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3期|禹風:萬事為砍一棵松
一棵松樹擋住了業委會副主任葉小莉家的陽光,于是她準備砍掉松樹。可是同為小區居民的老趙卻死活不肯,成了松樹的守護人。漸漸地,葉小莉知難而退,準備以適當修剪枝葉代替砍樹。而身為業委會主任的老胡卻不同意了,認為老趙護樹的目的不在護樹本身,而是對業委會不滿,如果放任老趙,以后業委會便會淪為雞肋。于是一出又一出砍樹與護樹的好戲輪番上演。作品看似平常,卻是在嘻笑怒罵中表達了對公權力之傲慢的諷刺,入木三分。
一
這松長得好!遠看樹呈三百六十度對稱塔形,上下枝全沒被人修剪過,鬼斧神工造化使然。
底盤枝干在深綠松針里長到人胳膊粗,使勁兒托著上頭塔尖;越往上躥,樹越纖細。松針變了色,遠看銀晃晃,近觀則是帶灰的藍。樹有七八米高,最高的嫩枝彎得跟稻穗一樣,顯擺出一種不敢看天的膽怯。
人從近旁住宅樓看過來,都愛它這一種說不出的羞態,仿佛松樹是個站在小區噴水池邊的好婦人。
都說“距離產生美”,失去了距離,有時會有性命之憂。這么美美一棵樹礙著誰了?七號樓三樓業主葉小莉嫌樹遮了她家光,提出要砍。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同棟鄰居趙炎。趙炎住五樓,樓房設計是頂層房體往里適當退點,房內面積少,陽臺適當大些。趙炎喜歡養花種草,十二個平方米的陽臺紅紅綠綠,時常飄散肥料臭。他俯瞰松樹,喝茶,欣賞本地白頭鵯在松枝上求偶,微笑,點頭,明顯愛上了這松樹。誰砍這棵松,猶如砍他的暗戀。
葉小莉坐言起行,她本是業委會副主任,操作小區日常事務慣了,這么件小事,在業委會常務會議上提了提,當場沒人反對。她通知承包小區綠化工程的小公司,讓他們隨便派人拿個鋸,半腰里放倒松樹樹冠就好。哪知趙炎留了心,他反正提前退休在家不上班,天天端個紫砂茶壺,坐陽臺遮陽篷下,俯瞰噴水池綠地,看守寶貝松樹。
那天,綠化工扛著鐵鋸一來,趙炎跟要跳樓似的在工人頭上大喊大叫,手里舉個瓷花盆,作勢砸人腦袋,嚇得工人躲到小區會所,大喊快來人。業委會白天沒人值班,物業公司出來擺平。
按理說,這物業公司和業委會不一回事。前者是小區業主通過業委會聘來干活服務的,后一個代表業主管理小區。不過,這城池里居民在實踐上從來是一筆糊涂賬:業委會人選,當初暗地里還不知道是誰指定的呢!業主只能從選舉委員會給出的七個候選人里頭選五個。物業公司,又是這五個聘來的。誰懂?
這么著,物業公司張經理聞聲就搖搖擺擺來了,先在樓下客客氣氣仰頭問:“老趙,你啥意思?不就調整個綠化嗎?”
趙炎俯下腦袋,幾綹花白頭發垂下,對張經理撂句狠話:“我愛這棵松,誰亂砍我砸誰。砸壞了人,我擔法律責任!”
張經理愣一愣,找不出話來說,就試試老規矩,拿大的壓人:“鋸掉這棵樹是業委會開會通過的。老趙你別惹事!”
老趙在樓上沉吟了一下。張經理覺得話兒起作用了,正招呼工人回來,老趙又開了口,這一回,口氣可不一樣了:“老張你給我聽著!業委會再大,大不過法律。我以法律的名義,不許你們碰這樹!這件事需要開業主大會投票,還要報請有關部門批準,不能業委會拍腦袋說了算!”
