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以緩慢以沉著,抵御荒涼
2011年,草白的《木器》獲得了臺灣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對于這篇小說,她和她的評論者都不介意談及其青澀、幼稚、視角的不合理、技巧的不成熟。今天,面對著《歡樂島》和《一次遠行》,我們會發現,那個技藝不夠圓潤的草白已經被一個節制、客觀、裁剪恰當、藝術感很好的草白所代替。她的敘事變化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作家如何通過寫作的自我訓練和教育,掌握了進退得當、張弛有度的小說藝術。經由那些精心打磨過的灰白淡靜、簡潔凝練的字詞切面,她輕盈而又不乏力度地控制著自我與世界、與他者、與事物之間的距離。
一個從《木器》就開始存在著的主題在草白此后的小說中一直草蛇灰線地逶迤著。她毫無困難地逾越了年輕作家所鐘情的個人化的寫作界面,直接切入了文學之永恒元素的表達:愛欲與情感,生存與死亡。《歡樂島》里,一對出軌的男女在重復了往年的路線后登上歡樂島死于非命。《一次遠行》中,媽媽在一個名叫離浦的地方遭遇沉船。這兩篇小說都涉及死亡,這在草白的其他小說中也多有表達。她通常會讓人物在日常生活實踐或他者的記憶中走過長長的“甬道”,然后緩慢地抵達死亡,如《我們的聲音》中的車禍,《墻上的畫像》里去世的父親,《土壤收集者》中將自己深埋進土壤里的父親。我們不妨說,作者所執念、所講述的是生死問題。圍繞著這一終極命題的所有遠行和羈絆,是她目力與心力的聚焦。人間情感的積攢、飛揚、沉淀無非都是在為這一時刻而準備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草白的小說更接近于存在主義哲學。當然,與棱角硬朗的哲學相較,她更多了幾分面向人世的飽含痛楚和柔軟的打量,多了幾分明知世事荒涼卻還要以緩慢以耐心相抵抗的沉著。
《歡樂島》和《一次遠行》均指涉非常態、非常事。這意思是說,小說所敘之事不再是日常生活整齊劃一、百無聊賴的輪回,相反,它們是平凡生活的逃逸,或者說是與之進行的決絕斷裂,因此有著密度極高的戲劇性的美學沖擊。但草白似乎不看重于此,她有意回避那些具有可讀性的戲劇化變奏,著力于向“內”、向“深”處探掘,這種取舍來源于草白的敘事觀和價值觀。她說:“在現實生活越來越無味,越來越趨于同一的時候,我回到了內心。”“作為人性深處一名執拗的挖掘工,我們最終所要寫下的東西,不是故事里的歡愉或悲愁,而是靈魂深處的戰栗。”因此,如何在非常態事件中鋪陳出“人性”和“靈魂”深處的萬千褶皺,觀看并傾聽那兒蕩起的漣漪和回聲,是草白一直探索的。
《歡樂島》有兩個不同的視角。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女人從自己的內心觀察出發,講述與男人在登上歡樂島之前的“鴦夢重溫”。與通常的出軌事件表達的熱烈迷醉不同,女人的講述可謂心不在焉,她與男人的相處也不再融洽。從她的內心深處涌蕩出了種種反感和抵抗的情緒,提醒她這段關系的齷齪和不堪。可以看出,這一次,這對曾經連續交談過數小時的伴侶不復往日的親密與默契。他們各懷心事地在車上沉默、在農家樂用餐,共同面對老板娘不懷好意的似笑非笑,為要不要再去那個丑陋可疑、荒野般寒冷的房間而博弈。小說的后半部分,敘事的視角發生了轉換,通過船夫的角度講述他如何將一對關系曖昧的男女送上了湖心島。由于男人包下了他的船,所以船夫專程等待他們返航,但一直不見他們回來,等他到島上時,發現了一樁命案。
