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3期|尹學蕓:補血草
1
請好了假,屯屯回家換了套新衣服,打車去了城北的儲蓄銀行,在三樓辦公室見到了桂行長。桂行長打發(fā)掉了所有的人才走過來,這期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屯屯一直不安地看著他處理公務,臉上滿是打攪了人的歉意。桂行長卻始終沒有看她。坐到了屯屯的對面,小包裝的茶葉撕開封口,小心地倒進紫砂壺里。屯屯注意看著桂行長的手,潔凈,修長,像繪畫或彈琴人的手。他的手比他的臉年輕很多,當然,他的臉也不老,只是不如他的手年輕。
屯屯在喉嚨里喊了聲哥哥,嘆氣樣地,吹動了空氣中的浮塵。
“哦?”似有感應,桂行長抬了一下頭,鏡片后的眼睛在她臉上停了大約半秒。
“今天怎么有空過來?”桂行長說得心不在焉。他端過來一盅茶,說這個是頂級金駿眉,朋友剛從福建捎來的。“你嘗嘗,喝得慣不?”
“好喝好喝。”屯屯蚊子樣地應。嘴唇遇到了燙茶,都還沒怎么喝到嘴里。香氣氤氳的鼻孔直癢,她忍住了一聲噴嚏。
“你別緊張。”桂行長說,“你緊張的樣子就像個小姑娘。”
“我是老姑娘了。”屯屯笑了下,白牙齒一晃,又不見了。說好的不緊張,其實還是緊張。屯屯抖了下肩膀,緊張似乎是浮塵,能夠輕易抖落掉。“我請好假了。”屯屯說,“我要回北疆。”
桂行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問什么時候走。屯屯說,馬上。夜里八點多的火車。桂行長看了一下表,說怎么不坐飛機?屯屯說,我習慣坐火車。桂行長說,不是高鐵?屯屯說,坐高鐵要倒車,麻煩。桂行長說,我找人送你。屯屯說,不用。我回家收拾一下東西,然后就去長途車站,來得及。桂行長自己喝了口茶,似乎再無話可說。視線落在了茶盞里。洇了會兒,桂行長抬起頭來說:“家里有什么事吧?”
屯屯呼出一口長氣,望向窗外。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像鵝群一樣。其中一只“鵝”明顯脫離了隊伍,在旁邊浮游。我爸想我了,他最近身體可能不大好,一直喊我回去。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長,上次見他的時候是年節(jié)后,屯屯來送北疆的土特產(chǎn)。薰衣草精油,馬腸,烤雞蛋,葡萄干,胡楊林里長的蘑菇,幾乎都是吃的。精油是女人用的,屯屯不說,桂行長自是明白。他說,這么沉,你把北疆背來了?
就是那次,屯屯告訴他,父親得了直腸CA。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秋天,父親說啥也不愿意做手術。后來是趁他昏迷的時候把手術做了,他便血便得已經(jīng)不行了。想來桂行長是知道的,他沒有問CA是什么。能當行長的人,天下的事沒有什么不知道。在屯屯眼里,他就是個天神一樣的人物,無所不能。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他當時這樣問了句:“精神……好嗎?”省略了主語,他只關心精神。這讓屯屯不以為然。屯屯笑著說:“他想吃補血草,說我采的才管用。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想吃補血草,誰采還不一樣呢!”
“補血草是什么?”桂行長開始變得專注。
桂行長去過新疆不止一次,南疆北疆都走過。他喜歡新疆的石頭,和田玉,哈密玉,蛇紋玉,瑪納斯碧玉……那些堅硬的溫潤的生命和光澤,能讓一顆心盈滿水分……可他沒聽說過補血草,從沒有人告訴過他。
屯屯說,補血草是一味中藥。又叫黃花磯松和金匙葉草,有止痛、消炎、補血的功效。自從做了那次大手術,他總發(fā)脾氣,說手術把他做壞了,說自己缺血。他捏著手腕說,因為沒有血,血管像奎屯的河床一樣,都癟了。
這些是媽媽在電話里反復告訴她的。但屯屯留了個心眼,省略了媽媽兩個字。
“其實他就是瘦的。”屯屯皺一下鼻翼,那里堆起了細碎的皺紋,把幾粒細小的雀斑埋葬了。屯屯是一個玲瓏細瘦的女人,小小的個子,典型的瓜子臉。談起父親,她的緊張消弭了,就像說一個淘氣的孩子。“我今天從這里路過,順便上來問問你,可有什么要捎的,或者,給小北帶點什么?”
小北是桂行長的兒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屯屯的兩只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桂行長,心里卻在想這是個倒霉催的理由。想問這句話,電話里就能問,何苦大熱的天跑上樓來。
“沒有。”桂行長果斷搖頭,“他什么也不缺。你路上注意安全,到烏市告訴我一聲,到奎屯再告訴我一聲。”
屯屯心里一陣涼一陣熱,雞啄米似的不知點了多少下頭。她把包帶放到肩上,站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屯屯說,“哥放心吧。”
沖口而出,兩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過去屯屯叫他桂主任,后來叫桂行長。幾年前的晚上,遇見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散步。桂行長對兒子小北說,叫姑姑。妻子立馬說,叫阿姨。屯屯僵住了,只是笑了笑。錯過身去幾步遠,就聽桂行長的妻子說,阿姨是官稱……你怎么隨便跟人套近乎。屯屯在路邊的燈影下尾隨他們走了幾十米,桂行長說她是下屬。妻子說,下屬就更應該有分寸。桂行長低垂著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她完全可以不遇見他們,是她想遇見。她想近距離地看看小北長什么樣。事實是,當時小北站在樹影里,她沒看清。桂行長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屯屯從小就知道,這樣的走法是吃官飯的命,她是保險公司的副總,她的父親曾經(jīng)是塤城炙手可熱的人物。桂二奎之所以能當行長,據(jù)說與其岳父也有干系。這些屯屯都是聽同事說的,屯屯在郵政部門上班,管分揀包裹。那里女人成堆。女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沒有什么秘密能瞞人,當然,屯屯的秘密除外。
桂行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立起來貼放在一只紙袋的內(nèi)壁。正好秘書敲了下門,推開了一道縫。“桂行長,人都到齊了。”
桂行長說:“讓大家再等幾分鐘。”
秘書應了一聲,小心地關上了房門。桂行長把紙袋遞給屯屯,說茶葉你留下。屯屯希冀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句話。他的話卻說完了。屯屯的臉像小姑娘一樣漲得通紅,她覺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倒好像是專門為信封來的,那個信封很鼓。屯屯抱著紙袋往外走,羞愧得走路都要跌跟頭。
她沒有回頭。感覺中,他在門口看自己,然后,急急推開了對面會議室的門。
2
屯屯的新衣服,其實就是一件雪紡連衣裙,上面開紫色的花,有點像補血草。在網(wǎng)上看見這件衣服時,屯屯心里一動,一刻都沒遲疑,第一時間放進了購物車里。這大半年,屯屯的耳朵簡直被磨出了繭子,媽媽總在說補血草,因為爸爸總懷疑自己的血管空了。“你出去看看,補血草出芽了嗎?長骨朵了嗎?開花了嗎?”用補血草的花沏水,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變成O型血。這是爸爸做夢時,一位長著白胡子的長者告訴他的。從此,他就一心一意等。媽媽每次說起這些,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淚。媽媽是河東獅吼脾氣,發(fā)起來地動山搖。不知什么時候改了性情,一句話來回說,一回比一回示弱。眼下是七月,北疆奎屯的七月,該是補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積開花的日子,爸爸卻說媽媽采來的補血草不管用,“你讓小美來,她采來的才管用。”
“大姐二姐呢?”
