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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9年第6期|張欣:情為何物(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6期 | 張欣:情為何物(節(jié)選)  2019年06月10日08:46

    幸 福

    童影還記得第一次參加飛天舞蹈隊聯(lián)歡的情景。

    那天舞蹈隊為了慶祝羅利市區(qū)晚會上的成功表演開Party,租了附近體育館游泳池。盛夏酷暑在游泳池開Party,就像過火焰山的唐僧師徒們看到了西瓜地,眾人都有些興奮得手舞足蹈。北卡的游泳池不少,人家后院就可能有一個。缺少的是人氣。偌大的北卡州立大學(xué)里的游泳池,奧運(yùn)標(biāo)準(zhǔn),平時也見不到幾個人。老中教授看了總會嘆惜:簡直是浪費,要在國內(nèi)早就人山人海了。

    所以別看舞蹈隊是業(yè)余的,慶功會可一點兒不業(yè)余。大有喧賓奪主之勢,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閑聊八卦熱鬧也。要的就是人氣。

    童影心里雖然也想著游泳,更惦記著游泳池畔的風(fēng)光。游泳池嗎,除非一絲不掛,實在是個可以穿得清涼再清涼且又理所當(dāng)然顯露身材的好地方。不過今天眾人似乎都很有自信。游泳池望過去,嚇你一跳。下餃子了,一個挨一個。還真有點人山人海了。

    算了,她還是做餛飩吧,熱湯餛飩,她轉(zhuǎn)身朝著角落里的按摩池走去。伸腿邁進(jìn)去,倒吸一口氣。怪不得沒人來,水熱得能燙死幾個。又不是寒冬臘月,處暑八月跑這里簡直是找中暑。唉,她心里嘆口氣,誰讓她喜歡安靜呢。靠著墻壁慢慢往下挨,皮膚像扎針,刺得不知道是熱還是冷。手臂上冒出一串雞皮疙瘩。冷熱相會大概也像貧困交加,滋味都不好受。

    可是等全部身體都泡到水中,卻又是一番感受了。嗯,苦盡甘來。真舒服!暖流有節(jié)奏地按摩著后背,她愜意得如入云端。水柱拍打著肩臂,身體隨波逐流,她變成了一只小船。

    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童影感覺腦后一松,頭發(fā)散了。系馬尾辮的發(fā)帶也不見了──還是那個她喜歡的奶白色發(fā)帶。按摩池里水花翻騰,要找真就像大海撈針。按摩機(jī)不停下來,大海撈針也別指望。她起身,準(zhǔn)備去把按摩機(jī)關(guān)掉。

    這時卻有一個人正往池里進(jìn),是個老美。童影只好用英文對他說:對不起,我能不能關(guān)一下?我有個東西掉進(jìn)去了。

    重新踏入池中,她一眼就看到沉在水底的發(fā)帶,奶白色,貝殼一樣。她像潛水員一樣,憋足一口氣潛入水底。可惜更像飛行員,身體像綁了氣球總往上飄,試了幾次也沒夠到。貝殼卻像在跟她捉迷藏:夠不著,夠不著,看你夠不著。

    旁邊那人也好奇了:是什么?

    我的一個發(fā)帶,就在這兒。童影用手指了一下。

    那人一言不發(fā),摘下臉上眼鏡,憋了氣沉到水下,很快抬起濕漉漉的頭,伸開手掌好奇地盯著夠上來的東西。浸了水的乳白色發(fā)帶軟綿綿地躺在他的手心,貓一樣溫順柔軟。

    “就是這個,謝謝你!”接過發(fā)帶,童影重又把頭發(fā)在腦后束成一條馬尾辮。

    他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他叫理查德,跟彈鋼琴的理查德·克萊德曼一個名字,也像克萊德曼一樣留著半長不長的頭發(fā),連表情都有些像,唯一不同的是臉上多了副眼鏡。

    水蒸氣繚繞像舞臺背景里散出的干冰人造霧。按摩機(jī)的轟隆聲正好掩蔽了一絲初見的陌生和隔膜。

    好久沒見過這么多中國人,理查德說,簡直像到了中國城。說著,用手指了一下不遠(yuǎn)處的游泳池,道:女兒利娜喜歡游泳,那不,在兒童泳池里瘋呢。

    理查德說話輕且靦腆,看不出還是個教授。童影好奇他站在課堂上也是這樣的神情嗎?那樣溫順的眼神,還帶著一絲憂郁,更像個詩人,不像物理學(xué)家。

    憂郁的餛飩,童影這樣想著,嘴角就揚(yáng)了起來。理查德也跟著笑,不明就里。她就更覺得好笑。

    他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把拼音說給他聽,正要解釋。理查德卻說:是不是輸贏的那個贏?

