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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陳世旭:上一回廬山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 | 陳世旭  2019年07月03日08:08

    二隊城里下放的人,喜歡坐在壩頭上,對遠處的廬山指指點點,把這輩子能上一回廬山當作一個最大的人生目標。之前聽招工宣傳,好幾個人就是沖著“江洲農場就在廬山腳下”這句話,不顧娘老子反對,要死要活從家里跑出來的。

    大晴天,在壩頭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長江對岸金光閃閃的鄱陽湖上浮著的廬山。山腰絲絲白云飄過,像有人揮舞綢子。山上的五老峰、仙人洞、三疊泉、瀑布云、外國人留下的無數洋房……都是天下少有的奇觀。到了夜晚,廬山的剪影貼在幽藍幽藍的天幕,一點一點星子一樣晶亮的光在剪影上畫著“之”字,那是山道上夜行的車燈……洲上去過的人說起廬山,一個個牛逼哄哄。

    沒有別人的時候,省城社會福利院來的張甲張乙張丙也會坐在壩頭上,看著廬山的影子出神。

    江洲農場去省城招工,帶回了二三百人,其中半數是社會福利院的孤兒。

    二隊分到三個孤兒,姓的是社會福利院院長的姓,名字都行社會福利院的“社”。分別是張社保、張社抱、張社寶。因為讀音很接近,不容易分清,喊起來容易亂,隊長吳毛俚為了省事,干脆就分別叫了張甲、張乙、張丙。三個人生年不詳,排名甲乙丙,依據的是他們進福利院的先后:

    張甲是在社會福利院門口撿到的。大冬天,門房一早開門,看見臺階上一個爛布片裹著的嬰兒,小腦殼凍得烏青,摸摸鼻孔,冰涼。這種事他見多了,不緊不慢抱起,去敲醫務室的窗子。夜班醫生不耐煩地爬起來,聽聽胸音,還是活的。

    張乙是社會福利院從婦產醫院接來的,生下來幾天后,她娘老子突然不見了。醫院等了兩個星期,確定她是被遺棄了,給社會福利院打了電話。

    張丙是一個鄉下女人拉扯來的,慌慌張張地推進門房,說了聲這孩子家里人都死光了就轉身跑了。

    最初,二隊十幾個下放的城里人依照各自的來處各分作一伙,接觸多了,就有交叉,搞混了。但不管怎樣搞混,張甲、乙、丙始終混不了,沒人把他們當數。大家嫌“社會福利院”啰唆,直接就叫“孤兒院”,連“張甲、乙、丙”也懶得喊,就說“那幾個孤兒院的”。

    “那幾個孤兒院的”只能自己抱團。只有他們,喊對方都喊社會福利院起的名字。

    在廚房吃飯,三個人蹲在一個墻角。各人照各人的量打飯,到月吃不完的定量,張乙就分給張甲、張丙。農場吃的是定銷糧,只要是勞力,每人定量一樣。

    每頓飯只有一個菜,見人一勺。張乙也吃不完,先分別揀到張甲、張丙碗里。那勺菜每次只有一樣,或煮冬瓜,或煮南瓜,或煮茄子,連辣椒或空心菜也是煮的。一大鍋菜煮好了,放一小勺菜籽油。菜是食堂菜園種的,菜籽油是春上收了菜籽從上交部分中提留的,提留的標準跟城里的定量一樣,放到食堂里,沒幾天就舀完了。

    農場慣例,一年三節各有一次加餐,每人一勺紅燒肉。張乙怕油膩,都分給張甲、張丙。張甲張丙每次都用筷子把瘦肉夾出來,揀回給張乙。在孤兒院聽院醫說過,怕油膩的人多半是因為體質差,要是老不吃葷油,只會更差。隔三岔五,夜里張甲就拉起張丙,去棉花地中間的褲腳套偷捉蛤蟆。

