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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19年第3期︱第代著冬:買恐龍
    來源:《十月》2019年第3期 | 第代著冬  2019年06月12日08:26

    我們鎮有個可憐人,叫汪闊萬。他二十九歲才結婚,三十歲多一點,老婆就跟人跑了。他老婆看上的是個云南人。云南人半年前來我們鎮考察,落腳在汪闊萬的茶館,他左手戴的那枚藍玻璃戒指把汪闊萬唬住了,以為那是一枚藍色鉆戒。汪闊萬認定云南人有來頭,結果讓他鉆了空子。

    對云南人,我們鎮的女人很尊敬。他長得好看,身材不錯,五官也洋氣。云南人給汪闊萬老婆許諾,要帶她到緬甸販翡翠。汪闊萬老婆長得像電視連續劇里的主角,但她是個土包子,沒出過國,也沒常識。她以為,緬甸跟美國差不多,一聽說云南人能帶她出國,以為是坐大飛機去吃肯德基,馬上把跟汪闊萬白頭偕老的承諾拋棄了。

    汪闊萬的老婆是不是去了緬甸,我們不知道,但她真的邁著兩條長腿,裊裊婷婷地離開我們鎮,使她男人一夜之間成為鰥夫。茶館關門歇業了,緊閉的房門后,傳出汪闊萬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

    茶館門前的磨刀人聽見了汪闊萬的哭聲。他來我們鎮上沒兩天,人們不清楚他的來路。按眼下情形推算,他可能是從鄉下搬來的。鎮上的人往城里搬,鄉下的人往鎮上搬,以方便陪孫子讀書。一夜之間,我們鎮仿佛老了,到處是頭發花白的陌生人,他們掛著一臉皺紋,在鎮上亂走。

    磨刀人一來到鎮上,就在汪闊萬茶館門前磨刀。那確實是個好地方。茶館門前有塊壩子。壩子上有兩棵小葉榕。早晨,磨刀人拖著一條長長斜影,扛著一條高板凳來到茶館門前,把自己安置到樹冠的陰影里。板凳一頭,綁著一塊磨刀石;另一頭,掛著一只小桶,桶里裝著水。沒人時,磨刀人坐在板凳上抽葉子煙。

    上午沒什么生意,磨刀人盯著歇業的茶館,聽見里面傳出男人的哭聲。磨刀人坐在樹蔭里,聽了一陣,分辨出那是汪闊萬的哭聲。磨刀人不知道汪闊萬叫汪闊萬,但他聽出是茶館老板在哭。在他的印象里,茶館老板臉部瘦削,曬得黑黑的,像個運動員。

    汪闊萬的哭聲令磨刀人產生了巨大同情,他提著一把菜刀,像個兇手,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敲了敲茶館的大門。敲門聲如同一顆十分靈驗的止哭藥,一下子把屋內的哭聲止住了。沉默片刻,汪闊萬問:“哪個?”

    “磨刀人。”

    “你敲我門干啥?”

    “我聽見你哭得太傷心了,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你幫不上忙,我老婆跟人跑了。”

    “你想開一點,老婆跑了未必是壞事。”

    “不會說話別瞎說,磨你的刀去吧。”

    磨刀人回到樹蔭下,一邊磨刀,一邊盯著茶館。茶館里的哭聲止住了,磨刀人以為,要不了多久,茶館會開門營業。他這樣想,是他不了解汪闊萬。汪闊萬是一個固執的人,他曾為了自己的理想,把我們鎮搞得雞飛狗跳。

    汪闊萬長得瘦,跑得快。結婚前,他很在意自己的運動天賦,希望通過跑步比賽為家族爭光。我們鎮不太重視體育事業,沒什么賽事,汪闊萬的理想無法實現,他天天跑到鎮政府,要求舉行跑步比賽。當時我們鎮剛經歷百年不遇的一次洪災,鎮領導被災后重建搞得焦頭爛額,沒人把他的跑步比賽當回事。汪闊萬見沒人理他,像個職業訪民,到縣政府要求落實全民健身運動,懇請縣政府管教一下我們鎮的官員,讓他們急群眾所急,舉辦一些喜聞樂見的賽事。我們聽到從縣城傳回來的消息,多數人不以為然,有人說:“如果他的夢想就是瞎搞,跟搗亂又有什么區別呢?”