“你就回來一趟吧!你爸說了,別人誰采也不管用!”
“我爸怎么樣了?”
“他最近一直在醫(yī)院里,幾天不想吃喝,老說小美該回來了!”
“你把電話給我爸。”屯屯對著手機說,“爸你要好好吃飯,聽我媽的話,聽大夫的話。我明天就去請假,爭取能早一點趕回去,給你采補血草。”
聽筒里卻沒有父親的聲音。屯屯又喊了兩聲:“爸,爸!”
媽媽說:“你聽不見他說話,他聲音小得像蚊子。”
“你讓他吃飯呀!”屯屯著急。
媽媽說:“你還不知道你爸的脾氣?犟驢,你就隨了他!”
屯屯喉頭一哽,把電話掛了。
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感受著列車的風馳電掣。林木,燈火,黑黝黝的曠野成了一條線,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閃過。對面臥鋪的女人一直在打電話,哇啦哇啦說著家長里短。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收了線,她開始自言自語。被單舊,毯子薄,枕頭一股汗油味。說一句,看屯屯一眼,她是想跟屯屯結(jié)成同盟。這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有些肥胖,卻長著削薄的嘴唇。頭上是稀疏的發(fā)卷,泛著晦暗的光。屯屯不想接她的話,是因為屯屯需要安靜地回味一些東西。從塤城到北京一路奔忙,途中大巴出了點意外,剮蹭了一輛小車的屁股。緊趕慢趕上了火車,似乎還沒站穩(wěn),列車就嗚的一聲開始鳴笛。
一顆心終于安穩(wěn),屯屯把行李安頓好,脫了鞋子把腳收到鋪位上,整個身體呈“之”字。兩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專心致志地看窗外。
“天黑了。”女人的搭訕是在表示不滿。那意思是,漆黑抹眼的,能看見個啥?
屯屯歉意地回頭笑了下,又恢復了拒絕交談的姿勢。
“茶葉你留下。”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長,這是一個鄭重的稱呼。
那,信封給誰?
這話他沒有交代。如果也給屯屯,他沒必要說“茶葉你留下”。
是有話外之音的。
那信封里,不多不少是一萬塊錢。從柜上新取的,緊實實地攔著封腰。屯屯掀起來看了看,都是連號的。
屯屯假裝從那里過,卻在樓下打了電話。接著,又去了趟洗手間。擺弄一下頭發(fā),擦掉額上的汗水,又撲了些粉。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對他。對了,之前她還特意穿了條新裙子,雖然他既沒注意屯屯的穿著也沒注意她的臉。屯屯磨蹭的這一段時間,他卻有了精心準備。是精心,屯屯很篤定。準備了,卻沒有多說話。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腸CA。這么多年,屯屯從不輕易找他。這次登門,他想屯屯應該有要緊的事,而不是像她說的,只是從這里路過,問給小北捎點啥。
“到烏市告訴我一聲,到奎屯再告訴我一聲。”屯屯的緊張讓他不忍。她緊張,他也不舒服。
這句話,卻像架飛機在屯屯的腦子里轟鳴,似乎,還應該有弦外之音。是不是……到醫(yī)院再告訴他一聲?
這讓屯屯振奮。她的胳膊肘支在蹺起的二郎腿上,兩只拳頭頂著下巴,在隆隆的火車聲中對自己說:“這一趟,去得值。”在這之前,屯屯為去不去見桂行長簡直傷透了腦筋。其實,每次去見桂行長都會傷透腦筋,包括給他送北疆的土特產(chǎn),屯屯會想,他需要嗎?他回家怎么解釋?他會輕視這些東西嗎?這些土特產(chǎn),都是屯屯花大價錢買的,因為都是市面上最好的,每一朵蘑菇屯屯都會反復比較和挑選。色澤,大小,一點霉斑都不許有。人家不讓選,屯屯就往上加錢,直加到人無話可說。這事在屯屯心里有點神圣,不容許有絲毫瑕疵。然后便是千里迢迢背了來,像背著一個巨大的情感包裹。每次從新疆回來,她都要帶這帶那。干果,水果,甚至密封的牛羊肉,有一次,她帶來了足有三十斤煙熏的小羊排,給他放到辦公室就走了。屯屯剛到樓下,他的電話就追了來,粗暴地說,你干啥帶這種東西,塤城也能吃到新疆的牛羊肉……你費那瞎勁干什么!屯屯想說話,卻沒提防抽了一下鼻子。三十斤,放到瘦小的屯屯身上,光是上車、下車、上樓……他知道自己的話重了,嘆了一口氣,讓屯屯別走,晚上一起吃個飯。屯屯貼著墻根走,膽小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屯屯的婚姻后來解體了。離了婚的屯屯有幾年沒有回新疆,也就有幾年沒有見桂行長。雖然同在一個郵政系統(tǒng),卻仿佛彼此毫無牽連。儲蓄銀行有了自己的辦公樓,就像跟郵政分家了一樣。屯屯租住在城北的建設公寓里,與華府小區(qū)隔了一條小馬路。屯屯經(jīng)常到華府小區(qū)里散步,那里花草繁茂,還有健身器材。每次從七號樓前經(jīng)過,都要往上看一眼。七號樓是單獨的一棟別墅,寬大的玻璃窗上倒貼著鮮紅的“福”字。陽臺上晾曬著衣物。朦朧的燈光里,映襯著暖洋洋的一幅生活圖景。屯屯經(jīng)常舉著頭一望就是半天。她不走,月亮也不走。她形單影只站在那兒,就像別有企圖。
她見桂行長需要理由,從北疆回來,就是最好的理由。
那是他第一次請屯屯吃飯。在塤城最高的一家旋轉(zhuǎn)餐廳。坐到上面,能環(huán)視城市周圍的夜景。他點了最貴的一種龍蝦,剝出的肉全部放到了屯屯的盤子里。他給屯屯道歉,說不是不喜歡她的東西,相反,他很喜歡。只是,不想屯屯那么辛苦。交通這么便利,新疆有的東西,塤城也有,受那個累不劃算。
“我又不是走來的,哪里就累死了。”屯屯有些負氣,情不自禁用手背去抹眼睛。他稍一示弱,屯屯的情緒就有些鼓脹。“當年我走來也沒有覺得多辛苦,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把紙巾疊得方方正正讓她擦鼻涕眼淚。驚愕地聽她講出了第一次出疆的經(jīng)歷。
這些經(jīng)歷,屯屯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她決意要出疆,誓死不回頭,都是十八歲那年的事。1988年的夏天,高中畢業(yè)的陶小美從奎屯出發(fā),來到了烏市。離開奎屯是她小時候的信念,走著離開也是信念之一,這都是她計劃好的一部分。在烏市的電業(yè)局給黃板打了個電話。黃板是塤城人,在烏市附近的駐軍地當兵。那一年他復員了。屯屯就是接到了他復員的消息,才義無反顧地要來塤城。他們是筆友,開始交往的時候,屯屯就知道了他的家在遙遠的地方,那里或多或少與自己有些關系。就因為知道他是塤城人,屯屯才肯與他交往。
電話里,黃板卻說不認識她。
陶小美說我是新疆奎屯的,奎屯,你當真不記得奎屯了?話沒說完,就嗚嗚哭了。
黃板趕緊說,奎……屯屯,屯屯我想起來了。屯屯你想來就來玩幾天吧!
