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6期|葛水平:德吉梅朵(節選)
內文摘錄|
過了秋天,進入冬季,仁青措躺在睡床上就沒有起來,他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腸胃里裝不進青稞,人開始高燒不退,一只小小的溫度計,家里人實在是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是常常由母親達瓦卓瑪放入仁青措的嘴里,然后很仔細地透著光看。德吉梅朵覺得母親像是發現它有什么奧秘似的,當然不會有什么奧秘藏在其中。
一
德吉梅朵14歲時阿爸死了。
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在瓊結縣措杰村臨馬路的一座石頭房子里,阿爸仁青措躺在靠近火爐的睡床上,弟弟次仁羅布往火塘里添加一些楊木樹枝和牛糞,青煙繚繞著,如同煨桑。阿媽達瓦卓瑪站著,手足無措,一只手輕撫著衣袍,一只手拭著臉頰的淚水,沒有聲音,似乎此時的任何聲音都可能帶走自己的丈夫。
這個要丟下全家遠走的人,在最后的關口沒有多余的話。
德吉梅朵是一個瘦小的女孩,像一只出生不久的羔羊,還沒有長成。曾經每天早上和黃昏,在房前蹦蹦跳跳的身影,阿爸仁青措穿著一身灰色的藏袍看著下學回來的德吉梅朵笑,一口白牙,阿爸說:“噢吔,我們家的女學生回來了。”
三年前,仁青措得了胃病,走在治病的路上,家里就沒有笑聲了。流淚成為家常,全家人都希望仁青措好起來,有15畝地等著種青稞,家里的日常開銷需要有人外出打工,兩個孩子需要讀書,6頭牛,5只羊,仁青措不能不勞動。
胃病一天比一天重,見不得一點風寒,吃不進飯,一米八幾的個子瘦成八十來斤,夏天天氣炎熱時裸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頭抽干力氣的老馬。弟弟次仁羅布把青稞一粒粒擺放在阿爸的肋骨間,阿媽達瓦卓瑪一雙眼睛盯著次仁羅布走過來狠狠打了一下兒子。仁青措把兒子摟在懷里,用手捂著兒子的眼睛,仁青措看著達瓦卓瑪掉下了兩行眼淚。
過了秋天,進入冬季,仁青措躺在睡床上就沒有起來,他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腸胃里裝不進青稞,人開始高燒不退,一只小小的溫度計,家里人實在是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是常常由母親達瓦卓瑪放入仁青措的嘴里,然后很仔細地透著光看。德吉梅朵覺得母親像是發現它有什么奧秘似的,當然不會有什么奧秘藏在其中。
阿爸不認識字,阿媽不認識字,溫度計是醫院讓帶回家,說是量高燒的,但是,阿爸和阿媽很快就忘記了醫生的叮囑和使用忠告。
德吉梅朵在阿媽不注意時拿著溫度計透著光照,明亮的玻璃細管里紅色的水銀汞柱似乎凝然不動,她試著在火塘前烤了一下,它的汞柱突然就升起來,然后她學著阿媽達瓦卓瑪的樣子用勁甩了幾下,里面的汞柱有些降落。弟弟看見了想搶過來看,被德吉梅朵拒絕了。
阿媽達瓦卓瑪每天都往丈夫仁青措的嘴里塞溫度計,似乎塞進去丈夫的病就減輕了,似乎一只溫度計可以讓身體羸弱的丈夫強壯起來。每天都在昏睡的仁青措任由達瓦卓瑪重復這一動作,然后透著光看,然后用勁甩幾下,然后放在仁青措的枕頭旁邊。
這一動作的結束是因為溫度計碎了。
次仁羅布有一天偷拿了溫度計,學著姐姐德吉梅朵的樣子伸進火塘里燒,一聲“砰”,溫度計碎了,汞柱很快消失并落入火塘燃起一股火苗。嚇了次仁羅布一跳,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四周,沒有看見德吉梅朵,也沒有看見阿媽達瓦卓瑪,他飛快撿起玻璃碎碴跑往馬路對面,扔到了碎石中。那一瞬間,次仁羅布被嚇壞了,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可能讓阿爸的病情加重。
達瓦卓瑪發現溫度計不見時,溫度計就再也找不見了。
仁青措在冬天最冷的季節走了。他一生吃進肚子里的青稞在最后那一刻消化成了兩行淚水,含著淚水的眼睛看著女兒德吉梅朵,他知道自己的離開是給家里欠下了債務,女兒就不能上學了,這么小的人要背一家人的債務活著,他還有什么顏面說話?這是一個十分喜歡識字的女兒,她才14歲。
仁青措閉上了眼睛,達瓦卓瑪試圖伸手去擦干凈仁青措的眼角,卻發現,那地方一點都不潮濕。假如不是溫度計丟失,仁青措也許還會活著,高燒把仁青措的眼淚燒干了。達瓦卓瑪盯著德吉梅朵大聲喊:“是你弄丟了它!”
