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9年第5期 | 王梆:巨島海怪(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 | 王梆  2019年05月26日09:46

    醬油街有座燈塔,鐵閘門常年上鎖,塔頂的小窗封著夾板,除了蜘蛛蚊蟲,以及傳說中黑心臟的深海鴉,誰也別想從夾板的縫隙里鉆進去。鉆進去也看不到海景。環繞著燈塔的是一片灰壓壓的大板房,電線涂鴉式地填滿了樓壁之間瓢狀的天空。塔底下也沒有沙灘,只有一個露天菜場,透過半空中曬得剛烈不屈的褲衩和舊毛巾,可以看到一塊塊被油污反光浸得發白的砧板。雞鴨在籠里待斬,綠頭蒼蠅沉迷于魚鰾的腥香,小販們一年四季蹲在地上,踢著人字拖的女人,在艇仔粥的吆聲里款款而來……就是這么一座燈塔,狗牙草似的長在醬油街的中心,Google地圖上打開一小灰點,沒人到此一游,連鴿子都懶得留影,燈塔上空卻不時盤旋著科瑪洛夫斯基那激動人心的小提琴協奏曲。

    那小提琴聲繽紛,嘹亮,像穿透云翳的箭羽,穩穩地射入卓茹的心臟。每次站在露天菜場中央,卓茹都會不由自主地昂起頭,瞇縫著被烈陽的針腳扎得生疼的雙眼,陶醉地聽上一小會。并不總是科瑪洛夫斯基,有時是巴赫的快板,有時是莫扎特的回旋曲,不管是誰的曲子,只要它在空中回響,卓茹那僵直的身影就會變成一株燃躍的燈芯。

    順著滿天的電線和衣服,一路仰望過去,是燈塔那乳白色的橢圓尖頂。再往前走上幾步,便可望見塔頂后的一扇小窗,鳥巢那么點大,嵌在爬山虎陰涼的多足里。爬山虎順著大板房的石米墻,從一樓爬到四樓,然后便開始繞著那扇小窗,跳起了年復一年的圓舞曲。每到初夏,小窗里便會伸出一朵粉紫色的韭菜蓮。韭菜蓮后面立著一只鍍金譜架,每年它都會長高幾寸,它的小主人佳佳也一樣。

    佳佳是個左頰上有塊胎記的小女孩。那胎記有鵪鶉蛋那么大,蜜餞或棗紅色,隨光線變化,質地卻是光滑的,像馬駒身上的小雀斑。此刻佳佳已經快長到了十歲了,從五歲的話癆變成了一個故作羞澀的準少女,愛吃橡皮糖還差點染上蟲牙,半夜在蚊帳里偷看日本漫畫,早上不肯起床,口水有一搭沒一搭地滴在枕頭上——只有練琴的時候,她那平凡的假象才會逐漸消失,她才會一點一點地從晨光里冒出來,腳掌著地,呼吸流暢,小胸脯像竹筍一樣挺拔,腦袋像半熟的雪梨,微垂在弦板上;頭頂上一只緊湊的菠蘿髻,眼簾輕輕并攏又眨開,緊隨著一個擲入空氣的淺笑,琴弓便像船槳那樣揚了起來。

    每當佳佳手中的琴弓一揚起,卓茹便會感到一陣窒息的幸福。佳佳是卓茹的女兒,是她的心臟。這顆心臟活蹦亂跳,不用上發條也能像音樂盒似的轉個不停,對當媽的來說,還能奢求更多么?可惜世上的幸福就像窒息,無法長久,幸福過后,便是無邊的焦慮。佳佳拉得還不夠好,離專業八級還有一個羅馬的距離,就算考上了音樂學院的附中,一年兩萬多的學費,憑自個在民辦小學每月三千多的代課工資,幾時才能攢夠? 別說學費了,再過兩個月,佳佳就滿十歲了,自己就連給她買件像樣的生日禮物的錢都沒有……卓茹不敢細想,也沒有時間細想。0803號臺風就要來了,每年她都得趕在臺風前找到一份暑假的零活。臺風一來就沒完沒了,別說找兼職,買個菜都能把人吹散。而臺風一過就是暑假,到時再找就不太容易了。

    2路車向來賊慢,所有的旮旯都不放過,還經過兩家大醫院,單望著車門口珊瑚蟲一樣向上蠕動的老弱病殘,就能把人給急死,此時還不知前方出了什么事故,車火一熄,車嘴一癟,就這樣停在了一座高架橋中央。卓茹怪自己沒搭地鐵,就為省三塊錢,被擠在一團病懨懨的軀體之中,胳膊上還沾著一個氣若游絲的牛皮癬老太婆,不時往一只臟兮兮的礦泉水瓶里吐口水。

