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7期|喬葉:頭條故事(節選)
1
空氣質量是優。萬里無云的藍天,就是為這個優頒發的巨大證書。入冬以來,這樣的天,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出個一二三四。對這難得的好臉色,人們也很是知道領情,出門散步的人比平時多了好幾成,且沒有一個戴口罩,人人似乎都是一副且行且珍惜的模樣,走得面龐紅潤,喜笑顏開。
半下午蘇紫就翹了班,混在街上的行人里,不疾不徐地走了很久。先是去超市買了一點蘋果和酸奶,路過商城遺址公園,又進去溜達了一圈。從公園出來,站了片刻,瞧見馬路對面的文廟敞開著大門,大成殿的琉璃瓦在藍天映照下如錦緞一般絢麗,心中不由得一動。除了前年女兒中考,她特地來了一次為小棉襖祈福,這一晃已經隔兩年多沒進了。文廟離家不過幾步路,卻整日里庸庸碌碌地不知道忙些什么。還真是用人朝前用不著人朝后的勢利眼呢,自己都替自己不好意思。
便撣了撣衣裳,進去,上了一把吉祥香。把剛買的蘋果用濕紙巾挨個兒擦了擦,上了個果品供。然后,規規矩矩地拜了拜孔子。大殿里沒有什么人,拜完了,她干脆在蒲團上坐了一會兒。仰視著孔子的塑像,忽然覺得有些惶惑。她一直很喜歡孔子,覺得他既堅定又柔軟,既正經又調皮,既倔強又通達,既睿智又單純,既慈祥又天真……是一個似乎可以用“既”“又”無休無止地形容下去的可愛的老頭兒。可這個塑像,說到底,跟《論語》里那個血肉豐滿的孔子有什么關系呢?孔子在世的時候,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后人供奉成這個樣子么?
媽媽,孔子的廟為什么又叫文廟?進來了一對母女,小女孩問。
因為孔子有文化嘛。媽媽說。
唐朝有個皇帝叫唐玄宗,他曾經封孔子為文宣王。老百姓也把孔子尊稱為文圣人,所以孔廟也叫文廟。蘇紫說,摸了摸小女孩子的腦袋。
出了文廟,繼續去往家的方向。卻還是想再延宕一會兒,便東瞧西看,迤邐而行。零食鋪子、蛋糕房、茶葉店……都會駐足流連,像個無所事事的人一樣——當然不是真的無所事事。她一直沒讓手機閑著,找個好點兒的角度就拍上兩張照片。不管水平如何,這些個照片總歸是自己親手拍的,涉及不到版權問題。再配上幾句閑話,興許就能圖文并茂地用到自己的今日頭條號上。
前面有個精瘦的年輕男人正在刷樹干,穿著深藍色的工裝,背上印著一家物業公司的LOGO,身邊擱著一個白灰桶。這種場景每年冬天都會重現,她卻從沒有特別留意過。于是上前。
師傅,您這是在做什么呢?
刷白。男人說。頭也沒抬。
刷白的作用是什么呢?
殺菌,防凍。
哦。
男人顯然懶得搭理自己,不過這也沒關系。既是冒昧搭訕,必然就會有人不愛搭理。蘇紫一點兒也不覺得掃興,遠出去兩步,悄悄拍了兩張照片。沒走幾步,又見到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也在刷白,刷的對象卻是電線桿。殺菌防凍對樹干還說得通,對電線桿是什么道理?