    童影一愣,不錯啊,還知道這么復(fù)雜的字。心里卻想那個贏字是女孩叫的嗎?秦王嬴政,始皇帝才敢叫的名字。

    她是影子的影,來無蹤去無影的影。

    他連忙贊道:很美的名字!

    童影心里嘀咕著,他大概沒鬧明白,聊完這場天她可能從此了無蹤影。

    理查德卻說,自己學(xué)過漢語,太太就是中國人,來無蹤去無影說明武藝高強(qiáng),就像《臥虎藏龍》那電影,里面的高人都是這樣。

    她就給他逗樂了。美國人就是天真,看了電影,就以為中國人個個武藝高超,飛檐走壁,來去無蹤,名字不是玉嬌龍,就是碧眼狐。

    遠(yuǎn)處兒童泳池的吵鬧聲倒像狐貍一樣尖叫著傳來。理查德張望著,起身道:我去看看。

    童影也有點熱得受不了,渾身冒汗,等了兩分鐘也上了岸。心里卻在縈繞著那個贏字:童影——統(tǒng)贏,這么巧,也許也要做次秦王,統(tǒng)贏天下男人心。

    她兀自想著,進(jìn)了更衣室。更衣室里的大鏡子反射出她姣好的身材。鴨蛋臉,丹鳳眼,還真有點像電影里的女俠客,不叫玉嬌龍也確實有點兒可惜。她想起過路的男孩子對著她吹口哨的情景,心中忍不住一絲得意,鏡子里的影子也跟著微笑起來。

    童影從更衣室里娉婷而出,來到游泳池畔,拉了張塑料椅坐下來小憩。她有一種感覺,仿佛有眼光在追隨。余光里,果然瞥到理查德正站在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兩手插在兜里。跟剛才不同的是,他身旁多了一個女人。女人跟他并排站著,白襯衫長裙子,兩只胳膊十字架一樣抱在胸前。他們都朝著遠(yuǎn)處望,朝圣一般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雕像之間隔著一大塊空地,上面可以開火車。嗯,他們應(yīng)該是兩個站臺。

    童影下意識地感覺,女的就是理查德的太太韓沅,舞蹈隊新來的。還記得有人特別解釋說是沅水的沅,湖南來的。

    韓沅看上去人到中年,聽說是科班出身,舞跳得好,還拿過什么獎。

    兩列停靠在站臺上的火車,一聲不響地立著。理查德這輛看上去似要鳴笛。童影雖然對汽笛聲好奇,但實在只是過客,歸人都談不上,火車也好站臺也罷跟她都沒關(guān)系。她于是起身去隔壁一間房子,卡拉OK的歌聲正從里面裊裊地飄出來:

    云河呀云河

    云河里有個我

    隨風(fēng)飄過

    從沒有找到真正的我

    屏幕上的女孩正搔首弄姿,頭發(fā)燙得一縷一縷的,仰頭撫發(fā),作憂郁狀,真是破壞了鄧麗君柔美細(xì)膩的歌聲。

    幾個人圍著屏幕對著麥克風(fēng)聲嘶力竭,童影也跟著哼哼嘰嘰唱了幾句。熱鬧過后,一群人紛紛揚(yáng)揚(yáng)往門外走。突然她看到理查德也站在門口,微笑著朝她走來,很快地把手上攢著的一個什么遞了過來。童影詫異地愣了幾秒鐘,又怕給別人看到,趕緊接了過來,是紙條。

    回到家,她等不及地展開紙條,被手汗揉搓得皺皺巴巴的一張小紙條。上面簡簡單單的一行字:童影,這是我的電郵,理查德。

    還以為是什么話語呢,她不免失落。害得她剛才一路上開車都在猜想,緊張得生怕一失手把車開到溝里去,弄得一身汗。

    因為失落,反倒覺得給他回個Email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發(fā)封電子信而已。她心底下當(dāng)然知道,有一就有二,要防患于未然。可是仿佛計算機(jī)屏幕是一個面罩,人在后面,看不到,摸不著,也就不存在。她給自己找借口,心下笑自己,又不是談戀愛,至于嚇成這樣。她還真沒跟老美談過戀愛。是好奇嗎?她也不知道。