    “別太當真,要知道,哪個地方都得出幾個丑角。”

    “汪闊萬不是丑角。”

    “你怎么知道?”

    “競技體育確實是一項偉大事業。”

    替汪闊萬說話的人叫賈家和。賈家和是我們鎮唯一一個球迷。他跟電視上的球迷差不多,體格結實,喜歡穿運動服,容易讓人產生他隨時準備替換上場的錯覺。賈家和支持的球隊比較多,有德國拜仁慕尼黑隊、斯圖加特隊,英國阿森納隊、曼聯隊,意大利的AC米蘭隊。他追捧的球隊不固定,有段時間,他像移情別戀的花花公子,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了阿根廷博卡青年隊。

    由于我們鎮只有賈家和一個球迷,歷屆世界杯就成了他一個人的世界杯。比賽期間,我們整夜聽見他一個人在呼喊。他的叫聲像凄厲的風聲穿過我們鎮的上空,時而放聲大笑,時而垂頭哀喚。通過賈家和的呼號,我們知道,此時此刻,在地球的背面,有人把花皮球踢進了門框。

    可能孤獨球迷的內心是寂寞的,賈家和期望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讓心靈獲得慰藉。巴西世界杯舉辦時,賈家和在家里準備了啤酒、鹵雞翅、鹵鴨掌、小手拍以及小喇叭,邀請大家去他家看球。比賽那天,賈家和把自己家里搞得人山人海,如同打折超市一般。出乎賈家和掌控的是,比賽預熱時間太長了,一個足球播音員和一個嘉賓坐在電視機里,像兩個媒婆夸贊未曾謀面的新娘,反反復復,翻來覆去,光吹牛就花了兩個小時。沒等比賽正式開始,我們鎮被鹵菜的香味吸引來的假球迷像一群酒足飯飽之徒,吹著快樂的口哨,踉踉蹌蹌地消失在夜色深處。

    賈家和在家準備了三場比賽,結果一樣。開賽前家里人滿為患,大家推杯換盞,開懷暢飲。開賽后門可羅雀,靜寂如墳地,只有他一個人在電視機前玩命地吶喊和尖叫。半夜,他的叫聲穿過我們鎮上空,像饑餓的吸血鬼在夜幕里游蕩。三場之后,賈家和不再準備啤酒和鹵菜了,有人不甘心,消夜時分仍然要過來轉上一圈。看著賈家和面前空蕩蕩的茶幾,他們說:“賈師兄,難道你一個人看球就不需要啤酒助陣了嗎?”

    “我喝不下去。”

    “這是為啥?”

    “我們鎮太落后了,別說經濟,連球迷都發展不了。”

    “賈師兄,你把事情搞反了。我們鎮連足球隊都沒有,哪來球迷啊?你得先有一支足球隊。”

    外行的建議一下子擊中了賈家和。他像夜晚一樣平靜下來,思前想后,決定建立我們鎮有史以來第一支足球隊。這個想法鼓舞了他,賈家和甚至找到我們鎮的裁縫,模仿巴西國家隊的隊服做好了球隊隊服。由于裁縫找不到合適的黃布,球隊的服裝黃得太難看了,賈家和穿在身上,像一攤狗屎在我們鎮飄浮。

    在我們鎮建立一支足球隊,其難度不亞于讓鐵匠砸出一輛汽車。開始,賈家和過于樂觀。他沒掌過權,忽然降臨的權力讓他自信心盲目膨脹,感覺自己大權在握,應該像領導那樣擺擺架子。賈家和打著官腔,對前來打聽球隊事宜的人說:“你們先申請,我們再研究。”

    “申請什么呢?”

    “申請加入足球隊呀,你不明白嗎?足球隊只要十一個人,名額有限。”

    “這個我們明白。”人們以為賈家和搞的是一支正規隊伍,他們像疑難雜癥患者求見名醫,絡繹不絕地來到賈家和家,真誠請教說,“我們是想問一下,足球隊有編制嗎?如果算正式工作,我準備讓我兒子和小舅子都加入。”

    “你們以為是招工啊?足球隊是業余愛好,不發工資。”

    “那就算了。”

    我們鎮居民的絕情打擊了賈家和的信心,他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被道行高深的拳師教訓了一樣,迅速放下驕傲的身段,變得謹慎而謙虛。他覺得創業道路既然不平坦,還得先從身邊人那里下手。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尋思,有了親戚朋友的幫襯,在我們鎮拉一支十一條槍的隊伍,應該不是太難。

