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筆下“不可饒恕的罪惡”
1850年,《紅字》出版,贏得廣泛好評,作家霍桑終于登臺亮相。隨后,他又接連推出反映清教徒歷史的《帶七個尖角的房子》和反映烏托邦社會改造的《福谷傳奇》,進一步奠定了其經典作家的地位。巧合的是,在后兩部作品中不約而同出現了令人憎惡的催眠師形象。研究發現,霍桑婚前所創作的小說中從未出現過這類角色,也從未提及風靡一時的催眠術。據考證,至少在1837年,霍桑對催眠術已相當了解。由此推測,霍桑之所以在兩部作品中集中刻畫催眠師的反面形象,與他的個人生活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
催眠術最早在18世紀由奧地利醫生弗蘭茨·安東·梅斯梅爾提出。梅斯梅爾出生在康斯坦茨的一個貧窮家庭,父親是位護林員,母親是個鎖匠的女兒。他通過個人努力取得成功。32歲時,在維也納拿到醫學學位,其博士論文《論行星的影響》據說是抄襲牛頓的一位同事。論文提出,牛頓的“萬有引力”表明人體的身心之間以及人體與外界之間存在某種聯系。作者更指出人體內部存在一種不可見的體液,能夠根據行星引力而發生對應行為。因此,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梅斯梅爾說,都取決于身體的“動物引力”與行星引力是否處于和諧狀態。同時代的意大利解剖學教授伽爾瓦尼研究青蛙肌肉反應,發現其體內存在“動物電力”。梅斯梅爾受此啟發,將上述體液認定為人體內存在的一種“動物磁力”,這種看不見的“氣流”一旦受阻,就會引發疾病。梅斯梅爾相信,只要讓病人進入睡眠狀態,通過他強大的磁力打通關礙,恢復到自然運轉的狀態,病人就能康復。由此開始了他風靡一時的催眠療法。
1878年,由于行醫失敗,梅斯梅爾從維也納逃亡到巴黎,后者當時號稱“冒險家和騙子的樂園”。在巴黎,他創辦“和諧社”,對患者實施木桶磁療法(即催眠術),轟動一時。梅斯梅爾的催眠術對一些特定病癥的確療效顯著。據說,多數病人在梅斯梅爾的手滑過他們身體的某個部位時,會突然出現陣陣痙攣,甚至發作驚厥,或者失聲痛哭。與此同時,原先所患的痛風、抽搐、耳鳴、麻痹、失眠等病癥便不治而愈。也有目擊者回憶,催眠術在操作時,催眠師在符咒、占星術墻飾以及重重帷幕的背景下,激發夢游者的“第六感”來和遠方的亡靈交流。盡管其治療所用器材和治療方法在今天看來都不足為奇,無非是日后心理學常用的營造氛圍和暗示手段,但在當時,卻正是性喜獵奇的法國人最膜拜的“通天絕學”,令巴黎士女為之瘋狂。
由于供不應求,梅斯梅爾故意抬高門檻。“和諧社”的入會費高達100金路易,顯然只有貴族和富商才能進入。此外,用于治療的四個大桶也要價不菲:其中三個需要提前預定(每次100金路易),另一個為窮人保留(但很少使用)。即便如此,前來求診之人依然絡繹不絕。梅斯梅爾開始出現錯覺,以為他的療法可以包治百病,與他的“自然”療法相比,以放血截肢為主的傳統治療手段則無異于謀財害命。他將病理報告呈交科學院(后被拒絕),并狂妄地宣稱要在法國“消滅醫生這一職業”。名譽和生計同時受到威脅的巴黎醫學會則起而抗爭,要求揭穿其裝神弄鬼的丑惡騙局。
為平息爭議,王室任命了一個調查委員會。委員會有四位醫學部著名醫生(由此可見王室的傾向性),還有五位科學院院士,包括化學家拉瓦錫、天文學家巴伊、物理學家基羅廷(斷頭臺的發明者)和擔任美國駐法公使的富蘭克林。委員會進行了多次實地測試。富蘭克林在其寓所花園內,將一位敏感的病人帶至五棵樹前,對其中一棵施術,結果她在另一棵樹前暈倒。無獨有偶,拉瓦錫在家中放置五杯水,喝到第四杯時病人發病,而事實上施術的是第五杯。更有甚者,委員會曾告訴一位女病人,她將被隔著一扇門施行催眠術(事實上沒有),結果一進門病人就出現全身痙攣癥狀。據此,委員會于1784年具文呈報國王:人體內并不存在梅斯梅爾宣稱的動物磁性,其療效不過是心理暗示。另外一個由巴黎醫學會組成的調查委員會結論也大抵相似:關于催眠術的神奇功效,查無實據。遭此挫敗,梅斯梅爾于次年潛回維也納,并于1815年病逝于德國。但他的催眠術并未隨之消亡,反而由門徒發揚光大,并于1830年代前后傳至美國,并演化為降神會、招魂術等諸多形式,在新英格蘭地區尤為盛行。
而霍桑的妻子索菲亞·皮博迪恰好便是催眠術的信徒。她自幼體弱多病,患有偏頭疼,從大約l838年開始,她就開始求助于催眠術。此后一段時間(直至她與霍桑結婚之前),她父親的助手、牙醫費斯克曾多次對她進行催眠治療。霍桑對于催眠術的態度,在他1941年10月寫給索菲亞的一封信中表現得非常清楚,當時,霍桑還在布魯克農莊,索菲亞寫信告訴他,自己在接受催眠治療。對此霍桑回信寫道:“但是,最親愛的,我今天很想和你談一下催眠術的諸多神異,并請求你和這些事情保持距離,不要牽扯進去。我不愿意看到你被一種力量所控制,假設這力量源自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滲入,在我看來便等于是對個體完滿安寧的破壞,你最最神圣的部分被人侵入,侵入者卻不是你的丈夫!想到你會和某個人形成比我還更親密的關系,難道不會讓你的靈魂充滿恐懼嗎?”
