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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19年第6期|魏微:詩文、運河與揚州
    來源:《廣州文藝》2019年第6期 | 魏微  2019年07月01日08:26

    揚州得天時地利,

    又天生一種“擅風情、秉月貌”的城市氣質,

    從來富貴風流于一體,

    是歷代盛世的一個最有力見證。

    1

    揚州是座太豐富的城市。張愛玲有言:像我們這些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后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揚州何不如此?在沒有遇識這個城市之前,我們已經讀了太多關于揚州的詩詞。

    譬如李白的這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小時候背的時候,簡直禁不住心旌搖蕩,自喜自悅。仿佛已置身于春天里,正趕往揚州那花柳繁華地。還有一層,因為揚州離我的家鄉淮陰僅咫尺之遙,從來淮揚并稱。古典小說里寫到“這一日,車行至維揚地面”,心里自是一動,有一種故事發生在家門口的感覺。并且下邊就要好看了,要么是才子佳人,要么是溫柔富貴——這兩樣都是揚州的特產,如同自家地里種的。

    又譬如小杜的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能想見他在揚州的那些年,怎樣出入于歌樓酒肆,成日里浸泡于醇酒婦人。這樣的生活真也未必值得艷羨,事實上,小杜那些年就心情寂寥,難免醉生夢死之感。可是醉生夢死也是有條件的,有那一世的繁華襯著,一邊是“脂正濃,粉正香”,一邊是“金滿箱,銀滿箱”,千百年后讀來,越發能想象當年揚州城里歌舞場的升平景象。

    小杜還有一句詩也很有名,叫“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是獻給揚州韓綽判官的,此人是他的友人,想必當年一起廝混過。那時他們都還年輕,一副逍遙的公子哥兒樣。很多年后想起,在二十四橋邊上,一個有月亮的秋夜,那個教人吹簫的姑娘,如今也不知身在何處。寫這首詩時,杜牧已回到長安,其時也就三十出頭模樣,可是回首揚州往事時,已不勝感懷唏噓之態。大抵繁華、青春等物事,一俟進入回憶,便頓生蒼涼之感,覺得像一場夢。這與晚唐、揚州的氣息甚是相契。

    揚州在唐朝已極盡繁盛,所謂“揚州之盛,唐世艷稱”。《太平廣記》是這樣描述揚州城的:

    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數萬,輝羅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讀來簡直眼紅心跳,恨不能化身其中,也去湊一回熱鬧。

    唐一代詩歌之盛,是免不了要對揚州進行吟唱的。除了前邊提及的,還有“三分天下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又有“十里春風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再有“當年人未識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末一句尤其可愛,叮當作響的,直叫人想起當年的秦樓楚館里,一群少年男女晝夜放歌的情景,大抵有酒,不知愁,可勁兒把年華放縱,去尋歡。這里頭有恣意,其實也是天真。

    又譬如這一句,“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是穩當的中年人的腔調。與此相映照的,更有“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這已是顧及身后事了。寫這詩的也未必就是老年人,只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已,脫口來上這么一句,也算是對揚州城的“生死相許”。真是驚魂句。

    唐詩里有太多關于揚州的描述,篇幅關系不一一贅述。大體而言,揚州是中國最宜入詩的城市,它與南京、蘇杭一道,構筑了我們文明史、文化史中最璀璨的部分。正所謂“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這句雖然寫的是南京,但泛泛也可指揚州,一樣都是佳麗地、富貴場、溫柔鄉,也許身在其中不過爾爾,可是一旦隔著時間、越過字詞看過去,這地方是能把人酥倒的。

    文化意義上的揚州大體就是這么來的。經過兩千余年時間、財富、詩文、風月的浸濡,它作為意象上的存在,實遠大于地理上的存在。它是實的,更是虛的。那一年我去揚州,臨時約了一個朋友,從南京開車過去。因為是初次造訪,一般地也逛了瘦西湖,走了二十四橋,爾后走街串巷來到東關街,實在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來。第二天又起了個大早,一路問到富春茶社,慕名進去吃了早茶。記得那天人很少,點心吃得沒滋搭味的。

