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的“側面”
徐中玉先生和錢谷融先生(左)在一起,此景如今已逝,兩位文化老人在三年內先后離世。
筆者當年編輯生涯中結識的前輩師長中,徐中玉先生是印象深刻的一位。這里寫下幾則片斷,雖然只是先生的簡文略言,卻也發人深思,便于從另一些側面走近這位世紀老人。謹以此文表達對新近辭世的徐老先生的崇敬和懷念之情。
1995年,《朝花》舉行一次散文征文活動,主題為“今日老三屆”,多名評委之中有華東師大的徐中玉教授(他曾兩次擔任《朝花》征文評委)。入選文稿刊登結束后,先生如期寄來評審意見,在給我的信中如此寫道:“‘老三屆’真會是一個‘永遠的話題’。這個話題有很多復雜的、豐富的內蘊,有許多人性的‘秘密’。(讀)程新國、李溪溪、劉迪諸位文章很有啟發。深刻寫出這中間的人性之美,似還沒有過……”(1995年8月23日來信)
“永遠的話題”,是此次活動中肖復興先生應征作品的標題,肖復興在文章中說,老三屆“是一個永遠不會過時的話題,尤其對于我們老三屆本身”。中玉教授贊同這個說法。徐老對“老三屆”現象是有帶著自己歷史眼光的審察和思考的,覺得其間涉及人生、人性等的意涵,都與特定的社會歷史環境息息相關,篇幅不大的征文作品對這些問題不可能有許多深入的展示和研究,但他已從一些親歷者的經歷感悟中獲得啟示。徐先生列舉一些作者及作品,肯定其在揭示“人性秘密”方面所取得的成績,他對此一定是有著許多自己的想法的。徐老應邀當評委絕不只是“友情參與”,而總是能夠深入文稿之中,深入當事者的經歷和情感感受之中,其熱誠中肯的評語不但是對作者的鼓勵,也為我們提出了深入思考和研究的課題。
許多人生“道理”或曰人間真理,常常是在對于一些“話題”的探討之中趨于明朗的。面對“話題”,徐中玉先生總是以思想者的眼光,結合自己的閱世經驗,深入其內地進行觀察和辨析,提出自己的意見。他熱愛魯迅,精讀魯迅先生的著作。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學習魯迅,中玉先生寫過多篇文章,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提倡用科學的態度、科學的方法學習魯迅著作。1996年6月19日,徐先生寄給我一篇文章,題為《魯迅研究的新天地》,文稿在新的認識基礎上再次論述了今天學習魯迅的現實意義。文中述說了這樣一個現象: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前30年,幾乎每一次大規模運動,都會有人把魯迅推到斗爭前臺,他的一些言論,被作為批判打擊各類“敵人”的論據,仿佛魯迅“就在斗爭的現場”。中玉先生認為這種做法看起來似乎是對魯迅的“非常尊重”,實際上恰恰是對這位先賢的“非常不尊重”,說穿了“不過是想利用魯迅的崇高聲望來達到‘運動家’們整人的目的”。他在文章中重申魯迅是人不是神,為實現某種目的而請出一個“神”來,這樣的行徑應當予以揭露和批評。文章進而論述了對待偉人的辯證態度。2006年在漢口路解放日報大廈舉行的《朝花》創刊50周年座談會上,當時的華東師大教授王曉玉在提及這部精品集的時候,講到了《魯迅研究的新天地》一文至今仍然具有現實意義和長遠意義。在座的徐中玉教授則在發言中回顧了學習魯迅著作中出現的各種情況,認為只有解決了魯迅是人不是神這個問題,才能把魯迅身上最本質的東西學到手,再次抨擊了多少年來把“人學”變成“神學”的錯誤思潮。