    理查德卻說他有點害怕,但很快樂,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跟自己如此合拍的人。他什么都想跟她說,說他從來沒有如此誠懇坦白過,坦蕩如一絲不掛的嬰兒。

    童影這幾天總是睡不好,原因顯而易見,弄得精疲力竭,上班都昏昏沉沉。同事于是跟她說臨睡前喝杯牛奶,她試了,沒用。

    理查德就在Email里教給她一大串方法,諸如:列出一到一千之間所有的奇數(shù);美國各州中以A打頭的、B打頭的州名;411接線生每天接的海量電話;中國電梯里按鍵的小姐。這最后一點倒讓她笑出了聲,想起電梯里的小姐一臉的無奈和木然。中國如果有自動售貨機(jī),估計也會擺個椅子放個人坐在那里守著。

    一星期后,周五的下午,他們約了一起吃午飯。理查德開車來看她。童影答應(yīng)了。不怕的,她心下安慰著自己,大庭廣眾之下能怎樣。野餐桌上,雖然沒旁人,蜜蜂卻像是聞到了味道,飛來飛去不肯離去。理查德開玩笑說是聞到了她這朵花的香,要做她的影子。童影怕蜜蜂,躲來躲去,最后就躲到了理查德身上,理查德也就順勢吻了她。他已經(jīng)上完了這一個星期的課,于是討好又安撫她道:下午可以到附近的巴諾書店備課,等她下班后再見一面。

    理查德的吻溫柔細(xì)致,往回走的路上童影依然能感覺到心跳加速,既興奮又失落。興奮當(dāng)然是覺得自己魅力得到了驗證;失落嗎,自然是因為他手上的戒指。

    她想起剛剛看過的電影《鋼琴課》(The Piano)。女主角破除傳統(tǒng)勇敢地追求愛情。她為什么不可以也像那女主角一樣嘗試一下。中午一小時午休,她已經(jīng)自行延長了半小時,實在不能多談。好在下班還可以見面,她在心里盤算著要跟理查德怎么說。

    理查德心里則想著首戰(zhàn)告捷,她竟然讓他吻了。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接下來就容易了。他坐在書店里,嘴角不知不覺翹了上去,要不是周圍有人看書,他說不定會笑出聲來。

    童影一個下午心猿意馬。辦公桌上的花草都像在催促她。那盆茉莉花開得正濃,馨香四溢。她摘下幾朵,用軟紙巾小心地包好,心里也樂得像朵花。

    進(jìn)了巴諾書店,她直奔咖啡廳。她知道他會在那里邊喝咖啡邊備課。果然,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理查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屏住氣,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背后,把裝了茉莉花的軟紙巾一下抖落到他面前,想嚇?biāo)惶]料到他一點不吃驚,倒像早就期待了。童影笑他備課太不認(rèn)真了,假裝用功,心不在焉。

    理查德來了精神,說她一離開,他就開始專心看書,早就把該備的都備過了。接下來就是盼望,盼星星盼月亮盼她早點下班來看他。甚至還幻想她也許會不期然出現(xiàn)在門口,給他一個驚喜。所以他當(dāng)然不會被嚇到——他一直在等待著驚嚇。

    她的心里撲騰一跳,說,剛才路上竟然看到好幾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果真應(yīng)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話,滿眼都是他,一連串好幾個他。

    然后她話題一轉(zhuǎn),像是預(yù)定的颶風(fēng)突然轉(zhuǎn)移了方向,問他有什么打算。

    理查德盯著她發(fā)愣,他能有什么打算?再說了,沒打算不就是有打算嗎,這話很符合哲學(xué)思想呢。他心想著,嘴上就說:跟韓沅早沒有感情了,但是離婚就還沒想到。