德吉梅朵沒有接話,假如不丟阿爸就不死嗎?阿爸死了,阿爸死在最冷的天氣里。
這一年藏歷年是從十二月二十九日開始的。仁青措的離開讓一家人懷疑,日子是否真要這樣在沒有仁青措的出現中一天一天走下去?
臨近藏歷新年時,家家戶戶都忙于準備年貨,類似漢族的春節。為了歡度藏歷新年,一般從藏歷十二月初就開始準備“切瑪”,炸“卡賽”,添置新衣,購買糖果、點心了,一年中,或許這一段時日是最最忙碌的。因為仁青措的離去,達瓦卓瑪過藏歷年的心情全無,有時候望著空空的火塘旁邊的睡床長嘆一聲。德吉梅朵走過去拉著阿媽的手,阿媽又長嘆一聲,坐在火塘前,總得要過藏歷年吧。
達瓦卓瑪在藏歷年的晚上,還不到下午五點,就在廚房里忙開了。家里的老人都走了,以前總是母親和阿爸忙著一些傳統的事,丈夫仁青措悠閑地喝著甜茶,現在,不該走的都走了。
達瓦卓瑪看著女兒德吉梅朵說:“今天晚上,各家各戶都要吃‘古突’,雖然你們的阿爸仁青措走了,但是吃古突不能少,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
做“古突”開始了,達瓦卓瑪端來一盤盛著牛肉、水果糖、麻辣羊肉干和紅糖之類的東西,然后扯一塊面來回捏。達瓦卓瑪看著女兒說:“記住了,做‘古突’要故意包一些東西,以測試家人在新的一年里的運氣。過去做古突啊,往里包瓷片、辣椒、牛糞。現在生活好了,包的都改了,瓷片換成水果糖,辣椒改為麻辣羊肉干,牛糞換為紅糖。”
達瓦卓瑪為了讓孩子開心,還是故意在面團里分別包了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幣。這些東西代表“心腸硬”“刀子嘴”“心腸軟”“黑心腸”“發大財”。
德吉梅朵配合阿媽達瓦卓瑪麻利地做好了三十個“古突”,做好后和年夜飯一起端到桌上。一家三口開始吃“古突”,達瓦卓瑪看著姐弟倆說:“吃到什么要吐出來,吃到水果糖說明好吃懶做,吃到麻辣羊肉干說明嘴如刀子,吃到肉說明想著祖先,吃到紅糖表示經常會有好運氣。”
“吃到羊毛和木炭呢?”次仁羅布問。
阿媽達瓦卓瑪說:“那就是‘心腸硬’‘刀子嘴’。吃著了要及時吐出來。”次仁羅布把嘴里咬了一半包著羊毛的古突扔進姐姐碗里,德吉梅朵夾起來往嘴里送時發現是包著羊毛的古突。
弟弟次仁羅布說:“德吉梅朵吃著了羊毛,她是心腸硬,她是刀子嘴。”
德吉梅朵迅速吐出來,達瓦卓瑪說:“吐出來就好了,吐出來就不是心腸硬,就不是刀子嘴了。”
德吉梅朵說:“一個古突真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嗎?”
達瓦卓瑪說:“能。”
德吉梅朵望著正堂藏柜上“竹素琪瑪”的木斗,那里裝著酥油拌成的糌粑、炒麥粒、人參果等食品,上面插上青稞穗和酥油花彩板。然后是琪瑪、卡賽、青稞酒、羊頭、水果、茶葉、酥油、鹽巴等。
達瓦卓瑪說:“德吉梅朵,你走神了。”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不能上學了嗎?”
達瓦卓瑪說:“你阿爸仁青措走了。”
德吉梅朵說:“阿爸走了就不能上學了嗎?”