    心里想,這就算來過揚州了。懵懵懂懂的,說不上不好,可是也說不上哪里好。悵悵然總覺得不止于此,似乎缺了點什么,內中有東西沒連上。

    今年再去揚州,也是巧了,看到案頭有本《揚州畫舫錄》,就應景帶上了。順便說一句,這本書極好,清代李斗寫的,很平實的文字,我讀來卻是艷光四射。作者在揚州一住三十年,你看他是怎么寫揚州的,他寫浴池、茶肆、食肆、書場、官妓、妓舟、女子戲班、揚州小唱、揚州評話、廣陵琴派、揚州竹枝詞。他也寫小秦淮、小金山、桃花塢。園林里他寫了影園、休園、筱園、賀園。寺廟是禪智寺、高旻寺、天寧寺、大明寺。熙春臺是要寫的,乾隆做壽的地方。平山堂也得寫,歐陽修筑造的,蘇軾三過這里,至今還留有詩詞刻在石壁上。買首飾是哪條街,綢緞是哪條街,皮子又是哪條街。婦女的發式是什么樣,女鞋、女衫又是什么樣。寫人物,他挑了揚州八怪、石濤、江春、王士禎、盧見曾,另有鹽商的富態,“二馬”(馬曰琯、馬曰璐)的藏書樓,史稱“小玲瓏山館”。風月場中,他寫“某公子者,美豐姿,攜家資百萬,先至蘇州、江寧,繼居小秦淮”,又寫一個叫許翠的娼女,短短三四百字,驚鴻一般閃現。

    從來我以為,行萬里路不如讀萬卷書。這次來揚州,且行且讀,比較下來,還是讀的滋味略勝些。一本《揚州畫舫錄》,吃穿用度,人情百態,委實把揚州寫了十之八九。讀康乾南巡的盛景,鹽商接駕,怎樣造行宮……幾乎字字見紅塵,那撲面而來的鮮花著錦之盛,直晃得人眼睛疼。

    行程安排極緊。晚上去看古運河,坐在游船上,一路彩燈閃爍,交輝煥采,而兩岸樓臺亭閣,火樹琪花,是古詩里所謂的“岸岸樓臺開晝錦”。大抵這在一般游人眼里便是勝景了。然而我是個太糟糕的游人,通常油鹽不進,看一切都不走心。記得那年單位做活動,我陪客人去看珠江,也是坐在游輪上,一路奢宅豪景、明媚鮮妍,然而落在我眼里卻是索然無興味,因為很知道這一切不是我的,奢豪鮮妍跟我沒關系。

    揚州城則更遠了一層。揚州最后的風華是康乾年間,遲至道嘉,憑空冒出一個上海灘,揚州便落了。這一切都記在詩文里,因此對于揚州而言,行讀之間,怕是讀更豐盛些。自然這話也不能一概而論。

    譬如那晚我從古運河回來,庭院里略坐了坐,和友人一起閑話。此時正是深秋時節,看庭院里山石相疊,月華瀉地,略微有些涼意。然而清風過處,金桂留香,深深吸一口氣,簡直要醉。才頓覺這是好時光,此處分明是揚州啊。

    友人也起興,相邀去喝酒。于是摸黑來到一處冷街僻巷,小店里買了兩瓶“女兒紅”,拎到對面的燒烤攤上,條凳上一坐,便“把酒看月”起來。實在也無關景致,先是身熱了,再是心熱了,眼睛才能看見更遠處。便是看不見的也跟我有關系,那一刻,千古萬古全是我的,又何止一個揚州城。

    又想起唐人姚合的詩,“江北煙光里,淮南勝事多”,突然心里一蕩,似乎與什么東西連上了,那過往的風流、富貴、青春、歡樂風起云涌,落于這城市,我雖不在“此時”,卻在此地。——行的妙處大抵如此,必得關乎自身、物我交融才有意味。游客一般地去湊熱鬧、趕景點,實是辜負了這座城。