    臺風前的天氣詭變多端,剛才驟雨暴降,此時卻烈陽高照,熱得可以在瀝青馬路上煎魚。車廂冷氣被滿車的人肉蒸汽抵消,形同虛設。司機開了車門下車吸煙。卓茹在車上呆站了幾分鐘后,便索性也跟著幾個憂心忡忡的乘客躥下了車。高架橋下是天官里,可改乘9A公交到永漢路,雖然這樣一來,又是兩元錢。

    “回來!回來!高架橋上不能行人……”司機扔掉煙屁股,吼聲擦著卓茹的腦門飛過。卓茹起先還邁著碎步,被吼聲震得發毛,干脆跑了起來。她這輩子沒做過違章的事,萬一給交警逮住,罰上一筆就更損失慘重了。她跑過一輛大卡車,又跑過一排貨車和吉普車,不知跑了多久,汗珠凝成水簾,高架橋卻見首不見尾,身邊是滾燙的水泥護欄和停滯的車流。

    “嗨!卓茹!”一個尖利清亮的女聲從一輛白色奧德賽里彈了出來。卓茹以為聽錯,腳步不敢怠慢,目光卻好奇地后轉。很快,她便看到了一扇搖下的車窗和一只朝她揮舞的玉手。

    奧德賽里是17年未見的王茜。

    王茜和卓茹曾是藝院附中一對雙生花,她倆長得莫名其妙地相像。同臺演出,穿著清一色的塔夫綢禮裙,拉著同樣的風靈牌小提琴,涂著當年流行的壽桃胭脂,再描上兩道蜈蚣眉,觀眾們都以為她倆是雙胞胎。

    別說觀眾,就連更衣室里的鏡子也常被搞蒙,直到兩個女孩脫掉襯裙,赤裸裸地站在它面前,它才能把她倆分辨出來:卓茹鎖骨突出,里面能放進兩片橘子,大腿上還有一片淤青紅紫,遠看像一幅青綠山水鼻煙壺畫,那是卓茹的母親用裁縫竹尺打出來的杰作。卓茹的外公本是一所老牌藝校的小提琴教授,1963年禁止西樂后被打成了聾子,每天不吃不喝,伏在豬欄上舉目四眺,沒過多久就餓死了。卓茹的母親插隊時迫于形勢,嫁了一個醬油廠的工人,回城后只好在街邊架起縫紉機,幫人縫補褲腳,每天清晨提著尿壺,排在倒尿隊伍里,卻一心指著能在卓茹身上看到復活的家族聲望。

    與此相反,王茜幾乎沒有鎖骨,頸脖以下滑順得像俄羅斯人偶。她也沒有淤青——和卓茹的母親不一樣,王茜的父母是最早下海經商的那撥牛人,正巧又遇上了世界工廠的興旺時代,每天忙著接單,一年也見不到女兒一面,見面也在忙著接單。

    兩個女孩去哪都黏在一起,男同學們老實一點的,見到她倆就期期艾艾,嘴里像塞進了一只葫蘆;不老實,比如大軍那樣的,直接把胳膊搭在卓茹的酥肩上,朝她那緊張得通紅的耳朵里吐煙圈。王茜同情家境不好卻有才華的女同學,比如卓茹,總是隔三差五請她吃辣條,父母寄來的巧克力,穿過兩次就不再討喜的連衣裙,頭花,香港皮鞋和美國唇膏,不管什么都一定要和卓茹分享,卻不待見窮酸男,恨不得讓小賣部的老板娘把他們全都腌成蘿卜酸。

    “大軍真惡心,你看他見到你時那副賤樣!”王茜邊翻白眼,邊吐荔枝核。眼珠似的果核,漸漸在卓茹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因為討厭大軍,每次大軍堵在宿舍門口,王茜都會從樓上扔果皮,叫他滾。直到有一天,王茜在飯堂門口打開水,無意間看到卓茹低眉順耳地坐在大軍的自行車上,小小的自行車載著兩具年輕無恥的肉體,在木棉花后一閃而過。王茜頓時覺得受到了深深的背叛,當即決定把一天前送給卓茹的美人蕉頭花要回來。

    那是一個春風迷醉的夜晚,俄羅斯小提琴大師烈賓正坐在藝院表演大廳的觀眾席上。卓茹戴著那朵紫絹做的美人蕉頭花,穿著黑色長裙,靜靜地站在附中管弦樂隊里,王茜一臉陰沉地站在她身邊。演出結束后,王茜在后臺向卓茹要回那朵頭花,惡狠狠地別在了自己的頭上,然后拋下不知所措,淚眼汪汪的卓茹,摔門而去。

    還沒邁出表演大廳,王茜就被指揮一把拉住,帶到了心急如焚的烈賓面前。烈賓愛才若渴,一口咬定這就是他的新星,王茜即被選入出訪俄羅斯的青少年交響樂代表團。宏福天降,王茜的心情頓然變好,便不計前嫌,主動給卓茹寫越洋信,信封上貼著幾枚俄羅斯郵票,木刻的歐羅巴大廈,冰藍色。信不長,字里行間充溢著王茜對俄羅斯的愛和對未來的憧憬,只最后一句提到了卓茹:“你看世界多大啊!聽我的話,離開大軍吧,我這都是為你好。”卓茹將信折到最小,輕輕塞進了廢紙簍。幾枚郵票卻被她剪了下來,浸入清水,晾干,夾在她珍藏的弗理契的《藝術社會學》里。附中畢業典禮,王茜在某處集訓,趕不回來,卓茹望著身旁那本應屬于她的空位,有些失落,卻也只能默默獻上祝福。