陶小美當即決定做個新人,給自己改名叫屯屯。
后來她才知道,黃板在部隊喂豬,閑來沒事就找雜志上的征友啟事,像她這樣的筆友,黃板有五個。難怪黃板每次寫信要用復寫紙,連稱呼都不換,抬頭稱:我的。落款稱:你的。既親密又曖昧,能把人撩撥得心神搖蕩。
那些信,屯屯外出割草都要帶在身上。戈壁灘空曠遼闊,落日又大又圓。在夕陽底下看那些信,美麗的句子像補血草的花朵一樣芬芳迷人。
屯屯從烏市走到北京用了四十三天,她扒過煤車,坐過郵車。其實,她有錢買車票,可她越來越享受這個狀態(tài)。長到十八歲,這是第一次走這樣長而有意義的路。這樣的長途奔襲,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心中一種神圣的秘密。這樣一條路,一直在她的夢里。從腳腫,到磨就了一副鐵腳板,有時兩三天都吃不上一頓熱乎飯。她在北京甚至沒工夫停留。京東的一個地方叫塤城,她打小就知道這樣一個地方。離塤城三十里,有個村莊叫罕村,是他們的祖籍地。上學填表要填的地方。爸爸就在那里長大,1956年支邊,他跟新婚三天的妻子來到了北疆。那個新婚三天的妻子,卻不是屯屯的母親。
就因為那個人不是屯屯的母親,爸爸自打從罕村出來就再沒回去過。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拐到了塤城,卻沒有回罕村。
他從不提有關罕村的任何事。他的故事極其神秘。
從陶小美記事起,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就永無休止。媽媽嘶吼著讓爸爸滾,滾回塤城,滾回罕村。這兩個地名,就像長了翅膀在屋子里亂飛亂撞。兩個姐姐把頭藏到被子里,屁股可笑地撅到了外邊,像兩只圓溜溜的西瓜。媽媽熟練地一把扯下她們的褲子,巴掌就像拍在生瓜蛋子上,能把兩瓣屁股拍腫。陶小美只有五歲多一點,不怕死樣地雙手背后貼在門板上,兩只大眼睛烏溜溜地看媽媽。“將來長大了,我一定要滾回塤城,滾回罕村。你們等著瞧吧!”草房的屋檐下墜著一尺長的冰凌,爸爸蹲在墨黑的屋檐底下抽煙,頭上懸著一排冰錐做的利器。屯屯真怕那些利器落下來,戳破爸爸的腦袋。
那天她夢見爸爸死了。從夢中哭醒,她從媽媽的被窩里爬進了爸爸的被窩。爸爸把她抱在懷里,嘆息似的說,我不會死。我死了,誰給我打幡呢?
再長大一點,她才知道這話有多重。
打幡的人應該是長子。再退一步,應該是兒子。從內(nèi)地來新疆謀生的夫妻占大多數(shù),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造一個兒子出來。這是信念。在西部舉目無親,一定要造一個兒子出來給自己打幡。否則,死都合不上眼。
新疆離內(nèi)地千里迢迢,來的時候下了火車坐汽車,下了汽車坐牛車,搖搖晃晃在戈壁灘上走了七晝夜。他們很多人出來就沒想再回去。
她和黃板同居了。黃板的父母死活不同意這門婚事。屯屯初次上門時,就像個要飯花子。鞋子開裂了,頭發(fā)長短不齊。上衣甚至錯扣了紐扣,濕答答地貼在了后背上。黃板也用排斥的眼光看她,等她從洗澡屋里出來,換上干凈衣服,黃板的眼睛就直了,說你是新疆的古蘭丹姆嗎?
“戈壁灘上的一股清泉,冰山上的一朵雪蓮……”黃板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中魔了一樣。
等于來個不要錢的媳婦。黃板的父母終于想通了,“媳婦家里遠,就不能有事沒事回娘家,能省很多麻煩和錢物。”屯屯的婆婆賬算得很仔細。
這個婚姻維系了七年,以黃板的出軌而告終。
黃板經(jīng)常問,你跟我過日子總是心不在焉,你到底有啥心事?
或者,黃板這樣說,你到底因為什么從新疆走到塤城,我沒有那樣大的魅力吧?
還有:“你為啥總不懷孕?”
黃板的話風越來越飄,眼神越來越輕佻,屯屯就知道他們該結(jié)束了。她不能等著人家往外轟,屯屯自己離開了。
屯屯從來也不敢告訴黃板,她不想生小孩。小孩不在她的人生規(guī)劃中,她從小就沒規(guī)劃過要做母親。她對母親這樣的角色很排斥。十九歲那年她懷了一次孕,自己去外縣偷偷流掉了。躺在骯臟的小旅館里,蘋果綠的窗簾曬成了白菜幫子色,上面畫滿了地圖。她一個人悄悄地流眼淚,是因為委屈和孤獨。這種委屈和孤獨卻沒有人可以傾訴。哭夠了,去洗手間換衛(wèi)生紙,她對著那些暗紅的血塊凝視了很久,然后果決地沖掉了,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扶著樓梯下樓。那時她剛應聘到郵政局當投遞員,每天騎一輛28式的男款自行車,跳上跳下時就像在演雜耍。她負責城區(qū)西部的報刊投遞,曾經(jīng)把來自臺灣的一封“死信”投活了,那一家人繡了錦旗送到了郵政局。
到年底,她被評了先進,轉(zhuǎn)了正。
3
一幢水泥鑄的大筒子房,投遞組在東頭,分揀組在西頭。她有時閑著沒事會去分揀組轉(zhuǎn)悠,拿張報紙一邊走一邊假裝閱讀,有一回踢到一只郵袋上,栽了個大跟頭。一直沒看到桂二奎的身影。一打聽才知道,他當了主任,去樓上辦公了。
桂二奎皺起眉心看屯屯,他一直覺得屯屯不靠譜。她在他面前總緊張,心里有鬼的人才會那樣。屯屯身材嬌小模樣可人,一副永遠長不大的樣子,既像無腦,又像無心。年輕的時候,整個一個不良少女模樣。夏天穿極短的短褲,指甲涂寶石藍,從不穿襪子。第一次見屯屯那年他也在郵政分揀包裹。搬動一個大郵袋放到手推車上,一抬頭,梳著荷葉頭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說你跟我爸長得一模一樣。
他從沒見過她。卷曲的黃褐色頭發(fā),根根帶著彎鉤。鼻頭和眼神都是尖的,有一種熱切的東西在神情里,那么想和你貼近或吸附。他警惕地問,你是誰?她說她是罕村的。可口音明明是外鄉(xiāng)人,習慣說一口兒化音。“我都不用問,一眼就看出你是桂二奎。”她那時跟他說話一點都不緊張,一派天真爛漫。
院子里還有其他人在干活。桂二奎警惕地四下看了眼,把她領到了大門外。“你爸是誰?”