    賈家和又盤算錯了。他遍發英雄帖,只有一個酒瘋子試圖投靠他。賈家和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踢球,足球隊再簡陋,上場也是玩命的活,身體不好的人容易猝死,更不要說酒瘋子了。賈家和越不想要這桿槍,酒瘋子越是發了瘋似的想要穿上賈家和做的黃色隊服。酒瘋子罵罵咧咧,威脅如果不要他,他就越級上訪,把足球隊搞垮。為了躲避酒瘋子的糾纏,賈家和一度在我們鎮居無定所,像鬼魂一樣行蹤不定。

    酒瘋子胡搞讓人尷尬,也不是沒有好處。最大的好處是免費做了廣告。沒多久,連最偏遠的鄉下都知道,賈家和要建的足球隊是精英會集之地,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出人頭地的虛榮先后替賈家和吸引來一個屠夫、一個保安、一個廚子、一個小學老師、一個雜貨店老板、一個飯館老板、一個工商所職工,加上賈家和,一共八個人。剛入伙時,大家決心很大,大有代替國家隊征戰世界杯的架勢。每天黃昏,他們像上了發條的瓷娃娃,按時穿上狗屎一樣的黃色隊服,在鎮外的河灘上踢一只花皮球。我們鎮的土包子以為他們在逮一只黑白相間的豪豬,趁火打劫撲上去,發現是我們鎮的足球隊在演練戰術。沒幾天,河灘上連一個圍觀者也沒有了。

    賈家和以為,有八個家伙墊底,再湊三個不難。他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往后越難。他從巴西世界杯開始招兵買馬,直到打完俄羅斯世界杯預選賽,手里仍然只有八個人。賈家和哀嘆著對隊員們說:“算了,不搞了,要怪只怪我們鎮沒人才。”

    “啥不搞了?”

    “足球隊解散了。”

    “那不得行。”廚子堅決反對。他是個胖子,加入足球隊的目的是減肥,通過堅持踢球,瘦下來二十幾斤,正是癮大干勁足的時候,他說:“你看人家汪闊萬,一個人,為辦一場跑步比賽都鬧到縣政府去了。我們八個人,難道不如他一個人有力量?”

    “你說的也有道理。”

    賈家和準備放棄足球隊時,正是汪闊萬鬧得正歡的時候。他的折騰很快有了結果,縣政府經過研判,認為與其讓這個家伙在這里胡鬧,不如讓鎮政府舉行一場比賽,反正開展體育活動也不是壞事。

    接到縣政府的電話,鎮政府忙里偷閑,把任務交給了分管文教的副鎮長。副鎮長東拼西湊,搞到一筆錢,讓鎮中學舉辦一次跑步比賽。汪闊萬順利獲得了比賽資格。不光汪闊萬,連賈家和球隊的八個人也報名參賽了。他們一直在河灘上踢花皮球,體力不比汪闊萬差。

    鎮中學舉辦的是越野賽,從中學操場出發,穿過我們鎮的主街,經過一片河灘,登上山脊,再經過一片長滿闊葉林和針葉林的混生林,從鎮上回到中學操場,全程五公里。了解完比賽路線和全部規則后,汪闊萬躍躍欲試,覺得冠軍非他莫屬。為了穩妥起見,比賽前一夜,他還給菩薩燒了一炷香,許諾他一旦獲勝,菩薩的一日三餐由他負責。仿佛菩薩跟他一樣,是個勢利之徒。

    比賽那天,我們鎮萬人空巷,人們聚在主街兩側,給運動健兒加油。在大家的想象里,鳴槍之后,汪闊萬肯定一騎絕塵,遙遙領先。事實恰恰相反,當跑步人群像浪潮一樣卷過來時,騎在浪尖上的是一群中學生;緊跟在中學生后面的,是賈家和的隊伍。汪闊萬臉色發青,面孔猙獰,咬牙切齒地夾在隊伍中間。

    比賽結束,汪闊萬名列第三十二名。從那以后,汪闊萬想通了,承認自己很平庸,像個與世無爭的凡夫俗子。后來,他開了家茶館,娶了個老婆,為幾角錢跟我們鎮上的茶客爭得面紅耳赤。可惜的是,連庸俗生活也跟他過不去,讓一個戴假鉆石戒指的云南人給算計了。

