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6月/上旬|爾容:大召寺
大召寺位于呼和浩特市玉泉區大召前街。馬路邊有“佛照青城”的牌樓。青城即呼和浩特市。公元1581年蒙古族土默特部三萬戶首領阿拉坦汗率部眾來到呼和浩特,只見水草豐茂,一馬平川,于是于公元1572至1575年仿元大都筑城定居。由于所建城墻全是正北方大青山上的青石,遠遠望去一片青蔥,于是口稱青色的城,簡稱青城。呼和浩特市在蒙古語里即庫庫和托的音譯,庫庫和托便是青色之城。
繞過牌樓,進入開闊的廣場,便見一尊青銅座像赫然聳立。走近發現正是這座城的主人阿拉坦汗。他魁偉高大,身著戰袍,面容莊嚴,項戴佛珠,腳踩蓮花,四方大象相托,萬馬奔騰,祥云浮動。兩手呈佛手姿勢,掌心向外,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是在祈禱天地福佑佛照青城吧。阿勒坦汗于明萬歷四年,在青海仰華寺與西藏高僧索南嘉措會晤,從此皈依藏傳佛教,這便使馬背上的將軍有了佛主的氣韻。
阿拉坦汗是成吉思汗的17世孫。人的基因像蜿蜒的山泉淵遠流長。成吉思汗流淌的血脈,到了阿拉坦汗這里,依然播撒著領袖的稟賦。他一生驍勇善戰,軍功卓著,農耕手工業亦如火如荼。倒是少了幾分遠祖的野心,只在青城扎下營盤。雕像幾乎是他的等身像,仿佛一座山巍峨雄偉。阿拉坦汗廣場盛極,可容萬人集會。在寸土寸金的城區保留如此闊大的廣場,足見后人對阿拉坦汗的尊崇。
阿拉坦汗皈依藏傳佛教三年后于明萬歷七年,主持修建了大召寺,同時以寶石金銀裝點佛祖釋迦牟尼像。這是一個信仰者的行動。這尊銀佛也成為鎮寺之寶。故此大召寺也叫“銀佛寺”。銀佛寺蒙古語稱“伊克召”,伊克,意為“大”,故稱“大召”。萬歷皇帝賜名“弘慈寺”。于是,大召寺又稱帝廟,是呼和浩特建造最早的喇嘛教寺廟。清代時呼和浩特又被譽為“召城”。當時的召廟眾多,難以數計。民間有七大召八小召之說。大召卻穩居明清著名的大召之首。
廣場以北即是聞名遐邇的大召寺,坐北朝南,黃瓦紅墻,殿宇森森。門口有兩只健碩的石獅守門。莊嚴的門檐下是藍底金漆的“無量寺”三字扁額。功德無量,慈悲無量,前景無量。無量盡在每個人的祝愿里。清朝崇德五年,公元1640年,清太宗皇太極命土默特都統古祿格楚琥爾重修并擴建,更名為無量寺,沿用至今。不過,人們的記憶總是先入為主。在這里人們口耳相傳的依然是大召。幾乎沒人稱無量寺。“無量”太抽象寬泛,遠不及“大召”撞擊人心。寺門東側有兩塊直白的石碑,赫然寫著“大召”二字,為內蒙古人民政府所立。
門兩側有青松護衛,在紅墻黃瓦的映襯下十分醒目。大召寺呈多重檐歇山頂式建筑,占地三萬平方米,是伽藍七堂式,中軸線縱分五重:山門、天王殿、菩提過殿、大雄寶殿、藏經樓;中軸兩邊有東西跨院。西跨院有漢白玉吉祥八塔、天王殿、乃春廟、藏經閣;東跨院有天王殿、千手觀音殿、玉佛殿。
進得山門,只見一匹青銅奔馬正昂首嘶鳴,軀干壯實,四肢修長,右前足騰空,飛馳向前。嘴銜一個紙幣繡花球。想必是天馬了。蒙古是馬背上的民族。在呼和浩特一下飛機,隨處即可見到馬的雕塑。這里是馬的天下。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縱馬馳騁,駟馬行空,馬踏飛燕。阿拉坦汗的人生更是馬不停蹄。馬在這帝廟里首當其沖,自有其皇權威儀。這里供奉馬祖神,也是情理中了。