    張甲脫個赤胯郎當趟水溝,張丙拿個化肥袋在溝邊上跟著。洲上的蛤蟆從來沒有人捉過,很憨。蹲在水邊的草棵里正叫得起勁,電筒一照,馬上啞了,一動不動,只鼓起兩只眼睛骨碌碌吃驚,直到被人一把掐住,才四腳死命亂蹬。捉夠了,就著水溝剝洗干凈,在溝邊拿幾塊石頭圍個灶,架上孤兒院帶來的搪瓷盆,煮熟了,小心倒進帶蓋的搪瓷缸子,連夜把張乙喊起來——張乙的床靠窗子,在外面輕輕一拍她就聽見了。

    在棉花地鋤草,定額一人一壟。張甲手腳快,鋤完了自己的那一壟,張乙還沒有鋤到一半。張甲就去張乙那一壟的盡頭,鋤到跟張乙會合。這時候,張丙也差不多完成了自己的定額。

    三個人的衣服被褥,都是張乙漿洗。起先去壩外的水塘漂洗。水塘是筑壩留下的土坑,雨水積成了塘,深淺不一,深水清,淺水渾。有一次張乙一心找水清的塘子,滑進了深水,張甲、張丙再不讓她去水塘。張甲找到一截竹筒子,從里面把竹節掏空,只留下頭上一節,筒身打了孔,裝進明礬碎塊,交給張丙。然后去江里挑水,水挑上來,張丙拿著那截竹筒在桶里攪動,泥湯樣的江水很快澄清,再倒進洗衣盆。

    褲褂破了,扣子掉了,鞋子爛了,張乙縫補不過夜。

    他們從小給孤兒院教乖了,特懂事。上工、下工、吃飯、睡覺、漿洗、縫補,井井有條。別個不理他們,他們也不招惹別個。井水不犯河水。

    時間長了,城里一幫痞子訕笑:這三個人,說是兄妹,親得像夫妻;說是夫妻,怎么一床睡?卷毛兒說,那還不容易,張乙上半夜跟張甲睡,下半夜跟張丙睡。

    三個人只當沒聽見,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三個人里,張丙年齡最大,話卻最少,一天到夜,三腳踢不出個屁,一張虛胖得松松垮垮的臉,嘴總是半開著,不是低頭看著腳下,就是側臉看著遠處,一副憨樣;張乙像剛出洞的老鼠,見人就驚慌失措,人細瘦得像根蔥,刮個小風就能折斷。

    只有張甲火氣沖,跟他的長相反差很大:尖頭尖腦,又瘦又小,比隊上所有男人都矮半個頭,好像一直就沒有從當初在孤兒院門口凍出的烏青中緩過來,渾身漆黑,夜里向你走來,你能看清的只有兩只眼睛和白牙齒。孤兒院三個人里,大家最不當回事的就是他。沒想到獨獨是他,凡事都不肯認輸。走路從來不在人后,小公雞一樣昂著頭,撅著屁股,死命往前拱。城里人剛下來隊上就講清楚了:一年以內不評工分,只拿基本分,大約是正勞力滿分的一半——這已經是照顧了,多數人沒有一年,連農活的門坎也摸不著。他不服。才過了個把月,他在上工的路上攔住隊長吳毛俚,要求跟正勞力一樣評工分,而且他要跟壯勞力一樣高。

    吳毛俚精瘦,病懨懨的,從來不說笑,好像總也沒醒瞌睏,眼睛半閉著,聽了張甲的話,居然睜了一眼,低頭看定他:

    你要評工分?還要跟壯勞力一樣高?

    不可以么?

    張甲抬著頭,氣昂昂的。

    可以倒是可以。先要過三道關。頭道關,八分;二道關,九分;三道關,才是滿分十分。

    哪三道,你只管說。

    頭道,扛包,兩百斤的麻包從江里扛進倉庫;二道,犁地,一條壟三里,從頭犁到尾不能打彎;三道,裝車。

    吳毛俚指著幾壟地外正在裝麥收沒有運完的麥秸的牛車,牛車的木頭輪子差不多兩寸厚,包著一圈扁鐵,張甲的小腦殼剛夠到車輪中心的軸頭。可以堆滿半間屋子的麥秸齊腰高一捆,在車上碼好后,比場部的屋檐還高。

    這有什么!