達瓦卓瑪說:“你阿爸仁青措不回來了,你上學有什么用處。”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想識字。”
達瓦卓瑪生氣了,說:“你剛才吃了包了羊毛的古突。”
德吉梅朵不說話了,笑起來,一家三口人在歡聲笑語中吃完九道“古突”。達瓦卓瑪舉著火把,放起鞭炮,呼喊著“孩子們都出來!”母子仨走到十字路口望著遠處的雪山,祈望給來年帶來好運。
二
德吉梅朵果然不上學了。
過了藏歷年有人來介紹德吉梅朵去瓊結縣當保姆,說是照顧一個一歲的孩子,一個月500元。
達瓦卓瑪收拾好德吉梅朵的日常用品,沒有多余的話,叫人領了德吉梅朵走了。
走到馬路上的時候,碰到寒流襲來,讓人從腳直冷上來,她打了一個哆嗦。她想起了阿爸仁青措,想起了阿爸的大手撫摸她的頭發,便有一股溫暖流貫全身,便會聯想起阿爸活著時的勞作,聯想起阿爸的許多教誨,許多慈愛,從腸子頭上涌起一陣熱潮,一直涌到雙眼!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隨即又變得格外清晰。一種生死兩茫茫的無情隔離隨即想通了。紛繁的思緒沉靜下來,漂游的思念得以依托,她回過頭看著阿媽達瓦卓瑪說:“我要讓阿媽和弟弟過上神仙一樣的好日子。”
那個領她走的人用摩托車帶著她往瓊結縣走,她還沒有去過瓊結縣,她想著高中要到瓊結縣讀,沒有想到命運讓她過早到了瓊結縣。
德吉梅朵當保姆的家庭是漢族三代,男主人叫張紅生,女主人叫熊小英。這樣的家庭對德吉梅朵是陌生的,她還沒有住過樓房,而且是有廁所的樓房。
德吉梅朵看著女主人懷里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看著她笑,她也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德吉梅朵感覺回到了從前,和弟弟次仁羅布的從前,一只奔跑的羚羊和一只成長的小鹿又見面了。
女主人熊小英第一件事是要德吉梅朵洗澡,洗去她成長的泥塵。這也是德吉梅朵第一次面對一個陌生女人脫衣裳,她十分羞澀,太陽曬暖的水從水龍頭里嘩嘩嘩嘩流出來,落在自己肌膚上緊張得很。有神秘,也有烏云一樣的不情愿。換洗了干凈衣裳,熊小英一一告訴了兒子大寶的尿布、奶粉、玩具,大寶在德吉梅朵的懷里用紅紅的嘴巴吸吮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有凍傷,有些癢,她又開始笑,大寶也笑。
熊小英驚訝地說:“不可以這樣,不能讓大寶舔你的手背,那上面布滿了細菌。”
德吉梅朵的心里為難得憂傷了一下,還是愉快地答應了,輕輕把大寶放下,大寶開始哭,她又抱起,像從小抱著弟弟次仁羅布一樣,在客廳里抱著大寶走來走去。她看到男主人站在窗戶前看什么,很專心的樣子,她也走到窗戶前,看見院子里有一個三歲小孩手里拿著苞谷餅子吃,一只大紅公雞大搖大擺靠近他,用它硬硬的嘴啄他手里的餅子。從高處往下看,公雞似乎比小孩還長得高,小孩子嚇得哭了。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抱起孩子,沖著那只紅公雞跺腳,那只公雞嚇得架起翅膀兔子一樣跑掉。孩子和大人一起嘎嘎嘎嘎大笑,德吉梅朵的眼睛被云朵罩住,潮濕朦朧了,看人家,有阿爸多好。
張紅生看著公雞跑起來,莫名地興奮,回頭沖著妻子神秘一笑,然后迅速走進了一間房子。
漢族人的家里,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德吉梅朵不只稀罕人家的裝飾,每一次上廁所都覺得屁股怎么可以坐在這么白凈的東西上。尤其是沖水時,她甚至有想再撒尿的欲望。
14歲的德吉梅朵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神仙居住的地方,整個心都變得莫名其妙緊張,常常小心地去偷看一些什么,疑惑一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么。
