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秦明、呂錚、雷米、天下歸元——尋找網絡上的公安作家
5月9日,中國作家協會社會聯絡部與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聯合主辦的中國作家“文學公開課”走進警營活動在鄭州舉行。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王儉、副主席張策,中國作家協會社聯部主任李霄明、河南省公安廳政治部副主任仝功俊出席此次活動。文學名家劉慶邦、劉醒龍將進行專題講座,呂錚、李春良、董瑞光、秦明、周孟杰、歐陽偉、夏曉露、陳菡英、劉鵬等各地公安作家及20家公安院校文學社團代表參會。
與會作家們圍繞著“新時代與公安文學”的主題進行交流,面向公安行業傳播文學力量,而那些平時身著警服的作家們此時也集中亮相,他們中有法醫、有經偵、有教師……這些優秀的公安作家是如何在緊張的工作之余寫出叫好又叫座的小說,作為職業寫手,與社會作家又有何區別?本報專訪部分公安作家。
張策:曹乃謙是公安作家,余華也搞公安文學,但網絡創作是未來的趨勢
如何界定公安文學,在文壇曾經有過爭議。全國公安文聯副主席張策認為,爭議其實并不重要,甚至不甚明確的結果更有利于公安文學的繁榮發展。你在公安系統,以警察身份在寫作,就是公安系統的作家。你寫的內容是公安工作與公安生活,那就是公安文學。受職業的熏陶,公安作家的創作有一種責任感;同時,因行業的限制和約束,他們的創作指導思想和價值觀比較正,創作風格雖然各有特點,卻有相對一致的價值體系。
大多數公安作家寫熟悉的生活,但也有些公安作家,如曹乃謙、鮑爾吉·原野,寫過公安題材甚至獲得金盾文學獎,但在他們的創作中所占比例卻不大;有很多社會作家,創作了很多優秀的公安題材作品,如陳建功的《前科》、余華的《河邊的錯誤》、李迪的《傍晚敲門的女人》等。所以,公安文學與非公安文學、公安作家與非公安作家的界限并不是涇渭分明的。
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就開始創作的張策,曾出版《無悔追蹤》《刑警隊》《派出所》《新聞發言人》《檔案》等諸多公安題材小說,親歷并見證了公安文學四十年的發展和變化。他將新時期公安文學的發展分為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蘇醒期,“文革”之前的公安作家基本集中在公安系統的高層,如《連云港》的作者張志民、《寂靜的山林》的作者趙明等。“文革”后公安作家的興起和文壇的蘇醒是同步的,海巖的《便衣警察》就是典型的代表作。但是這一時期的作家,基本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文學教育,文學理論更加匱乏;第二個十年是成長期,創作水平逐漸提高,隊伍日益發展,具有標志性的作品越來越多,特別是公安影視文學的崛起,如電影《民警故事》,電視劇《西部警察》《無悔追蹤》《英雄無悔》《警察世家》等;第三個十年可以稱之為爆發期,公安部黨委高度重視公安文學,于2004年成立了全國公安文聯和全國公安作協,使公安文化、公安文學事業真正成為了黨委的工作部署之一,成為中國公安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第四個十年就是當下,可以稱為成熟期,隊伍漸成體系,公安文學的創作進入旺盛的發展階段。但是成熟不等于到達頂峰,成熟只是具備了向高峰挺進的條件,公安文學的路還很長。
“網絡文學可能是公安文學未來發展的主要趨勢。”張策認為,警匪題材目前在網絡上已經形成了與言情、武俠、歷史等并列的題材,寫作方式、文字風格也出現了新變化。為此,公安文聯在產(行)業作協中率先成立了公安網絡文學專業委員會,就是要引導公安網絡文學創作更進一步繁榮。