“和你通信的人,他叫陶子晟。”
桂二奎一聽就明白了。
三年前,有個人來寄包裹。剛一進郵政局,工作人員就把嘴巴張大了。“桂二奎,你來辦理業(yè)務。”有人故意把他叫到了前臺。包裹是寄往新疆的,單子上寫的是衣物。那人有些饒舌,主動說他有三個女兒,她們?nèi)肯矚g內(nèi)地的服裝,為滿足三個女兒的愿望,他跑遍了整個塤城。桂二奎客氣地接待了這個不尋常的顧客,不時看一眼他的臉。他也戴眼鏡。他們都有些夾鼻,口是方的,有厚嘟嘟的嘴唇。發(fā)際線都有些高,亮出圓鼓鼓的額頭。他們的身材居然也一致,都像螞蚱一樣有兩條又瘦又細的長腿。他們看著對方,就像看著一塊能推進或退回歲月的鏡子,那里是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的自己。桂二奎莫名有些激動,手情不自禁地抖。為了掩飾,他把兩只手插到綠色制服的方兜里,使勁抓住了里子。他們身邊逐漸有人圍攏了過來,顧客把他拉到了外面,在外窗臺上用一條卷煙紙寫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又撕下了一條卷煙紙,把二奎的地址寫下了,裝進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開始了小心翼翼的通信。他們的通信沒有違禁內(nèi)容,談的都是學習和工作,但都寫得很長,他們有話說。有一回互寄照片,正好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
“天殺的啊,陶子晟,我讓你欺負了一輩子!我不活了!”
媽媽的叫聲比刀子還要尖銳,在家屬院的上空響徹。跟爸爸結(jié)婚時她是初婚,是響應支邊號召來建設邊疆的。同鄉(xiāng)給她介紹陶子晟這個人,除了大幾歲,有文化,脾氣好,多才多藝,還挑什么呢。后來她才知道,他不單結(jié)過婚,還有不止一個兒子。他不告訴她,除了想隱瞞,還因為這傷口太深太痛,他不想回首。可這算什么理由。許多年,她都認為是爸爸欺騙了她,罵他陶騙子。再加上總也生不出兒子,她對待自己,甚至有些苛刻。有一回,她發(fā)癔癥,一剪刀就把陶小美的頭發(fā)剪掉了。因為太擦近頭皮,剪刀尖甚至戳破了耳輪。鮮血倏地順頸項流了下來,陶小美一抹,胳膊都是紅的。陶小美嚇傻了,她以為自己的耳朵被剪掉了。“你咋就不是個帶把兒的!”媽媽氣憤地罵,“你不知道他想兒子想瘋了?”其實她自己也想兒子,她死了也要人打幡。大美和二美都描述過,媽媽懷上小三時,整天橫草不拿、豎草不捏,油瓶倒了都不扶。她篤定這回是個兒子。邁門檻想好了才邁左腳。喝醋,一點辣味也不吃。肚子稍大一點,她就說兒子在她的肚子里練武功。生產(chǎn)的時候她說啥也不進產(chǎn)房,說怕。醫(yī)生護士都以為她怕疼,說你都生兩胎了,再生頂多像母雞下個蛋。可只有家里人知道,她是怕再生個丫頭。
媽媽把照片摔在炕上,問三個女兒認不認識這是誰。三個丫頭都驚呼,太帥了,這是爸爸年輕的時候!媽媽恨恨地說,這不是你爸,這是你爸的私生子,他們居然偷偷來往!可憐我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我恨不得殺了他!
“我有哥哥?真的哇!”陶小美不識時務,激動得眼冒賊光,嘴巴一張,流出了口水。
媽媽見不得她這樣,狠狠扇過來一巴掌。
糧食局大院住了五六十口人,有維吾爾族,回族,哈薩克族,蒙古族。有個人總像影子一樣在院子里飄,戴一頂白線帽。她在外邊的屠宰場工作,有一回拿回來六個小羊拐骨,對陶小美說,你要嗎?那羊拐骨不單洗凈了,刷白了,甚至被包了蠟衣,晶瑩剔透。哪個小姑娘能拒絕這個誘惑啊。陶小美把羊拐骨拿回家,把媽媽氣瘋了。她逼著陶小美把羊拐骨還回去,說不還回去就永不許她吃飯!陶小美抽抽搭搭往院子的東南角走,雪落得沒了腳脖子,鞋窩里是透骨的涼。她的眼淚沒等淌下來就變成了冰豆子,自己都感覺像受難的女兒國公主。大寶和二寶正在堆雪人,他們一個比陶小美大,一個比陶小美小,可他們都是男孩子。雪人戴了一頂氈帽頭,鼻子上頂了一塊西瓜皮,但分明是笑著的。西瓜一準是夏天吃剩下的,滾落到床底下,冬天掃除時被發(fā)現(xiàn)了,但它們依然不壞。陶小美家里也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肚子西瓜,滾得像煤球一樣黑,但切開一看,瓤是紅的,甘甜。
陶小美把六只羊拐骨出其不意地丟到雪人懷里,撒腿就往回跑。
大寶二寶都是小白帽的兒子。陶小美從小就知道關于他們的隱秘,他們都是小白帽抱養(yǎng)的孩子。要再過幾年,陶小美才能從大美的嘴里知道“爸爸有兩個媳婦”,第一個媳婦就是小白帽。他們一塊從內(nèi)地來新疆,因為不生育,爸爸把她休了。
她常年偏頭痛,便用兔毛毛線織了頂小白帽,一年四季戴在頭上。
桂二奎一直努力避免見到屯屯。他當主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屯屯調(diào)到了下面的一個郵政所。他不愿意探究有關屯屯的一切,那女孩就像一個巨大的旋渦,稍有不慎會讓自己人仰馬翻。他跟陶子晟一直在通信,你來我往,不親密,可也不疏遠。他們就像一對普通的老少朋友。從不談屯屯、罕村,以及與家族和自身相關的種種,他們只談工作、學習、風物。比如,傻石林,奎屯河大峽谷,百葡莊園,巴音溝烏拉斯草原。他甚至早早買了相機學攝影,把那些風景照成黑白相片,雖然模糊一片,但他會注上長長的文字說明。
在陶子晟的心目中,家鄉(xiāng)的所有指向就是桂二奎這個人。桂二奎代表天、地、村莊以及萬事萬物。而遙遠的北疆,是桂二奎心中若有若無的惦記,時間長了會想寫一封信,訴說工作中的種種事情。但也只是想寫一封信而已。
一點點紅酒,屯屯的臉就暈上來顏色。有酒蓋臉,她忽然很放肆。她說你為什么叫二奎,不是因為有大奎你才叫二奎,是因為你也出生在新疆的奎屯。奎屯,你當真一點都不知道嗎?她沒想到這個話題會讓桂二奎難堪。他的臉瞬間變成了紫豬肝。他的家庭很詭異,母親像個菩薩整日禮佛,父親則像個仆人整天侍弄莊稼。父親看母親的眼神總是怯怯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家里有一塊舊羊毛氈毯,母親當蒲團用。上面是繁復鮮艷的各色圖案,一看就是西域背景。有一次,父親在屋檐下想用柴刀砍羊毛氈,刀舉了起來,母親在門口出現(xiàn)了。母親清冷的眼神只一瞥。父親馬上現(xiàn)出一臉訕笑,拿到河里洗了。他十幾歲的時候才偶然知道自己出生在新疆,滿月就從新疆回來了。大奎長他三歲,對新疆毫無印象。村里當年有許多人去新疆謀生,他的父母也去了,但耐不住那里的干燥和寒冷,又回來了。
這些,他都是聽村里人說的。他甚至暗暗慶幸父母當初的選擇,假如父母不回來,就不會有他現(xiàn)在的生活。
直到那次父親生病。他記得很清楚,他三十五歲那年,父親因為陰囊腫物住院,他的高中同學在這里當醫(yī)生。手術完了,同學拉他到僻靜的地方告訴他,你父親先天陰莖畸形,不會有性生活,更不會生育。
他至今都記得同學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像看一稀有動物。
他悄悄給自己驗了血,血型告訴了他所有的秘密。他這才知道,他與新疆的關系,復雜了。
他居高臨下看著屯屯,一點一點收起了對她的憐惜。桂二奎說,難怪你總也長不大,你太任性了。人生就是過日子,你從新疆走到塤城,仍然沒長一顆過日子的心。
屯屯僵住了。
桂行長嘲諷說:“你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將來靠誰?”