    張甲一臉不屑。

    伢兒你莫扯了。

    吳毛俚沒有幽默感,不喜歡扯淡:

    你做不了的。

    你不讓我做,怎么曉得我做不了?

    不是發蠻的事!我才九分五!

    吳毛俚有點急了。

    你是你,我是我!

    張甲一根筋。

    那好,明日,扛包。

    吳毛俚懶得啰唆。

    第二天,早飯過后,一幫壯勞力去江上扛包。

    一條大駁船,靠在江邊,又寬又深的船艙,堆滿了袋裝化肥,每袋標明一百公斤,是張甲體重的一倍多。

    一下來了好幾個隊的人,那么重一條船被踩踏得像小劃子一樣晃動。好幾條長長的跳板搭在岸上,走上去,彈簧片一樣上下彈動。別隊有幾個人上去沒走幾步就掉到江里,又狼狽不堪地爬上來。走在二隊勞力最前面的張甲好像沒看見,一個箭步躥上跳板,然后就像粒打水漂的石子一樣蹦到了船上。

    吳毛俚早已帶著兩個壯勞力在駁船上占定了位置。見到張甲,吳毛俚忍不住說:

    你真來了?

    張甲不搭理,轉身朝麻袋堆撅起屁股,兩只手撐住膝蓋,等著他們往背上擱麻袋。等了半天不見動靜,他扭回頭,看見隊上那兩個壯漢把麻袋在他背上抬起老高,就是不敢放下來。他氣得黑臉上的兩只眼睛血紅:

    放啊,放啊,放啊!你們要我罵娘么!

    那兩個人看看無可奈何的吳毛俚,只好把抬著的麻袋在張甲背上放落。

    只聽“噗”的一聲,麻袋把張甲整個人壓趴在船板上。

    吳毛俚失聲喊:

    憨伢兒哎!

    那兩個人正要從麻袋堆上跳下,挪開壓住張甲的麻袋,那只麻袋卻又一點一點地從船板上拱起。然后一點一點地移到跳板上,一點一點地移到岸上,一點一點地移過寬闊的江灘,一點一點地移上老高的堤壩,一點一點地在堤壩上向二里外的二隊移動,在堤壩那邊消失。下了堤壩,要進到二隊倉庫,還有老長一段路。

    二隊一幫人,心都懸著。

    張甲卻小跑著回來了。照樣是小公雞一樣氣昂昂的。黑著臉,一過跳板就撅起屁股:

    來!

    伢兒伢兒哎,我叫你活老子,要得啵!你要八分就給你八分,只求你莫作死!

    吳毛俚幾乎是哀求。

    來!

    張甲抬起一只撐膝蓋的手,拍了一下肩頭。

    那一上午,張甲跟著二隊的一幫壯勞力,一袋化肥也沒有少背。

    說話算數,八分,對不對?

    散伙的時候,張甲問吳毛俚。

    算數,怎么不算數!

    吳毛俚很困惑地眨眼:

    真是個活老子!沒見過這樣要分不要命的。

    今年來不及了,明年秋后,我要犁地,裝車。

    張甲得寸進尺。

    要得。

    吳毛俚嘆了口氣。

    (插圖:戴未央)

    卷毛兒是在廬山腳下的城里長大的。上下水碼頭,見多了怪模怪樣。一頭卷毛黑一撮黃一撮,像個花皮老鼠。色瞇瞇的瞇細眼,尖嘴像涂了口紅,花格子襯衫軟塌塌的,男不男女不女,十足就是個本省無論城鄉都厭惡的假模式兒上海小癟三。

    從小學到中學,卷毛兒一個總也改不了的惡習就是撩撥女生。趁人不備,這個腿上蹭一下,那個胸口抹一把,還學著上海話說是“吃豆腐”。不知道罰站、寫檢討、挨男生痛打了多少次,就是百折不撓。有過一個潑辣的女生給他撩撥得火起,狠抓了一把他的褲襠,驚叫了一聲“騷雞公”。后來手腳動到了中學校長的寶貝千金頭上,終于受到嚴厲處分。他自己覺得沒臉在學校混下去,懶得再去學校,在社會上一直混到被動員下放。