    懷孕加流產,卓茹沒考上大學。王茜則理所當然地上了一所全國著名的音樂學院,期間兩次出國訪學,歸國后受聘于星光音樂學院。此時的她,不但已經評上了副教授,還嫁給了一位企業家。微信時代,王茜被拉入附中群,幾乎每個老同學都爭先恐后地加了她,卻不見卓茹,四下打聽,大家也都說不知道。王茜有些內疚,恨自己太忙,沒繼續和卓茹保持聯系;更多的是惱喪,她堅信大軍是卓茹的絆腳石,無法忍受自己的估測死無對證。此時一個堵車,竟以如此奇異的方式,把卓茹帶到自己眼前。

    當兩個女孩變成了女人,卻再無一處相像,仿佛歲月的橡皮擦,挑到那些神秘得幾乎可以拓印的部位之后,便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吃掉了。

    王茜胖了三四十斤,瓜子臉擴成大銀盤,上面架著一副精致的防反光眼鏡。額頭,眉心和眼角像打了蠟似的,平展得沒有一絲皺紋,只剩兩片爆破有力的紅唇,敏銳而及時地對表情做出呼應。脖子上一串海水珍珠,身上一套條紋顯瘦精麻褲裙,腳上一雙耐克便鞋,下車時換上擱在一旁的小細跟Ted Baker,鞋面滑嫩如絲,握著張茹的手,也滑嫩得像刷了滑石粉。變化太大,卓茹花了好幾分鐘,都沒把王茜認出來。

    相比之下,卓茹仿佛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眉心一皺便成了川字。左右兩片柚色的蝴蝶斑,一大一小,蓋住了兩道憂傷的顴骨。扎在腦后的馬尾,因高架橋上的一路狂奔而徹底潰散下來,蓬亂地耷拉在因緊張而略顯佝僂的后背上。一條平日不怎么舍得穿的黑色滌綸西裙,配二十五元的雪紡襯衫,裙后的金屬拉鏈明顯歪到了一邊。吸氣時,鎖骨被吸入消瘦的背脊,兩道凹陷更深了。

    車流紋絲不動,似乎在刻意彌補兩人關系中那停滯的17年。

    “當初早叫你不要跟大軍搞在一起嘛,哎,渣男啊渣男!”王茜邊嘆氣邊拿出嗡嗡作響的手機,瞄了瞄,眼皮不眨地掐掉了。一切如她所測,大軍果然惡貫滿盈。她按捺住內心的小激動,故意將話題轉向一邊:“你媽呢?”

    “我媽胰腺癌去世了……”卓茹腦中浮現出母親臨終前失望透頂的目光。

    “你和女兒現在住哪?”望著楚楚可憐的卓茹,王茜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還住在我爸那。”

    “你是說醬油廠的職工宿舍?”

    “嗯。”

    “你爸怎樣了?”

    “我爸身體還好,和當年的一個女工友住在一起……”車內逼人的冷氣,讓卓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別老這么喪,也別太擔心。”王茜抽出一張紙巾,殷切地遞了過去。

    紙巾很快被卓茹捻成了麻繩。高空中幾只倉皇逃離低氣壓的灰背鶇,見證著這場D小調式的不期而遇。

    “給個喜訊你哈!今年暑假正好有個大師班,我們學院聯合新加坡一所國際學校搞的,四節一對一專家課再加十八節室內音樂課總共才13899元,全程大師觀摩!現在琴行里那些便宜的私教都請不得,理論、指法全都不對!再好的馬也需要一位伯樂,拜師還是得拜大師!你還記得吧?當初要不是烈賓慧眼識丁選中我,我也不會有今天……”王茜邊說邊警覺地注視著前方,車流開始蠕動。

    “對了,我還可以讓人把佳佳和嬅嬅安排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不瞞你說,多虧了每年寒暑假的大師班,嬅嬅九歲就過了專業八級!”

    嬅嬅是王茜的女兒,讓卓茹擔心的不是嬅嬅比佳佳厲害,而是這13899元學費。她用力壓了壓喉嚨,把這串石頭般的數字吞了進去,又忍不住把它們一粒粒地吐了出來。

    “你要是擔心學費的問題嘛,這個大師班有兩個推薦名額,除食宿其他一律全免。這樣吧,我負責把佳佳推薦上去,你就別瞎操心了哈!”王茜一眼看穿卓茹的窘迫。

    “那怎么行?你還沒聽過佳佳拉琴呢……”卓茹露出驚慌之色。

    “不用聽啦,你的女兒不會比你差到哪去!”