“反正不會靠你!”屯屯突然爆發(fā)了,雙手捂住臉,哭著跑走了。
4
牽起嘴角,屯屯輕輕扯出一個笑,隨之眼淚就落了下來。這眼淚有寬慰,更多的是委屈。這些年的委屈如果打進包裹,能從內(nèi)地一直鋪排到新疆。信封就放在隨身攜帶的布包里,用手一摸,就能摸到。她拿出了手機,想給姐姐們發(fā)個微信,都想好了說什么,“我叫他哥了。”這是第一句。“哥給爸捎錢了。”這是第二句。腦里翻涌了半天,到底沒有發(fā)出去。家里人知道她回來,但她沒有說自己的具體行程。媽媽人老了,卻越來越耐不住性子,她怕媽媽把姐姐打發(fā)到烏市來接她。或者知道她下午到奎屯,她連中午飯都不讓大家吃,“一定要等小美回來一起吃!”媽媽對她越來越好了。
“你和桂二奎是怎么回事?”黃板知道她從新疆回來給他帶東西,黃板以為她是給領導送禮,這可以理解。后來又覺得不像。黃板的眼神有了越來越深的懷疑。有一次,他在屯屯的本子里發(fā)現(xiàn)了桂二奎的一張正裝照片,藍西服,紫條格的領帶,背景是紅的。是從宣傳櫥窗里揭下來的。那次黃板打了她。黃板喝了酒,下手非常狠。他抓住屯屯的頭發(fā)往墻上撞,讓她交代與桂二奎的關系。他甚至懷疑屯屯與桂二奎有私生子,因為她那么熱忱地給人家孩子送吃的。屯屯就像個女英雄,一聲不吭。打死都不吭。
她想,秘密是我的,決不告訴任何人。黃板也不行。我是為了桂二奎才來塤城的。桂二奎沒答應我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說。永遠都不會說。否則傳個滿城風雨,桂二奎沒法做人,事情就更沒有指望。況且即便說出來,也只能落個笑柄。我被嘲笑沒什么,決不能讓人嘲笑桂二奎。他是做行長的人,以后還要做更大的官,他要臉面。
“你為啥改名叫屯屯?”黃板在一家公司做裝卸工,身上的一點文氣早沒了。他在部隊的時候愛看書愛寫信,警句格言抄了一本子,專門寫信時引用。后來,就光想喝酒了。“你原來叫什么美來著?”
屯屯仰面看著屋頂,一把頭發(fā)還在黃板的手里攥著。頭皮跳了起來,眼前金星亂冒。她從來也沒恨過黃板,沒有黃板她就不能在塤城落腳。黃板幫助她實現(xiàn)了最初的愿望。黃板松了手歪在了床上,她趕緊去給他端洗腳水。泡腳可以醒酒。他的腳臭得嚇人。
“你就是不待見我,連名字都不稀罕給我起。姐姐漂亮是大美,二姐差一些是二美。為啥要叫我小美,我有那樣差嗎?”
屯屯離開新疆時跟媽媽有一頓惡吵,她從小就對陶小美的名字深惡痛絕,因為同學們總借此嘲笑她,管她叫“臭小美”,連老師都惡意喊錯。那是她第一次撒潑,也是最后一次。誰也想不到,這個溫順乖巧的三妹吵過這一次真就不辭而別。三個月以后才寫信來,說她來了塤城,卻不肯寫詳細地址。接到信以后,爸爸曾來塤城找她,卻沒有找到。爸爸給罕村打了個電話,叔叔不在家,是嬸子跑到大隊部去接的。證實這孩子確實來過罕村,只是不叫小美,叫屯屯。屯屯在嬸子家的炕沿上坐了坐,就走了。嬸子抱怨大伯哥當年休的妻是村里的大戶,現(xiàn)在仍有半個村莊的敵人,他們一家子的日子都不好過。“你把人家?guī)У侥敲催h的地方又甩掉,換作是我的女兒我也不依。”
屯屯去了桂長河家,帶了兩包點心。
桂長河就是桂二奎的父親。
“奎屯最早的名字叫哈拉蘇,”司機有些賣弄,他把屯屯看成了外地的觀光客,“你知道哈拉蘇是什么意思嗎?翻譯過來就是黑色的泉水。奎屯有肥沃的黑土地,有數(shù)不清的黑泉水。”
“我想采補血草。師傅,你知道北坡還有補血草嗎?”