    到了二隊,卷毛兒的瞇細眼照舊總在城里下放的女伢兒身上脧,女伢兒一發現就啐他。他最后就瞄上了甘衛華。甘衛華不好看也不難看,卻把誰也不放在眼里,說話一定傷人,很孤立。這讓他覺得有機可乘,時不時去挨挨擦擦。甘衛華倒不生氣,問他:

    說你是騷雞公?

    差不多吧。你要不要試試?

    卷毛兒涎著臉。

    你是真的假的?

    甘衛華板著臉。

    當然是真的。

    卷毛兒瞇細眼刷地一亮。

    是真的,就正式些。沒聽洲巴佬唱“捏姐莫在人前捏,人前捏姐假風流”么?

    是,是。

    卷毛兒的小紅嘴唇像魚一樣噏動起來。

    約好了,夜里人睡后,去褲腳套,在隊上的小草棚會面。

    褲腳套是農場最低洼的地方,中間挖了一條橫穿全場的水溝,供棉花地排澇、存水、用水。各隊都在溝邊搭了個小草棚。從屋場到褲腳套起碼二三里路,要穿過整片的棉花林。八月里,棉花林高過了人頭。一頭鉆在里面的卷毛兒聽著耳邊“嘩嘩”的聲響,腦子里盡轉著平時聽過的鬼故事,不知道什么時候面前就會突然出現一只青面獠牙的鬼,兩只細腳桿直發軟。好幾次想回頭,又舍不下眼見得就要到手的好事。朦朦朧朧的星光下,終于看到那個幸福的小草棚了!卷毛兒的心一下堵到了喉嚨眼上,止不住咳了一聲。

    是卷毛兒?

    甘衛華的聲音從來沒有過的柔和。

    是。

    卷毛兒渾身骨頭都酥了。

    怎么這么晚才來?想急死我?

    我我我……

    卷毛兒快活得腳肚子轉筋。

    來吧,快些!

    甘衛華魅惑的催促幽幽地飄出小草棚。

    卷毛兒跳起腳,跑到草棚門口,一頭撲進黑咕隆咚。

    然后就聽見一聲惡狠狠的叱罵:

    “我我我你媽逼,吃屎去吧!”

    然后就是背上被人猛推了一掌。

    然后就是一頭一身一嘴的糞便。

    小草棚里,一邊的空地放些鋤頭、鐵鍬、糞桶之類的小農具,一邊是一口極大的牛糞窖,也供人上工時拉屎拉尿。

    把卷毛兒推下糞窖的是剃頭佬潘伢兒。他在省城跟著老子剃頭剃得好好的,看見一條巷子里的甘衛華報名下鄉,不顧一切追來了。

    放開肚皮,吃飽些。

    甘衛華和潘伢兒嘰嘰嘎嘎地笑著揚長而去。

    卷毛兒昏頭漲腦地爬起來。濃稠的糞便倒是不深,剛剛到膝蓋那兒。但窖很深,跳起來也夠不到窖沿。卷毛兒陷在糞便里,想死的心都有。

    絕望中忽然聽到了人聲。卷毛兒扯起嗓子大喊救命。

    外面的人是張甲和張丙。

    救命!

    卷毛兒可憐兮兮地喊。這之前打死他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求到這兩個“孤兒院的”頭上。

    進去看看。

    張甲說。

    不去。

    除了張甲、張乙,張丙誰也不想搭理。

    張甲撳亮電筒進了草棚。

    救命!