    2

    前邊提了幾首唐詩,句句述及揚州的阜盛,正所謂“唐之盛,揚為首”。然而追溯起來,揚州的繁盛并不始自唐代,西漢時已“盛極一時”,這得從運河說起。

    大體上,揚州是個與運河相始終的城市,所謂“成也運河,敗也運河”。運河始鑿于春秋時代,當年吳王夫差意欲北上伐齊,但礙于長江、淮河未有水道交通,遂于公元前486年下令開鑿邗溝,以勾連江淮水域。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年也是揚州的開城年,當時叫邗城,漢代叫廣陵,也有叫江都。足見揚州與運河相伴而生的關系,無論是先有河、后有城,還是先有城、后有河,它們都像是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又像是一母雙胎的孿生姊妹。

    及至西漢,另一個吳王出場了。此人叫劉濞,漢高祖劉邦的侄兒,受封吳地,定都廣陵。此人在揚州頗有作為,“圍海煮鹽,開山鑄銅”,更重要的是,他承繼了吳王夫差的偉業,繼續開挖運河,以解決鹽運問題,一時富甲一方,繁盛之至。有傳,當時天下銀錢有一半是出自吳國。請看后世的鮑照是怎樣描述吳王濞治下的揚州的:

    當昔全盛之時,車掛轊,人駕肩。廛闬撲地,歌吹沸天。

    “歌吹沸天”四字好,杜牧也有“歌吹是揚州”句。《揚州畫舫錄》里,有一節是專門寫到了這兩位吳王:

    邗溝大王廟在官河旁,正位為吳王夫差像,副位為漢吳王濞像。

    這兩位吳王,一位是揚州和運河的創世紀者,一位是揚州盛世的“始作俑者”,都是開風氣之先的人物。只是兩位的命運都不落好:一位敗于越王勾踐,自刎而死;另一位死于文景盛世,因叛亂而被殲。

    當然運河史上,最著名的開鑿者并不是這兩位,而是“暴君”隋煬帝。這位皇帝做了兩件功德無量的事,整個改變了后世的中國史。第一件事是開創了科舉制度,第二件便是修鑿大運河。——單憑這兩件事,便是雄才大略的秦皇漢武又奈他如何?

    具體地說,隋朝運河是以京都洛陽為中心,東北抵北京,東南至余杭,全程2500公里,以此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更進一步說,京杭運河是在隋煬帝手里才具雛形,等于他大刀闊斧打了個底子,留給后人的只是修修補補。

    自然隋煬帝的下場也不好。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史書上說他是“美豐儀,少聰慧”。即位不久便營建東都,遷都洛陽。同時下令開鑿大運河,又南征北戰,又創科舉取士……樣樣都是大事。難免橫征暴斂,致使“天下死于役”。又“驕奢放蕩”,曾三游揚州,兩巡塞北,更不需說頻繁奔波于長安、洛陽間。據說有一次巡幸揚州,率諸王、百官、后妃、宮女足有十余萬人,船隊長達二百余里,所到州縣,弦歌達旦。

    于是天下起事,“所在蜂起”,官軍不能討,以致隋亡。

    隋煬帝最后是死在揚州。大抵他已預感到了末日將至,是再無回天之力了。一邊窮長夜之樂,一邊以毒藥相攜。又常引鏡自照,對皇后和群臣說:“好頭顱!誰當斫之?”他死于縊弒,時年五十歲。死前,欲飲毒酒自盡而不得,被叛軍縊殺。

    很多年后,唐人皮日休是這樣論述隋朝運河的: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末一句是說,隋煬帝若不是修龍舟、幸江南,一味驕奢淫逸,他的功德足可與大禹相媲美。可是歷史的糊涂即在于,他興科舉、辟運河這一節被忘了,只落了個簡單的“暴君”。這是他著名的形象,也是多數人心中唯一的形象。