師傅,您為啥要給電線桿刷白呢?看了一會兒,蘇紫方才問道。
男人停下來,看了她一眼。想要回答什么,似乎又無從答起的樣子,便繼續埋頭干活兒。
剛才看見有師傅給樹干刷白,說是殺菌防凍,這電線桿也得殺菌防凍啊?蘇紫也知道自己這么追著問顯得很討人嫌,有著中年婦女的饒舌和嘮叨,可既是問了,就索性問下去,大不了還是落個不搭理唄。
這個呀,為了美觀。一個老太太拎著一袋子青菜走過去的時候,搭話說。
是為了美觀么?蘇紫朝著男人再問。
咱也不知道,上頭叫刷咱就刷。男人終于說。
蘇紫默默一笑。“上頭讓刷咱就刷”,這句話說的,耐琢磨。“上頭”有意思,“咱”也有意思。于是又悄悄拍了兩張照片。今兒的頭條號,就發這個吧。
2
負責對接蘇紫的今日頭條小編姓岳,昵稱悅悅。對于她的入駐邀請,蘇紫起初的態度就是禮貌性拒絕。《中原腔調》不過是一本訂閱量羞于出口的戲劇雜志,即便是作為主編,開個頭條號又有多大意義?悅悅卻很執著,天天到她微信上打卡獻花,耐心游說,說頭條從不缺人氣,缺的是文化,說咱們《中原腔調》這么有文化內涵,您的身份就是當仁不讓的文化符號,我們太需要您來送文化啦。蘇紫敷衍了一陣子,苦于應酬,干脆就把悅悅的微信號設置了個免打擾。
敬愛的小主,開了吧開了吧,您一開就是V,一般人哪有這待遇呀。編輯部主任豆子說。以她為首的幾個小編輯不是80后就是90后,也你一言我一語地攛掇著,說,您要是不想打理,我們來幫您打理,就是把咱們雜志每期的目錄和內容提要放一放也是好的嘛。平日里他們都稱蘇紫為小主,原因么,《中原腔調》太小眾了。
架不住他們鼓動,蘇紫終于妥協,答應了開。
小主圣明!
在這種事情上,她很在意這些小年輕們的意見。不能不在意。雜志再小眾,總也是對外的,多少總要吸納一些當下的新鮮信息,而身邊這些小年輕就是最便捷的信息來源。別的不說,單是一兩日不好好和這些小編輯們聊天,再聽他們說話,她就會覺得有些磕絆。既不明白“撩”“套路”“洪荒之力”之類的老詞有什么新用,也不好懂“人艱不拆”“喜大普奔”“細思恐極”之類的新詞是如何誕生,更不清楚“小目標”“友誼的小船”之類的段子笑點在哪里。這些半生不熟的詞就像一堵堵或厚或薄的墻,會把她和他們高高低低地隔開,想要邁過去總是會顯而易見地費力。每次逢她發問,小編們都是默契對視,樂不可支。
小主,您可真萌。一聽您問這些,小的們就像看見了碳酸飲料。豆子說。
這是什么坑?
開心得冒泡呀。
在蘇紫的意識里,今日頭條這種自媒體號就是一塊地——她承認,自己的本質,就是一個農民,無論是雜志還是家務還是這種自媒體號,地,沒有便罷,一旦有了,她都會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去耕種,不管種點兒什么,都絕不容許讓地撂荒。既如此,肯定累。這也是她起初推拒悅悅的緣由之一。
第一條內容例行是問候諸位網友。網友這種存在,明知道每個賬號后面都是一個活色生香的人,可真要在網上去面對時,還是覺得空茫茫的。擬好了稿子,她先給悅悅審,悅悅說,好的呀,只要是原創的就OK呀。蘇紫問,對內容沒有什么具體要求嗎?悅悅說,請您自主就好呀。只要和文化相關,符合公序良俗,不侵犯任何第三方的合法權益就OK呀。又體貼道,其實您不用那么緊張,讀書、旅游、電影電視的觀感,這些個都行的,您怎么發都有文化含量的,哈哈!