老張發現不上班的業主聞聲聚攏來看熱鬧,自己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抬頭還想說。沒張口呢,老趙一揚手,半空砸下塊紅磚來,離老張遠遠的,可畢竟哐當一聲,嚇出眾人一聲喊。
老趙在大家頭頂上威風:“別不當回事!我可跟你們耗上啦!誰碰這樹,我就跟誰不客氣!”
工人在遠處貓著聽,他笑了:“你們別把我不當人!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我不碰這棵樹。鋸子在這里,經理你自己也能鋸。”
老趙特逗,耳朵好使,句句聽耳里。他又喊,說單口相聲似的:“老張來鋸,我不但砸他,我還澆開水!反正這小區他又不敢做主,開個會跟死豬似的從來沒意見,吃人家聽人家使喚,他不怕開水燙。”
圍觀的人都笑。老張舉手指,對老趙點點:“好好好!老趙你瘋了!我們走!”
二
葉小莉開車回小區,進二號門,立馬朝噴水池那頭望一望。她不相信自己眼睛:那不還是墨綠色一大團在風里招搖嗎?要多悠然,有多悠然。這樹冠怎么還在?沒鋸!公司里爭吵一天預算的事,她還以為回到家豁然開朗,能享受一片沒被樹枝遮住的天!
葉小莉等不及停好車,就撥通了物業公司張經理的電話。
她雙手拎著包和菜場剛買的菜爬樓梯,頭吃力地歪在右肩上,臉頰壓住手機,跟張經理說話。到自家門口,她把包和菜放地上,又撿起包,在里頭掏鑰匙,怎么掏也掏不到。汗珠在她黝黑的方臉上蜿蜒下滑……
“我問你,張經理,這么一點小事你也解決不了,還想漲物業費?”她打開門,吃一驚,兒子仰面朝天睡地板上。
“你干嗎?你沒事吧?”她驚問。
兒子一個鯉魚打挺豎起來:“沒事。我躺著看看外面松樹的樹梢。”
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孩子這話是在埋怨她啊!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天需要多少陽光你知道嗎?就這棵邪門的樹,把太陽霸占了。它能長這么密,一點陽光透不進來。葉小莉想到兒子是棵被松擋在陰影里的向日葵,心就揪緊了。作為一個母親,她沒盡到自己責任。
她在廚房忙做飯,老公齊古柯回來了。齊古柯是城池里另一個行政區的民警,擔任某派出所副所長。其實,選葉小莉當業委會副主任,至少半個人選是選她老公。這城池就這規矩:選有權的家庭掌握更多權力。有的還要加給他;從來沒權的,哪怕爭到一點,還是要奪走,加給權力有多的人。
齊古柯早知道了故事,張經理第一個報信電話是打給他的。他進門一甩小包,叭地點上一支紅中華,站窗口去看這松。松樹照舊耷拉最上頭的枝,好像看也不敢看齊古柯。齊古柯回頭看看端湯出來的葉小莉,笑了:“原來這棵樹不好對付,有靠山。”
葉小莉臉紅紅的,腰里系著圍裙,燙痛了兩只中指:“正要問你呢!樓上這姓趙的,不顯山不露水,今天來這一下子,他什么來頭?”
“沒什么來頭,”齊古柯搖搖頭,“張經理電話一來,我就想辦法查了姓趙的。退休前就是個報社編輯。”
“報社?”葉小莉像在菜市場發現一種新蔬菜,看不出標價是高了還是低了,張開嘴琢磨。齊古柯鼻子嗅嗅,跑進廚房,火苗正好從炒菜鍋里漾起來。他眼明手快,把木蓋子蓋上去。
“該死!”葉小莉跑進廚房,“今天一天我倒霉透了!最倒霉的是砍樹跑出趙老頭!”
“別上火。”老公安慰她,“咱們先吃飯。吃了飯,去老胡家商量。”
“媽媽,排骨為啥這么甜?”兒子呸地往地板上吐一口,連排骨帶白飯吐了一地。葉小莉一拍腦門,完了,把糖當鹽放了!
齊古柯皺緊了眉頭:“沒事吧,小莉?這么沉不住氣呀?”