    隋朝毀于運河,正合那句“巍煥無非民怨結,輝煌都是血模糊”。可是另一方面,還是那個皮日休,他在《汴河銘》中有一句:“隋之疏淇、汴,鑿太行,在隋之民不勝其害也,在唐之民不勝其利也。”也就是說,隋煬帝做了一件“利在千秋”的事,卻開罪了當代,以致身死國滅,遺恨千古。

    無盡唏噓。無盡唏噓。

    順便提一句,隋煬帝楊廣是個卓越的詩人。史書里說:“少好學,善屬文。”早年詩風宏闊,有帝王氣。比如這一句,“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確有魏武之風,雄健朗闊。奇的是,他還寫得另一路詩,像“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去,一望黯銷魂”。后來被秦觀偷去,換了個句式,變成“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引得晁補之贊道:“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明顯贊錯人了,或者晁補之有意為之也未可知。

    楊廣還寫過一首《春江花月夜》,當是那首更著名的唐代同題詩的先聲,“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共星來。”細細品來,里頭若隱若現的張若虛的影子,等于是他養出了這位“孤篇壓全唐”的詩人。

    大體而言,楊廣在詩歌上是位承上啟下的人物,他上接梁陳的綺艷纖麗,下開盛唐的輝煌磅礴,“神采天成,猶有英氣”。這里摘錄兩首他寫揚州的詩,以志紀念。《江都宮樂游》:

    揚州舊處可淹留,臺榭高明復好游。

    風亭芳樹迎早夏,長皋麥隴送余秋。

    ……

    確實是位“好游”的皇帝。那年他從長安一路逛到揚州,沿途造離宮,計有四十余所,江都宮便是他在揚州的住所,“尤為壯麗”。

    此詩是他初幸揚州時所作,自然這也不是他的第一次,他少時隨父王打天下,揚州便是他任總督時的駐所,一住十年,因此才有“揚州舊處”一說。大體上,隋煬帝有著很深的“揚州情結”,不僅在于這城市的臺榭高明、風亭芳樹,可能更多源自他的少時經歷,在“春光蕩城郭,滿耳是笙歌”的揚州城,他是那一個策馬揚鞭的英豪少年,這是他記憶中的永恒形象,他后來征南北、開運河、下揚州,大抵都與這一經歷有關。

    總之即位次年,他便不遠萬里回舊地,彼時新都才建、運河正開,他脫身出來,率眾來到淮河邊,說:“平淮既淼淼,曉霧復霏霏。”——顯然已到江蘇境內,有水鄉澤國的景象。可是他心急,忍不住又問一句:“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全然一副小孩子的口吻,雖然他已是三十六歲的人了。另有一首《幸江都作詩》:

    求歸不得去,真成遭個春。

    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這是他最后一次幸揚州。是年天下大亂,道路隔絕,因此才“求歸不得去,真成遭個春”。詩寫在春天。他那時已不準備回去了,“帝遂無還心”,又夢見有人唱歌:“去亦死,住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他也信了,便派人筑宮丹陽,準備遷過去。求生的同時,也向死。史書上說:“帝見天下危亂,擾擾不自安。退朝則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歷臺館,非夜不止,汲汲顧景,唯恐不足。”穿著短衣,拄著拐杖,把亭臺樓閣一個個打量,總也看不夠。可能也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這首詩正是寫在這樣的背景下。春天里,鳥聲啁啾里他喝著酒,“梅花笑殺人”句難解,但頹靡、消沉,有肅殺氣。這一句是讖語,寫完這首詩的來年三月,“帝以三月被弒,即遭春之應也”。

    他預言了他的死。某種程度上,這或許是他最好的結局,死于他開鑿的運河邊,死在他至愛的揚州城。

    3

    隋煬帝死了,揚州城得以活。他以一個王朝的覆滅為代價,換來一條河,南北貫通,東西勾連,把中華匯成一個“大一統”。早在武則天時代,運河上便“漕船往來,千里不絕”,“半天下之財富,悉由此路而進”。可以說,是隋煬帝造就了盛唐,非李家一家之功勞。