突然有一天早上,她發現了床單上有一抹刺目的鮮紅,準備尖叫時又嚇得捂住了嘴。然后突然間悲傷地明白,那些無知傻笑的日子已經走了。等大寶阿爸阿媽上班走了,她小心地去衛生間洗干凈,一邊洗一邊哭,哭了很久卻發現床單上還是留下了斑斑駁駁的印子。
熊小英下班回來后,德吉梅朵喊她到自己的房間,然后僵硬地站在那里用手指著床單,并告訴她:“我流血了,它沒有和我請假就來了。”
熊小英笑著說:“這是少女的初潮,德吉梅朵,它不會和你請假,你要長成大姑娘了。”
德吉梅朵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笑容,成長就這樣開始了。
一個月過去后,德吉梅朵拿到了500元。她沾著唾沫數錢,一遍又一遍,20元一張,數起來也還是很吃力。錢真是一樣好東西啊,阿爸看病欠下的債務可以還一部分,有兩年時間就可以還清了。錢在她的手里響,鳥叫一樣,錢是有聲音的,她抬起手,無可辯駁準確地把錢放在耳朵邊“咔咔咔咔”響,是整齊的節奏。心開始緊張痙攣,會想起童年掘草根的刺痛感,還有青稞穗。陽光發出淡淡的暖橘色,她悶悶地向大寶沉下頭顱,貼著大寶的額頭,像貼著羊羔子一樣,覺得大寶是她的福氣。
大寶笑,德吉梅朵也笑,笑凝住了眼中的淚水。
張紅生在瓊結縣文化局上班,喜歡飯后閑余時間用毛筆畫畫兒。毛筆桿兒尾部是骨質,有紅絲繩,筆帽是黃銅的,打開,張紅生告訴德吉梅朵是羊毫。那筆尖上還殘留著沒有洗凈的墨跡。張紅生畫公雞,扯著嗓子打鳴的那種,踮著腳尖,使勁兒的。
等上班的人走了,德吉梅朵偷偷進去發現秘密。看著公雞畫,德吉梅朵總會想到第一天來時從窗戶望見的那只大紅公雞。站在張紅生畫好并掛在墻上的公雞畫前看,這張畫嵌入了她的記憶,立于畫前,她覺得有一股塵土要吸附在她的頭發上。她想起田里的青稞、油菜、豌豆、土豆花,阿爸無休止地勞動,勞動間歇,阿爸坐在日夜流動的雅江邊,唱一首古老的歌謠。這首民歌是措杰村人在打青稞穗時所吟唱的。
“從小一起生活,長大愛如大蒜;倘若父母剝皮,我倆無法分手。”
德吉梅朵開始小聲唱,一邊唱一邊翻書,她是一個15歲的女孩,開始漂泊,為了阿媽、為了弟弟、為了家。她甚至在窗口看見了一只山鷹,一只盤旋的自由的山鷹,那山鷹是飛在風中的,風沿著山勢而上,風把山鷹托得高高的,那是山鷹自由的高度。
她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摞書,是漢語書,簡單的字能挑出幾個,具體意思實在是不明白,長長的句子到底寫了什么?她輕輕翻動它們。大寶睡著,此時一切都是永恒的靜止,時間凝住她的眼睛,對此她迫切想認識它們,書本的聲音和數錢的聲音,那音質震動耳鼓,愈來愈快,她想認識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錢讓她自由幻想,如山鷹一樣,如公雞一樣,如窗外的風和云朵一樣。
熊小英下班回家后聽見動靜,循著翻書聲看見安靜凝神的德吉梅朵,她知道這個藏族女孩想認識字了。
德吉梅朵看見女主人時不由自主紅了臉,她羞澀時很好看。尤其是笑時,白白的牙齒,瞇著眼,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兩朵緋紅掛在臉頰。
熊小英撫摸著她的頭發看著窗外說:“想學漢語了是吧?”
德吉梅朵羞澀地點了點頭。
熊小英說:“我用藏語給你講一個藏族故事,然后翻譯成漢語,用故事學漢語學起來更快。”
“從前有一個兔阿媽和它的兒子相依為命地活著,它們經常受到老虎、豹子、熊的襲擊,為了避免兔兒子們的生命危險,它們從山上逃到平地,到處找安全的地方生活。在平地里它們看見了村莊,嗷吔,走進村莊后首先看見了一口井,這是什么?走得太累了,就坐到井沿邊歇息一下吧。這時從井旁邊一棵高大的老樹上掉下一片樹葉,大大的葉子被風吹落在井中,發出‘恰’的聲音,恰巧被走神的兔子們捕捉到了,它們往井里一看,結果呢,從井里呈現出自己的影子,因為不知道是什么動物,嚇得撅起屁股就往回跑。”
德吉梅朵急迫地問:“然后呢?”
