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與曼德爾施塔姆
巍峨的特殊知識: 卡夫卡的失敗學
編織錦帶的未來,只是為了徹別堅韌的忍耐。故在精神煉獄之維度,我們標榜的成功者和強者,實際上是一堆廢物。他們一面發表價值堅挺的空腔,一面依賴精致的心理按摩。他們壓根兒憎惡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小忍惟求后不忍。
卡夫卡肯定熱愛活著,但憎惡自己活著。談到熱愛,它是多么容易和必須,占據著義德先手,親昵于生命基點。而忍耐,又是多么具體,血肉充溢,不舍晝夜地靜默承載。既抵御時代現成經驗的惰性牽引,又反省自我英雄化的虛擬努力。他愛活著,不是那樣,而是這樣:在對結果和終點宣判崩壞的基礎上,建立起殘酷而破碎的路程,在起跑前預先宣告失敗,但用盡下一世的氣力跑完這一世的歷史。
至于病態,那不是文學的命題,只是文學生產者體內的一種素質,某種感染的神經系統,或靈魂病歷本的隱私庫存。失敗的心理素質也不是文學的命題,它只是構成或毀滅一個活人的阿賴耶識。
在寫作水平線上建立的卡夫卡,具備的只可能是失敗的精神素質,而與心理素質無關,從而接近于個人超驗的現代神話學。心理素質加入作品的方式是漫延、滲透、浸泡,精神素質進入作品的途徑則是貫通、刺穿、直插。失敗,在這里已不是一個定語,一項修飾,一種功利化果報,而指示了存在本身。整個存在,因無時不有、無處不在的失敗特質,最終被失敗冠名。
他將絕望提升為無望,將失敗堅固為偉大的自然現象。然而激情,也在暗中燃發,以涌動的命運感和排他性,試圖跨越任何一種單向的存在與被存在——“如果我被判決,那么我并非僅僅被判完蛋,而且被判決抗爭到底。”
黃金在更高的天空舞蹈:曼德爾施塔姆散文論
曼德爾施塔姆的散文寫作主要倚仗詩歌寫作來救度,以至于其散文帝國的極限容積并不遜于詩歌帝國。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無疑是人類現代文學的黃金時代,很難想象,它竟然同時提供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和散文家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施塔姆(一個偏激的答案,但緣由毫不偏激)。
他澆筑的不是散文本身,而是另一種自治文體;不是詩歌的副產品,而是寫作的寫作,語言的語言,和從黃金潮水中打撈出的鉆石骸骨。他對外部世界的精確指認無不附和著鋪張而華麗的譬喻。世界被形容出來。形容,仍然意味著靠攏、啃噬與幻化極限的能力。他在辭令的名勝中鮮亮透光地扎根,不靠借位,不停歇于死路的中途。
曼德爾施塔姆為揭示世界和解釋世界提供出絕異精良的道路。精良的道路,不是指向成就的道路,不是一勞永逸的道路。它棄絕一次性的直觀攝取,而崇尚曲折、堅韌、凝重的多聲部回音。其語言景觀形狀尖銳,色彩混雜,但整體清晰而挺拔。精良,并未提供標準,但提供了水平,時刻標記著個人寫作的后天身高。
讀他的散文,日復一日,像走在險峻的階梯上,臉龐掠過俄國北方飛來的眉毛僵硬的燕子,并被飛舞著通緝令和勞工證的陰冷空氣所激刺。在高聳的維度下方,你將不斷俯視自己,俯視所有庸碌的勞作者。他們在兩頁平展的稿紙間,朝九晚五地熱愛生活,并浪費生命。但無論如何,都錯失了溫帶大氣圈之外更凜冽的歌聲與更不可思議的影像。那些歌聲和影像,定能使你一屁股坐在中國文學臃腫的座椅上。
“思想、科學體系、國家理論在他的體內歌唱,如同夜鶯和玫瑰在他的前人的體內歌唱。有人說,革命的原因是星際空間的饑餓。應當將麥粒撒向天空。”那畝插滿寶劍的焦灼文字曾耗盡了人類的力量,而且不斷在最后——永遠——占據著最后。在那塊內心中彌漫著無邊雪夜和無盡笛聲的高地,他還印刻下上帝般的妄語:“談到文學創作,我只知道生肉,只知道瘋長的贅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