一聽見這甜甜蜜蜜的官話,蘇紫便知道了,這悅悅明著是在寬自己的心,實則是在暗示自己文責自負。不是么?給你的邊界越是遼闊你就越需要小心腳下,從高處說,是自由,也是權力。從低處說,是人家越不管你,你就越該嚴管自己。
第一條的閱讀量不到一千,是意料之中的可憐。第二條好了一些。蘇紫發的是桂花,那幾天桂花正開。她在網上找了一張圖,配了一段有點兒文藝腔的話:
“桂花是用鼻子看見的花,這酒一樣馥郁的濃厚的黏稠的香味,慢慢悠悠,從從容容,筋筋道道。曾聽過一個詞,叫‘桂花引’,有人說該是‘桂花飲’,我覺得如此這花香如此勾人,當然是引。”
半天時間,閱讀量破了萬。有人評論道:圖不錯。
整天和版權打交道,蘇紫驀然一激靈:這圖不會有什么問題吧?連忙問悅悅,悅悅說,這圖如果不是您原創,那就不太好說得清楚。按要求您得保證對圖片享有合法使用權。不過只要沒人說,那就沒問題。要是不放心,您可以注明一下:圖片來自網絡。
蘇紫趕緊在評論里注明了一下。
隔三岔五的,悅悅就會發給她一些話題,邀請她參與。話題各式各樣,摩肩接踵:中秋、國慶、重陽、二十四節氣、改革開放四十年、明星結婚、名人去世、考研……“會有流量福利”,每次,悅悅都會這么提醒。什么是流量福利呢?悅悅說,頭條推送的機制是:機器識別了內容后,覺得哎呀不錯,就會推給比如一百個人先看看,假如有五十個人看完了,機器就會覺得,哦哦真不錯,我再給一千個人看看,然后再計算打開人數,假如又有四五百人打開了,機器就會再給比如一萬人看看,就這樣一直螺旋擴大,直到過了時效性,或者傳播疲軟了方罷。所謂的福利,就是平臺會讓機器把她發的內容在首頁上多推送幾次,在首頁上停留的時間也要長一些,努力讓更多人看到,這樣她的粉絲就有可能增加得比較快,閱讀量就有可能會高起來,在不遠的將來,就有可能會有廣告收益……
如此陌生、遙遠且間接的福利,不要也罷。這么想著,蘇紫便對話題一直很消極。迄今為止,她參與過的唯一一次話題就是“我愛家鄉戲”,也還是因為多少和工作有關。《中原腔調》如今的面兒雖然比原來有所拓寬,可戲劇畢竟還是原始根本。她發的內容是自己收藏的油印戲本:
“十幾年前,在一個縣城的小店,我買下了這些成摞的油印戲本。這個刻寫人,至今是個神秘的名字。我推測他多半很平凡,只是無數戲迷中的一個,像我一樣。
“在鄭州街頭巷尾——當然也不止鄭州,不經意的,就能看見這樣的民間劇團在活動。演者動情,觀者專注。
“這是最小的舞臺,方寸就已夠用。
“也是最大的舞臺,隨處皆可唱響。”
配了六張圖,一張是她拍的路邊小劇團演出場景,一張是最新一期的《中原腔調》封面,還有四張是她早年存的油墨戲本封面。上午發布,她下午去看,閱讀量居然已經過了十萬,粉絲也增加了兩百。最讓她驚訝的是那一百多條評論,有人問她哪里能買到這些本子,有人問她可不可以轉賣,有人告訴她刻寫者的身份,和自己有什么轉彎抹角的關系,有人則說油印這種方式屬于侵權……蘇紫感慨不已。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塊小小的地,其實更像是一個開放式公園,無門無墻,無障無礙,任憑是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想說就說,且全可潛隱。唯有她,宛若站在公園中心的小廣場上任人觀瞧。既是眾目睽睽之下,就得小心翼翼,不能出乖露丑。
對網友的厲害,她從此心悅誠服。自此,她決定一周發兩次,內容也更上心了些。耗時費神是必需的,不過能長見識,也有意外收獲,為了這些見識和收獲,耗時費神也值得。她也開始對閱讀量和粉絲數在意起來,慢慢發現,卻原來,這兩樣的增多確實也是會讓人上癮的,會讓人有些甜絲絲的成就感——這也讓她有了警惕。她告誡自己要有意疏離,不要讓自己被話題蠱惑著去發一些什么內容。我的內容我做主,哪怕只有一個人讀呢。她這么反復提醒自己。等到再一次出現超十萬的閱讀量且那條內容沒有得力于平臺的任何話題流量福利時,她更確信了自己應該堅守這個原則。
那天,鄭州下了初雪,她發的就是雪:
“今天下午的鄭州,飄了一會兒大大的雪花。看到雪花,就想起一些以雪花命名的事物——雪花膏,有一種化妝品的名字就是這么叫的吧,很有年代感的。這個名字一出口,仿佛就聞到了那種香味兒。還有一種冷飲,叫雪花酪。還有一種甜點,叫雪花餅。對了,還有一種衣料,叫雪花呢……還有雪花啥呢?”