    汪闊萬丟了老婆,在茶館里痛哭的消息像被一匹快馬送到了我們鎮的各個角落。人們對他的遭遇搖頭嘆息,無可奈何。有一個人例外,他像股民看到了原始股,通過這條消息看到了一個巨大機會。他就是賈家和。

    賈家和認為,汪闊萬多少有一些運動天賦。更重要的是,他老婆跟云南人跑掉之后,他肯定對破門之舉疾惡如仇,適合當足球隊的守門員。想到這里,賈家和大喜過望,他穿過兩條街道,敲開了茶館的大門。賈家和說:“我來請你加入足球隊。”

    “你不知道我老婆跑了嗎?我不想加入任何團體,只想找個女人。”

    “想找女人,得有點男子漢氣概。”

    “你看,”汪闊萬撈起褲腳,露出小腿。他小腿上長滿了豐茂的汗毛,像一條犬科動物的腿。他說,“這叢亂毛還不夠男子漢氣概?”

    “這是返祖現象,跟男子漢氣概沒關系。”

    “那么,怎么才能表現出男子漢氣概呢?”

    “踢足球啊,你一旦成為萬眾矚目的那個人,還怕沒女人愛你嗎?”

    就這樣,賈家和乘人之危,又給自己的隊伍搞到一條槍。由于汪闊萬有跑步基礎,踢球能力在屠夫、廚子、保安、老師和職員之上。汪闊萬跟賈家和去河灘上踢了幾回,迅速愛上了這一運動,他像鰥夫再婚之后忘掉前妻那樣,汪闊萬甚至后悔在田徑上虛度的那些時光。

    每天踢完球,汪闊萬意猶未盡,他邀請足球隊隊員到他茶館外面喝茶。茶館暫時關閉了,汪闊萬把茶館的紅色塑料椅和茶幾搬到門前的壩子上,他們像一群要人,蹺起二郎腿,一件事接一件事地胡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足球隊的人吹牛時,磨刀人在旁邊磨刀。“沙沙”聲里,他對踢花皮球的男人們的話題感到十分新奇。磨刀人笑的時候,面目和善,眼睛彎成豆角形。仔細看,里面甚至飽含著快樂的淚水。

    那天,汪闊萬和廚子爭論人是不是猴子變的。他們爭論得很激烈,像兩個為真理獻身的斗士。他們爭吵的起因是,廚子根本不相信人是猴變的,理由是鎮外的山上有很多猴子,如果它們能變成人,早變了。而汪闊萬作為正方,對人是猴變的堅信不疑,他挖了一個坑,把問題踢給廚子,他說:“人如果不是猴變的,又是啥變的?”

    “人不是東西變的,是卵生的。”

    “哪個說的?”

    “李太黑說的,難道有錯?”

    在我們鎮,要想不知道李太黑太難。他是我們鎮的作家。本來叫李發財,自稱李太黑。他叫李太黑,倒不是羨慕李太白詩歌寫得好,而是因為他出生在李渡。李渡是一千三百年前李白渡江之地。李太黑幻想,李白應該跟李渡的李姓有些淵源,于是取筆名李太黑。

    李太黑長相中等偏上,放浪形骸,不修邊幅,嘴巴周圍長了一叢亂毛,遠遠看去,像臉上掛了一只鳥窩。按說,他是我們鎮一個難得的天才,早該揚名立萬。令人費解的是,他動輒讓筆下人物跟別人上床,使他的作品很色情,也很荒唐,沒有一家雜志看得上。多數編輯對他的來稿不理不睬,少數善良的編輯給他發來電子郵件,痛心疾首地讓他深入生活。他們在電子郵件里暗示說,太黑先生,擁抱生活吧。

    李太黑不太清楚如何擁抱生活,他像個鬼,成天在我們鎮飄來蕩去,到處發牢騷:“你們說說,我怎么擁抱?是擁抱人,還是擁抱事?媽的,生活就像空氣,他們難道讓我去擁抱空氣?”

    “他們可能是想讓你深入生活。”

    “可我一直在生活里呀。”

    一度,李太黑像失戀者,借酒澆愁,揚言不搞文學了。他的言行讓我們很恐慌。我們倒不是怕沒人搞文學,而是怕多一個酒瘋子。那個想踢球的酒瘋子已經夠我們折騰了,如果再來一個有文化的酒瘋子,大家別想過安生日子。

    我們發自肺腑地期望李太黑繼續搞文學。大家七嘴八舌,目的只有一個,讓李太黑繼續搞文學。我們這些外行認為,只要解決好李太黑動輒讓筆下人物跟別人上床的問題,他一定能寫出轟動世界的曠世之作。有人試探著給李太黑出主意說:“你寫個和尚看看。”

    “為啥?”