熊小英故意說:“明天再然后吧。”
德吉梅朵很羞澀地說:“我不該問然后,可是我太想知道然后了呀。”
熊小英笑了:“說明你是聽進去了,好吧好吧,我們就開始講然后。老虎、豹子和熊又一次來侵犯兔子母子幾個時,兔阿媽說:‘你們就是敢欺負我們,我們現在可是不害怕你們了。’老虎大笑著:‘哈哈哈,沒有我蹄子大的小東西居然敢對抗我。’獅子說:‘我現在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呢。’熊吭哧著說:‘你們敢說這樣的話嗎?’兔阿媽說:‘我們發現了一個比你們都厲害的動物,它說話輕聲細語,和我們同一個長相呢,它太厲害,一般是不動手的。’老虎、豹子和熊不相信,要求兔子帶它們去村莊看,結果呢?”熊小英故意不說了。
德吉梅朵說:“是啊,結果呢?難道是它們看見了自己?”
熊小英說:“聰明的德吉梅朵,它們果然看見了自己,它們沖著井里的‘恰’發火,指手畫腳,它們氣得七竅出血,它們發誓要跳到井里去抓住恰,當一個一個被自己氣著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兔子阿媽看到‘恰’吃了它們,從此兔子們的日子就太平了。”
沒等熊小英用藏語講這個故事,大寶睡醒了,咿咿呀呀的說話聲,似乎他也聽明白她們在說什么。德吉梅朵跑到隔壁逗著大寶,不時用漢語講兔阿媽的故事,斷斷續續,講著講著自己也笑了。似乎意思知道,話卻說不出來。德吉梅朵想,我要從一個藏族初中生回到漢族小學生,從頭開始學起,藏語太簡單了,漢語太豐富多姿了。
阿媽達瓦卓瑪在發工資的第二天來取錢,帶來了糍粑、酥油茶。達瓦卓瑪第一次走進有工作人的家,憨笑著不敢進門,害怕自己藏袍上沾了牛糞、羊糞,弄臟了干凈的屋子。達瓦卓瑪看見德吉梅朵穿著漢人的衣褲,那一身衣服太扎眼了。兩條分叉的腿沒有規矩地站著,達瓦卓瑪不敢多說什么,畢竟是在漢人家里干活,但她骨子里不喜歡德吉梅朵穿漢人的服裝,漢人的服裝只有漢人穿了好看。
熊小英要達瓦卓瑪進來,她執意不進門,把拿來的東西放在門口,接過德吉梅朵遞過來的錢,圈成筒用橡皮筋圈緊的錢很暖手,握在手心,達瓦卓瑪笑著告辭走往樓下。
消瘦的達瓦卓瑪,身后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辮子上結著紅綠絲線,仔細看會發現頭發上沾著灰蒙蒙的沙塵,酥油茶的味道,或者就是奶渣的味道,下樓的達瓦卓瑪發出騰騰騰的腳步聲。
熊小英和站著目送的德吉梅朵說:“你阿媽的腰和腿都不好,走路腳重。”
德吉梅朵說:“是,是,阿媽有大骨節病,不能種田,不種田沒有青稞,阿媽喜歡喝酒,只有喝了青稞酒,阿媽才會高興得笑。”
德吉梅朵羞澀地低下了頭,淚水跌落在地板上。一個15歲的孩子,也該是唱歌的年齡。熊小英想起了藏族的歌聲,音域寬廣,高可遏云,低勝燕鳴,在歌聲中成長的一代一代藏民,當女人們仰起紫紅色的臉頰,當小伙子甩開膀子,藏靴、氆氌長袍、單耳金絲灌邊禮帽,舞蹈起來,所有的苦難都是快樂,都無所畏懼。
熊小英看著德吉梅朵輕聲唱:
“富人騎著馬匹,窮人騎著驢子;瓊結吉如大叔,給狗套上鞍子。”
聽到“給狗套上鞍子”,德吉梅朵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出了聲。
德吉梅朵的臉漲得通紅,熊小英的歌聲從墻壁和一些探不到的角落傳出來,這一種家庭氣息讓德吉梅朵新奇,像瞥見了人世間珍貴的一角。
三
