩嘩叫著向他飛來,在他的胸膛上鑿出了一個小小的等邊三角形。林鎮湘倒下了,三只鳥兒把他擊倒在地,卻沒有洞穿他的胸膛,因為他設置了一道厚重的閘門:把一塊巴掌大的像一朵蓮花一樣的鑌鐵藏在了胸口。林鎮湘知道南鄉子的暗殺習慣,南鄉子使用槍彈的時候,唯一的目標是心臟,如果是一發子彈,就正中靶心,如果是三發,就是等邊三角形。南鄉子如果射出三發子彈,就意味著他對刺殺對象極端仇恨,三發子彈可以放大痛苦,制造的圖案像一張彩色的張貼畫,可以把刺殺效果渲染到極致。三顆子彈都穿透了厚厚的鑌鐵,但是,已經無力在林鎮湘的心臟里走得更遠。

    盡管在廣場的四周布滿了軍警,南鄉子還是逃脫了,當然,他也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打擊:他的兩名助手為了掩護他而當場殞命,而他自己,好像也中了一槍,在他逃跑的路線上,發現了點點滴滴的血跡。

    躺在醫院里剛剛回到生死線這一側的林鎮湘用微弱的聲音下達了全城搜捕令,不到一天,便有一百五十人死在他部下的槍下。其中有多少共產黨?他不知道。但是,他認為這樣的殺戮是必須的。就像打靶一樣,你不可能每一槍都打在十環上,七環或者六環,都是可以接受的,跑靶又有什么呢?那是為打中十環而做的不可缺少的準備。血腥之舉對于林鎮湘來說既是報復,也是對聲譽的彌補。當著七千人的面被南鄉子連擊三槍,對于他來說是奇恥大辱,無法向上峰和民眾交代,唯一的辦法就是搜捕,就是槍殺。但是,這些措施并沒有讓他逆轉局面,一個月以后,他剛剛可以下床,就被免除了職務。

    幸虧有幾個當權的老上司為他說話,免職不到一個月,他便被調到一五六旅當了副旅長。半個月以后,旅長在一次對三淮山的圍剿行動中被一粒子彈擊中了太陽穴,當場殞命。林鎮湘感謝那粒子彈,因為它間接地把他送到了旅長的寶座之上。

    “你好像對我的事情很了解,”林鎮湘說,“你是長州人嗎?或者,在長州待過?”

    “我不是長州人,我的老家是蘇州。”金久努力地有些滑稽地噘了一下嘴,說,“但是,我是南鄉子。”

    林鎮湘用力睜大了眼睛,這個動作使他避免了一聲驚訝的叫喊。

    林鎮湘站起身來,拔出手槍,一步步逼近金久,把槍口抵到金久的前額上。金久的眼神非常淡定,林鎮湘知道,沒有經歷過血雨腥風的人在死神面前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那么,他剛被帶到三淮山時的恐懼和不安是裝出來的,甚至他的冷汗都是任他驅使的。林鎮湘知道自己無法不相信金久的話,面前這個被毒藥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一生最大恥辱的制造者,南鄉子!

    林鎮湘長嘆了一聲,痛苦地搖了搖頭,把手槍插回腰間,重新坐回椅子。在這樣的對手面前,一切動作都是無用的,而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怯懦也是無所謂的,哪怕失聲痛哭也不能算是丑陋,因為南鄉子的眼睛永遠是居高臨下的。

    “你是我的夢魘,”林鎮湘說,“三年過去了,你又用三顆子彈擊中了我的心臟。”

    “刺殺你,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失手,”金久說,“而且,我還折了兩個同志。我不相信你還活著,但是,當我在三淮城里看到你的時候,我的自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林鎮湘坐直了腰桿,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忽然笑了,說:“你的槍法沒有問題,這里現在還有三只烏鴉在飛。”

    金久緩緩地長嘆了一口氣,說:“由于出了叛徒,在接下來的大搜捕中,我的組織遭受了重大打擊。無奈之下,我帶著女兒逃出了長州,在三淮做了一個藥鋪老板。”