進入高齡的徐先生沒有放松對于事物深入的觀察和思考,圍繞一些極富時代感的“話題”,例如對于說真話的堅守和倡揚,他都能適時而毫不含糊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也是2006年,在李倫新先生長篇小說《非常愛情》的研討會上(上海作協會議室),徐老有個發言,內中講到巴金先生的《隨想錄》,他認為巴老寫于晚年的這部作品,結合自己豐富曲折的人生經歷和創作實踐,力倡說真話,反對說假話。這個問題對于現實社會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而這樣的觀點由在公眾中享有很高聲望的巴金老人說出來、寫出來,其影響力難以估量。所以徐老認為,要說巴金先生一生的文學業績,最重要的成果應當是晚年所寫的《隨想錄》。我是參加了這次會議的,當時就注意到,徐先生的這一觀點引起了與會者的興趣,而后也成為巴金研究者所關注的話題。
徐先生是江陰人(現屬無錫市),他對自己的故鄉有貼心貼肉的了解,當然更有慧眼獨具的觀察和認知。先生曾多次寫家鄉,在一篇文章中,對在那個地域流行的一句民間俚語有一番別開生面的論析。那句俚語很不好聽,即“江陰強盜無錫賊”(此言通常是被作為笑話說的,比如當年女作家冰心和林淑華在母校見面,冰心笑謂:“淑華,你知道有句熟話叫做‘江陰強盜無錫賊’,吳文藻為江陰人,陳源是無錫人,咱們倆命真苦,一個嫁了強盜,一個嫁了小偷”,說完兩人哈哈大笑)。徐先生對這句民間“熟語”從理論層面作出了新解,認為這里所說的“強盜”,不妨歪詞正解,理解為一種剽悍頑強的性格——喝長江水的江陰人,在經濟和處世活動中表現得勇頑而特別有沖擊力;至于“賊”,也并非專指偷雞摸狗之類的行徑,而是對喝太湖水的無錫人心計算術的一種夸張形容。我覺得徐先生從人群生存環境和內在精神特質的角度解析這一俚語,是有積極的認識意義的。
筆者是無錫人,對于鄰邑江陰人的吃硬耐勞精神,無錫人的精明經營精神,自幼耳聞目染,有深切的體味。我在讀徐老論說時有過這樣的思忖:設若用如此的觀點看江陰人徐宏祖(霞客)勇頑執著的游歷著述精神,看無錫人顧愷之、錢鍾書練達睿智又不失狡黠變通的書畫文字風格,是否真有一點地域“基因”的微妙依據在里頭?在記述吳文化發祥地無錫梅村(古稱梅里,泰伯由中原“奔吳”后的常住地)的拙文《江南第一古鎮》中,我引用了徐老的這一新解,認為研究江南文明,不宜停留在某些表面現象,而應當找出人類活動中具有內在精神依托的實質性的東西來。一句草野味濃郁的俚語,上升為“話題”,徐先生的見解為江南文明研究者提供了有益的參考思路。
徐中玉先生對于一些“話題”的熱忱關注,對于真理的執著追求,源于他內心深處的憂患意識(他多次在文章中說到自幼開始逐步形成的家國意識),因而縱然遭遇過諸多風云變幻,始終鍥而不舍地秉持客觀務實的研究精神,決不人云亦云,做糊涂學問。他認為明白實踐出真知的道理不難,“難在堅持實踐,不在放言高論”。他的治學與做人的態度是高度一致的,這些都表現在他正直坦率,敢言、敢為、敢于堅持真理的人生記錄中,同時也留在了人們對這位德高望重的世紀老人的口碑中。
筆者是在1991年的一次作家采風活動(諸暨大唐庵)中認識徐中玉教授的。是年他77歲,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清健儒雅,和藹可親。作為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文藝理論研究》《大學語文》等刊物的掌門人,又是上海市作協的當屆主席,他是個大忙人,出來一趟不容易。采風之中,只見他口問筆記很是認真,游覽觀光時同大伙兒說笑自如。我與徐先生是“老鄉”啊(曾聽他講述在江陰、無錫讀小學、中學的情形)!面對這么一位鄉賢前輩,著名的文論家、學問家,我自然不會錯過向他求教、約他寫稿的機會,自此書稿往來,刊物和我本人得到了徐老熱誠的支持和關心,真的是此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