    把卓茹送到永漢路口之后,王茜還當機立斷做了另一個決定,但她沒有馬上告訴卓茹,美事不能事先張揚。

    卓茹找到永漢路的福音琴行之后,才發現自己遲到了三十分鐘。本想求份幼兒音樂假日班的兼職,看到門內排成兩行的面試隊伍,就有些退縮起來。隊伍里的人不是年輕,就是光鮮,光鮮得像抹了橄欖油準備拍廣告的橘子。輪到卓茹的時候,她突然一陣恍惚,竟然讓琴弓掉到了地板上。

    她后悔沒帶自己的琴,她后悔沒坐地鐵,她痛恨2路車,她后悔當初沒聽王茜的話,她痛恨自己三次墮胎仍執迷不悟……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福音琴行,在熱浪滾滾的人群里一遍遍地回憶往事。回憶被時間的投影儀打在玻璃幕墻,斑馬線,樹冠和空中的熱氣球上……最不堪的那部分,則打在了她的臉上。她的臉幾乎褪成了一本發黃的日歷,仿佛沒有一頁值得保留,更糟糕的是,似乎每一頁都被王茜看到了。一股久違的羞恥感,順著她那潮濕的眼皮壓了下去。

    她滿懷羞恥,將自己那片薄薄的身體塞入了返程的2路車。一眨眼,她就被滿車廂的人形沙丁魚埋沒了。

    當她回到醬油街時,黃昏已經把燈塔染成了萬金油色。佳佳正趴在竹床上看漫畫書,不時翹起兩截粉藕小腿,露出多動的腳丫。她隔著紗門,望著女兒的背影,深呼一口氣,才照例換上平日的微笑,脫鞋進屋。

    藍色的火焰舔著紅色的鍋底,米粒在豬油的爆炒中綻放黃金,洋蔥為隔夜的西蘭花披上多淚的嫁衣,不到五分鐘,一鍋鮮艷的炒飯就做好了。卓茹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塊油渣。油脂四溢,焦香松脆,食物帶來的安慰永遠無以復加。卓茹總算從低落的情緒里爬了出來,母女倆捧著兩只大海碗,津津有味地吃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油渣。

    晚間新聞傳來0803號臺風在“西洋菜島”登陸的消息。佳佳一聽見海鳴聲,兩只耳朵便離開腦瓜四處瘋跑起來。她從小就喜歡壞天氣,喜歡季節反穿衣,討厭上學,也只有臺風刮得最猛的那幾天,學校才會酌情停課。可卓茹卻沒女兒這么開心,她一邊洗碗一邊嘆氣,少一節課就短一節課時費呢,何況她今天又弄丟了一個炒更機會。好在西洋菜島離這還有些距離,風刃前還有好幾個先頭城市,臺風不能一個劈腿就跨過來。

    十點還不到,佳佳就睡成了燉熟的土豆,毛巾被里發出太陽味和一股女孩的乳香。卓茹為她掖好被角,在她那蛋殼似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帶著些許迷醉和嫉妒。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得到媽媽的吻。

    在一本攤開的漫畫書上,她第一次看到了Aspidochelone,那只著名的巨島海怪。它背著一只龐大的龜盾,龜盾上長著四季和島,珊瑚是粉紅色的,水鳥奇形怪狀。在第二頁,幾個水手爬上了“島”,在礁石旁升起火來。他們穿著明治時代的短和服,光著腳,披著蓑衣,戴著尖尖的斗笠……卓茹看不懂日語,只能囫圇吞棗地記下那串冗長的希臘字母。她合上漫畫書,將它輕輕地放回佳佳的枕邊。

    對著窗前的燈塔,她閉上眼睛,心中默念“A-p-i-d-o-c”……女兒一天天長大, 像一匹小馬駒,她多想跟上她的一切,然而她卻是如此不凡,那鵪鶉蛋大的胎記,仿佛就是不凡的印證。

    可再好的馬駒也需要伯樂,需要一位大師,需要一個“烈賓”——王茜說得沒錯。她又何嘗不想讓女兒也能攀上個大師班呢。

    剛念到王茜,手機便響了起來,是王茜的短信。王茜顯然不是當年的大小姐了,她現在是副教授,大人物果然一言九鼎。羞恥化成感激,卓茹迅速地將短信掃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默念了兩遍。她明白王茜約她周末下午在世貿花園大堂見面,她也明白為了給佳佳在那個暑期大師班先報上名,她需要帶兩張二寸彩照,可她不太明白,為什么她得穿馬褲和平底靴去赴會?她擰開燈,在一堆舊衣里折騰了大半小時,也沒找到一條可以稱之為“馬褲”的東西。至于靴子,床底下倒是有一雙,靴底早在某次長途跋涉為佳佳摘樹豆治水痘的路上,一言不發地脫膠了。