    “我想知道,你的槍來自哪里?”林鎮湘問。這個折磨他三年多的問題,現在終于可以看到答案了。

    “廣場邊緣躺著幾株快朽的老樹干,你還有印象沒有?”金久問。

    林鎮湘恍然大悟。廣場的南緣橫放著幾株快朽的老樹干,有一米左右的,也有兩米左右的,干干凈凈,似乎是被附近居民有意放置的,目的似乎很簡單:晚上散步時,可以歇歇腳。

    “但是,那些樹干一直在那里,不是臨時——”話一出口,林鎮湘就感到自己很愚蠢。樹干從什么時候起待在那里不重要,關鍵是它們為南鄉子的槍支提供了隱藏地點。

    金久的回答更令林鎮湘感到自己的愚蠢:“在長州城里,有很多這樣的樹干,是我的助手有意放置的。它們不顯山露水,就像是環境的一部分,當我們需要時,里面就會出現我們用得著的武器。”

    “如果我的人把你擊斃了,就沒有今天的事了。”林鎮湘恨恨地說。

    “你的士兵打傷了我的左腿,讓我無法再以一個殺手的身份繼續工作,這是三年以來我最大的遺憾。不然,你在三淮城的第二年就可能成為淮河岸邊一堆黃土下面的孤鬼。而且,如果我當時死了,你的染上瘟疫的士兵今天找誰救治呢?”金久嘲諷地說。

    “是的,今天他們的病情有了好轉。”林鎮湘說,“但是,你別指望我能寬恕你。這些日子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要如實地向我招供。如果你是健康的,我已經把你凌遲了,根本就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金久輕蔑地看著林鎮湘。

    金久帶著女兒從長州逃出來以后,在距離長州城六十余公里的一個叫鹽關的古鎮養了半個月的傷。他委托當地的老鄉到長州了解情況,老鄉帶回的消息令他痛不欲生。長州的黨組織遭受了嚴重打擊,幾乎全軍覆沒。長州城里到處都是緝拿南鄉子的布告,四個城門每天都會懸上新的尸體。金久無奈,只好帶著金可欣一路向北,馬不停蹄地來到了三淮縣城。三淮山上有很多中草藥,還有一支聲名顯赫的游擊隊,還有梅媛,這個地方令他感到溫暖。金久的父親是蘇州城里有名的老中醫,除一手金針絕活外,還以祖傳的“清瘟解毒丸”而獨步杏林。金久自小就得到了父親的真傳,如果不是參加了革命,他已經像父親一樣成為蘇州名醫了。父親十年前去世的時候,給金久留下一句話:仁醫,仁人,擇一不負終生,擇二不負蒼生。留在三淮城開藥鋪,是一個可以三全的辦法:既可以實現父親的遺愿,又可以和三淮山的游擊隊取得聯系,還可以與梅媛長相廝守。金久曾經嘗試過與劉千葉接上關系,但是,劉千葉非常謹慎,無憑無據,根本不可能取得信任。金久請梅媛在《長州晨報》上登過啟事,那是原來約定的尋找組織的最后的辦法,但是,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金久想,做一個藥鋪老板有什么不好呢?可以治病救人,可以在不同的道路上做同樣的事情。當然,如果劉千葉他們有需求,他會毫不猶豫地縱馬馳援。

    金久之所以給自己起綽號叫“南鄉子”,不是因為他來自蘇州,不是因為思念家鄉。他喜歡那首詞,喜歡那種境界。他在臥室的窗外栽了幾竿君子竹,它們搖曳出的,正是他內心的感覺。他曾經幻想過,革命勝利以后,他要在舍前舍后全部種上君子竹,而不僅僅是窗外的幾竿。西風散雨未免凄清,成了林子的君子竹,會把凄清搖成朝陽。

    金久說:“過往是你的恥辱,你何必過于糾結,跟自己過不去呢?”