目前在網絡上已經有一批公安作家成為了“網紅”,如雷米、秦明、天下歸元、滕萍等。說網絡文學將是公安文學未來的發展趨勢,張策認為有以下幾個因素:一是題材優勢,公安題材中不可缺少的偵探元素,和公安題材天然的激烈、曲折、懸疑的風格特點,正義永遠勝利的主題特征,非常適合網絡文學的讀者需要;二是作者優勢,隨著公安隊伍整體的年輕化,公安文學的創作隊伍也越來越年輕。青年作家們熟悉網絡,對于網絡創作有極大的興趣;三是隊伍優勢,這是最重要的,因為公安機關是半軍事化管理的隊伍,思想政治工作在這支隊伍中不可或缺。而堅持“文化育警”理念,已經成為公安思想政治工作的主要手段。在每一級公安機關的政治工作網站上,都有文化版塊,都有公眾號,都有一大批在基層工作的熱愛文學的青年民警在上面寫詩歌、散文、雜文等等,這無疑是公安網絡文學最雄厚、最堅實的基礎,它會源源不斷地向網絡輸送新的公安網絡作家。這一趨勢已經出現。因此,張策對公安文學的未來充滿信心。
法醫秦明:用正能量寫作讓懷惡的人放下屠刀
秦明的寫作完全出于一種偶然。2011年,秦明在刷微博的過程中,發現很多微博大V利用記錄自己的點點滴滴獲取關注,并且提升了自己的職業形象。受此啟發,他決定用喜聞樂見、膾炙人口的方法讓大家關注、了解法醫職業。
“我干法醫的時候,覺得這個工作特別不容易,受到很多職業歧視。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去支持、理解法醫職業,為我們喝彩。”于是,秦明開始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連載小說,并鏈接到微博,但從來沒想過出版。
當時作品是“尸語者系列”,微博發表需實名認證,用的就是實名,直到網劇拍攝時需要更為鮮明簡潔的名字,“秦明”自此出現。“《法醫秦明》里面的秦明,是很多法醫智慧的結晶,不是我。”秦明解釋說,作為一名法醫,他寫自己熟悉的法醫生活得心應手,而且寫作素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除了他本人出勘無數現場,同事、朋友、法醫同行們的先進經驗積累起來的寫作素材,構成海量的案例庫,“法醫秦明系列”出版了七本,無一案例雷同,無論是專業知識還是破案邏輯,秦明寫得真實且接地氣。
秦明的微博最初只有3000個粉絲,每天的小說閱讀量大概是1000左右,評論寥寥。后來,天涯蓮蓬鬼話的版主蓮蓬發現了他,提出把小說移到“天涯”,他將小說復制過去后,被蓮蓬推到天涯聚焦,引起了每天10萬的閱讀量和數百條的評論,得到更多人的關注和喜愛。所以在秦明看來,網絡相當于他的伯樂。
自己的作品在網絡受歡迎,秦明認為主要原因是真實。他寫的完全是真實案例,每一個故事都有跡可循,讀起來代入感很強,通過閱讀,讀者還可提升防范警惕意識,也可以震懾犯罪,展現公安法醫的風采,這種正能量也是秦明對自己一貫的要求。
如果說早期只是憑著滿腔熱血隨心所欲寫作,受到讀者的關注喜愛以后,讀者成為秦明最強大的精神支柱。他很累,有時候也想偷懶,但是讀者的目光讓他無法惰怠,“我是一個很常立志的人,沒有哪件事情能堅持久,唯獨寫作,我堅持下來了。”
從2012年開始動筆,秦明就發現自己愛上寫作,甚至成為一種習慣。“無論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辦完案件后寫下來,通過不斷總結和思考,我提升了自己的專業水平,接觸到更多的案件,不斷獲取到更多的寫作素材,由此形成良性循環。”他說。
呂錚:警察工作是搞文學的富礦,有時為了寫作而拉長審訊時間
1980年出生的北京警察呂錚已經出版了12部長篇小說。
他最初的寫作是因為辦案。在20歲出頭的時候,紛繁復雜的經濟案件給予他創作的源泉和推動力。
呂錚第一個主辦的案件,嫌疑人是個叫中澤華一的日籍男子。他和同事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與之斗智斗勇,才將此人拿下,沒想到把他送到看守所體檢時,卻發生了問題。這個有老婆有孩子的日籍男子竟然變成了女兒身。
“我當時就暈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后來經過調查,這是她預謀的一場騙局,她伙同假妻子一直在京行騙。”呂錚說,因為這起案件,成就了他的第一本長篇,也正是這本長篇,開啟了呂錚的寫作之路。
2004年開始至今,呂錚基本以一年一部長篇小說的速度在創作,異常忙碌的警察工作給了他大量的素材和靈感。呂錚說,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派出所,有時一天就有上百個110警情,小到鄰里矛盾、大到殺人放火。后來他調到了經偵,開始接觸大案要案,眼界也一下得以提升。