    卓茹向來不遲到,今天更是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可等了近一小時,卻仍不見王茜的身影。她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跑到大堂接待處詢問,確是世貿花園沒錯。她想上廁所,又怕錯過王茜,只好呆站在自動玻璃門內干等。每個進來的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斜覷著她,沒辦法,她看起來實在是太奇怪了。為了買一條便宜的馬褲,她在忽停忽落的驟雨中,走遍了醬油街附近的夜市,終于在地攤上找到了一條齊膝燈籠褲,料子倒是不賴,涼快的綿綢,唯一不妥之處是它的紅白條紋,讓人想起小丑。然而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再去找另一條了,她匆忙地套上了它,才發現橡皮筋褲頭竟有松動跡象,在地鐵里,它還被某只裝飾過度的斜挎包勾住了,險些被扯了下來。這使卓茹變得萬分警惕,時不時做出提褲的動作;那雙靴子就更慘了,找人上了線后,幾乎小了兩號,左右腳輪番踮起腳尖,夾痛才能得到象征性的緩解;此外再加上一臉憋尿的表情,每個進來的人都以為這位女士在蹭大堂的冷氣,練某種絕密的內功。還好每天都有很多奇裝異服的人,在世貿花園里蹭冷氣,練內功。

    伴隨著一股甜膩的香水味,王茜終于沖了進來,一把拉上卓茹,朝門外一輛黑色本田走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路塞車,來晚了!”王茜邊向卓茹道歉,邊打開后座車門,示意卓茹進去。

    “這就是我的老同學,我們當年的校花,附中最有才的小提琴手卓茹!”王茜笑嘻嘻地扇開左右手,“這是老唐,古色茶居的大掌柜,我們朋友圈里著名的鉆石王老五!”說畢旋即閃入副駕。

    方向盤前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透過后視鏡朝卓茹矜持地點了點頭,車子便滑出了載客道,以卓茹從未體驗過的速度朝高架橋上飛去。

    途中三人說了些啥,卓茹幾乎全忘了,直到下了車,一頭沖進洗手間,釋放出奔涌不息的尿液之后,幾個令她不安的畫面才猛然跳出來。記得她把佳佳的照片遞給王茜時,照片是裝在透明袋里的,可王茜好像連看都沒看,就擱包里了。還有那個叫老唐的中年男人,他說起話來怎么這么跩呢?王茜肯定事先把自己的生平,甚至包括她和大軍的婚前史都灌給了他,以至于他會用“音樂世家出來的女人,就是與眾不同”之類的話,來挑釁她的沉默。卓茹向來不善言辭,尤其當著王茜的面。十七年前如此,十七年后,也還是半天都擠不出一個偏旁部首來。

    “卓茹,我跟你講,待會老唐請你騎馬,你可一定得答應哈!他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請你騎馬。別看他人長得不咋,品位卻是一流的。他這個人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特別崇拜小提琴家……”王茜邊說邊扯下衛生間里的手紙,摁干手上的水液,又從挎包里掏出口紅,先給自己補上,瞥了一眼鏡中面紅耳赤的卓茹,湊上去把她的嘴唇也涂了個艷紅。

    “這就對了!難怪我老覺得你哪不對勁。這是今年最流行的復古色,你自己看看,多好看!”王茜把卓茹推到鏡前,小瞇眼上下瞅動,像剛完成了一幅大作。在附中時,王茜就狂愛打扮卓茹,像天上掉下一只布偶,可以憑心情給它換上漂亮的衣裙。而對于她的饋贈和各種建議,卓茹似乎也樂于接受,至少從未說不。那是一種多么純正的姐妹情誼啊!也只有最青春的年華才配擁有它,大軍的闖入卻幾乎摧毀了它,現在大軍不在,她終于可以放心地回到過去了。想到這,她突然百感交集,仿佛鏡中映現的不是兩個中年女人,而是一段失而復得的青春。

    她挽著卓茹的胳膊走出了洗手間,幾步之外站著似笑非笑的老唐。

    “可我不會騎啊……”卓茹這才發現王茜穿著馬褲,老唐也穿著馬褲,大堂內外,幾乎所有人都穿著馬褲。“馬褲”不是燈籠褲,而是那種能輕松套入長筒馬靴的高彈纖緊身褲。透過酒店大堂似的落地窗,各色馬褲正搗鼓著騎馬場上飛揚的塵土。

    王茜用胳膊肘捅了捅卓茹:“來都來了,就當玩一下唄!”