作者通過不同層面的講述,將我們一步步從“不潔”的開端帶向了驚悚的結局,但這驚悚并不是為了渲染“懸疑小說”“偵探小說”的敘事效果,而是為了呼應前半部分發生在女人內心深處所有無助的掙扎與拒絕。這個結局來得如此干凈利落,與那些纏綿、膠著、博弈的心理過程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淡淡的悲意與涼意沁于其中。
如果說《歡樂島》里的死亡事件是終結的話,《一次遠行》里的死亡事件則是開端,是敘事的驅動力。小說通過家里后輩的視角,講述長輩的經歷。這種視角比“故事內敘事者”所處的位置更加邊緣化,所產生的美學效果也更為清淡簡練。在母親離世的二十年后,父親和舅舅們決意坐船去她當年遭遇沉船的離浦。與《歡樂島》的“故事”或“事故”型描述相比較,《一次遠行》更像是節奏徐緩、情感清澈、余韻悠揚的詩行。小說的詩性主要來源于以下三個層次:
第一,遠行是無目的、無意義的。父親和舅舅們的目的地雖然是離浦,但他們并不知道到那里之后要做什么。更為重要的是,由于河面結冰,船沒有辦法繼續前行,他們最終并沒有抵達離浦,半路無功而返。一個頗有意味的提示是,當大舅得知無法前往離浦時,他似乎松了一口氣,說:“天氣那么好,我們還是趕緊回家吧!”遠行的初心與結局背道而馳。
第二,遠行被不斷介入之事所充滿。當父親和舅舅們決定出發時,那個“在路上”的歷程被不同的事情所干預、所填充。先是舅舅們在上船之前喝得大醉;然后是父親清醒地立于船頭感覺到妻子青翠如舊,感覺到時間正在向往事深處一寸寸回溯;之后是黃昏時一行人投宿于父親的朋友家,主人備了羊肉和芳香四溢的美酒;次日午后他們的船擱淺,一對男女突然出現,幫父親和舅舅們將船從山石縫里拖出來,沉默如啞巴地目送他們遠去;在這之后,小舅忽然發起了高燒,二舅被留下來照顧小舅,只有大舅和父親繼續前行。“遠行”成為一個吸附著、裹挾著各種意外事件的非其所是的復雜敘事體。
第三,遠行是伴隨著對往昔的追憶與講述而發生的。上路之后,關于父親和舅舅們為什么有這次遠行的原因一層層地展露出來。原來,母親當年為了躲避計生檢查,在坐船回海邊娘家的路上不幸罹難。自那之后,父親的生活完全改變了,直到三個舅舅找上門來。關于母親出事的原因、經過、慘烈結局及其痛苦的影響,都經過作者細心的拆分,被小片小片地鑲嵌到這次遠行之中。一家子長達二十年的生離死別也由此一點點地展現出來。
《一次遠行》通過語言傳遞出來的詩性,穩定地承托著多年以前的意外死亡與多年以后的執意尋找,不疾不徐、著墨均勻地布列著關于愛與生存、喪失與尋找的寓言,使之構成了一個頗有內涵和反芻性的文本。當然,還有那些草白極為擅長的風景描寫,如“他的心情在流水聲中得到平復。兩岸靜止的青山、稻田、屋舍、廠房,緩慢地后退”,“冰上的光線強烈而耀眼,白色的光欲要刺破冰面,然而做不到,就加倍返照到人的眼睛里”,等等,都以細膩而質感的筆觸,將遠行之事烘托得如一首清淡之詩,一幅淡墨山水畫。在大片的留白之下,蟄伏著豐富的心靈界域與情感維度。
兩篇小說中,我更鐘情于《一次遠行》,或許是因為它所涉及和覆蓋的命題比《歡樂島》更為遼闊,也更具有形而上的詩性氣質。能夠在“微小”的切面上演繹風起云涌,在“當下”的坐標圖上鉤沉出“歷史”的氣象萬千,一向是我看重的敘事能力。當然,也不得不說,這兩篇小說都屬于比較“輕”的寫作,這也是草白的特征。我以為,以她的天賦、靈性、刻苦和領悟,她的敘事品格應該還能夠更有重量,她朝著荒涼的抵御還能夠更加地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