    牛糞窖里的卷毛兒哭求。

    張甲把已經在窖里的攪屎棍移到卷毛兒身邊,又放下去一個尿桶,什么也沒有說就走出來。

    卷毛兒的癟三樣在江洲農場本來就有些名氣,這回吃屎,更是名聲大噪,走到哪里都有人問:你就是那個吃屎的?永遠覺得他一身的尿騷屎臭沒有洗干凈,把一個自以為在女人堆里人見人愛的情種搞得灰溜溜的。

    甘衛華和潘伢兒一直小心地防備著卷毛兒的報復,一直沒有等到。相反,卷毛兒只要一見到他們兩個,就立刻低了頭,像條打斷了脊骨的狗一樣靠邊溜走。他們終于放心:沒想到一向神氣活現的卷毛兒是這么個貨。

    在城里人中間沒著沒落的卷毛兒,只好放下身段,混到“那幾個孤兒院的”中間來。

    事發之前不是沒有一點眉眼,只是張甲、張丙沒有在意。

    聽到隊長吳毛俚敲鐘,張甲每次都是第一個爬起來,把張丙從夢里扯下床,就去拍張乙的窗子。

    棉花地最忙的時候,吳毛俚差不多一過三更就起來敲鐘,連他老婆都咒他吵死鬼,不得好死,這幫城里下放的就更是要在床上賴半天。張甲一敲窗子,張乙同屋的女伢兒也一樣咒他。只有張乙像老鼠一樣悄沒聲息地起床,悄沒聲息地出門,跟著張甲、張丙下地。

    這次,一直到所有的女伢兒都出了門,還沒有見到張乙。張甲急了,只好硬著頭皮問張乙同屋的女伢兒,只有一個人回答:我們是給你看張乙的?

    所有勞力都下了地,大家發現,卷毛兒也不見了。

    張甲一屁股跌在地上。

    卷毛兒這一向就在極力討好他們,曉得他們也想上廬山,說他從小跟外婆長大,外婆現在隨舅舅一家住在廬山牯嶺街上,他們要愿意,他可以帶他們上山。

    張甲當時說,等年底決分,有了現錢,我會帶張乙、張丙去。

    年底決分能拿到現錢的就只有張甲,他現在拿的是正勞力的八分底分了,除去飯錢,多少有些盈余。

    不消啊。

    卷毛兒說:

    我們可以搭場里的便船過江,到對面縣城找便車到廬山腳下,爬山上去。上了山,就在我外婆家吃住,不要錢。

    真的?

    張乙很興奮。

    哼。

    張丙白了張乙一眼。

    張甲說:

    謝謝,我們不占人便宜。

    卷毛兒大大咧咧:

    沒——關——系,朋友嘛,這算什么。

    朋友歸朋友,親兄弟明算賬。

    張甲說著,從卷毛兒身邊拉走了張乙。心里明白:什么“親兄弟”,這只騷雞公打的就只是張乙的主意。

    卷毛兒在后面嘟起嘴,吹了一聲口哨。

    就沒有想到,卷毛兒說風就真下雨了;更沒有想到,一向膽小如鼠的社抱會這么糊涂!

    坐在地上的張甲一下跳起,抓住張丙:

    我們去追!

    跑到農場碼頭,船隊的人說,是看到卷毛兒帶了張乙坐場部食堂的采購船過江了。張甲“呀呀”跳腳,握緊拳頭猛捶胸口,倒在船頭上,抱著頭滾來滾去。

    張丙半張著嘴,呆呆看著江對面遠遠的廬山。

    搖櫓的船老大問:

    是卷毛兒拐跑張乙?早曉得,就把他們攔下了。

    場部就在二隊地面。大家都是熟人。

    船到對岸,等了半天,總算偷偷爬上一輛在縣城街上不得不減速的貨車。午后,快到廬山腳下,被停車加油的司機發現,趕下了車。問上山的路,還在五六十里開外。張甲、張丙終于爬到廬山牯嶺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街上空無一人,兩邊都是店鋪,門板都關著。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兩邊,有許多上山的岔道,通往在山坡樹林里堆得密密麻麻的房子。也不知道卷毛兒外婆家該從哪條岔道上去。

    廬山本來就是避暑的地方,山上的夜風大得嚇人,跟山下差了一個季度。兩個人就那樣短衣短褲地跑上來,先是牙齒“格格”響,后是渾身像篩糠,再后來不響也不抖了,手腳發硬。

    張甲說,不行,要跑動。

    三九寒冬,社會福利院就讓大家繞著操場跑動暖身子。

    幸好這陣跑動,吵醒了在附近房子里打瞌睡的聯防隊。兩個人被帶到一間燈光通明的屋子。

    省城,社會福利院,江洲農場,女同學,卷毛兒……

    張甲結結巴巴,回回轉轉,把聯防隊員搞煩了,指著張丙:

    換個人,你說!