    “別站在馬屁股后面,馬眼睛往后看什么都是放大的,你這么站著,它還以為你是恐龍,后腳一踢,你就掛了!”老唐邊說邊把卓茹拖到了馬鐙旁,試圖代替騎術師位置,做一回私教官。

    “我真的不會騎……”卓茹哀求。

    “嗨!一回生兩回熟。不怕,有我在!給你示范一下吧!”老唐說著便踩著凳子,按著馬鞍,一屁股翻到了馬上。剛露出得意之色,馬的兩只前蹄就抬了起來,差點把他摔個后仰。老唐這才發現自己忘了收馬韁,情急之下,連同馬鬃也胡亂抓了一把,馬這才服帖下來。馬上的老唐戴著圓鼓鼓的頭盔,腆著圓鼓鼓的肚子,豐臀溜肩,四肢卻出奇短小,且在一場酒后的局部中風中歪了嘴,笑起來像哭,嚴峻時卻像在笑,表情繁復,讓人琢磨不透。卓茹望著塵土中上顛下顫的他,眉頭又皺成了川字,直到王茜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

    “你看老唐,帥呆了吧?”王茜卸下頭盔,一把攬住了卓茹的肩膀,仿佛17年前的遺憾,終于得到了補償。

    從騎馬場回來以后,老唐就不斷給卓茹打電話要請她吃飯。王茜也在百忙之中端來電話粥,說了幾盅老唐的好話,又說給孩子找繼父,要找那種會真心體貼孩子的,天底下除了老唐不會再有其他人。礙于王茜的面子,又顧慮著佳佳的大師班,卓茹終于答應赴約。

    地點定在王府井商場旁的一家潮州菜館。菜館對面正直挺挺地站著兩排員工,穿著滌綸黑西裝,系著蝴蝶領結,汗流浹背地聆聽著領班的教誨:反正是窮,不掙扎更窮,掙扎嗎?“掙扎!”員工們應道。領班抬高嗓門——再大聲點!“掙扎!”

    在一片嘶喊聲中,卓茹舉棋不定地踱入了菜館。隔著雙層玻璃,喊聲漸漸隱退,身邊只剩下老唐的嘀咕……現在的人啊,想發達想瘋了!我靠,這潮州菜吃起來怎么也這么重口味?服務員!

    吃完飯,老唐提出去散步。才走到江邊就下起暴雨來,卓茹只好跟在濕淋淋的老唐后面,躲進了王府井商場。扶梯口正在賤賣庫存的羊絨大衣,低至三折,只要988。卓茹百無聊賴地把手伸進大衣領口,果真十分柔軟,像撫摸著一只溫吞的羊羔,剛想把手縮回來,促銷小姐便一臉堆笑地朝卓茹走了過來。

    卓茹拎著老唐送的羊絨大衣,走在醬油街寂靜的巷子里。巷子太窄,黑色本田開不進來,老唐只好端坐在車里,欣賞著卓茹的背影,陶醉之色在他中過風的嘴上遲遲不散,嚇得路邊的麻雀和陰溝里的老鼠紛紛做鳥獸散。卓茹快速穿過菜市場,閃入燈塔那圓錐形的陰影,仍覺有人跟蹤,像是老唐,又像是卷在樹葉里,化身成卷心蟲的王茜。直到關上臥房門,她的心跳才慢下來。她打開紙盒,拎出嶄新的羊絨大衣,一顆顆看完緞面包扣,又一條條地看完銀絲鎖邊,最后是做工精美的價牌和原價。

    她想起自己擁有過的昂貴衣服,幾乎全都是王茜送的。其中一條墨綠色真絲連衣裙,小V領,燈籠袖,荷葉擺,王茜只穿過一次,嫌棄它的袖子過于垂墜飽滿,蓋住了她當年那玉蘭花瓣似的纖纖玉臂,就把它送給卓茹了。卓茹倒是很喜歡那條裙子,像被荷葉罩住似的,又輕,又有安全感,還悄悄地給過她某種王茜式的自信,雖然它已經過時了,她卻仍留著它。大軍曾把頭埋在它那湖水般幽深的褶子里,她曾穿著它在小餐館里炒更拉琴……在最困難的歲月,她還穿過它去相過親。毫無疑問,她是驚艷過的,可惜那些男人們一聽佳佳在學小提琴,暗算出一節私教費所占的月薪比重,就全都支支吾吾地打了退堂鼓。

    夜深人靜,她找出那條裙子,它已經皺成了一條衰老的人魚。她發現自己也不那么年輕了,久未端詳過的身體,連同它小腹上的妊娠紋,像在空氣里置放多天的蘋果,處處畢現出氧化的跡象,時間的老虎蹲在一旁漠視著它。她穿上它,又脫下它,汗珠浸濕了她的毛孔,她把風扇調到最大,熱汗驟冷,她望著自己那蕭瑟的裸體,下意識地披上了那件羊絨大衣。在午夜的鏡子里,她看到大街上那些擦肩而過,和她一樣局促的女人。也許命運是同一個神譜寫的,也許只有如此精致,順從的纖維,才能掩蓋她們的悲傷。

    兩天以后,老唐約卓茹去他的茶居品茶,她猶豫片刻,便答應了。王茜對這個進展十分滿意,專程打電話來大肆鼓勵了一番,“卓茹,卓茹,你總算開竅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盯著老唐那樣的鉆石王老五呢,可人家根本看不上!有錢人算什么?有錢人沒幾個有品位的……老唐雖然長得不咋,但論起品位,那可是千里挑一……”剛掛了手機沒幾分鐘,王茜又發來短信,慫恿卓茹去做個頭發。