司機一下閉上了嘴。
下午六點的陽光還很明亮,北疆的闊大似乎要讓人眥裂眼角,天地無垠。干燥的感覺從到達烏市就有了,嘴唇是皺的,眼瞼是皺的。拇指肚像小鋼銼一樣,立起來一層毛刺。師傅卻說他不知道什么叫補血草,北坡現(xiàn)在是一片工業(yè)園區(qū),專門織一種羊毛毯,出口東南亞。據(jù)說泰國大皇宮里的地毯就是出自奎屯人之手。屯屯描繪了半天,師傅總算明白了,說就是那個紫花棵子,路邊到處都有。
果然在樹叢下看見了一片紫色,像云霞一樣迷人。司機點著了一支煙,看著屯屯像支箭一樣射過去,撲下身子采草。屯屯先是弓著腰背,后來又蹲下身去,人變成了花叢的一部分。她小心地采那種盛開了的植物。讀高中時,采補血草曾經(jīng)是勤工儉學的一個項目,大家要背著筐拿著鐮到遙遠的野外去找,一天才能割一筐。這些補血草晾干以后搭乘火車去內(nèi)地,他們認真猜測過服用這種藥物的人都是誰,會不會有國家領導人。除了能補血,它還能消炎,用于神經(jīng)痛、月經(jīng)量少、耳鳴、乳汁不足、感冒,外用治牙痛及瘡癤癰腫。那天,她背著筐去找同學,同學的父親認真打量著她說:你是陶子晟的女兒?看屯屯點頭,同學的父親遲疑說,你爸爸其實是個好人,就是太可惜了……
爸爸當然是好人,什么叫太可惜了?他會畫畫,會拉手風琴,都是來新疆以后自學的。他還會打珠算,在糧食局做了很多年會計,一星兒差池都沒有。無論母親如何打罵,他從不還手還口。可為什么要強調(diào)“其實是個好人”呢?屯屯那個時候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采補血草的速度降了下來,目光也越來越挑剔,屯屯專門揀那些長得高的、模樣漂亮的采。司機摁響了喇叭,屯屯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遠離了國道足有五十米。因為視野廣闊,五十米就像被疊加了,讓眼睛覺得不夠用。那輛現(xiàn)代出租車像個玩具一樣在地上匍匐。屯屯抱著一抱花朵回來了,臉上都染了花粉的顏色。司機問這回去哪兒。屯屯答,沙灣街294號。
“奎屯有十八家醫(yī)院,你這是要去人民醫(yī)院。送花的人不少,給病人送野花的還真少見。”司機看了一眼倒車鏡,有些饒舌。
“爸爸在幾樓?”
“死丫頭,你是不是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四樓靠拐角的那個屋子,我們包了一間病房。”
樓道里很安靜,消毒水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一扇房門打開了,大美和二美剛要往外沖,屯屯已經(jīng)站到了門前。媽媽在窗前坐著,爸爸在床上躺著,吊瓶里的液水還有一瓶底,輸液管垂下來,連著爸爸的左胳膊。聽見動靜,爸爸把頭歪了下,卻沒有睜開眼。
“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媽媽問。
“他沒和你一起來?”大美問。
“你還真給他采補血草了,爸喝不動的。”二美說。
“爸爸怎么這樣了?”什么也顧不得,屯屯把補血草塞給二美,奔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骨瘦如柴,兩頰塌陷成了坑。曾經(jīng)好看的手瘦脫了形,小臂連著手背,就是被一層皮包裹。如果裝些肉,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手,是桂二奎的。腦子里電光一閃,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屯屯小時候就喜歡被那手握著,柔軟,細膩,天生就不喜歡干農(nóng)活。就是因為不喜歡干農(nóng)活,國家號召支邊,說到那里就可以有正經(jīng)工作,爸爸才帶著新婚的妻子義無反顧地來了。屯屯急忙翻包,拿出了那個信封,鼓鼓的一個信封放到了爸爸的手心里,又把他的手指扣在上面。屯屯附在爸爸的耳邊說:“這是哥哥給你的。整整一萬塊,都是連著號的。哥哥的意思是說……”
爸爸的眼球骨碌一下,突然睜開了。緊跟著,有兩滴混濁的淚淌了下來,在干燥的皮膚上蟲兒一樣爬行,又倏忽不知去向。爸爸的眼神在聚焦,像是從深遠的洞穴里射過來,終于照見了屯屯。屯屯忍著悲痛又說:“哥哥讓我告訴你,他雖然不在你身邊,卻像這錢一樣,跟你連著血脈……”
爸爸張著嘴喘氣,圖釘一樣盯牢了她,眼神里卻別有深意。失望,失望,還是失望。只是說不出,或者,不想說。
屯屯腦子里轟地響了一下。她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他是想哥哥能來,給他打幡。這是他一輩子的愿望。他們都以為屯屯這次能把人帶來。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有著比別人更近便的關系和聯(lián)系,他怎么可能不來呢!哪怕作為一種心照不宣的關系來送亡人一程,也是個安慰。這樣的想法誰心里都有,但誰也不說。屯屯一直覺得還有時間,爸爸只想喝她采的補血草,爸爸是在撒嬌。她一點也沒想到事情已經(jīng)迫在眉睫。屯屯跪下了身子,額頭抵在了那捆錢上,五內(nèi)俱焚。真的是五內(nèi)俱焚。她想,她其實沒有能力帶回這個哥哥,可她一直不說,不肯說。全家人都誤會了,都誤會了!這有多害人!屯屯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當年她千里迢迢去塤城,原本所有的努力都為了這一刻。這一刻她想象過千百次,可沒有一次是今天這樣的!這一刻提前到來了,她卻沒有防備!可如果不提前到來,還會有機會嗎?他只肯出一萬塊錢!一萬塊錢!想起在他辦公室的一幕幕,他們彼此之間客套、迂回、隔膜,屯屯哪里還有指望!屯屯連哭聲都沒有,她覺得,她不配!爸爸吧唧一下,嘴張開了,卻沒有合上。他扭過臉去,把手抽了抽,沒抽動,但屯屯感覺到了。這一萬塊錢安慰不了他。倒退些時光也許能安慰,現(xiàn)在卻不行。他的眼里都是空茫。窗外鋪天蓋地飛舞著黑色的蝴蝶,急不可耐地往窗上撞。如果破窗而入,他的世界就黑了。而眼下,他甚至希望黑暗早些到來,他再經(jīng)不起波折了。
屯屯沖出了病房。
她設想過爸爸憔悴瘦弱這樣那樣,卻沒想到他已然彌留,生命隨時可能終止。所謂的用她采的補血草補血,不過是媽媽的一個謊言。他們內(nèi)心的愿望鬼都知道,可誰都不說。他們就那樣遙遙地注視著她,希冀堆得像天山一樣高。
那樣高的天山足以把她壓垮。
屯屯在樓道的盡頭失聲痛哭。大美追了過來,搖她的肩膀。逮著間隙說:“你給他打個電話吧!”
屯屯拼命搖頭。這樣的事情當面都不好講,電話里又怎么講清楚。
大美失望地說:“爸爸得了癌你也不告訴他?你怎么這么廢物啊!爸爸一直不閉眼,不是在等你,是在等他兒子……我們都以為你們已經(jīng)相認了,媽媽甚至說,這次只要你回來,就一定能把他帶回來。那時爸爸還能說話,問帶得回來嗎?媽媽說,帶得回來,一定帶得回來!”