前院兒的兩側平房是賣寺廟供品法器香火的。院外的香燭不許帶進寺內,這寺內的生意便有了得天獨厚的特權。后來坐下攀談,才知鋪面的主人都與這寺里的喇嘛沾親帶故。有的老板便是寺中人。可見這喇嘛寺并沒走出人間的凡俗,或者,這寺廟本就是世俗中的生活。
前院有兩棵樹,一棵枝葉繁茂,主干向東傾斜,中等身材,一頭茂密的青發郁郁蔥蔥。定睛細看有青綠的圓果閃爍其間。星星點點的果子有土雞蛋大小,有的伸手可及。那渾圓的青果像少年清澈的眼睛。做香火生意的女主人說這是海棠。他兒子在寺里做喇嘛。我想繼續打探些什么,她卻早有戒備,將目光和腳步轉向了他處。時下正是七月。她告訴我,海棠現在澀得狠,須得十一月成熟,在下了一場雪后再吃才酸甜可口。如果不下雪,就得放冰箱,經一番冰凍,貌似經了霜雪才能入口。海棠的紅艷絕倫曾溫暖了寺院多少寂寞的春天啊。
另一棵是松樹,枝葉青蔥,主干竟也向東傾斜,才知內蒙確乎是風的故鄉。即使深宅高院,風依然故我蠻橫地跳將進來。一律的斜向,暴露了風的權勢。在這干旱少雨的內蒙能見到青綠的樹滿枝的果,不得不油然而生敬意。
過殿門口懸一塊黑底黃漆的扁額,上書“歸實往虛”四個大字。垂首相看,千萬只腳若流水湯湯,真乃歸來為實,過往為虛。想到阿拉坦汗與明朝修好后,被封為“順義王”,他所建的呼和浩特被明朝政府賜名“歸化”。這“歸實往虛”,無論是阿拉坦汗自省,還是勸勉后人,便有無限的曠味。
進入菩提過殿,只見四大金剛面目猙獰,艷色奪目,鎮邪之態望而生畏。北室供奉密宗佛,東室供奉八大藥師佛,關公以藍面藥師佛的形象佇立其中。
過殿之后又是一個敞亮的院子,兩根數十米高的曬佛竿立于大殿之前。彩幡包卷著粗壯的木竿,像一節一節舞女的短裙,只是經年的日曬夜露褪了色,卻分明像擎天柱穩穩地立于兩個水泥石墩之上。這墩子的正面刻著大召金體喇嘛敬立,時間是九四年八月二十日。面前一對石獅護衛。左右各有兩個簡易的石碑,分別書“佛”“壽”二字。三條橫拉的經幡連接東西兩排附舍獵獵招展。兩重坡頂相連的佛殿倒并不十分高大。屋頂上的龍雕金光閃耀,先聲奪人。在正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曬佛節里,曬佛竿才派上用場。寺里由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喇嘛抬出佛像,那是用五色錦緞繡成的巨幅羊毛編織品,倒也有數十米之巨。將佛像攤展于兩根曬佛竿之間,供信徒們頂禮膜拜,觀瞻佛容,其實也是為羊毛佛像去潮驅蟲。這天會舉行隆重的法會,遠近信眾莫不專候此日前來朝拜,場面蔚為壯觀。
大召寺除大雄寶殿外,均為漢式廟宇建筑。大殿是常見的藏漢式喇嘛廟形制,由三部分組成。前部是雙層三開間的前殿,下層為空廊;中部是經堂;后部是佛堂。佛堂正中供奉的正是銀鑄釋迦牟尼佛祖像。以三千斤的純白銀打造。為防白銀氧化發黑,在白銀外鍍了一層金箔。銀佛莊嚴肅穆,是全國至今保存最大、最完整的銀制釋迦牟尼佛祖像。銀佛雙耳垂下的花飾絨絨的,像虎尾,讓人想到蒙古大汗的裝扮。頸上的項圈也是橢圓的銀牌,紅綠寶石點綴其間,像漢人官員的服飾,象征蒙漢團結吧。可見人們心中的佛像千差萬別,取材往往是身邊人。從這個意義上講,只要心存佛念,行善積德,人人盡可成佛。