    這話很合邏輯,可是聽到童影耳朵里就剩下否定,她沖口而道:那現(xiàn)在這算什么?她的聲音太突兀,吸鐵石一樣冷,鄰座的目光都‘唰’地一聲給吸了過來。

    理查德連忙說:當(dāng)然,一切不是一成不變的。

    又一想書店里實在不適合談?wù)撨@樣的問題,就說:我們周末談好不好?明天我來看你。

    童影正在一朵一朵把那小堆茉莉花收起來,理查德伸手懇求似的要過一朵,放到書里夾好。

    第二天下午理查德帶女兒滑完冰,準(zhǔn)時來找童影。

    童影建議去湖畔邊走邊聊。她不想守在屋子里,不給他哄她的機(jī)會。室外空曠,也會讓自己心胸開闊一些,她還為昨天在書店里的沖動有些不安。沒料到真是有一就有二,寫了幾封Email,就跟他見了面,見了面不說,還跟他好像有點感覺。嗯,她不怕感覺,她怕他手上的戒指。她可是要成家立業(yè)的,有婦之夫就像坐著氣球升天,飛不遠(yuǎn),關(guān)鍵還有危險。

    理查德卻像是給這湖光山色感染了,把她當(dāng)成電視上的芭芭拉·華特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起來。

    他是去中國講學(xué)時認(rèn)識韓沅的。一次學(xué)院晚會上,韓沅表演舞蹈,《冰山上的雪蓮》,理查德立刻驚艷絕倒。韓沅那時喜歡穿白色蕾絲邊繡花襯衫,真的像雪蓮,晶瑩高雅,美麗圣潔。理查德見了便心動不已。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蜜月是在加州平靜海灘(Pacific Coast)度過的,那里可是世界聞名的海邊風(fēng)景區(qū)。可惜平靜海灘并不平靜,蜜月還沒滿月呢,兩人的爭執(zhí)卻像海風(fēng)一樣天天吹。兇手是理查德的物理學(xué)。韓沅說:沒見過你這樣的,蜜月還工作,一點兒不懂體貼。他心里愧疚,也想履行丈夫的責(zé)任,可是偏偏身在曹營心在漢,腦子里想的都是公式、理論。他開始敷衍,從每天做愛變成每周一愛,最后到曇花一愛。他的愛獻(xiàn)給了她的無形對手——他的高能物理情人。

    女兒出生后情景也沒有太大好轉(zhuǎn)。每次韓沅回國,理查德就像聽到了大赦令,就差沒手舞足蹈、載歌載舞了。他幻想她永遠(yuǎn)留在中國,再也不回來了。那真是幸福的時刻啊,他送女兒去學(xué)校,帶她滑冰,打迷你高爾夫,上餐館,逍遙自在得簡直是神仙眷侶的日子。

    眷侶呢,是在女兒學(xué)校碰上的。理查德送女兒上學(xué)碰到送兒子上學(xué)的金艷。

    這金艷,算起來還是韓沅的閨蜜,以前常來他們家玩。金艷的丈夫在加州工作,隔一段時間回東部家中探望。理查德和金艷云雨交歡來往了三四年,直到金艷離開本地,去加州跟丈夫會合。這期間他跟韓沅的婚姻似乎也順當(dāng)多了。金艷倒是提出如果他肯答應(yīng),她馬上跟丈夫離婚,理查德沒有答應(yīng)。

    日子又恢復(fù)了從前的喋喋不休,爭執(zhí)吵鬧。理查德照常送女兒去學(xué)校,卻有點守株待兔,再也沒有碰上第二個金艷。可是如同毒癮上身難以忍受,他開始應(yīng)征報紙上的廣告,對方大都因為他已婚而退卻。也有跟他一樣的,他就跟她們見面,在車上交歡。如今是真的越來越少碰韓沅了。她有時氣得叫囂,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自戀狂,寧愿自慰也不跟她在一起。

    理查德講得投入,仿佛真的被罵得像一條狗,一副落魄可憐樣的落水狗。

    說落水,還真要下雨了。天邊雷聲轟隆。夏天的雨,像小孩兒的哭,說來就來。理查德扯著童影的手開始跑起來。

    兩人氣喘吁吁頭上淋著水滴跑回屋子。一進(jìn)門,童影先張羅著把他淋濕的衣服放到烘干機(jī)里烘干,又拿起吹風(fēng)機(jī)幫他把頭發(fā)吹干。她的手指在他的金發(fā)中穿梭,嘴上嘀咕道:干嗎留這么長的頭發(fā),像女人一樣。心想看他的所作所為可不就是一團(tuán)亂麻,跟《鋼琴課》電影里的男主角一點不像。她可不能像他,一定要快刀斬亂麻。她想著呢,就把這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了他。

    理查德立刻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一個星期如何?