    林鎮湘沉吟半晌,從衣袋里掏出半截雪茄,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劉千葉的游擊隊,比我的部隊更早感染上瘟疫,為什么我在山上找不到瘟疫留下的痕跡?你那6000丸藥,他們如果服用了,結果會慘不忍睹;如果沒服用,也不會帶著突圍吧?為什么我沒有找到?”林鎮湘說出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金久差點笑出聲來:“我早就和你說過,那些藥都是良心藥,沒有毒。劉千葉的游擊隊有足夠的戰斗力沖破重圍,與那些藥丸有密切的關系,難道,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

    林鎮湘瞪大了眼睛,他一把扯下金久的上衣,把金久推倒在行軍床上。

    “那你身上的毒是從哪里來的?這幾天你一直在我的嚴密監控之下,根本沒機會服毒,你也沒有毒藥可服。”林鎮湘幾乎絕望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劉仁把我帶來的那天早上,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了砒霜。我是祖傳中醫,對于藥性有一種天才般的把握。我服用的劑量經過嚴格的計算,第二天早上才會發作,五天才會死掉。五天足夠了,我可以完成所有的計劃。現在才四天,我還可以活一天,我可以靜靜地回想我的一生,我可以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我可以在心里聽著君子竹的搖曳,伴著淮河的清風東去。”金久的聲音低啞而平淡,就像在敘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你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林鎮湘頹廢至極。

    “是的,”金久說,“如果我有生的想法,我根本無法把藥送到山上去。有的時候,犧牲是不可避免的,當你不抱僥幸的時候,就會變得強大。我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我愿意用生命做一次令我自豪的嘗試。”

    “可是,你差點把你的女人搭進去了。”林鎮湘張開了嘴巴,他擔心自己會把牙關咬碎。

    “我的女人只不過吃了一點苦,作為我的女人,那是她應該承受的,雖然我更希望她一點委屈都不經受。”金久笑了,想到了梅媛,他的心里感到溫暖。

    “不過,你不能因此否認我是個好男人。我把她牽扯進來,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前提是我能把她安全地送出去。”金久說,“我有過一個妻子,是我的助手,在那次刺殺你的行動中,為了掩護我,犧牲了。來到三淮城以后,我就下了決心,我要用縝密的心思為我身邊的女人織一張網,讓她們安全地活著,讓她們過幸福的生活。”

    金久想重新坐起來,掙扎了幾下,終于放棄了。

    林鎮湘木然地坐著,連劉仁從帳篷外走進來都沒有感覺到。

    劉仁手里拿著一封電報,看到林鎮湘的樣子,手伸了幾下,還是縮了回去。

    電報的內容很簡單,上峰對于劉千葉的突圍非常惱火,措辭嚴厲地讓林鎮湘說明原因,聽候處置。

    林鎮湘回想著幾天來發生的事情,覺得自己正從頭到腳慢慢地變成一堆草木灰,涼涼的,軟軟的,輕輕的,灰色的。他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劉仁。如果劉仁的呼吸重一些,會把他的身體吹得殘破不全嗎?

    “旅長,不要再和他說了,一槍斃了算了。”劉仁掏出手槍,打開了保險。

    林鎮湘搖了搖頭,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把劉仁的手槍奪了下來,輕輕摩娑著。

    “他還有一天時間,讓他躺在這里好好思考人生吧!”林鎮湘說。

    林鎮湘站起身來,把手槍插到劉仁上衣口袋里。

    走到帳篷門口時,林鎮湘停了下來,扭頭看著已經閉上眼睛的金久。

    “你本來已經與他們脫離了,你已經過上了安穩幸福的生活,憑你的能力,還會有更美好的生活等著你。但是——南鄉子,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林鎮湘的聲音雖然冷冷的,卻因為困惑而發軟,仿佛隨時都會像雨絲一樣跌落在地上。

    金久慢慢地睜開眼睛,說:“你有信仰嗎?你相信信仰的力量嗎?”

    林鎮湘愣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通紅。他瞥了劉仁一眼,疾步走出了帳篷。

    十五

    金久覺得天地靜極了。所有的聲音都被風帶走了,而風,是那么優雅,那么從容,就像梅媛柔軟的手。他慢慢地挪動左手,終于把它挪到了胸前,那枚套在無名指上的綠松石戒指閃著綠油油的光芒,令他的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

    從東吳大學畢業后,他入了黨,被派到長州城,成為一名鋤奸隊員。他一人來到長州城外的巖山寺,在綠薏軒,為自己定做了這枚戒指,作為永恒的紀念。松間步月,石上眠云,多好的意境,他希望將來有機會在這樣的意境中生活,哪怕只是度過老年的時光。

    實現不了的,更令人心向往之。

    金久用盡全身力氣把左手移到嘴邊,用牙齒把戒指取了下來。

    舌尖觸到戒指,涼涼的。

    金久笑了笑,把戒指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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