這座佛堂高聳而幽深,四百年的風塵像一層灰暗的維蔓,罩住的全是寶貝。房梁上懸掛的燈是三層樓閣式的宮燈,竟不用一顆釘子,木鍥流轉穩妥自如。歲月的風吹不滅它,也吹不掉這份篤定的情懷。銀佛旁邊是釋迦牟尼12歲等身畫像,表情剛毅自持,端莊明朗。據說是釋迦牟尼佛在世時為自己開光的像。
佛堂四周和門外精美的壁畫也是大召一寶,天上人間地獄描繪得煞有介事。小小一面墻竟容神佛凡間七百多人。十八層地獄的故事也昭示其間。即便時光老去四百多年,它們竟色澤豐滿,鮮亮如新。后來才知這些壁畫皆以天然礦物石磨成粉末,再加入動物膠和牛膽汁繪制而成。可見天然更具有永恒的力。
佛像前一對金色木雕的巨龍叉腰攀援,四目相對,兩爪推火球,盤旋于一對通天柱上。龍雕高約10米,張牙舞爪,氣勢磅礴,若蛟龍出海。令人稱奇的是這兩條蟠龍竟為泥巴雕制,只是在龍身外刷了一層金粉。龍體空心,全憑龍爪為支撐點盤旋而上。在經歷了400多年的漫長歲月后,至今不改其色不損其形,一絲裂痕都沒有。在空氣干燥的內蒙不是奇跡,也是造化了。
佛堂沒有天窗,暗寂森然,唯有搖曳了數百年的酥油燈彌漫著豆大的光暈。人立佛前,似被無數雙透視的眼盯得體無完膚,直叫人汗毛倒豎。神秘恐怖,這恰是藏傳宗教建筑所追求的藝術效果。這時你驀然轉身,見一信徒安坐于地,念經打坐,氣定神注,便心下安寧,感佩側目了。
熙來攘往的游客在中堂逶迤結隊,手扶經筒,順時針旋轉,轉往轉歸轉來世。佛在眼前,佛在心中。祈禱法力無邊,抵達一切的歸往。許多的彩幡祥云浮動,從屋頂累累地垂掛,濃墨重彩。彩繪的龍身纏繞著梁柱,均是上好的羊毛織成。地毯踩上去也是無聲無息,柔和如連綿的云。人在這樣的氛圍里躊躇,便如在云霧中穿行。那樣厚實的銀質的光,那樣精致艷麗的壁畫,那樣濃烈盛大的華飾,仿佛時空倒轉,今昔莫辨。
殿前有空心青銅獅一對,簡潔雅致,據說也是一寶,惹得香爐里煙霧繚繞。紅袍黃褂的僧人與信眾穿梭不息。紅綠藍黃白的經幡隨風浮動。對佛的敬與信便經了這一代又一代一撥又一撥的人流漫染開去。其實信或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這樣文化的洗禮,端端地便生出許多的敬畏。信仰是帶了花香的風,有繁衍的屬性。
銀佛、龍雕、壁畫被稱為“大召三絕”。大召寺的僧人們因此得了可資驕傲的衣缽。大殿前總能見到坐在供果前安然誦經的大師叔、大師兄和小沙彌。重修寺院隨緣募捐的箱子特別醒目。披紅著黃的僧人,個個身強體壯,表情莊嚴。這是他們周而復始的生活,旁人卻當了獵奇的風景。
東跨院的玉佛殿可謂當今盛世一大奇觀。進門須得脫鞋。地面是光可照人的青玉石板。抬頭便見一尊豐盈白晰的佛像端然地注視。只見她雙耳垂肩,目光下視。左手輕握金珠,右手五指俯垂。神態安詳,面慈目善,盤腿打坐。袈裟袒右肩,色澤淺淡,針腳細密可見。應該是某個夏日吧,才穿得如此輕薄涼爽。原來這釋迦牟尼像由二十多噸整塊緬甸玉雕刻而成,沒有半點拼接,身高四米四。抬頭仰視,見其珠圓玉潤,豐肌玉骨,是難得一見的祥和溫潤。佛后的背景龍飛鳳舞,祥云浮動。左右護法執杖守衛,華麗而莊嚴。不經意會發現袈裟里有點點珠光,像繁星閃爍。原來這袈裟鑲嵌了四萬一千顆紅寶石,七千顆鉆石。這數字是人的機心,代表了佛祖農歷四月初八的生日。四周壁畫廊柱也是雕梁畫棟,鮮艷耀目。前面兩座寶物箱更是金璧輝煌,紅綠寶石點綴其上,由玻璃柜罩著,不能近摸,是迷人眼的。現世的精彩都在沉積未來的歷史。
