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6月/上旬|蟋蟀:吃羊記(外六首) 蟋蟀
吃羊記
七點半,多余的樹影。
沿途,月光稀疏。
我們約定了某個時辰去羊場,不見不散。
這時尚有幾處遲到的事故
分布在每個人的意外里。
其中某人昨夜宿醉,但醒來動作麻利
從小戶型中開出越野四驅,加大馬力
轟鳴著輾過短暫的暈厥。
交警攔下他,但酒精并未超標,只得放行。
城東另一處,有人不顧勸阻,失手打翻茶杯
女人悲戚地收拾行裝,等待他回頭。
下樓時他跟前來探望的岳母擦肩而過
老人面色陰沉,欲言又止。
南浦虹橋的人行道上,一對情侶
喁喁私語,談及各自的財產,孩子的學業
以及籌備中的離婚協議。電話鈴響
男人接通電話,答應
放棄撫養權。
郊外,焰火升空,照見鳥巢,驚飛翅尖的白霜。
鞭炮聲在禁燃區外砌筑出一堵高墻。
他舉手,攔下的順風車卻加速離去。
煩燥不安,他決定徒步至繁華的商業街
那兒,聚集了更多去往荒野的乘客。
而我,故意將時鐘往后推遲一刻
以避開他人的整點。
在西餅屋,我要了一塊蛋撻
同時,一款熱汽騰騰的紫薯飲品讓人心動。
我放慢咀嚼的速度,借機與售賣小姐攀談
了解到她來自某座大山,父母漆黑的土坯屋。
她談及往事,以不屑的口吻描述
上海外灘。
那是一個傷心地,“我已經三年沒再回去。”
說話間手機鈴聲響起,我突然記起
某個客戶正在茶樓等我,但他身上
有一種令人厭倦的刻薄。
我找了一個借口,告訴他我將在深夜赴約。
拍了拍身上的餅屑,我徑直
拐過街口,在人行道上
回頭,但已無法辨認她的面孔。
離羊場大約有三十分鐘車程,我寧愿再遠一些。
此刻,羊場院內,在一堆礦渣間
那些瑟瑟發抖的蘆葦下,靜靜站立的羊毛
和綿軟、彎曲的犄角,是否
有一具溫熱的肉體可供棲歇?
我無法確定。
但今夜一定會有一塊金屬去一一拆散它們——
當車燈照見羊群的剎那,
頭羊靜如石雕,崴然不動。
身后,無數雙眼睛冷漠如星光。
是的,我們來了。
彗 星
只是這一次你離開太久
使書桌蒙塵。桌上
一束燕麥早已枯焦,沒了布谷鳥的回音。
房東日日躊躇,經過房門時
一再猶豫是否破窗而入。
蝙蝠在墻角蒙頭大睡。
石榴花對著蜜蜂的復眼梳妝,醞釀著
腹部的平行宇宙:
柯伊伯帶的裙裾被掀起。
你的衣袍,是夜空的一面旗幟
不斷撕扯著光線的纖維,
草原鑲嵌進奔騰的馬匹。
甚至,火山內的雄性激素
都要忍受你持久的冷漠——
將時間的遺骸
封凍于漢字的黑箱中:
“授殷人其柄”。
貝爾格萊德的守軍則緘口不言。
倦怠的諾曼人,在身上紋進咆哮的海水。
作為苦行僧,你的光頭
縫進了黃道的夾角,
穿過春分與秋分的針眼,
縫住黃發與垂髫。
為著沙漠中的石英能再次發光,
你的芒鞋左右疊加,糾纏進
更深的維度里。
沒有任何遺囑,你離開時
沒有預付房租。
這使得托缽者空有一雙結繭的手
捧著虛無。
作為近鄰,我僅僅聆聽過你
唯一一次教誨:
那是寒意猶深的早春,廣袤的原野
清澈如一汪凜冽的湖水。
你以更深的寒意,蘸著星光的碎屑
寫下“到此一游”。
受你的蠱惑,整個村莊的少年
夜不能寐。
他們游蕩過的田園綠草瘋長,他們打賭
一定會有人違背誓言,
在黑暗中,一定