葉小莉哐當把飯碗一砸,頭左右搖晃,像個撥浪鼓:“煩死了,煩死了,煩死我了!什么都要我來做!誰都同我作對!”她方方的臉扭曲了,像一個方臺面,被誰一把揪了桌布。
齊古柯嘆口氣:“好吧。小莉,你別管這事了,我和老胡合計一下。沒事的話,就讓這邊的所出個警,給鋸樹的放哨,諒他不敢襲警!”
小莉平靜下來,拿餐巾紙抹嘴,深呼吸,長吁一口氣:“街坊鄰居的,也別太顯眼。你這身份,壞人眼睛都盯著,還是留這手先別用,我先協調吧。”
三
老胡自然是業委會主任。如果你認為主任是業主一票票選出來的,你就天真了。
老胡看不起這小區七百多戶業主中的絕大多數,他判定那些人就是活到死,也是長不大的小孩,看不清人生真相。老胡自己是個看明白真相的人,不但看清了,還做好了在真相而不是幻覺里活下去的準備。所以,他當上業委會主任,一切絕非偶然。
看老婆把葉副主任夫妻倆迎進客廳,正盤在沙發上喝咖啡的老胡心底其實有點煩。他這種煩,別人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他滿臉堆笑,喜歡得像個老頭看女兒女婿回家。
讓他心里不屑的,是倆夫妻為一棵樹上門。
“小莉啊,夫妻倆這般辛苦,不該到我老頭家來,該看看電影吃吃夜宵嘛!”他喊老婆,“老太婆,這兩個是時髦的,不要泡茶,喝我家藍山咖啡!”
“主任,”葉小莉明明白白是女人,所以說的都是女人話,“我當業委會副主任沒偷過懶吧?你交給我辦的事,我少睡覺,少陪兒子,都干好了吧?當業委會的圖什么?又沒錢賺,不就圖個小區的事我們說了算呀!您看看,連鋸棵樹都辦不到,我家陽光全讓這樹搶了,我兒子長不高的呀!”
老胡噗嗤一笑,把齊古柯齊副所長也帶笑了。齊古柯說:“老胡,女人都這么說話。我可沒這么說!”
老胡擺擺手,請夫妻倆喝咖啡:“這咖啡值錢。我兒子從美國帶回來的。”
一陣香氣,大家啜幾口黑甜。老胡沉吟說:“我聽說了。那老趙要求業主大會投票決定這樹要不要鋸。他反對的可不是鋸樹啊,他反對業委會代替業主做決定。”
“業委會不就是代替業主做決定的么?否則還要業委會干什么?”齊古柯呵呵笑了,從口袋里掏出紅中華,敬一支給老胡。
老胡接過中華煙,看也不看往耳朵上一放。齊古柯嗅了嗅房間里空氣,識相地把自己那根塞回了煙殼。
葉小莉說:“老胡你意思?難道真要讓七百多戶人家投票一棵樹?這樹偏偏不長在七百多戶人家窗口,獨獨遮了我家?”
老胡笑了:“一棵樹,長在誰家窗口都沒事;長你小葉家窗口,活該它倒霉了!”
齊古柯和葉小莉對望一眼,齊古柯說:“好吧,我們不惹事。我讓人找根高枝剪來,稍稍打薄一點枝葉吧?多少透點光進來。”
老胡打個哈哈:“齊所長真是好干部!我老胡可不這么看。這棵樹,本還可以留它半棵,現在必須砍掉!只留個樹樁!”
葉小莉搖搖手:“老胡,你幫我的心意我領了。樹鋸掉三分之一其實就行了。我去找那老頭商量商量,他巴掌總不打我笑臉吧?”
“錯了!”老胡猛地把煙從耳朵上扯下來,往嘴唇間一塞,茶幾上拿起打火機,啪嗒點著了。又把手直直伸到齊古柯面前,打火機留著火苗。齊古柯掏出煙來也點。
“這棵樹非砍不可!刁民老趙絕對不是為了樹,他是沖著業委會來的。我們砍掉這棵樹,才算給全部業主一個最好的回復!”老胡單掌斜向下一劈,“業委會就是這小區拿主意的人。不是任何業主自己!”