    “和尚應該沒有跟別人上床的機會。”

    “我再試一下?”

    “一定要試一下。”

    李太黑開始了他最有信心的一次寫作。我們舉全鎮之力,挖空心思給他出主意。小說開頭架構不錯,和尚一出場,就命懸一線,別說上床,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李太黑信心百倍,據他透露,他計劃在小說結束前把和尚摔成粉碎性骨折,徹底斷絕他尋花問柳的機會。真是百密一疏啊,眼看大功告成了,李太黑一不留神,和尚跳墻出去,見了他出家前的老相好。

    “李太黑,功虧一簣啊。”

    “這不能怪我。”

    “不怪你怪誰啊?”

    “要怪只能怪和尚。”

    “怎么能怪和尚呢?他是你的人,你可以控制他啊。”

    “我怎么控制,讓兩個老相好下圍棋,手談?這種情況下,連和尚自己都控制不住,何況我乎。”

    這次失敗不僅打擊了李太黑的信心,也打擊了我們期望李太黑吊死在文學這棵樹上的一廂情愿。當李太黑宣布另謀高就,最緊張的是足球隊的保安。保安跟李太黑是鄰居,別看李太黑樣子窩囊,其實他精力旺盛,有一把傻力氣。自從他不獻身文學之后,體力沒消耗處,家里晝夜響聲赫赫,黑白顛倒,弄得保安夜不安寢。他聽到廚子說李太黑,大受啟發,極力慫恿賈家和把李太黑招進足球隊。他說:“足球隊不是差兩個人嗎?找李太黑,他太合適了。”

    “他怎么合適?我沒看出來。”

    “他精力旺盛。”

    “算一條理由。”

    “還有,他天天給鎮上賣酸辣粉的妹兒寫情詩,妹兒是個正派人,把李太黑搞進足球隊,相當于救了妹兒一命。”

    “人命關天,是個大事,我們去會會李太黑。”

    賈家和帶著保安去拉李太黑入伙,進展異常順利,不僅招到了李太黑,李太黑還推薦了丁某人,并打包票說,丁某人由他說服。這個消息令賈家和喜出望外。足球隊經過一波三折,眼看最后一條槍也要搞到手了。

    丁某人不是嫌疑人,他姓丁,名某人。丁某人是我們鎮一個昂貴的瘦子。在當瘦子前,他是胖子。為了把身上多余脂肪搞下來,丁某人先用節食法,又用撞墻法,再用桑拿法,效果不明顯。他受到汪闊萬跑路的啟發,到大城市買回一臺跑步機。丁某人帶回一個高科技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聚集到他家,看他如何懸空跑步。我們的出現讓丁某人有了表演欲,他假裝內行,先是疾走,再是慢跑,繼而在跑步機上飛奔,快得像籠子里的一只老鼠。由于他不知道如何停下來,跑了不到十分鐘就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面孔發紫,眼看要累死了,還是足球隊的屠夫膽大,一把將他從跑步機上拽下來,救了他一命。

    從那以后,丁某人對跑步機十分忌憚,他幻想有一種既能減肥、又不累人的去除脂肪的方法。沒多久,他從手機新聞里知道了吸脂術。據說在遙遠的大醫院里,開發了一種高超的醫術,只要給人體注入膨脹液,將脂肪化成水,便能抽到體外。丁某人說:“看看,這世界有多大的進步啊。”

    “難道你支持這樣的發明?”