最后一句提問,自然是有意投餌,勾引網友討論。網友們果然沒有辜負她的用心,熱火朝天地議了起來。什么雪花酥、雪花粉、雪花肥牛,雪花啤酒……搶答接龍似的,幾分鐘之內就都有了。看到有人說到雪花銀,蘇紫忍不住上線回復:嗯,這個東西最強悍。還有人說,應該把“雪花呢”的“呢”注上“泥”的拼音,不然很多年輕人都讀不準這個字。蘇紫也回復:您說得甚是。還有網友提到了雪花湯,蘇紫回復說,這個是第一次聽說。那網友便細解:就是用雞蛋清打碎做的湯,撒上白糖。另有一網友說了雪花酒,蘇紫簡直懷疑這是他杜撰的,再問,對方說是來自眼下正熱播的古裝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劇中華蘭和明蘭兩姊妹在一場戲中喝的就是這種酒,應該是宋朝就有了的。
那個下午,蘇紫一會兒刷一次手機,每次看,閱讀量都是噌噌噌地漲著。她這才發現:閱讀量在萬以下的時候是精確到個位數的,一旦過了萬,就是精確到千。等過了十萬,就只精確到萬了。怎么說呢,就好像在說存款,窮人得摳著一塊一塊地報數,中產階級就可以抹去零頭,富豪人家就必須要留更大的整數,那才能叫體面。
3
這么好的陽光,隨便坐在哪里靜靜地曬著,都是一種享受。蘇紫仰靠在街邊的長木椅上,選好了兩張圖,又網搜了給樹刷白的一些資料確認了一下基本常識,便擬出了稿子:
“看到圖一師傅正在路邊給樹刷白,跟他聊,他說刷石灰水可以殺菌防凍。嗯,這個我是知道的。又見圖二師傅在給電線桿刷白,難道電線桿也需要殺菌防凍?請教他,他沉默。我不恥下問,他終于答:上頭說了,路邊跟樹干長得差不多的,都得刷。仔細一看,果然。”
照片發的都是背影,避免涉及肖像權。也把刷電線桿師傅的話小改了一下,想要多點兒幽默感。至于“不恥下問”……打出這個詞時,蘇紫有些猶豫。這個詞,是今天中午所得。中午的工作餐里,有一道是紅燒豬蹄,做得鮮香微辣,蘇紫一向對豬蹄沒興致的,卻不知怎的開了胃口,啃了一整只。
大豬蹄子,真香!蘇紫感嘆。
小編們立時爆笑。
小主,這一句話里有兩個新典,您知道不?豆子問。
蘇紫搖頭:請賜教。
他們先說的是真香定律。說是芒果臺有一檔叫《變形記》的真人秀節目,主要內容是清貧的農村家庭和優裕的城市家庭的孩子們互換生活環境的故事。其中有一期,是一個城市男孩初到一個農村家庭,覺得環境差,難以忍受,就撂下了狠話,號稱自己“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里跳下去,也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但幾小時后,餓極了的他只能在這里吃飯,他邊吃邊感嘆說:“真香。”節目播出后,“真香”這個詞被網友們單摘了出來,泛指一個人信誓旦旦如何如何卻馬上就被打臉的狀況,很有喜感。
至于大豬蹄子,就是指男人。各種言情劇或緋聞事件里不是都有男主角么,主角諧音為豬腳,豬腳不就是大豬蹄子嘛。
適用于所有男人么?
多適用于渣男。
為什么?
您的為什么可真多。
我這叫不恥下問。
小編們又轟然而笑。
不恥下問,我用錯了么?這有什么好笑的?
很少見您不謙虛的樣子,覺得好可愛。豆子說:而且,按照字面意思,也可以釋義為“不覺得羞恥,一直往下追問”,挺有趣的。
好吧,那我就繼續不恥下問:為什么大豬蹄子多適用于渣男?