讓霍桑感到尷尬的是,“想到你圣潔的名字,可能與那些催眠現象一道,被人們掛在嘴邊,到處講論,我就控制不住地難受”。然而比這更可怕的是“有些人(多可怕的想法啊)可能會說我的白鴿(霍桑對索菲亞的昵稱)是個騙子;更多的人會認為你鬼迷了心竅;甚至催眠術有限的信徒們,也只會對你表現出非常不妥的興趣”。此時霍桑腦海中浮現的,一定是梅斯梅爾催眠術發明以來如影隨形的性侵丑聞。
梅斯梅爾以“純粹的科學家”自居,可是他的眾多門徒卻是魚龍混雜,有些不良之輩在密室對柔弱無助而異常敏感的女子上下其手,令催眠術聲譽大大受損。巴黎醫學會上書法王路易十六,要求取締梅斯梅爾及其“和諧社”,一個重要理由即在于催眠術“敗壞道德人心”。對此,著名的心理醫生弗洛伊德體會尤深。某次他以催眠術對一位歇斯底里的女病人進行治療,不料施術過程中病人強欲求歡。弗洛伊德大為恐慌,據說此后便決意放棄催眠術。因為存在這樣的風險,如霍桑研究專家塞繆爾·科爾在《催眠術與霍桑》一書中所說:“催眠師經常被指責在男女關系上有違道德,所以女性在接受催眠的時候,需要有家長或朋友在旁陪伴,這也成了一種常規要求。”而這一點,恰恰是遠在堪布里奇布魯克農莊的霍桑對未婚妻的擔憂。
皮博迪小姐接受催眠時,身邊是否有人陪伴,我們不得而知,但在霍桑筆下,卻的確能夠讀出他內心的“狐疑”。在《帶七個尖角的房子》和《福谷傳奇》這兩部小說中,有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即被催眠者都是年輕而纖弱的女性,無論是愛麗絲還是普麗西拉,都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高貴和柔弱,甚至被鄰里們懷疑“并非血肉之軀”,與索菲亞好有一比。在前一部小說中,馬修·莫爾在對愛麗絲進行催眠時,明確提出可由品欽在旁監護,可謂是變相承認了上述責難。而在后一部中,當普麗西拉被從催眠師威斯特維爾手中解救出來后,一旁的卡弗迪爾也不失時機地做了一番必要說明:“可憐的姑娘!她遭受了怎樣離奇的背叛啊!像稀罕物一樣在世人面前展覽,我卻懷著宗教般虔信的情緒,相信她在整個過程中一直保持了處女的單純和靈魂的圣潔。”霍桑心中隱憂何在,至此乃一目了然。
對霍桑極為推崇的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斯在《宗教經驗之種種》一書中,曾列出兩種對立的宗教情緒:一種人認為人人有罪,同時自身也背負沉重的罪惡感;另一種人認為人天性完善,所以任何罪惡都屬于變態或疾病的表現,能夠而且必須加以“治療”或改造。詹姆斯半戲謔地說:無論從前怎樣,至少目前,這兩類人中,后者更不寬容。而作家霍桑針砭的,恰好是后一種以救世主自居的“術士”。在霍桑看來,“他們有一個偶像,自愿為其獻身,充當高級教士,并且認為為之獻身是神圣之舉,這尊假神只不過就是個教士,它只能使周圍變得黑暗。”
正如批評家所說,霍桑在小說中塑造的年輕女子楚楚動人的形象,是他心目中純潔無瑕的索菲亞的化身,也是當時美國宗教復興運動中無辜受害者的群像。她們被催眠的過程猶如待宰的羔羊,像《帶七個尖角的房子》中描繪的那樣。相比于霍桑念茲在茲的塞勒姆“女巫案”,或在《紅字》中刻畫的海斯特·白蘭的通奸,以及在《教長的面紗》等小說中發掘的人性之惡,在這里,催眠師的罪孽顯得更為深重,因為其中寓含著強者對弱者的奴役、男性對女性的欺凌,以及惡魔對人性高貴靈魂的褻瀆。“他把一位女性纖弱的靈魂捏在手中,任意玩弄,結果導致了她的死亡”。在霍桑看來,這才是真正“不可饒恕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