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院的拴馬樁
陽春三月,已屆不惑之年的我辭親別友來到北京,懷著怯怯卻又期待的心境,從充斥著市井喧囂的街道踏進魯院。抬眼望去,一樹盛開的玉蘭迎立園中,心內即生遠離塵囂的代入感。移步前行,與玉蘭樹相對的是錦鯉游弋其間的一池碧水,萌著新芽、枝條倒映水面的垂柳斜倚池畔,主樓迎面是一片正待盛放的梅林,如江南水墨般唯美的環境,任誰都會寧靜下來,對魯三十六四個月的學習充滿向往和憧憬。
入學教育會上得知魯院的花園其實是屬于中國現代文學館所有的,看到大家些許失落的樣子,院長說,雖然如此,我們的學員依然可以寫魯院院子的玉蘭、梅花、荷塘等一切景色。大家心里一下子就有了自己院子失而復得的滿足感和我的地盤依然由我做主的主權感。特別是來自公安文聯的米可同學說他繞著院子跑了20多圈,在他認為,只要是他跑過的地方,就都是他的地盤了,這讓我立時聯想到跑馬圈地的典故。同時也再次篤定地在心里認為,這個充滿文學氣息和詩意的院子就是我們魯三十六全體同學的地盤無疑。
同學們大都鐘愛滿園盛開的無瑕的蘭、嬌艷的梅、婀娜的柳、輕淺魚翔的池塘以及濃蔭樹冠間的先賢塑像,而我卻于其中尋到一處多數人不甚感興趣卻令自己興奮不已的所在。
到校后的第三天下午,和剛相識便如久別重逢老友般的姐妹們結伴游園,同行幾位來自南方的姐妹對現代文學館A座西北角處整齊矗立著幾排石樁,很是好奇,紛紛猜度這些物件是干嗎的,這些高低大小形狀相似卻又各具特色的石樁對來自陜西關中地區的我來說簡直是再熟悉不過了。我興奮地告訴她們,這叫做拴馬樁,拴馬樁一般高2米左右,寬厚相當,約22—30厘米不等,特別高大粗壯的可達3米以上。這些來自陜西渭北地區已經有千年甚至更久遠歷史的拴馬樁,是北方農耕文化的產物和縮影,并由此延展至陜西的歷史、文化、風俗以及大家都非常感興趣的特色小吃……
大家邊走邊聽我說,聽完說完也就過去了。其后,隨著院里玉蘭及梅花的怒放,很少有人再去關注這些孤立于魯院一隅的拴馬樁。
也許有人覺得,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魯迅文學院這樣的地方出現拴馬樁,真有如陽春白雪間的下里巴人一般存在,似乎略顯違和,但若細究品咂卻又有雅俗共賞之大視野。
有同學說,每天晚上散步時,若一個人需得避開這些拴馬樁,總覺得這些拴馬樁太古老了,似乎那一樁樁石柱身處暗夜之時,其蘊藏著某種深不可測、隨時有可能在你不經意之間迸發而出的神秘力量。
許是地緣親近之故,我卻喜歡于傍晚時分在伴著嘯聲的北京春風中去看望這些來自家鄉、見證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融合妥協的拴馬樁。行走其間,觸摸著這些歷經千百年風霜雨雪的石樁,凝視那一尊尊盤臥于柱頂的雕像,身心恍若穿越千年,目睹來自大漠的金戈鐵馬,感受關中大地的煙火農耕。
傳統農耕時代,馬、驢、騾等牲畜是北方地區重要的生產和交通工具,一個家庭擁有的土地越多、商賈往來越多,所需的馬匹也就越多,因而拴馬樁不僅具有拴系馬、牛等牲畜的實用功能,又是富裕的象征和標志。
同樣是拴馬樁,頂端是否有雕刻、雕刻的精美度也是區別一個家庭富裕程度的標志。拴馬樁頂端,石雕底座往往是圓形的,與方形柱身相呼應,取天圓地方之意。富戶人家的拴馬樁一般置于大門兩側,成對或成排狀,從而與門前建筑互相映襯,成為宅院建筑的有機構成部分,起到了一定的裝飾作用。
雕刻精美的拴馬樁被稱作“旺樁”,取門庭興旺之意,相當于莊戶人家的“華表”。拴馬樁上的雕刻可不是隨心所欲而為的,國人自古都是寓美好意愿于庭院細節之中,雕梁畫棟各有講究,魯院花園所展示的雕刻精美的拴馬樁亦如是,寓意明確、一目了然。獅子寓意事事如意、人形寓意高人一等、猴子寓意馬上封侯,最獨特的當屬胡人騎獅,這些胡人騎獅可是頗有講究和來頭的。
陜西關中在歷史上戰亂頻繁,幾經動蕩分合,特別是魏晉隋唐時期,鮮卑、突厥、吐蕃各族,經過遷徙、雜居、通婚等多種方式與“王化之地”的陜西關中土著漢族經過漫長而復雜的融合,使得很多以游牧生活為主的地域和人們改進為農業定居生活,在漢化歷史長久、群居相對集中的渭北農村,誰也說不清自己祖先的族屬,儒雅禮讓的民風中蘊涵著勇敢、質直、粗獷、渾樸的氣質。胡人造像石樁傳遞出草原與麥粟兩種文化生命力同化的必然,同時也透露出蒼涼、神秘、野性的生命信息。
拴馬樁還有一個實際作用,就是鎮宅辟邪。古人心中,石具有超自然的神力。用“靈石”鎮宅,是民間最常見的巫術。始見于漢史游《急就篇》,唐顏師古解釋指上古諸多石氏之人“后世皆望族”。“敢當”意為“所當無敵”。所當無敵的石樁與彪悍神勇的胡人結合起來,那分量在慣常以此作為精神信仰、力量支撐的古人心中,堪稱無敵!
華夏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史,是從有著深厚底蘊的農耕文明中生發出來的,工業文明、現代文明逐漸取代農耕文明也不過百年時間。竊以為,在被濃郁文學氣息包裹著的魯院,這些帶著千百年歷史塵煙、散發著農耕文明、滄桑凝重的拴馬樁應是斯地的點睛之筆!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