“那老趙砸東西下來怎么辦?”葉小莉擔心,“萬一傷了人,我們也脫不了干系。”
“哈哈,”老胡又笑了,圓圓臉上滿是紅潤的色斑,“不要正面沖突,不要正面矛盾!我們不和刁民一般見識。我會安排,放心!”
“老胡,需要出警你說一聲。”齊古柯深吸一口,輕輕把煙吐在握成拳的手心里。
“出什么警?大驚小怪!”老胡笑了,“老趙頭難道不睡覺?乘著夜,悄悄放倒了就好了唄。生米煮成熟飯……”
四
趙炎一輩子沒結過婚,當然也沒孩子。不過他還有老父老母,老得像一對皺皮橘子,跟老趙并不住在一起。趙炎每星期騎上電瓶車,去給老老人兒買這買那。
像老趙這樣的人,自然有天造地設的怪朋友。黃蓓蓓長相不起眼,不胖不瘦,年紀十五六,是小區黃牙醫的女兒。因為老趙到小區門口黃牙醫的私人診所補牙,黃蓓蓓給阿爸當下手,兩個人就認識了。黃蓓蓓說:“趙叔,你一口牙齒清清潔潔,這可少見。”老趙點點頭:“只要不貪吃,勤刷牙。”黃牙醫笑:“老趙,看來你和我家蓓蓓投緣,她生下來沒見過其他不貪吃的人,老懷疑自己是怪胎。”
后面一次老趙去鑲牙,黃牙醫給的價錢比公道還客套。老趙推讓不了,上了一趟樓,從家里拿件東西送給黃蓓蓓。黃蓓蓓一看,歡喜得客套也不客套,直接收下了。什么東西這么好?一套美國出的小動物護理器材,不是針對貓狗寵物的,是救助野鳥野物的。
黃蓓蓓就愛幫助小動物,不光照顧流浪貓流浪狗,她對小鳥和昆蟲也一樣。常見她手里捧著治了傷的小鳥或螳螂,跑小區后花園去放生。
黃牙醫這天沒病人預約,讓黃蓓蓓看診所,自己跑到老趙家找老趙喝茶下象棋。松樹還俏生生站在老趙陽臺下,老趙憔悴得很,兩只眼睛淌著小淚珠,紅紅的。
“熬夜了?”黃醫生一看就問。
“惦記這樹,睡不好!”老趙甕聲甕氣。
“您老也真是!一棵樹而已,值得跟那些蠢貨生氣?讓他們砍唄,虱子多了不癢,咱得過日子!”黃醫生壓低喉嚨,勸。
老趙燒水選茶,一語不發。
黃醫生管不住嘴:“別去招惹下面那個女人,她老公是派出所所長。”
“我又不犯法,你著什么急?”老趙惱了,眼睛圓起來,“黃醫生,你就懂個牙齒,沒你女兒有見識!”
兩個男人互相憋氣,就在棋枰上打架。象棋下得噼噼啪啪,十分不雅。堪堪日薄西山,黃蓓蓓在虛掩的門上篤篤一敲,閃身進來。手里拎重重一個大竹簍。
黃醫生半點不吃驚,從小養到大,這閨女就是個野物,到處奇遇奇形怪狀的活物,伸手敢逮。動物竟不咬她,好像是些仿真玩具,倒省了黃醫生一大筆育兒錢。
蓓蓓自己倒茶,悄悄坐著看阿爸和趙叔斗棋。看看棋,她站陽臺上看看風景,低頭看那棵松。不得了,她看見松樹肩窩子里搭了兩只鳥巢,白頭鵯和烏鶇都在窩里下了蛋,來來回回瘋,忙個不停。
老趙一舉將死黃醫生,出了口鳥氣,嘿嘿笑著灌冷茶。黃醫生嘆口氣,把棋子一個個收起來:“你還是聽我一句勸。這世道,不要招惹那些互相拉扯在一起的人!”