    將腦袋倒吊在洗頭床上,讓卓茹呼吸不暢,燙好定形的效果,也讓她十分不安。廉價發廊的電燙工藝,不單令發卷過于蓬松,發根還全起了贅毛,摸上去像那種加了過量酵母的發糕。巷子里的小狗見了她就嗷嗷吠叫,佳佳更討厭媽媽的新造型,恨不得把它捅成馬蜂窩——但老唐喜歡,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給眼前的佳人倒茶。有客人向他請教茶品,他斷然收起架子,咬文嚼字,旁征博引,仿佛正在接受電臺直播。四點不到,客人便全走光了,茶室靜得只剩魚缸的水泵聲。卓茹惦記著被扔在外公家里的佳佳,也想起身告辭,老唐卻不知從哪拎出了一只乳白色的盒子。

    “打開看看?”

    卓茹不看也知道,它里面裝的是小提琴,卻沒想到那是一把德國Otto Benjamin手工琴。

    “漂亮吧?嘿嘿,這還是幾年前,我專程托人從上海帶過來的,當時就是圖它漂亮,買來收藏收藏,說不定過幾年還會升值呢!”

    多年以來,卓茹一直夢想著,等佳佳滿十歲,手臂夠舒展了,就買一把類似的給她做生日禮物,眼看佳佳就滿十歲了,這個夢想仍悄無聲息地住在櫥窗里。

    “怎樣?來一曲?”老唐殷勤地把琴遞到卓茹手里。

    卓茹摸了摸它的琴馬,又把目光滑向它的指板。維尼亞夫斯基的《D小調羅曼史》就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在她耳邊響了起來。那是一首她再熟悉不過的曲子了,從小到大拉了千百遍,以致于可以閉上眼睛,任憑自己在想象里遨游:煦風是金色的,她是一只從濕地里升起的紅腳鶴,在城市上空飛啊飛啊,著地時跗蹠一弓,便化成了人。她收攏翅膀,穿上黑色的塔夫綢長裙,在一只噴泉旁跳起舞來……一位年輕英俊的鋼琴家被她的舞姿徹底迷住了,他不停地彈啊彈啊,祈求她永遠不要停下來……可惜不管什么調的羅曼史,都有一個悲傷的結尾,她仿佛再次如夢初醒,睜開眼,艱難地,像百腳蟲適應烈日下的沙漠,重新適應起眼前的晝亮來。

    在漫長的,令人不解的沉默過后,她輕輕地把琴放回了琴盒。

    “下次好么?孩子放在外公家,我不放心……”卓茹拎起挎包,匆匆朝門外走去。

    在運河邊,老唐的車子追上了踽踽而行的她。

    “咳,又不是逼你拉板車,拉個琴而已。你哭啥?下次就下次唄!好了好了,別哭啦?”

    她還沒來得及擦掉眼淚,老唐便順勢摟住了她。

    “你知道為什么我喜歡你嗎?”老唐在卓茹的耳朵里呢喃道:“其實我以前啊,也像你一樣容易傷感,在肉鋪里撞見被宰的豬都能哭成個淚人。不知道為什么,你讓我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他凸出的圓肚肉呼呼地頂著她的小腹,他身上的潮熱漫過她的脊背,他短肥的手掌像鴨蹼,一上一下沾在她的肩膀和后腰上。還有她不熟悉的古龍香水,他腋下的重汗味,他襯衣領上的燙衣液味……一切都讓她痛不欲生,但她沒有拒絕,她默默安慰自己,再強烈,再不適的陌生感,挺過去就好了。

    燈塔漸漸冒出輪廓,醬油街的早餐車被磨損的膠輪拽入麻雀的視線,新的一天以雷打不變的姿式又開始了。然而對卓茹來說,這將是不同尋常的一天。今天晚上,老唐要帶卓茹和佳佳一起去聽“彼得堡愛樂樂團”的演奏會。這將是老唐和佳佳的第一次會面,老唐在前往醬油街的路上,專程下車去友誼超市買了一盒比利時松露巧克力,還踩了一腳狗屎,第一次玩“抓娃娃機”,就抓到了一只趴趴熊。

    可佳佳卻對這個未謀面的叔叔一點不感冒。為什么要去見他呢?他不但讓媽媽燙了那么丑的頭,還讓媽媽變得郁郁寡歡,像一碗變味的豆腐花,怎么加糖都甜不起來……何況她此時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只燈塔上了。

    “媽媽,燈塔在移動呢!”佳佳指著窗外。

    “瞎說,燈塔是建筑物,建筑物不會長腳,移動不了。”卓茹邊說邊給佳佳扣上裙后的紐扣。這是一條新裙子,收留卓茹父親的女工友送的,佳佳嫌它看上去像牛軋糖,剛穿好,就哭著臉要把它扒下來。