警察工作是個富礦,給了呂錚得天獨厚的素材和源泉。深入生活才能出精品,這是作家們的共識,但在呂錚看來,深入生活絕不是為了寫作而深入地臨時抱佛腳,而是要真正地在生活中去尋找寫作的種子,寫出真情實感的作品。
作為一名公安作者,呂錚在工作中見證著國家法律的進步和公安改革的進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派出所的7×24小時警務站模式、一室兩隊的運轉,執法辦案中心的建立和運營,預審警鐘的撤并以及大數據的廣泛應用……當下的警察故事早就不能局限于現場痕跡、腳印指紋、線人取證或GPS追車了。在書房里想當然的寫作,必定要與時代脫節。呂錚說,時代的發展要求我們必須要扎跟基層、深入警隊,不搞道聽途說。都說警察生活是富礦,但實際上,這個富礦門檻頗高,不懂執法辦案,不清警隊規范,不知警察生活,不明警察語言,出來的作品只會是脫離現實的空中樓閣。
警察這個職業讓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美與丑、善與惡,往往在紛繁復雜的案件中,最容易看到人性的真實一面。作為一線的執法者,他除了和其他警察一樣會依法打擊懲處犯罪之外,有時也總會把作家思維帶到工作中。比如審訊,人家可能就事論事,審一個犯罪嫌疑人只用個把鐘頭,但到了他手里,就會拉長審訊時間。“我除了要把案情全部理清之外,還會深入地與嫌疑人進行溝通,把審訊當成一次特殊的采訪。而這種采訪的結果不但是對于寫作的良好積累,也能讓工作事半功倍。在平等的交流中,我避免了簡單粗暴的就事論事,與嫌疑人多了心與心的溝通,更容易讓對方敞開心扉。”呂錚說。
雷米:反映社會問題,揭示人性,強調法治精神
公安部直屬學院教師劉鵬(筆名雷米)精通犯罪心理學和刑偵學,洞悉形形色色的罪惡,甚至超過自己的掌紋。他以《心理罪》系列崛起,被稱為“中國心理犯罪小說第一人”。
從1999年開始上網,雷米算是老網民。2006年,他開始在蓮蓬鬼話連載第一部長篇小說《第七個讀者》。“當時,只是為了好玩,或者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部只有區區八萬多字的小說,已經在悄悄地改變我的生活。”雷米說,在這里,他完成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部作品。這個為國內原創懸疑小說創作輸送了一批又一批優秀作者的平臺,對雷米而言,是一個家一般的地方。“它能容忍我拖沓漫長的寫作進度,近乎偏執的文字潔癖。沒有蓮蓬鬼話,就沒有雷米,更沒有《心理罪》系列小說。”雷米說,網絡給了自己這樣一個初學者發表作品的平臺,讓很多讀者知道了方木的故事。同時,他也在網絡上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且足以珍視一生的朋友。
犯罪題材小說的寫作是有門檻的,作者必須具備相當程度的專業知識。而雷米所在的單位是公安部直屬學院,既有第一手的案例,也有大量刑偵專家。工作既為寫作提供了大量素材,同時也為更新知識結構大有裨益;雷米可以掌握最新的刑事技術動態,也可以隨時向專家們請教,以彌補個人知識結構的欠缺。他認為,寫作需要從工作中汲取靈感和文學營養,但是作者的原創能力同樣需要具備,照搬案例,作品就變成了案例選編,他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是情感和人性的幽暗之處。而公安院校教師的身份可以讓他在寫作中找到不同的角度,比方說,一起案件帶來的社會效應和對人性的反思。
課堂上的雷米,和學生交流愉快,氛圍輕松愉快,相比而言,他更愿意用案例說明理論。“而且,法治精神和職業操守,雖然并不在教學范圍內,但是我希望能在教學中對學生形成潛移默化的影響。”寫作者的身份同時使雷米有更多的途徑去影響學生。“換句話來說,即使離開講臺,我仍然可以通過小說來向學生表達我希望他們去思考的東西。其次,我覺得寫作和工作之間仍要有一定的界限。”雷米對海巖說過的“創作是應該在業余從事的工作”這句話深以為然。他認為,不把寫作當作謀生的工具,不為稻粱謀,創作會更加從容。而且,要在理性的法學教師與感性的寫作者之間來回切換,雖然辛苦,但是也非常有趣。