老趙正要還嘴,看見黃蓓蓓在她阿爸身后使眼色,他話吞回肚里,過去低頭看那竹簍,一看嚇一跳。
黃蓓蓓縮起頭頸無聲笑,手掩著口,她指指窗外:“趙叔放心,這是朋友那里借來的。家養的。”
葉小莉請這五個人吃晚飯,齊古柯回避不出席。他們在小區門外大前路盡頭的湖南館子吃,這里菜式重油辣紅,對這五個人胃口。哪五個人?就是三個小區保安和兩個綠化工。
葉小莉自己什么也不吃,掛一個勉勉強強笑:“你們吃飽,夜里我就不管你們了。完事收拾收拾干凈,要用三輪車什么的,盡管到車庫去取。”
干活的人有肉吃,滿面紅光。一個園林工借陌生撒嬌:“手上沒力氣,光吃菜不喝酒,干活頭暈。”
聽五個粗漢笑,葉小莉猶豫了一下,招手跟掌柜的要了一瓶紅星二鍋頭。她說:“結賬!”
付完錢,葉小莉對掌柜的說:“酒不用開發票,其他菜價開個正式發票給我。”她對小區保安解釋說:“給小區辦事,晚飯可以報銷。酒就算我個人請你們的。”
五個男人齊哄一聲:“放心,一棵小樹,分分鐘搞掂!”
葉小莉回到家,肚子還餓著,一級一級踏樓梯進房間,對燈下抽煙打游戲的老公瞪了一眼。兒子四仰八叉倒在長沙發上看電視。這孩子老是無精打采。
“老齊,你說半夜砍樹,要是樓上老頭警醒,弄出點動靜來,怎么辦好?”葉小莉端了點白飯,拿一個咸鴨蛋。
“不會的,不用多想。”齊古柯頭也不回,打游戲。
“老齊!”葉小莉啪地把竹筷子拍在桌面上,“我跟你說話呢!”
齊古柯僵住了,沒好氣地把游戲機一甩:“我看你是個沒用的,怕他什么?這老不死,找個機會給他點教訓!”
葉小莉悶頭扒了幾口飯,一個咸鴨蛋,一筷子也沒戳下去:“我才不怕別的,這老不死以前是報社的?別把事情鬧大,上了電視報紙,他沒事,我們麻煩!”
“所以才半夜悄悄干活呀,”齊古柯苦笑,“就當照顧老家伙面子。他再起哄,不識好歹了。”
“不識好歹你又能怎樣?”葉小莉一筷子刺破咸蛋白,紅蛋油冒出來。
“那要見機行事,現在哪能想那么多?”齊古柯苦笑。
一家人話不投機,洗洗睡了。那邊廂吃了犒勞的五個土漢跌跌撞撞跑進小區來,時間還早,先到后花園淀浦河邊上哇啦啦唱歌,什么“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什么“阿妹阿妹就要辦嫁妝”,怎么亂怎么唱,以笑為主,互相拍肩膀。還好河邊離小區住宅兩三百米,沒人報警。
五個人互相搭著肩,排成一隊蟹一般,嘴里吐泡泡,唱自編歌詞:伐木工人一身吼呀,小區他媽的抖三抖呀……砍下小松樹,當成老婆摟,嘻嘻……
夜深得靜了,幾百戶人家只剩幾扇窗含燈,看看老趙窗口,烏漆麻黑。土漢們操起鋸子,往手心吐幾吐口水,朝松樹摸去,手電晃在草地上,如一連串白翅膀蛾子……
事后有人打賭,隔幾天被小區業主委員會炒魷魚的三個保安并不是喝醉了酒在松樹底下發酒瘋,有人先聽見他們喊:“啊!樹上有大蛇!”
老趙根本沒出來鬧事,他窗戶都沒打開過。一早上,大家都看見他背著個竹簍子,跑去松樹底下,又背著竹簍子,去看牙醫。跟半夜雞叫的鬧劇沒半分牽扯。
葉小莉恨得牙癢癢,不但樹沒砍了,自己還貼了一筆錢。保安和工人吃飯沒干活,晚餐怎么報銷?松樹上有眼鏡蛇?你媽的開玩笑都開不利索,還不如說樹上有核導彈呢!