    張丙平時沒有話,一旦開口,頭頭是道:他們早先在哪里,現在在哪里,今天為什么上山。

    就是說,要找卷毛兒?

    不只是找他,找他是為了找回我們的女同學張社抱。

    曉得了。

    聯防隊員臉色緩和下來:

    你們就在這里坐著。找人的事天亮再說。

    不行!現在就要找到。

    張甲頸子一擰。

    你跟哪個說話?

    聯防隊員笑道。

    跟你。

    為什么?

    卷毛兒會糟蹋張社抱。

    你們跟張社抱只是同學,對不對?那卷毛兒跟張社抱是什么關系,你們曉得么?

    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他們怎么就一路上山了?

    卷毛兒騙了她。

    我憑什么相信你們?你們說的只是一面之詞。我們不能憑你們的一面之詞就去驚動群眾。你們安心坐著。眼見得天就亮了。再說,人家要做什么事,早都做幾回了。

    聯防隊幾個人看著兩個瘦骨嶙峋幾乎還是伢兒的人,覺得又好笑又可憐。天剛見亮,有兩個人就出去了。再進門時,身后跟著卷毛兒,還有張乙:

    是不是他們?

    坐在長椅上的張甲張丙完全憨了,睜大眼睛一動不動。

    你們兩個什么時候來的?請你們一塊來,你們不來,怎么又自己跑來了?

    卷毛兒嬉皮笑臉。

    張甲從椅子上蹦起來,一頭向卷毛兒撞去。

    卷毛兒連連后退了幾步,腳后跟被門檻絆了一下,仰面倒在門外,后腦殼磕在石板上,立刻就流出一攤血。

    張甲跳到門外,騎到卷毛兒身上,往死里卡他的脖子。

    張乙嚇得“哇”一聲大哭:

    莫怪他!莫打了!

    幾個聯防隊員一齊撲過去,扯起張甲。

    張甲嗷叫著在好幾條鐵鉗一樣的手臂中掙扎。

    張乙哀求:

    莫怪他!莫打了!我跟你們回去。

    張甲沒有等到過犁地、裝車關的那一天。

    春天,從縣里來了一個血防組,在農場到處張貼布告,上面是一首《三字經》:

    血吸蟲,害人精。

    男不長,女不生。

    ……

    同時開展血吸蟲病普查。

    張甲頭一批就進了血吸蟲病患者名單。

    江洲是血吸蟲病疫區,為了預防血吸蟲病,農場早就由水田改為了旱地。但像褲腳套這樣的低洼地方,照舊是疫水長流。城里人下來的時候,場里是交代過這種地方決不能下水的,但張甲為了抓蛤蟆,只當耳邊風。

    去年收的棉花已經上交了,上半年各隊的倉庫是空的,就用來做病房。地上鋪一層牛沒有吃完的干草,各人再鋪上自己的被褥,面對面兩排通鋪,中間留條走道給醫務人員。

    按療程,先對患者做常規檢查。張甲在二隊倉庫只住了一個禮拜。常規檢查的結果,讓縣里來的醫生搖頭:這個人的五臟六腑就沒有一處正常的,最嚴重的是肝腫大,已經有了腹水。在場里是治不了的,不然血吸蟲沒有殺死,先送了小命。只能轉去縣醫院。

    其他分場也有幾個跟張甲情況相似,場里派了專人送醫。正是農忙,其他人不讓請假。張乙和張丙最多只能送到碼頭。

    張乙一路哭,張丙很不高興:

    哭什么?又不是送喪。

    張甲對張丙說:

    我不在,你要照護好社抱。

    張丙點點頭,說不出話。他的眼睛也紅了。

    張甲想起什么,又說:

    錢收好了?