    “哪像牛軋糖啦?有新裙子不穿,再過幾個月小了想穿也穿不上了!”卓茹厲聲訓斥,一邊連拖帶拽地把佳佳拉出屋門口。

    見到老唐后,佳佳顯得更惱怒了,全程噘著嘴,巧克力只吃了半顆,趴趴熊扔到腳底下。

    “你看你看,好端端一小美女,嘴巴噘成這樣!哪里好看么?來!給叔叔笑一個?”老唐趁卓茹去洗手間的空隙,偷偷討好佳佳。

    佳佳把腦袋擰到一邊,不理不睬。

    “改天帶你去做掉臉上的胎記好不好?”老唐又想出一招。

    “不好!”佳佳幾乎要尖叫。

    “女孩嘛,頂著這么大團疤疤……依我看,還是有點扎眼!現在激光除疤高超得很,做掉以后清清秀秀的,哪不好啦?不信你問你媽……”老唐繼續游說。

    演出還沒開始,佳佳就扯著卓茹的衣角,嚷著肚子疼,要回家。此時王茜卻突然出現在舞臺上,穿著戛納紅毯似的大紅裸背裝,轉著圓圓的脖子,銀盤臉在鎂光的直射下化成一面鏡子,望向哪,哪兒就被它的折射照亮。卓茹覺得有那么一刻,自己也在它的折射里,前后那深重的陰影,仿佛只為襯托這圈亮光。

    向觀眾深鞠一躬之后,王茜便開始了漫長的致辭。除了幾聲按捺不住的噴嚏以外,全場漸漸陷入寂靜。音樂廳仿佛置身水底,巨大的氣壓,使一切情感全都化成了一條條微不足道的蜉蝣。

    又一次,王茜提到了烈賓大師對她的提拔,她的旅俄生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柴科夫斯基音樂廳那莊重、對稱的美……坐前三排的嘉賓,包括坐在中后排的老唐,全都又一次聽得入了迷。致辭結束后,老唐還突然戳了戳卓茹的大腿,原來眼尖的他,終于在嘉賓席上找到了嬅嬅和嬅爸。見到熟人,老唐脂肪豐厚的屁股就像擦了油,簡直一點即燃。

    演出終于在《第三鋼琴協奏曲》中開始了,除了心煩氣躁的佳佳,以及為佳佳的古怪表現忒忒不安的卓茹,幾乎每個人都跳入了音樂的海洋。老唐甚至還閉上了雙眼,讓痛苦與快感在臉上任意廝殺。

    《第三鋼琴協奏曲》洶涌澎湃,一瀉千里,音樂廳外的世界也配合有加,暴雨如注。白天還掛著羽狀高云的晴空,此時已變成一只決堤潰濫的漆黑大口。被傾盆大水灌溉的樓宇,遠看就像一株株東歪西倒的蒜苗。雷霆加閃電,射擊著一面面玻璃幕墻,像射擊著海面的薄冰,人們在幻想的震裂聲中抱緊腦袋,驚慌失色,幾乎要跳樓求生。就連地鐵里的鬼魂,下水道的蛾蠓和陰溝里的老鼠也在四處逃散……這注定了是一個讓佳佳徹夜不眠的夜晚,演出一結束,她就迫不及待地沖出了音樂廳,立志要在大雨中淋成落湯雞的她,被卓茹一把抱起來,塞進了老唐的車后座。回到醬油街,佳佳的情緒仍平復不下來。蹚著漆黑的,淹過小腿的污水,甩開媽媽的手,咬著下嘴唇,倔強地朝燈塔沖去。

    在一片汪洋里,燈塔像一只廢棄的汽水瓶,越漂越遠,仿佛被卷入了深海的腹地。(節選)

    国产 精品 自在 线| 99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二区| 国产乱子伦精品免费无码专区| 日韩欧精品无码视频无删节| 国产精品午夜免费观看网站| 亚洲a∨无码精品色午夜| 精品人妻中文字幕有码在线| 91视频国产精品| 精品香蕉伊思人在线观看| www.国产精品.com| 精品蜜臀久久久久99网站| 国产成人vr精品a视频| 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国产AV片国产| 久久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无码 | 四虎国产精品免费永久在线| 国产精品酒店视频免费看|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观看久久|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 国产探花在线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热久久无码av| 亚洲国产成人a精品不卡在线| 国产av一区最新精品| 网友自拍区视频精品| 91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下载| 久久99精品久久水蜜桃| 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精2020丨 |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狼人影院| 99久久免费精品视频| 欧洲精品99毛片免费高清观看| 国产午夜精品一二区理论影院| 国产精品一级AV在线播放|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久久亚洲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不卡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电影网| 尤物在线观看精品国产福利片| 国产精品美女乱子伦高| 精品久久久99大香线蕉| 精品国产亚洲第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