春末,灰黃的大地上流淌著斑斕的色彩,彌漫著牛糞、羊糞味兒的春寒中傳播著夏的氣息。高原上從春跨到夏,泥土便在火辣辣的陽光里一股一股地從地下沖向碧藍的天空。
夏是繁茂的季節,農田里的青色植物為高原帶來多彩的景致。夏也是漫長的季節,青色越多,景致越多,每一個景致都蒸騰著藏民咸咸的汗氣。
德吉梅朵回了一趟措杰村,看到阿媽和弟弟,她把錢遞給阿媽時,阿媽的笑讓她開心。
仲夏的農活多,達瓦卓瑪顧不上和德吉梅朵說話,知道是德吉梅朵回來過星期天,要她在家里做午飯。
中午阿媽還沒有從田里回來,她先是看到放學回來的弟弟次仁羅布,10歲的弟弟個子在往高長,黑黑的臉膛,一雙眼睛內外分明,看到姐姐在就想看姐姐買了什么回來。德吉梅朵一邊指給次仁羅布看從熊小英家帶來的糖果、圖畫書,一邊用教育的口吻和次仁羅布說:
“你要好好讀書,讀會漢語和英語,如果不讀會這兩種語言就沒有知識,知識讓人聰明,社會是聰明人的社會。就在剛才我回家的路上,在客車上我依稀看見有一家餐館寫著招收服務員,明碼標價會漢語的工資要高過不會漢語呢。”
次仁羅布拿著糖果跑到外面,他最反對認識字了,最大的樂趣是種田,到田里把力氣撒野在田里多好,和阿爸一樣。
德吉梅朵知道次仁羅布無法像阿爸那樣,阿爸沒有讀過書,弟弟是馬上要讀初中的人了。德吉梅朵不安分地伸長了自己的目光,渴望走進年僅10歲的弟弟的心里,辨識一下他心里對未來日子的希望和好奇孰輕孰重。
德吉梅朵看見蹦蹦跳跳的次仁羅布走在陽光下,居然沒有看帶回來的圖畫書,他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這個漠視過程進入了德吉梅朵的記憶,從弟弟的這個漠視開始,德吉梅朵想:就算沒有機會上學了,自己也要好好和漢族人學漢話。
太陽當空,達瓦卓瑪從地里回來,趕著四頭牛,肩上的鋤頭高高翹起來,鋤頭挑著太陽,太陽將激情似火的熱刺進地心。
德吉梅朵走過去接過阿媽的鋤頭,阿媽臉上流著汗水,濕濕的汗水掛在阿媽的頭發梢。沒有阿爸的日子里阿媽是屋子里最主要的勞動人,可是阿媽有大骨節病,有頭痛的病,靠喝青稞酒解煩悶的阿媽心里一定有比病痛更難過的事。
德吉梅朵是黃昏時離開家去往縣城,石頭墻呈現著黃昏的色調,一抹夕陽照著路邊的花草,風輕搖著德吉梅朵的裙子。黃昏似乎就該是懷舊的命定的色調,她再一想起阿爸,阿爸喝酥油茶時,總是偷偷將一塊酥油悄悄抹到她的嘴角,她用手抹下來,末了將手指一只只舔干凈。她回頭看了一下空空的屋子,阿爸已經隱入了歲月深處,不留蹤跡。
返程時,坐在客車上的德吉梅朵想著阿爸,濃濃大大的眉眼沒有被皺紋嵌入阿爸臉上時的樣子,阿爸挑著擔子奔跑在田間的道路上和坡堤上,阿爸咬著腮幫,汗水淋漓混沌地在阿爸臉上、身上奔流。不應該想阿爸病痛時的樣子,要想阿爸甩開膀子勞動時的樣子。
客車走過一家飯店門口時正好有人下,德吉梅朵也提前下車了,她想在大街上走走,時間還早。路過“陽光拉薩”飯店門口時,她突然又看到了招收懂漢語服務員的招牌。這下她徹底看清楚了,會漢語的一個月1500元。比當保姆多出了1000元。
德吉梅朵走進飯店找見店老板說:“我會漢語,能夠和任何人把漢語說流利了。”
飯店老板才仁巴桑說:“好吧好吧,會說漢語的藏族姑娘我歡迎你。”
德吉梅朵用奔跑的速度跑往熊小英家,飛奔上樓,敲開門,開門的是張紅生。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德吉梅朵驚訝地說:“什么事情讓你如此慌張?”
熊小英抱著大寶看著德吉梅朵說:“出什么事情了嗎?”
德吉梅朵說:“出大事情了。”
張紅生說:“出什么大事情了?”