在公安題材中,雷米的作品較多地被翻譯到國外。他認為,主要的原因是近幾年對外文化交流的渠道日益增多,特別是類型化文學及其創作者們,越來越被海外的讀者朋友們所熟知、喜愛。“就我個人的作品而言,犯罪類題材的作品并不會表現出較強的文化差異性,比較容易為海外的讀者朋友接受。”
雷米的作品,每個案例的作案手法和分析破案過程精細,顯示出深厚的文學功底和專業水準。如果說,寫作之初雷米更多地關注如何讓故事情節精彩,吸引讀者的眼球,而常常忽略文學本質的話,隨著年齡增長,特別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之后,雷米創作的重心開始向反映社會問題以及揭示人性的方向傾斜。編劇李檣就認為,雷米并非通俗小說作家,而是一個嚴肅作家。其次,雷米作品表達的核心價值觀念有所變化。
“最初我在作品中并沒有體現出法治精神。后來,當我意識到我的學生也會看到我的書,而我可以在講臺之外可以對學生形成影響的時候,我開始有意識地在作品中強調法治精神。通過角色的塑造和情節的鋪陳,再給學生和讀者上一堂‘法律課’”。雷米說,未來至少還有六部長篇小說在創作計劃中。只要還熱愛文學,只要還有表達的欲望,他會一直寫下去。
天下歸元:公安作家都是條漢子,而我是寫女強的,我的女主多半自立自強
在公安系統,天下歸元曾是個傳奇人物。從2008年至今,她出版了《扶搖皇后》《凰權》《燕傾天下》和“天定風華”系列七部作品共一千萬字,全部售出影視游戲版權。新作《山河盛宴》正在連載,已獲2019年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作品重點項目扶持。
誰會將一個身著警服英姿颯爽的漂亮女警察盧菁,和當紅網絡作家天下歸元聯系起來呢?天下歸元對文學的愛好始自童年,但她后來還是選擇了法律專業。這沒有太崇高的起因。因為在文學之外,首先得考慮生活,父親綜合盧菁當時的成績和對未來的考慮,幫她選擇了警察學院,畢業后分配就到派出所,“一開始是社區民警,后來做內勤,做警察的最后幾年,在巡特警大隊。”天下歸元說,職業對自己的性格更有影響,在警察學院接受的訓練讓自己更加自律、嚴謹、守時,有條理,懂規劃。這些優勢投射在寫作中,那就是更注重邏輯性和合理性。
天下歸元的作品廣受讀者歡迎,她認為主要原因是故事受歡迎。“首先它得是個正能量的故事,光明,飽滿,有吸引人的自身魅力,其次它要三觀端正,才能被大眾所接納,和意氣相投的人們心意契合,最后它要親切,令人代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找到了鼓舞自己的力量。我是寫女強的,我的女主多半自立自強,有著不輸男兒的勇氣和智慧,也有著令人震撼的堅毅和果敢,這些都是很打動人的東西,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些,所以它受讀者喜愛。”天下歸元說,受到廣大讀者喜愛的作品,被影視方所接納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秦明、呂錚等人的寫作,和他們的職業密不可分,而且應該說受益于職業,使他們的題材源源不斷。當然也有另外一些公安作家,如鮑爾吉·原野、曹乃謙等,寫作與職業沒太大關系。天下歸元關注過秦明、雷米、呂錚等人的作品,她認為公安系統的作家們“都是條漢子,理性而犀利”。在她看來,職業和寫作掛鉤與否,只看個人的選擇。無論是挖掘這個職業里值得書寫的閃光點,還是脫離職業本身去寫大千世界,根本的意義都是審視人生。她說:“我要做到的就是,把兩件事都做好”。
很多讀者注意到,天下歸元的作品中,權利的色彩比較重。她的解釋是“因為這是人一生中,看似遙不可及其實處處都會相遇的東西。”
在公安系統待了17年之后,天下歸元調入鎮江文聯,擔任了一名專業作家。“我為自己曾經是名警察而自豪。做警察的那些年,是我人生中最為豐富最不可替代的一段旅程,穿過的警服,也是我唯一沒有穿厭倦的衣服。”天下歸元說,她也很遺憾半途離開,希望有一天可以用一本小說來紀念這段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