會有人迎著晨風,無比輕狂地
縱身一躍,用金色的馬鞍
跨上屋檐。
父親的邀約
我更希望
到坡上去。
那兒,鳥鳴驅趕著
青草到高處。
你和你的兄長們
編織的魚網,兜住石磙。
“來吧,到我們中間。”
手上的青筋仿佛植物
而你,就是那木質部分。
你的語氣遲緩,
卻有著一股蠻力。
我一一疏理好手中的枝條。
我還想再添加一根。
但它還在吐綠,抽穗,還來不及
握進手中。
我想為這猶豫再找一個藉口。然而
早年順從的習性令我不得不
攤開雙手:
一座碼頭,完全聽命于流水的指紋。
我開始往上游,迎著
你的脊背。
對一個人的命名
韓國兵說,給我的丫頭取個名字吧。
對一個人的命名令人猶豫:
她尚未出生的嘴唇,觸碰過這山,這水
她將來的長發,已經拂過這渡船,這旅客
依偎著肩膀,她柔嫩的臉龐終將紅潤——
對她的想像完全替代了對天空的想像。
我在內心拒絕了他和他的妻子,我說我們都回去吧。
就讓風為她吹來一個名字。
從大堤上那些陌生人的歌聲里吹來,
從孩子們的追逐和嬉鬧間,
從那空無一人的沙堆上,它掠過卻秘而不宣。
在陌生人的褲兜里
嬰兒的啼哭來不及止住,列車
已鉆進隧道。
這些手,這些粗笨的枝丫
此刻,揣在陌生人的褲兜里,攥緊
去往他鄉的車票。
頭頂,正暗自嘀嗒著
巖縫中的山泉。
鳥鳴。一束陽光敲碎玻璃窗
一瞬間,雕鑿出這些疲倦的面孔
“先生”,查驗身份證的警察
終于決定敲門,“你的證件。”
嬰兒再次哭出了聲。
躲進洗手間,他壓低了帽沿。
“先生,身份證。”
光線暗下來,車身再次駛入山的
內部。躲在
無法回應的果核內,此刻
那個卑微的人
干癟、發黑,一聲不吭。
賣西瓜的人
后半夜,西瓜還沒有買主。
市場空蕩蕩地。
拎著滅火器的管理員踩著一雙厚重的雨靴。
抬頭,一輪下弦月
擰得這樣緊,這樣光滑
像手中搓動的草繩一樣悄無聲息。
那些暗處的事物,既不能發光
也無法呼喊,
腰肢痛苦地扭動,蜷曲。
莧菜、萵苣還有絲瓜,這些曾經有望進入
祭祀的物種,被遺棄
而西瓜憑借微弱的反光勝出。
此刻,它們正襟危坐,屏住呼吸
那個收購圓心的人還在路上,
他隨身攜帶著圓周率
和兒時的鐵鉤。
哦,他奔跑時傾斜的身影,他無法釋懷的
孩子氣的羞澀,以及
奔向黑暗的勇氣
擁有如此眾多的,空曠的
無望的、熟透的末世朝廷。
卷 尺
摩托車沖過了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我來了。
站在郊區灰塵積壓的院墻邊,將卷尺拉開。
黃昏前要帶著這些方形的數字回到橢圓的思考里。
然后用電焊將它從空氣中切割下來,成為現實。
而天黑下來了,我們猝不及防。那些線狀的耳語
在街道兩邊傳播。只有一個人在城市中央看守電流
穿梭于每一個腦袋,卻只有一枚按鈕
朝著江流,只有一顆魚膽
苦于腰疾,動作變得僵硬起來。再次讓我感到神經
是有毒的。我的身體尚未學會
稀釋痛楚,雨來了。
販賣柿子的老人再次回到屋檐下
和這些溫軟的器官一起,他捏弄著它們。
想起年輕時的那些黑夜,下著雨但灶火微明。
一個陌生的女人蜷縮在被子里露出額頭,
她掙扎的刻度被他粗糙地一一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