五
葉小莉有點泄氣,她反復打量這棵樹,覺得樹妖異。她開車去公司上班,一路上看見松樹就端詳,每棵松都直挺挺向著天,像一支支發黑的大筍。唯獨自家窗前這松它低著頭,學狐貍精害羞,讓人護著它,這不簡單!葉小莉憑著女性直覺,想讓一步,不砍樹了。就跟老齊說的那樣,找個人,拿把高枝剪,疏一疏枝葉,透點陽光進來,了事。老趙那里葉小莉決心親自去解釋一下,送他一袋子香蕉蘋果,訴訴小孩缺陽光的苦,想必他不會連疏枝都不讓。
可是,業委會主任老胡不干!
老胡干癟癟圓臉一拉,像被鞋跟狠踩一腳的仙人掌,剩胡髭沒踩爛。他跟小莉強調:“小莉啊,松樹已不是松樹,陽光已不是陽光!你不能軟,樹必須砍!這樹長到業委會眼眶里啦!只要這樹站那里不動,業委會就失去了威信。以后我們還決定什么事?還能操作什么題目?”
葉小莉畢竟是女人,她有點怨氣,說:“不就一棵樹嗎?扯那么多?”
老胡瞪瞪眼:“姓趙的這幾天可得意呢!天天跑小區會所下象棋。以前他來過嗎?沒!”
他擺擺手,說葉小莉:“你別管了,這事我來操作。給我幾天時間,讓你滿室生輝大陽光!”
從業委會辦公室窗戶探頭出去,老胡往下面仿漢白玉欄桿觀景平臺上望望。果不其然,老趙正笑呵呵坐那里,打鄰居老漢們象棋擂臺。
“我讓你笑!”老胡自言自語。
葉小莉的事現在成了老胡的事。業委會副主任的事成了主任的事。世情本如此,老胡心安理得。自古官官相護,業委會表面不是官兒,但代表七百多戶人家決定小區事,現官還不如現管呢!老趙放風說什么?老趙說他老胡是內定的,不是七百多戶人家一人一票選的。扯淡!老趙以為自己住地球哪一巴掌土上?有本事移民呀!
老胡在鋼鐵廠當過生產經理,自以為是的人他見多了,百家爭鳴的場面也膩歪了,只認一個理:權在誰手里誰正確!而檢驗權力是否真在手里,就看每次掰手腕,看誰具有壓倒性優勢。如果一只手腕子,本是有權的,掰上手腕卻久戰不下,或贏得勉勉強強,那離權力的轉移就不遠了!老胡絕對看明白了權力這婊子。這婊子比誰都婊子,你一不留神,她就別人床上脫褲子!
現在,得好好給老趙點顏色看,殺雞儆猴,來不得半點兒遲疑。
老胡把物業公司張經理叫到業委會辦公室,開門見山同他講:“老張,門崗都在你手里,監控室看得見所有出入口。你給我看好了,老趙只要一出小區,哪怕他只是去買把蔥買盒煙,你立馬給我電話。讓綠化公司派個人守在這里,別用鋸子了,那慢!我特批公款買斧頭,給我磨利落了,五分鐘之內斷樹干,往底樁那兒砍!”
老張苦笑笑:“葉主任還給留下半棵,您真絕!”
老胡圓臉一抽,尷尬了三秒鐘。他看看張經理:“張經理,樹倒了你在,樹要不倒,我先炒了你公司,換個敢砍樹的物業。那還不容易?”
老趙知道自己是敏感人物,不知道自己瞬間在小區如此敏感。只要他一關窗,小區監控室就忙成一團。
“下來沒?下來沒?一號門崗就位!二號門崗就位!”媽的!就位了一次又一次,老趙突然成穴居動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他連樓也不下,每天菜也不買。監控看見黃牙醫的女兒天天跑老趙家,一問,老趙閉關寫回憶錄呢,托了黃蓓蓓買菜。
“寫回憶錄?”老胡吹起短短黃胡髭,“他以為他誰?他有啥好回憶的?回憶了,也沒人要讀!”