    “當然,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變成瘦子了。”

    丁某人帶著兩百斤肥肉離開我們鎮,帶著一百四十二斤分量回來。他成功地把五十多斤脂肪丟在了大城市。按照他的花費,我們算了一下,他每丟掉一斤肉,得花費五百二十元錢。丁某人從此成為我們鎮最昂貴的瘦子。為了保持住自己的瘦削,他重新回到鍛煉軌道,像個運動健將在馬路上飛奔。

    李太黑說到做到,親自上門,跟丁某人一拍即合,成功說服他成為足球隊的一員。就這樣,我們鎮建鎮以來的第一支足球隊誕生了,它由一個屠夫、一個保安、一個廚子、一個小學老師、一個雜貨店老板、一個飯館老板、一個工商所職工、一個球迷、一個鰥夫、一個作家和一個昂貴的瘦子組成。由于鰥夫有喪妻之痛,當仁不讓地成了門將。其余十個人按照高低順序,以足球場上的三條線依次就位。

    那幾天,賈家和四下奔走,夸夸其談,想找個對手踢一下。可我們鎮無法提供這樣的靶子,他把目光投向鄰鎮,期望搞到一場友誼賽。三天后,有個鎮中學足球隊答應跟賈家和的足球隊舉行一場友誼賽,時間定在端午節。出征前一天,大家又一次聚到汪闊萬門前的壩子上喝茶。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堅持不懈踢下去,會不會掙到錢?

    “當然會掙到錢,一旦踢進職業聯賽,身價不下一百萬。”

    “如果我們已經身價百萬了,又干什么呢?”

    “去縣城買套房子。”

    “搞一輛豪車。”

    “你們說的都不是有錢人的玩法。”

    “有錢人怎么玩呢?”

    “買恐龍。”丁某人掏出手機說,“你們看,這條消息上說,法國一家拍賣公司拍賣了一副恐龍骨架,一個有錢人花一百八十萬歐元把它買走了。這才是有錢人的玩法,如果我踢球踢發了,也要買恐龍。”

    “恐龍太虛了。”李太黑說,“得來點實在的。”

    “啥東西實在?”

    “如果我發了,就把鎮上賣酸辣粉的妹兒搞到手。”

    “你怎么搞到手啊?”

    “用錢砸,直到把她砸上床。”

    “李太黑,你忘了你寫小說為啥失敗啦?”廚子回過頭,看見磨刀人停止了磨刀,他將鋒利的菜刀停在空中,讓刃口泛起一陣雪白的反光。磨刀人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像個將死之人。廚子覺得空氣有點不對,感覺磨刀人的表情跟李太黑說的事有關,他說:“算了,大家還是買恐龍。”

    “不,我就要那個妹兒。”

    “為啥?”

    “我天天想她,夢里全是她,這輩子非她莫屬。”

    “狗日的流氓。”磨刀人忽然像豹子從板凳后躥出來,把李太黑從塑料椅子上掀翻,緊緊壓在身下。他們像兩條交配的鯊魚,猛烈擺動著尾巴,蹬起一地塵土。磨刀人把菜刀的刃口對準李太黑脖子上的動脈,大聲說:“龜兒子,我觀察你好久了,除了耍流氓,你啥也不會干,老子今天宰了你。”

    “我又沒惹你,我說耍賣酸辣粉的妹兒,關你啥事?”

    “那是我兒媳婦,我兒子到成都打工去了。”磨刀人把菜刀往下壓了壓,李太黑頜下迅速蹦起一股青筋,像一條蠕動的蚯蚓。磨刀人說:“說,你有錢了到底想干啥?”

    “買恐龍。”廚子替李太黑回答,他快要哭了。汪闊萬和丁某人試圖把磨刀人從李太黑身上拉開,但他們像兩根盤根錯節的藤蔓絞在一起,一時半會兒辦不到。廚子帶著哭腔說:“李太黑,你說句話嘛,當了有錢人,只買恐龍好不好?”

    “好,只買恐龍。”

    “光買恐龍還不行。”磨刀人松了松菜刀,繼續說,“你們幾個聚在一起,遲早要惹出禍事,如果你們不解散,老子今天就把這家伙殺了。”

    “我們解散。”

    我們鎮第一支足球隊就這樣夭折了。

    磨刀人放開李太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廚子把李太黑扶到椅子上。那家伙嚇壞了,坐在椅子上打戰,抖得像只篩子。磨刀人看了看,扛著板凳走了。此時,黃昏時的天空黯淡下來,我們鎮像浸入一桶金黃色的啤酒里一樣,鍍上了一層夢幻般的光芒。

    球隊的十一桿槍又驚魂未定地坐了一陣。

    然后,他們假裝什么也沒發生,仿佛真的帶著恐龍回家了。

    第代著冬,男,1963年生。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在《十月》《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山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20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轉載;入選《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100家》等選本及教輔讀物。曾獲《中國作家》年度獎、《民族文學》年度獎等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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