    自此,揚州便開始了它風華卓絕的繁盛期。及至唐朝謝幕,歷經宋元、明清,中間雖有起落——朝代更替,屢遭重創——卻也屢仆屢起。但得一點太平,須臾間便又恢復了它舊時模樣,其輝煌明艷、風姿綽約,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史稱“通史式繁榮”。

    也因此,錢穆才有一個觀點:“瓶水冷而知天下寒,揚州一地之興衰,可以卜天下。”是不是盛世,只要看揚州就知道了。揚州是盛世的晴雨表。

    唐代以后寫揚州的詩文,試以散曲《憶維揚》為例 ,它是盛衰并寫,兩相映照,更有意味。

    羨江都自古神州,天上人間,楚尾吳頭。十萬家畫棟朱簾,百數曲紅橋綠沼,三千里錦纜龍舟。柳招搖,花掩映,春風紫騮。玉玎珰,珠絡索,夜月香兜。歌舞都休,光景難留。富貴隨落日西沉,繁華逐逝水東流。

    作者湯式,元末散曲家。末世的文人大多喜歡懷舊,類似于“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晚暮的秋涼里,難免會想起春日正午事,閑閑道來,有取暖的意思,然而不說則已,一說則更涼了。中國的“懷古詩”大多遵循這一路徑。

    《憶維揚》主要是一個“憶”字,極寫揚州往昔之榮華,又是“十萬家畫棟朱簾”,又是“三千里錦纜龍舟”,總之是“天上人間”所在了。不大清楚作者憶的是哪一朝的事,盛唐?北宋?——太遠了,未曾親歷,從何憶起?因此,極有可能他寫的是本朝事。元朝雖然短命,存世不足百年,卻也有“曇花一現”繁盛時,一個揚州,一個泉州,還有一個元大都,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大都會。爾后作者筆鋒一轉,回到當下:歌舞都休,光景難留。富貴隨落日西沉,繁華逐逝水東流。

    大體上,這也是《紅樓夢》的意思。一部“紅樓”,可說是一個落難貴公子寫就的繁華回憶錄,同樣是以盛寫衰,繁華里見悲哀。唐以后的詩文大多是這一路數的,有頹唐氣,似乎正午過后進入倦怠期,人懨懨的,不大提得起勁兒。同樣是盛世,在唐朝是“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很倜儻的,真是元氣充沛。能想象那時的人肥馬壯,連走路都是大踏步,女人那時不裹足,不害羞,不病態。白日很長,太陽恒久地照著,給人一種永不落的錯覺。

    唐以后雖然不乏盛世,在詩文里的表現卻多是一個“嘆”字,大抵朝代之更迭,頻繁且慘烈,過不上幾年好日子,就“歌舞都休,光景難留”,這是一條鐵律。因此身居盛世的人,也都知道“花無百日紅”,活得不安心,不恣意。

    《紅樓夢》的可親近正是在這里,典型的中國味。寶玉、黛玉等看見落花流水,都忍不住要傷懷嘆息。這種頹,自然不及盛唐的生氣勃發,——可是盛唐,大抵也是漢文明的一個例外吧,好比一個飛揚少年突然闖進了一群精致、萎蘼的成年人中,雖然共處一間屋,到底各不相干。

    《紅樓夢》自然與揚州脫不了干系,所謂“揚州舊夢覺已久”,這是曹雪芹好友敦誠在《寄懷曹雪芹》一詩中的名句,由此可見曹家、紅樓與揚州的淵源關系。一般說到曹雪芹的身世,他的祖父曹寅是位中心人物——康熙的發小、伴讀,十六歲就進宮當了鑾儀衛,后來被任命為蘇州織造、江寧織造,兩淮巡鹽御史,后者的官邸即在揚州。

    《紅樓夢》的開頭,寫賈雨村被參了一本,革了職,他倒也灑脫,一路擔風袖月,云游天下去了。“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方,聞得今年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樣就引出了林黛玉,并且妙的是,作者把他祖父的官職安在了黛玉父親身上。