殿內上下兩層,一塵不染。少年喇叭們就在這殿內外自由來去,無聲無息,倒是嚴格執規,須脫鞋許進。個個一臉赤紅,與其攀談,也無拘無束。殿外的灑掃亦無偷懶推諉跡象。與我一問一答間,有對外面世界的期待。倒是稍稍年長些的孩子有些顧及,阻撓了深談。我略略知道,這寺里大約有六、七十個喇嘛,像他們這樣大小的少年有十來人。他們在寺里月入兩千多元。可以生兒育女,亦不戒葷,是允許還俗回家的。倘若有一天成了萬人景仰的高僧大德,便是各人的信仰和造化了。除了深宅大院鎖住了父母身邊的暢快自由,倒也清靜自在。從小得了這樣環境的滋養,心地或許要純凈安靜些吧。
東跨院青磚的地面上站著三頭巨獸銅雕:大象、白獅、青牛,呈三角布陣。大象在前,白獅、青牛在后,并排相隨。傳說他們是遠古神的使者,是佛得道的座騎。在他們近旁佇立著一座釋迦如來足跡碑。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大腳,長滿五彩的老繭,腳板厚實,十趾向上,趾頭印著象征天地寬闊鎮妖除魔的十字轉法輪。趾根處的紋飾好似法眼晶晶。足墊繪有魚、海螺諸種法器。足心是圓盤蓮花。足底踏日月祥云。據說大唐貞觀年中玄奘法師親主西城求法獲此瞻禮圖,歸來進呈唐太宗,奉敕刻石供奉,以廣泛傳播。這雙腳本來由漢白玉雕刻而成,卻被無數雙好奇的手撫摸得汗跡斑斑。一雙腳仿佛一扇窗,一個背影,將過往擴展至無垠,又將無垠濃縮至眼前。一個人一雙腳竟得如此的尊重,真非人力所為。極目東跨院,也是黃瓦重檐,經幡飛舞,好一派佛門盛景。
召廟依照慣例都是有活佛的,可大召偏偏沒有,不是沒有,而是后來取消了,成了唯一沒有活佛的召廟。原來康熙帝平定準葛爾叛亂后,曾到大召寺小住幾日,臨走將出征用的御傘贈予了寺廟。據說這傘現在就在寺廟供奉著。為感謝皇帝隆恩,大召寺當權派集體研究決定,取消活佛轉世傳統。康熙帝一高興,又賞賜了寺廟一些皇家用品。久而久之,皇帝與寺廟互動良好,大召寺聲名遠播。公元1627年,史籍載林丹汗攻打呼和浩特喊出的口號便是“克歸化城、奪銀佛寺”。一座召廟能與一座城池并提,可見大召在漠南影響之大。
傍晚的霞光彌漫著天空,也映紅了大召寺。白云向天空播灑著金粉。彩色的經幡輕盈地飛展。突然號聲渾厚地響起,仿佛叢林中猛地躥出一頭巨獅,驚天怖地,震動寰宇,真乃一聲吼,百獸驚。回頭尋去,見兩個大大的喇叭架于大雄寶殿二樓大門處,像兩只洞穿風云的眼睛。是大召寺的獅子們暮色歸來吧?那聲音沉郁雄渾,宏闊高亢,讓人想到一個老人獨立四百年風雨的威儀與滄桑。那上面高懸的正是“慈航普渡”四個金色大字。
爾容,原名望見蓉,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第十一屆澳門文學獎內地唯一小說組評委。由長江文藝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愛情斑馬線》《鐵血首義路》《相愛不說再見》《伍子胥》和散文集《景秀華年》等。獲湖北省第七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八屆屈原文藝獎、湖北省首屆優秀電影劇本獎、《啄木鳥》2018年“我最喜愛的年度佳作”優秀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