    剛才童影的手指在他頭上往來穿梭,像是疏通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要這溫柔的手指每天都在他的發(fā)間摩挲穿過,那他不是神仙也是半仙了。

    晚上理查德一回到家,就跟韓沅起了爭執(zhí)。煤氣罐空了,韓沅早就告訴他要填滿,都幾天了,還沒動靜。今晚的菜只能在屋子里炒了,弄得煙熏火燎滿屋是味。

    “木頭一樣,告訴你一百遍也沒用,跟你算倒了霉。”她吼著,像對著空氣,連看他一眼都懶著瞧。

    理查德今天也盛氣凌人:不耐煩就拆伙好了。有廚房不用,偏要去院子里炒菜,你以為是活在十八世紀(jì)的非洲啊。這里是美國。

    韓沅更是火上澆油,一下子躥起來:早就該拆,去找律師,你給我滾!

    理查德二話不說,回房間收拾東西。

    這樣的爭吵早成了家常便飯,沒想到理查德這次卻動了真格,韓沅倒愣在一旁傻眼了。

    收拾完東西,理查德大搖大擺地坐到計算機(jī)前給童影寫Email。還是光明正大好啊,再不用躲躲閃閃,害怕韓沅突然進(jìn)來而同時開好幾個窗口。

    Email里深情綿綿,他說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愛上了她,雖然聽起來不合邏輯,但是事實。他思念她心痛,即使他們之間什么也不會有,甚至沒有性,他也會永遠(yuǎn)做她的朋友。他決定跟韓沅分居,這和她無關(guān),他早該這樣做。

    一個星期后,理查德搬了出去。

    那天晚上正好社區(qū)舉辦晚會,迎新生,連帶慶祝中秋節(jié)。飛天舞蹈隊自然要上場。童影穿著舞衣神采飛揚(yáng),臉上的彩妝讓她更添嫵媚迷人。韓沅也來了,濃妝也掩蓋不了眼里的憔悴。兩腮胭脂黑紅,像木刻的印第安人雕塑。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合眼了,徹夜打電話四處相告。理查德這次讓她措手不及。平時一直吵著趕他走,真走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離婚太痛苦了,還有女兒,她實在不想。可是不想也不行,如今騎虎難下,進(jìn)退兩難。

    童影卻是春風(fēng)得意,沒想到理查德是當(dāng)真的,說一不二,并且點明了跟她無關(guān)。看來統(tǒng)贏并非不可行的,而是指日可望。

    君若天上云

    儂似湖中水

    相依相愛 日月長……

    她們在臺上舞著,像北極和熱帶雨林,一個是春風(fēng)得意一個是冰封大地。理查德坐在下面舉著錄像機(jī),鏡頭對準(zhǔn)的當(dāng)然是熱帶雨林。他要把童影可愛的影子一點不差地錄下來。十幾年前在中國第一次遇到韓沅,也是這樣專注地看著她舞。那時候他酷愛著冰封大地冷艷雪蓮。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人生可真是不可思議。

    從此理查德和童影名正言順好了起來。理查德把頭發(fā)剪短了,手上的戒指也摘了。他們一起散步,看電影,去餐館吃飯。理查德每晚睡前都給童影打電話,一天的Email更是不知多少。

    一個月后的某天晚上,理查德這天破例沒有打電話過來,只在Email里說晚上女兒利娜來過夜,別看她只有十二歲,卻是個小人精。打電話不太方便。

    這個周末本來說好要去看電影,理查德發(fā)了Email也說不能去了,有些事情要處理。下午接著又是一封信,講到昨晚利娜鬧得很兇,他實在不忍心看到女兒受傷害,他決定搬回去。

    搬回去?童影盯著屏幕恍如被雷擊,心往下墜,簡直難以置信,再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可是自尊心又不容她爭辯什么。她強(qiáng)撐著回信道:既然如此,那么祝你幸福愉快。

    信寫完了,胸口悶得透不過氣,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一抬眼,屋子里他的東西都像長了腿,一跳一跳往她眼前蹦:襯衫,咖啡壺,冰箱里的巧克力,牛奶,起司;還有那天早晨留下的寫著“愛”的便條。她盯著這些東西,心里碎成了片。愛,多像這冰箱里的巧克力,凝得容易,融得也快。