德吉梅朵說:“我要離開你們家了,因為我看上了另外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我更喜歡。”
熊小英和張紅生對視了一下,要德吉梅朵坐下來說。
張紅生說:“你找到了比這里更好的工作對嗎?”
德吉梅朵說:“我太興奮了,我找到了比在這里賺更多錢的工作。”
熊小英的心踏實了一點,一個17歲女孩要走向社會了,她一旦決定那一定是要開始行動了。你看她興奮的臉上,像被一層從未有過的美麗籠罩著,帶著生動的夢想,生活會對這個女孩呈現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呢?既然是更好的工作,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工作呢?
張紅生望著窗外,四周的山,全都一色地蒼勁和雄健,近來他開始畫山水了,暮色下靜默的岡底斯山給人感覺非常奇特,樹以葉為形,風以動為形,天以云為形,生活本無常,到無中去生有,這就是生活。
熊小英有些不高興,說走就走,不給人一點緩沖。看著德吉梅朵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希望張紅生說句話,或者挽留一下,等找到帶大寶的新保姆再走也算是一個交代。
岡底斯山的輪廓凝重了張紅生的視野和思維,他的爺爺從河北來西藏,留在山南,是不是也被這大野無聲震撼了?留下來,背井離鄉,說走就走,沒有流連,生命重塑了故鄉這一概念,故鄉有了新的內涵。張紅生由山而想得更遠,當年祖先來西藏是被什么誘惑了?是被遠古的呼喚嗎?祖先走來時,身后沒有任何路標,腳窩踩出即被風沙淹沒,不再回盼留望,走進高原就不想離開,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過畫這高原上的山水呢?
聽得身后重重傳來一聲喊:“張紅生,明天你不用上班了,在家看大寶!”
張紅生想轉過身說話,似乎已經來不及了,他聽見熊小英和德吉梅朵說:“這么小的年齡心里就沒有疼痛嗎?”
德吉梅朵說:“姨姨在和我說話嗎?我去的地方比這里多1000元,等于我一個人做了三個保姆的活,你知道我家里多么需要錢嗎?阿爸看病借了許多錢,錢對我的家庭來說就是幸福。”
熊小英說:“你到底找到了一份什么樣的工作?什么樣的工作讓你如此心動?”
德吉梅朵說:“飯店服務員呀。”
熊小英驚訝得長噓了一聲。
張紅生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余,不能說自己家好,飯店不好,更不能說自己家里可以教育她學會知識,難道生活不是知識嗎?
熊小英說:“難道你現在就要離開嗎?”
德吉梅朵說:“就是啊,我現在回來是來告辭的。”
熊小英一時無語,說是回去過星期天,結果回去重新找了工作。而且沒有一點征兆,說走就走,什么工作也不能不過夜就走啊。
張紅生穿好衣服站在房門前,然后打開門,這個在自己家生活了兩年的藏族女孩,或許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的性格中有急迫的東西,她說走,誰都沒有權利攔。
德吉梅朵從熊小英懷里抱過大寶,3歲的孩子已經學會叫姐姐。
大寶不知姐姐已經拋棄他,流著哈喇子伸出手喊:“姐姐!”
德吉梅朵突然抽搐了一下,整個臉皺起來,丑丑的樣子,也是她心酸的樣子,淚水串珠一樣掉下來,她抱起大寶貼在自己臉上,然后迅速放下大寶,不再說什么,從敞開的門走出去。
坐上車,德吉梅朵依舊一臉興奮,從打開的車窗看高遠處的天空,一輪皓月,四野被映照得格外幽深,像被一層從未有過的美籠罩著。生活,不同尋常的生活,對一個剛涉世的女孩子來說只能往前走。張紅生送她前往新的工作崗位,一路上張紅生不知道該表述什么。車行一段路后他很認真地扭過頭看著副駕座上的德吉梅朵說:
“你的選擇沒有錯,只要是成長都沒有錯。要錯就錯在人的本性和成長的痛苦。我不會說你不懂事,只是遇到了你自己必須決定的事,你想沖出大人們包圍的繭,遲早的事情,以后我們不會呵護你了。本來我有許多想在你身上實現的奇跡,沒有想到僅僅學會了流利對話的漢語你就想飛了。但是你要記下我的手機號碼,發生任何過不去的事情都可以打我的電話。高原上生活的你太純真了,你不會受到別的傷害,但是你會受到男人的傷害。”