就像咱們罵小孩子是熊孩子一樣,這是女人對男人又愛又恨又調侃的一種稱謂,用來罵渣男當然是最合適啦。
……
好吧,那就不恥下問吧,或許能因此再添一點兒幽默感。有網友評論過,說她的腔調是端莊有余幽默不足。而且,這個詞也合文廟的景,是出自《論語》,和孔子有關系呢。
完成,稍改,定稿,發布,回家。到了小區門口,看見右手邊那家肉夾餅店,蘇紫便又拐了進去,買了一個。回到家,上了個衛生間,吃了半個肉夾餅,又泡了一壺正山小種,喝了一口,蘇紫方才打開手機。在這個過程中,她不時壓抑著想看手機的念頭。總是嘲笑小編們讓手機長在了手上,其實自己看手機的欲念也無時無刻不在,她常常暗自慚愧,有意克制。
其實,以這一段時日的經驗,不看也知道,這個刷白的頭條,閱讀量不可能多高。前些時,她發過一條齊白石的,自認為寫得十分精彩,配圖是齊白石的畫,美得也是無可挑剔,她想著怎么也得有三五萬的閱讀量,不料還沒有過萬。她有些不大甘心,便婉轉地問悅悅,這條機器是否沒有推送?悅悅回復說,肯定是推送了,不然閱讀量不會超過粉絲量。如果閱讀量低,那就是內容不受歡迎。對于絕大多數頭條用戶來說,齊白石有點兒冷,哈哈哈。又說,從大數據來看,最受歡迎的頭條內容就是美食和流量明星,其次就是鄉村,什么農家故事啦,美麗鄉村啦……因為頭條用戶嘛,下沉比較多,也就是說三四線城市基數大,程度參差不齊。要是不想蹭現成的熱點,那您就得往各方面都試試看,找找畫風。
費勁巴力地去找什么畫風?還是老老實實種地吧。
——可是,這是什么情況?蘇紫的頭嗡了一下。到一個小時,剛剛發的這個刷白,閱讀量已經超過五十一萬,評論過了兩百條。
她心慌意亂地把評論粗粗溜了一遍,大致可以確定,惹禍的,正是那個“不恥下問”。從頭條的界面倉皇退出,她略定了定神,便給豆子打了個電話。在豆子到家之前,她都沒有敢再看手機。
餐桌上擺著剩下的半個肉夾餅。她呆若木雞地盯著,盯了許久。忽然想起來,她第一次在頭條上被噴,發的內容就是肉夾餅。閱讀量也超了十萬。她寫的是:
“說起來,肉夾餅雖然名頭叫肉夾餅,可搭眼一看就知道,明明是餅里面夾著肉好么?就字面意思而言,肉夾餅簡直是明目張膽地不尊重事實。可有意思的是,漢語就是有這么一種奇怪的魅力。首先,一看到肉夾餅這個詞,誰都不會誤解,都明白它指的就是餅夾肉。其次,你若真叫成餅夾肉試試?反而會讓人覺得暗淡了、平庸了,更重要的是,顯得不痛快了。這時候再回過頭琢磨肉夾餅——肉字當前,主題就是這么鮮明,這么響亮,這么奪目,這么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一分鐘后,就有陜西網友的評論來了:
肉夾饃,西安人叫了幾百年,您非得整出個肉夾餅?
蘇紫忙回復:鄭州有這么個叫法。額到西安就趕快叫肉夾饃了。
鄭州網友發言:鄭州也叫肉夾饃。
另一位鄭州網友迎上去:我這個鄭州人偏叫肉夾餅犯法了嗎?
然后是一位大學生賜教:肉夾之于饃,賓語前置表示強調!
接著,一大波好為人師者前仆后繼地誨人不倦,有舉例句的,有傳授古漢語知識的,有分享關中文化的……眼看著應接不暇,蘇紫只好討饒道:作為一個語文還可以的人,肉夾饃是“肉夾之于饃”的簡化句式,我還是知道的。正因為覺得知道的人太多,就不想再提,想從一個普通吃貨的角度來解析一下……謝謝各位,謝謝!
4
小主,閱讀量已經八十萬了,您莫不是從此就成紅得發紫的網紅了?您閨名又是紫,這可真是實至名歸啦。一進門,豆子就吊著嗓子陰陽怪氣地戲謔,她明亮的笑容讓蘇紫緊繃的神經有效地松弛了一些,一瞬間卻也有了下垮之勢。她忙振了振精神,也以少有的夸張熱情拉著豆子在沙發上坐下,肉麻撒嬌道:別貧了,趕快支招救命吧,我要死啦。
沒事兒。豆子灑脫地甩甩頭發:有一句雞湯很好用,所有殺不死你的,都會讓你更強大。小主,您一定會更強大噠。
站著說話不腰疼!