    這邊廂,理查德卻暗自慶幸自己懸崖勒馬,算是明智,黃臉婆沒什么好顧慮的。可是女兒是心肝寶貝,他是萬不能傷害的。還算明白得早,沒有太遲,他躊躇滿志準(zhǔn)備馬上退了公寓搬回家。拿起電話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韓沅,讓她高興一下。她今晚不用吃安眠藥了,而且保證會一覺睡到天亮。

    韓沅一聽卻詫異得眼皮都閉不上了,別說睡覺,床都不沾了。她拿起電話,迫不及待地給她的鐵姐們閨蜜報告這一最新進(jìn)展。

    鐵姐們一向聽?wèi)T了她的訴苦,心都鐵了,山窮水盡疑無路突然間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她們于是異口同聲道:這小子不知道又玩什么鬼名堂,說不定給人家甩了。這回可不能便宜了他,出了這個門沒這么容易就回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兒戲呢,別讓他回來。

    理查德于是又留在他那冷清清的公寓里。利娜倒不那么著急了,公寓里有游泳池,她樂得天天在此游泳,反正她只要看到爹地手上又戴著戒指,不再談?wù)摮藡屵湟酝獾膭e的什么女人,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童影這一陣人瘦了很多,舞蹈隊的人個個羨慕得很,問是吃了什么藥變得這么苗條。她心里只有苦笑,想說藥名叫“滑鐵盧”。

    這天傍晚,她獨自一人到湖邊散步,物是人非,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遠(yuǎn)處螢火蟲一閃一閃地發(fā)著光亮,像她臉上涼浸浸的淚。

    怎么會是這樣呢?她想不清楚。實在太苦了,她受不了了。她拎起電話,鬼使神差地打了理查德那個號碼。

    “哈羅?” 電話竟然接通了,還是他原先租的公寓。

    童影倒是愣住了:怎么你沒搬?

    她不讓我搬回去。理查德喃喃道,我真愚蠢,其實我是愛你的,就是利娜的原因……我現(xiàn)在也依然愛你……

    放下電話,童影突然很輕松,仿佛兩個人爭東西,一個人突然不要了,無論是什么東西也就立刻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感恩節(jié)的前一天,童影一開電腦,就看到理查德一個Email:影,我今天搬回來了。希望你不是一個人過節(jié)。不宜多寫,我會查信。愛你的,R。

    童影除了意外,更多的是無動于衷。她按動鼠標(biāo),Email從此去了北極。

    要到許多年后了。

    那時的童影,女兒也是理查德女兒利娜當(dāng)年的年齡。

    她想起那天跟理查德一起去餐館吃飯的情景。這是一家備有寬敞客廳的餐館,吃完飯的人可以先行去客廳中央跳舞。他擁著她,一只大手溫暖有力地頂著她的后背。他們慢舞著,周圍的桌椅食客們在暗淡的燈光里影子一樣若隱若現(xiàn),像老電影里的鏡頭。他們等下也要去看電影。理查德突然拉近了她,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敢保證我們是這里唯一的一對做完愛才來吃飯的。他的嘴角洋溢著一絲得意而又詭秘的笑。童影并不理會這有什么特別,只覺得他更像蜜蜂,自帶蜜黏在了花朵上。待到他們坐在電影院里的時候,他的手還是不停地在她的手臂上做滑梯狀,滑來滑去不肯停歇。她感覺到皮膚都給他摩挲得發(fā)疼了。電影院里黑燈瞎火,除了Exit的紅色字母閃亮。她想如果燈亮看一眼,皮膚一定像那出口紅字一樣紅了。

    幸福,性福,兩個字像光束交叉穿越過時空。過往像蟬翼一樣清晰透明。時光機(jī)里她看到中年人的羈絆像瓜藤一樣生長變綠。

    女兒瘦長的個子從客廳走過,童影望著她,心里一陣寬慰,又感嘆,輕輕地嘆出一口氣。那是丈夫患病的第五個年頭,她在無性婚姻里的第七個年頭。(節(jié)選)

    ……

    作者簡介

    張欣,現(xiàn)居美國德州首府奧斯汀,作家、翻譯家。英美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有小說及散文發(fā)表在《山花》《人民文學(xué)》《江南》《青年作家》等期刊。翻譯作品有:卡森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老舍《四世同堂》(回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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