德吉梅朵驚訝地抬起頭,她的腦子里一時還裝不下這么多東西,她很興奮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賺錢,沒有多余目的,想遠了腦仁子疼,就是賺錢。
她笑著指著前方說:“我記著呢,等我賺錢了買下手機記手機里,現在我記在腦子里了。”
猛一抬頭看見了“陽光拉薩”,德吉梅朵說:“停車停車,喏,就這里。”
張紅生靠邊停下車,打開車門,目送德吉梅朵走進去。這女孩幾乎是飛奔過去,甚至沒有回頭,她是興奮的。
一個神奇的民族,一個神奇的地方。張紅生開車往前走,天邊還有一縷紅云游絲一樣,很美。他突然想走進雅拉香布,吐蕃在這里誕生。
張紅生開車往城外駛去。一路上想著吐蕃王朝的輝煌真是無與倫比,它雄踞高原,八面來風,內連盛極一時的唐王朝,外連當時亦較為強大的尼泊爾,在中原政權衰微時,吐蕃則開疆拓土,與唐王朝在多處展開了長期勢均力敵的爭奪。不僅如此,它文化璀璨,兼容并包,奠基了今日高原的歷史性和民族性。
作為文化工作者,這段歷史長久以來為所有藏人追慕談論,而它的濫觴之地——山南也因此有了獨一無二的地位。
歷史永遠都與一條河和一座山交集,他所在的核心地域雅礱河流域,長久以來成為山南的代稱。爺爺當時為了生活從河北老家走來,祖先是做鹽巴生意的,從小張紅生就知道雅拉香布是雅礱河的發源地,這里也成為吐蕃王系的誕生地。傳說中,雅拉香布接連天地,吐蕃贊普均為天神幻身,第一代至第七代贊普均順一條光繩由此山下到凡間,完成使命之后再由此返回天界。直到第八代贊普,才因光繩被斬,無奈居留人間,雅礱部落從此走向發展壯大。
有幾年妻子熊小英常嘮叨想回去,哪怕是回到成都,絕不留在高原,說孩子上學時一定要回內地,她受不了高原的風,高原的日照。這幾年回內地看到冬天的霧霾,有時讓人無法喘氣,熊小英也不再堅持離開高原了。
張紅生是不愿意離開,不離開的道理就是山南的文化,他出生并成長在這里,熟悉的東西很難拒絕,它是和一個人的精神氣質連帶著的。
車行路行,沒有想到走到了一條岔路口,路標指向桑耶寺。吐蕃強盛時期,山南雅礱河流域及雅魯藏布江沿岸,成為西藏的“糧倉”并延續至今,保障了一個王朝的倉廩,其重要性不亞于江南之于中原王朝。而佛教傳入吐蕃后,佛苯相爭,山南再擔重任,成為佛法生根之地,贊普赤松德贊主持修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院──桑耶寺。首派七名藏人剃度為僧成為“七覺士”,并從印度和漢地請來諸多高僧,在桑耶寺翻譯佛經,弘揚佛法,最終開創了西藏佛教前弘期的盛況。瓊結,藏語的意思是“屋角懸起多層”。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看到山的輪廓,腦子里想著四圍的山,每個人都是一個在世修行的人。美好的畫面感,想著回去一定要畫出來。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張紅生的遐思,接起電話看是熊小英打來的。電話里熊小英一肚子氣說:“我們應該押她一個月工資,那樣也許不至于跑這么快。她讓我們措手不及,明天怎么辦?大寶是不是要送到幼兒園?你怎么會走這么長時間不回來?”
張紅生說:“我這就回呀。”
放下電話,張紅生掉頭往回走,瓊結已經看不到懸起多層屋角的宮殿了,但青瓦達孜宮的斷墻殘垣仍然高高矗立在城東的高山上。
路過“陽光拉薩”餐廳,張紅生特意停下來,想走進去看看,結果第一眼看到了面前的招牌,上面赫然寫著:招收服務員,月薪1000,會說漢語的比不會說漢語的每月增薪500元。
這對德吉梅朵來說是一種榮耀。
她是一個愛錢的女孩。難怪她如此急迫。進出吃飯的人形形色色,為了前途,每個人都四處奔走招租房子、糊口、腳底起泡、捉襟見肘,或許這里才是德吉梅朵的人生開始。(節選)
選自《北京文學》2019年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6期
葛水平,山西省沁水縣人。曾出版詩集,散文集《心靈的行走》,有中篇小說《甩鞭》《地氣》《天殤》《狗狗狗》《喊山》等。《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為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