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打幡。許多年前父親就說過,如果在家鄉(xiāng),還可以有遠門近支可以倚靠,在這偏遠的北疆不行,沒有兒子打幡,做鬼都不安生。
屯屯哭得撕心裂肺。她恨自己遲鈍,也恨自己缺少勇氣。她在桂二奎面前越來越缺少勇氣,似乎她的勇氣在十八歲的時候都用盡了。她越來越覺得莫可奈何,她走不近他。即使把整個北疆背給他,她仍然走不近他。這次給的一萬塊錢,讓她高興了一路。揣度桂二奎的心理以及種種可能,都是屯屯高興的理由。現(xiàn)在看,卻是封堵了她的嘴。也許還有另一層意思——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已經(jīng)忍無可忍。當年她興沖沖地跑到了那座叫塤的城市,是想一頭扎進去,最終把這個哥哥認下。然后,有朝一日榮耀地帶回北疆。她能為家里做的就是這個,她為這個目標一直在努力,她也一直在這樣暗示家里人。再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她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歲月什么也沒有為她留下。
5
還沒進村,天已經(jīng)黑了。內(nèi)地與新疆有兩個小時的時差。桂二奎隔著時空盯著那輛行進的列車。他判斷得不差。屯屯在烏市給他發(fā)來了短信,上寫:哥,我到烏市了。
查奎屯與烏市銜接的那列火車,按時間推算已經(jīng)進站了。卻一直也沒等來屯屯的回復。他坐立不安。心想,屯屯是忘了還是手機丟了?會不會她下車了卻把手機掉在了車上?或者,她要見到家人才向他報平安?對了,她還要去采補血草。她肯定先去采補血草了。手機擺在桌子上,不時跳動幾下。一看不是屯屯,電話他通通不接。他心中郁悶,浮躁難挨。還有半個小時才到下班時間,他從內(nèi)部的小電梯下樓,從車庫里開出自己的那輛吉普,直奔外環(huán)。
“大哥,我今天下鄉(xiāng)了,一會兒從家門前過,你讓嫂子給我熬一碗粥。”
大奎在電話里慌忙地應,問他還想不想吃別的,他說不想。
屯屯不會有事。他坐立不安表面是因為牽掛屯屯,其實還有更復雜的原因。他心跳得很不規(guī)則,新疆那個叫陶子晟的人,眼下生死攸關。肯定是生死攸關,否則不會幾千里地讓屯屯回去采補血草。補血草當然救不了命,這很明白。就像……自己與北疆毫無瓜葛卻同樣心神不寧一樣。只是,真的毫無瓜葛嗎?
自從意識到陶子晟可能跟自己有淵源,通信就戛然而止。這種感覺很奇怪。過去的意識是朦朧的,不確定。可以出于好奇或新鮮,一封信從郵筒里發(fā)出,輾轉(zhuǎn)來到陌生的地方被閱讀,像回復一樣讓人期待。來信帶著北疆瓜果成熟的香味,或冰天雪地的寒冷。這次吃了狍子肉。下一次,半扇豬肉被不知什么野物瓜分了。他們從內(nèi)地帶去了養(yǎng)豬的習慣,挖好大一個坑,長和寬各有三四米,一人高,豬無論怎樣躥跳也出不來。下面放一個食槽,承接剩飯剩菜。家屬院外有林業(yè)部門的苗圃,里面長很多野草,誰隨便扯上幾把,就夠了豬一天的伙食。有時大家都扯,豬會用野草鋪個炕,那可是個聰明的小眼動物,一杠一杠的抬頭紋里都是智慧。它沖人哼哼的時候,會發(fā)出類似兒童的腔調(diào)。年豬殺掉,一部分用油和鹽腌制,大部分則埋在雪堆里,那可是個天然的大冰箱,整個冬天都不會化。只是某一天夜里忘了關門,半扇豬肉全不見了。碎屑迤邐很遠,雜亂的腳印戳在深雪里,令你分不出是豹子還是熊。
他的信永遠只有一頁。只一頁就夠了。朦朧的不確定的感覺就應該這樣被對待。后來情形變了。桂長河因為陰囊腫物進行了手術,這個從沒讓他感覺親近的人,從那天宣布不是他的父親。他徹底蒙了,天塌了一般。關鍵是,這種感覺無人可說無處可訴。公園有一個石子砌的八卦圖,他就在那上面瘋狂地走,從黑到白,從陽到陰。他緊抿著嘴唇,汗水從嘴角洶涌而過,脖頸變成了溪流。從遠處看,就像一團霧氣,他被自己蒸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是怎么回事。從哪里來,要走向哪里。這個想法就像個魔,在他的心底匯成了巨大的呼嘯。他還能接到從新疆寄來的信件,他不回。慢慢地他也不寫了。
這個話題是羞恥。不只涉及生命,還有性。因為醫(yī)生同學告訴他,父親那種情況不會有性生活。那么問題來了,母親在新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個人是誰?跟那個人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怎樣一種關系才是他能接受的?他幾次要問,幾次又都忍下了。有一次,母親數(shù)說屋里臭味的來源,是因為父親總不洗澡。父親的惡習就是常年不洗澡,一輩子不洗澡。他說洗澡會洗丟東西。就像過去有人說照鏡子會丟魂一樣。有一天他突兀地問母親:“年輕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同他離婚?”
他不敢看母親。他怕母親想他所想,不好回答。可母親邊納襪底邊說:“我是他家買來的。當初就說好了,我這一輩子,換他家兩斗小米子。家里后娘養(yǎng)了三個孩子,靠這兩斗小米子度饑荒,才沒餓死。”
襪托是木頭的,裝在襪子里。大頭朝上立在炕上,母親把襪托摟進懷,就像摟著一個嬰兒。在襪底完整敷幾層舊布,然后密密麻麻穿針走線,等于給襪底護了鎧甲,才經(jīng)踩磨。小門小戶的日子就像白紙糊窗戶,針鼻大的窟窿就漏斗大的風。
他還能說什么呢?有時候他甚至想,離婚母親也帶不走他和大奎兩個孩子。帶不走怎么辦,總要留一個給不是爹的爹。母親不會這么干。
母親得了腦血栓,栓了口腔。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讓她的舌苔僵硬得像塊木板,只能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嗚嗚聲。命運封存了她所有的秘密,再不給人刺破的機會。最后幾年父親一直在照顧她,給她洗澡,梳頭,換干凈的衣服。推她到外面曬太陽,把肉和菜切碎了給她熬糊糊,把魚和蝦的肉煮成粥。對她就像對一個嬰兒,居然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他偶爾回家,母親會比比畫畫表達自己的心滿意足。他心酸地想,也許這就是命。母親多半生的付出就為了這時候得到補償。所謂的圓滿,大概就是指這樣一種殘忍的結(jié)局。
他和妻子是大學同學。他運氣好,同學聚會時被人戲稱駙馬。他也一步一步從普通營業(yè)員走上了高位。當初妻子家里不同意這門婚事,甚至鬧到了斷絕關系的地步。是他動了很多心思贏得了這門婚姻。就是現(xiàn)在,他去岳父家也要進廚房擇菜洗菜。拖把從來不用,要用小毛巾清理每一塊地板。家里不能有浮塵,否則岳母的氣管受不了。這些他不是非干不可,而是姿態(tài)。位置越高,姿態(tài)越低,這是必須的。現(xiàn)在回頭看,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雖然妻子從不跟他回罕村,可他不在乎。大奎蓋房的時候所有的費用都是他出的,條件是給他留出一間房,候著他告老還鄉(xiāng)。這不過是個借口,妻子心里明鏡兒似的,只是不跟他計較。家里的大事小情通通都是他出錢,大奎出力。妻子從來不管。在他們那種家庭,活出人來不容易。母親三年前往生了。在他的堅持下,拿條毛氈包了母親的骨灰,沒有跟父親埋在一起。父親埋在了村里的河套地,母親則被他帶到了城里的墓園。他知道這件事在村里飽受詬病,甚至讓大奎覺得沒有顏面。他有話語權,可他什么也不說。他在心底想,桂長河,你不能來世還和母親在一起。這種想法能讓人發(fā)瘋。除了娶母親時付出了兩斗小米子,還付出過什么,他甚至不能給母親一夜歡愛!