    頭夜里,張甲把年前決分分到手的幾十塊現錢交給了張丙,讓他今年上半年找個合適的時候帶張乙上一回廬山。

    她不是去過了嗎?

    張丙說。

    那回是白去。我們第二天一早讓她下山了。

    白去?!

    張丙咕噥一聲,把沒有說出的話吞了回去。

    我說話你聽見了嗎?

    看張丙不作聲,張甲又叮了一句。

    聽見了。放心。

    張丙一肚子不情愿。

    如果不算張乙那回跟著卷毛兒上廬山,這是他們三個人從省城到農場后頭一次分開。當時三個人誰也沒有想到,張甲這一次就是永別。事后想起,張丙責怪張乙的那句話萬萬不該說!

    張甲一個月后死在縣醫院。醫院打電話到農場,問有沒有家屬來處理后事。場里為了節約開支,請醫院代為火化,他們讓去縣里出差的人事干部蔣忠誠順便帶回了骨灰,交給了張乙、張丙。蔣忠誠說,張甲死的樣子很慘:一副骨頭架子,肚子鼓得像個大氣泡。

    張丙虛胖的臉松松垮垮,半張著嘴巴,目光呆滯,麻木地聽著。張乙自己不敢說話,在后面扯張丙的衣角,希望他跟蔣忠誠提點要求,至少對張甲有個說法:他們是孤兒,沒有娘老子,場里就是他們的家。

    張丙沒有反應。他把張甲的骨灰罐抱到洲尾的防浪林。這一帶埋了許多江水回流沖上來的無名尸首,洲上人誰埋一個可以去場部管民政的干部那里領到一筆小錢。

    找到最粗壯的一棵柳樹,張丙在樹下挖了個深坑,把張甲的骨灰罐放下去,堆了一個小墳。鏟去一塊樹皮,一刀一刀地刻上張甲的名字:

    張社保

    一切停當了,張丙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包交給跟在身邊的張乙:

    這是社保留給你上廬山的錢。上回我們壞了你的事,我現在代社保說一聲“對不起”。

    張乙受了驚嚇一樣臉色煞白,忽然明白:

    我那次跟卷毛兒上山,一直跟他外婆在一起。他外婆對他管得緊,他對我小心客氣。我跟他真的沒出事。我就是想上一回廬山。走前沒有告訴你們,是曉得你們不會同意。社寶哥你一定要原諒我。社保哥走了,你不要離開我!社寶哥,你不要恨我!

    張乙越說越沒了聲音。

    我沒有恨你。

    張丙不看她,越走越快。

    好多年后,卷毛兒的老子退休,可以有一個子女頂替進工廠。卷毛兒去了,帶走了張乙。他老子說,先進城,就業的事慢慢解決。那時候她已經跟卷毛兒成家了。卷毛兒外婆那次在廬山一見張乙就喜歡得不得了,說她旺夫,卷毛兒娶了她,一定浪子回頭。成了家的卷毛兒除了頭毛照舊是卷的,也的確正兒八經像個男人了。

    女大十八變。張乙不知不覺出落成了個花紅柳綠的俏妹子。她一直等著張丙開口,但張丙心里,她單獨跟卷毛兒上廬山過了一夜那道坎就是過不去。張甲在場里,三個人還繼續打伙,張甲去了縣醫院,張丙跟張乙就幾乎不來往了。

    下放的城里人先先后后差不多都回城了,張丙無家可回,也不知道離開了江洲能做什么。他現在是二隊三四個拿滿分十分的勞力之一,城里下放人中的獨一個。吳毛俚說的扛包、犁地、裝車三大關,他不驚不乍就過來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老職工個個叫絕,說真是出鬼了!沒事他就去洲尾看張甲。那個小墳堆第二年就被汛期上岸的江水蕩平了。但刻在樹上的名字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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