哪里哪里,我和您主仆一體,您疼我就疼呢。
一打開手機,豆子頓時正色起來,說她剛才在出租車上已經把評論全看了一遍,理了個大概,網友的注意力主要是在三個點上,第一點就是“不恥下問”,第二點是“上頭”,第三點才是刷白的作用。你看……
蘇紫微斜著身子,貼偎著豆子小小的肩膀,似乎這是世界上最堅實的依靠。剛才那些評論,她沒敢細看。此時,挨著這小肩膀,她方才有勇氣逐條過目。
豆子分析說,這些評論看似泱泱,其實全都可以簡化為一個字:懟。若要強行劃分,可分為輕懟、中懟和重懟這幾個層級:
恕我沒文化,你這個不恥下問用得不對吧?
我不恥下問一下,現在主編門檻這么低了?
我不恥下問請教下,你是怎么當上主編的?
這個不恥下問用得好,表達了主編高高在上,看不起勞動人民的心態。
蘇主編,你是有多高級?
蘇大主編,請出來走兩步唄。
……
蘇紫終于理解了什么叫眼睛里有針、有刺、有木梁。
說“上頭”的也不少,連帶著說到刷白:
年底了,單位的經費沒花完。這么花著快。
無論刷樹干還是刷電線桿,都是按照根來收費的。
會花錢,才能撈嘛。
不刷電線桿怎么會有回扣?這是為了拉動第三產業!
唉,豬一般的領導。廣告牌要搞成統一風格的,美麗鄉村要搞成統一風格的,什么都要搞成統一風格的……
我農村老家那里也是,所謂的美麗鄉村,就是把所有路邊的房子和墻都刷成白色,樹也要栽成一個品種。下來檢查的領導只走大路,他們沿著路開車而過,會點頭說,嗯,這新農村建得真漂亮呀。他們哪里會知道,這只是一個表皮兒?里面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電線桿刷石灰就是為了好看。每個國家的市容管理都有非實用性規定,比如歐美國家規定,私人草坪必須得按時修剪,不然就會收到高額罰單。
刷電線桿好看?這是什么審美?
肯定不是為了好看,不然為什么其他季節不刷?
刷白是為了讓領導看著喜慶!
喜慶應該刷紅的!
沒聽說過白喜事嗎?
對啊,白喜事請去了解一下!
領導怕蟲子沒樹吃,會去啃電線桿!
領導有強迫癥!
給電線桿刷白可以防觸電,領導的用意是讓你暈的時候扶電線桿更安全,哈哈哈!
刷電線桿防觸電?這是什么依據?
這位朋友,幽默感是個好東西,祝福你有!
你們真啰唆。給樹刷白,是為了防蟲。給非樹刷白,是為了美容。鑒定完畢!
我來強調一下,這刷的不是石灰水,是涂料!只是涂料!過去的人刷石灰水,現在刷的都是涂料,為了省事,反正看著都差不多!
我覺得刷電線桿子是很可以理解的。領導檢查都不下車的,在車上一眼瞄過去,看到有幾根沒刷,追責下來,你是去質疑領導眼神不好呢,是去科普解釋呢,還是干脆刷白了事?