母親去世以后,他很少回罕村。他不回來,就像罕村不存在一樣。他情愿這個罕村不存在,好讓自己變成孫猴子。他在塤城順風順水,他珍惜在塤城的榮譽、地位、事業(yè)、家庭,不希望被外來因素打擾。
可是,有一個屯屯,就隱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時不時地冒出來,毫無征兆,把這種平靜打破。
就如此刻。
“老家有點事,如果晚了我可能就住在鄉(xiāng)下。”他給妻子發(fā)了個短信。
只要涉及老家,妻子從來什么也不問。這是種高貴的沉默。父親母親去世,妻子都沒來奔喪。她有合適的理由,比如,已經(jīng)出差了。或者,將要出差了。鄉(xiāng)間煩瑣的喪俗讓妻子望而生畏,比如哭喪,行跪拜之禮,還有宴席上油膩的碗,和鄉(xiāng)鄰揮舞的筷子。他當然明白。結(jié)婚前,妻子只跟他回過一次罕村,一桌飯菜她不吃,她只吃煮雞蛋,自己剝皮。但妻子給婆婆買貂絨皮衣做補償,彼此給彼此臺階。這些都很重要,可以得過且過或欲蓋彌彰。她心里只有他這個人,而沒有他身后的背景。仿佛他就是孫猴子,真能從石頭縫里蹦出來。
關鍵是,她心里有他,他已經(jīng)滿足了。他沒有理由多要求她什么。
薄霧自天外而來,在楊樹的枝頭打著晃。左右兩側(cè)的溝渠濃綠成行,在黯淡的天光底下,像水墨畫一樣。黑暗遮掩了樹葉上的浮塵,溝渠里的垃圾,路上的泥濘以及遠處的一只狗,不時狂吠,他卻只聞其聲。白天下了些小雨,空氣中是一種被濺起的土腥氣。他甚至查了遠在西域的那座城市,那里經(jīng)常是萬里無云,日照充足,天藍得要命。年降雨量十六毫米,卻要蒸發(fā)三千毫米左右。土地和植物常年處于焦渴狀態(tài)。年平均氣溫只有六度,奎屯在和碩特蒙古語有“寒冷”之意。離天山五十公里。一條奎屯河由十八條支流匯合,發(fā)源于依連哈比爾尕子山……
還有什么?
這一切怎么荒謬得如此熟悉而親近?
他自嘲地笑了下,心頭卻是暖的,似乎有一股活泉在奔涌。他搖了搖頭,給自己點著了一支煙。他平時不吸煙,因為妻子不喜歡。但車上會備一盒,心情煩躁的時候吸一支,會感覺通體舒泰。然后拼命漱口,嚼口香糖,確信一支煙的能量銷蹤滅跡,他才會回家。他從不惹妻子生氣,他是模范丈夫。眼下他在罕村粗糙的水泥橋上,推開了車門。一只腳踏到地上,另一只腳踩在車框的邊緣,像個出租車司機一樣,弓起腰背,沖著夜色噴云吐霧。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他有些醉了,是的,醉煙。頭是痛的,眼前迷蒙,有輕微的眩暈感。他從沒連著抽兩支以上,嘬得腮幫子都是酸的。他在想他為什么要回罕村,見到大奎說些啥。是的,他是有話想說的。是不是要說,有沒有說的必要,他其實一直在猶豫。或者,說出來有沒有意義?有的,他對自己說。大奎是長兄,長兄如父,他該知道實情。或者,他應該給個主意,下一步怎么做,做些什么。這么多年,大奎一直不知道他跟北疆有聯(lián)系。最早是通信,后來是吃從北疆帶來的馬腸和蘑菇。他從沒告訴過大奎。他又看手機,屯屯還是沒有消息。屯屯不會再有消息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因為她不知道他其實也惦念。回想過去的幾十年,他一直在怠慢她,有意識地,下意識地。甚至把她分到下面的小營業(yè)所,條件簡陋,只有三個營業(yè)員。后來那個營業(yè)所被取締,屯屯才重新回來。屯屯一直是個普通職員,干最臟最累的活。她第一次帶東西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甚至不敢接他的眼神。倒好像她是來乞討的。他從沒體恤過她。他不愿意見到她,她遇見的從來都是冷臉。他只請她吃過一次飯,在旋轉(zhuǎn)餐廳十八層,聽她談完經(jīng)歷,他說她沒長一顆過日子的心。“你不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將來靠誰?”她捂著臉哭著走了。又一次來,就像不計前嫌一樣。他羞愧地想,這話說得自私而又刻薄,實在不該從自己的嘴里說出來,倒好像是屯屯想靠他一樣。
如果真……靠他,這有什么不應該嗎?
村莊在一條河的臂彎里,三面環(huán)水。通往村莊的路上空無一人。小的時候,他每天都在這條通天路上走,割草,拾柴,上學,趕集,看人的白眼。遇到人從不打招呼。便有人說他隨爹,桂長河就從不跟人打招呼。“他就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他上小學四年級寫作文時這樣形容他,受到了老師的嚴厲批評。“他即便真是條狗你也不能這樣寫。”老師說完就笑了。老師是女的,笑容就像腐爛的大肉花。“要寫出他的高大和不平凡。”
“他沒有高大和不平凡。”他賭氣地大聲反駁,引來了哄堂大笑。
記憶中,他很少叫那個男人什么。他看他的眼神總充滿鄙視,從小到大都如此。他就像個土撥鼠,整天鉆到地里。天不亮就走,天不黑不回。臉上敷一層黑油泥,嘴唇是紫桑葚的顏色。眼白大眼球小,靈活轉(zhuǎn)動時更像鼠類。他身材矮小,生了個棗核腦袋,與相貌堂堂的他背道而馳。他曾聽村里人說閑話,桂長河怎么生得出二奎那樣的娃?羞恥的感覺似乎與生俱來,他不清楚這其中有什么因果。獨記得小時候的眼神,總仇視地看著他。那時他還在讀初中,有一天,他路過菜園時聽見有人說話。“你吃了嗎?吃的啥?我吃的是螞蟻纏大象,你知道什么叫螞蟻纏大象嗎?”籬笆墻上爬滿了豆角秧,他好不容易扒開了一道縫,見他正在用一根木棍逗弄水龍溝里的癩蛤蟆。
“啥叫螞蟻纏大象?”他好奇地問母親,母親也不知道。他便知道他在說瘋話。
有一次,同村有個同學說“你爸爸愛跟蛤蟆說話”被他痛打了一頓。事后他想,同學如果說“桂長河跟蛤蟆說話”就沒事了,他是聽不得“爸爸”兩個字。“爸爸”不能跟蛤蟆說話,蛤蟆不能跟爸爸平起平坐。
他覺得戳心窩子。
他把手機扔向副駕駛。拿起來又查看了一下,心里一陣煩亂。這個屯屯,一把年紀了還是不靠譜。他駕車朝村里走,電話突兀地響了,他趕忙接聽。是哥哥大奎,問他到哪兒了,粥早熬熟了。他說已經(jīng)到家門前了,開門吧。
尹學蕓,女,出生于1964年7月。已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300余萬字,曾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