    曹寅最后是死在揚州任上。他任江寧織造、兩淮巡鹽御史期間,康熙六次南巡,曹家接駕了五次,其中四次在金陵,一次在揚州。《揚州畫舫錄》里寫到的高旻寺行宮、女子戲班,都和曹家在揚州的接駕有關。曹寅自己就養了一個戲班子,對應《紅樓夢》里,便是賈薔幾個“下姑蘇請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爾后芳官等“十二官”進駐大觀園,花紅柳綠之上更添了許多顏色。此外,揚州有一個園林叫“水竹居”的,據周汝昌考證,此處當是《紅樓夢》里怡紅院的藍本。

    《紅樓夢》因元春省親,借趙嬤嬤的口,間寫江南接駕事。

    趙嬤嬤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

    “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所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

    熟讀《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賈家也就是甄家,甄家等同于曹家。只是隨著曹寅在揚州的辭世,曹家的繁華夢也漸趨尾聲,直至最后完全敗落。這中間的關鍵當然是雍正朝時被抄了家,大抵富甲一方,“不見容于上”,連皇帝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沾親帶故倒了一大片。

    抄家那年雪芹不過五六歲,隨家人遷往北京。《紅樓夢》里黛玉初出場,也是“年方五歲”,隔年她母親辭世,她便離開揚州,登舟北上,去京城看望外祖母去了。及至進了賈府,也是和寶玉同處賈母房中,隔一個碧紗櫥,同吃同住,同進同止。“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這與雪芹初進京的年紀合得上的。

    曹家雖然被抄,但“百年大蟲,死而不僵”,照樣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一頓螃蟹夠得上莊戶人家一年的開銷……無論曹家在京城是何等情狀,雪芹借寫末世賈府的繁華熱鬧,同時又補一句,“如今的榮寧兩府也都蕭索了,不比先時光景”,由此可見他家先時在揚州、金陵一帶,當是怎樣的金門繡戶、盛極一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說:“雍正六年,頫卸任,雪芹亦歸北京……然不知何故,是后曹氏似遭巨變,家頓落。”魯迅的意思也是曹家并沒有立馬敗落,抄家后大抵又經歷一次巨變,以致“樹倒猢猻散”,死的死,落的落。

    《紅樓夢》寫于京郊黃葉村,此時雪芹一家已是“舉家食粥酒常賒”了。當此陋室空堂、繩床瓦灶之時,因想起從前經歷的一場繁華夢,遂記下來,盛衰對照,聊以解懷。他死在四十歲左右,此時“紅樓”已洋洋八十回也,大觀園開始抄家了,引得探春罵道:“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未知賈家是怎樣一敗涂地,但知雪芹是死于貧病交加,從極盛到極衰,也不過三四代而已。

    《紅樓夢》成書于乾隆年間。曹家是落了,康乾盛世又延續了幾十年,另換了人家“起高樓、宴賓客”,尤其是乾隆六巡江南,更是把揚州城的榮華風流推向了極致。揚州的繁盛起于水、興于鹽。在于前者,是千余年來運河上的漕船絡繹;在于后者,則兩淮鹽業向來是舊王朝的聚寶盆、錢袋子,揚州得天時地利,又天生一種“擅風情、秉月貌”的城市氣質,從來富貴風流于一體,是歷代盛世的一個最有力見證。

    然而盛世有時最不好講。所謂康乾盛世,也是父傳子,子傳孫,歷經三代,計有百余年。及至乾隆退位,國庫已“空空如也”。《紅樓夢》也寫到了這層意思,賈府雖有鮮花著錦之盛,其實內囊已盡,縱然強撐著,終也有一跌到底的那一天。果然接下來的嘉慶、道光年間,國運便一步步往下落,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至于割地賠款,種種受辱,從中興出一個繁華的上海灘,從此揚州就落了。

    上海起于末世,而揚州興于盛世,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錢穆才有“揚州一地之興衰,可以卜天下”之論。嗚呼哀哉,為揚州一嘆!

    魏微,生于1970年。迄今已發表小說、隨筆一百余萬字。作品曾登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意、俄等多國文字。現供職于廣東省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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