……
他們真喜歡用問號和感嘆號啊。
豆子說,咱們一定要分清主次。主次很清晰:這三個點里,最核心的自然就是“不恥下問”,沖著這個靶心的箭射得最為密集,需要趕快把這個點消化掉。至于消化之術,豆子說,常用的做法是雇傭傳說中的水軍,可是像咱們這種,一般也用不著水軍,用完了還留下另一種把柄,犯不著的。最簡便的是找信得過的熟人號來引導一下。蘇紫問,咱們雜志社誰有頭條號?豆子剛想清點一番,尋思了一下,又說,幾個小編頭條號的身份認證都是《中原腔調》的編輯,以往發的內容也跟《中原腔調》有關,一看就是自己人,現改恐怕也不妥當。如果被網友查出來,一定會被詬病,那也是另一番麻煩。
左不中右不行的,兩人這邊商議著,那邊的閱讀量已經過了九十萬,評論刷過了四百。蘇紫眼看著數字像洪水一樣不可遏制地往上漲著,與此同時,窗外的陽光一寸寸地灰暗了下去。
還是先表個態吧。豆子說,反正咱們有錯,就先認錯。若是一直不認錯,這個情緒就會像是地震形成的堰塞湖,越積越險,因此還是疏泄為要。怎么認錯,自然也有講究。肯定不能認領說看不起勞動人民,只能說是誤解。比誤解更高級一點的是帶點兒幽默感的歪解。那就歪解吧,盡量用萌萌噠的語氣:
“抱歉用錯了成語。還自認為有點兒幽默感呢。自認為幽默的地方在于把‘不恥下問’歪解成了‘不覺得羞恥一直往下追問’,見笑了各位。”
發出去了一會兒,如石沉大海,似乎沒有一個人看得到。評論區里,依然是層出不窮的懟:
佩服師傅,這么耐心回答多管閑事又沒境界的人。
你比師傅尊貴?卑劣的等級思想。
“不恥下問”的使用直截了當地顯示了你的水平。
……
真是讓人憋悶。和豆子簡單商議了一下,蘇紫便又發了一條:
“請教”一詞不知道是否有人看到,在下的本意確實是禮敬的。謝謝大家批評指正。
這條也毫無反應,似乎還是沒人看到。
小主,你懂的,網絡輿論的特點之一,就是大家根本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事情的全部,他們只看自己想看的,只說自己想說的。如此而已。豆子說,以目前的態勢而言,最適宜的就是等,等高潮變低,等強音變弱,等熱度變冷。
蘇紫沉默。是的,實在沒有什么辦法的時候,時間就是最后的辦法。畢竟,一切都會過去的。
對了,頭條的平臺有沒有辦法?豆子突然問。蘇紫拍了拍腦袋,懊怨著自己的智商,連忙給悅悅發了微信,似乎永遠在線的悅悅很快回復:哈哈,網友們確實有些杠了。沒事兒的,您忽略就好。
這丫頭,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她是站著賣瓜不腰疼。悅悅說過,自己是個專業賣瓜的。
其實也該恭喜,您的閱讀量新高了呢。網絡鐵律是,越紅越會被噴,看來以后您得去適應這個節奏啦。悅悅又說。
明知悅悅是在巧言相慰,蘇紫卻也氣得呼呼冒火,撂了手機。真是賣瓜的不嫌瓜大,還恭喜呢。突然,她想起自己發的一個頭條:
“作為一枚吃瓜群眾,我還蠻喜歡看娛樂圈爆料的,總能集人性豐富之大成。這是在高強度聚光燈下的無劇本演出——當事人雙方以及親友團反應,狗仔隊耐心細致的梳理挖掘,深層人脈關系的暴露,各色人等的三觀展示……吃瓜群眾們的熱烈評論最是有趣,常常閃爍著真知灼見。瓜有大小美丑,也有酸甜苦辣,總的來說,好瓜惹人愛,賴瓜必有渣。”
原來,她一直自認為的吃瓜群眾的身份,竟然是一種錯覺。她這個吃瓜群眾,居然也可以轉換成為一個種瓜人,眼看著這些不知姓名的其他群眾吃得津津有味,吐得一地渣子,憂思如焚,卻束手無策。真是諷刺。當然,跟流量明星的那些瓜相比,自己貢獻的這一枚瓜自然算不得什么。可是產于自己這塊薄地,還真是不堪忍受。如此這般折騰了一番,也還是沒滅掉。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狼狽成什么樣呢。
小主,您這是什么好茶?能不能賞一杯呀?
握著早已經涼透的茶杯,她這才想起來給豆子泡茶。這個故事,不,應該說是這個事故,老公孩子還都不知道,單位里也只有豆子知道——平日里,雜志社的小編們也都顧不上看她發的東西,都忙著呢。這挺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暫且不管。先喝茶吧,喝茶。
……
作者簡介
喬葉,女,河南省修武縣人。河南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