不過,話雖這么說,老胡心里還是挺感慨的。從業委會辦公室慢慢踱回家,老胡打開門,就喊一聲老太婆:“阿妞,泡咖啡呀!”
蜷在沙發里,老胡喝藍山咖啡,呼嚕呼嚕回想自己的陳年舊賬。老胡曾立志要把自己經歷過的刻骨銘心事寫出來,寫一本回憶錄,給自己一個交代。可他試過了,寫了五六百頁,撕了三四千紙,最后放一起,一把火燒了。沒文筆真可怕!水壺口倒不出肉餃子,悶死英雄漢!罷了罷了,有好吃的多吃點,有好喝的多喝點。這輩子浪費就浪費吧!
難不成這老趙就有文筆寫他回憶錄?
人家是報社編輯出身,當然不難。一瞬間老胡有點媚敵,恨不得提一壺好酒去和老趙套近乎,看看他回憶錄怎么寫,自己就照那套路講故事也罷。不過還好,老胡久經考驗,他胡思亂想只在喝咖啡的一瞬間。喝完咖啡,他恢復了正常。
“寫回憶錄?哼,這么容易?”老胡推開窗,對準小區猛吸一口氣,“把樹給你放倒了,讓你窩心,寫不了!”
他不等吃晚飯,開門跑出去,逮住要下班的張經理:“張經理,張經理。準備好,今晚上采取突然行動,放倒那棵樹!”
出其不意必獲全勝。老胡打的就是這主意。
身為業委會主任,他今晚將親自指揮砍樹行動。綠化工人和保安靠不住,他們會泄露消息。他沒說讓誰具體砍樹,他拉住張經理不讓回家,讓老太婆做晚飯送到業委會辦公室,晚上相機行事。
六
老趙其實沒寫什么回憶錄,這是他放的煙幕彈。他很胸悶。
給自己工作過的報社發了幾次情況簡報,把一棵樹的命運當報道線索,鼓勵年輕記者來關心。老趙這么寫:表面是一棵樹能不能隨意砍,深入想想,可反思一下實踐了快十年的業委會制度。這制度有沒有帶來業主自治的成效,還是再一次淪為可悲的村長專制?
報社老同事以尊敬的口氣回復:趙老師好!來稿收悉。我們在編前會上討論了您提供的線索,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題材,事關商品房制度下業委會實踐的成敗。但是,正如您熟悉的,編輯部最近又接獲上級通知,有十類社會矛盾要謹慎對待,多加思考,暫時不適合予以公開報道,其中就有“業主與業委會的矛盾”,因此,親愛的趙老師,我們將與您一起對此樹命運予以關注,但近期不能安排采訪報道,萬望理解為盼!
老趙當然理解,他甚至能理解:即便沒有禁令,記者也不想蹚渾水。摻乎這種事有什么好處?只有麻煩。業主和業委會之間的矛盾,字面上看,像業主和業委會各半邊,其實復雜得多!業主五花八門,有堅決保樹的,有堅決要砍樹的,也有無所謂砍不砍,光看熱鬧的,還有砍樹叫好、對保樹也鼓掌的。商品房,誰出錢誰住,業主三教九流,南腔北調,是此國此土居民復雜性的絕妙標本。你寫本書都寫不好這幫人,別說一篇報道!
老趙靜下心,想想自己為啥動靜這么大來保這棵樹,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這后頭的緣由自己事先都沒深思,細思極恐。
老趙不是這城池里土生土長之輩,他生而有福,生在大山林蔭之中。真正的大山是怎么回事,就是只知有木,不知有人。
老趙父母構房結屋的山,遮天蔽日生有巨大的柳杉。隨意一棵柳杉,都要四人環抱。山人的住屋大多石頭壘砌,有用著木材的地方,揀那些不起眼的雜木砍,沒事。若合村需用大木,由長輩公議決定,選中了要伐的公木,先起卦請示神明。神明不同意,就不能動斧子,要擇日再議。即便砍了哪棵大樹,也不能隨隨便便失了敬仰。女人們需要輪流去哭樹,坐新樹樁上,淚流滿面,手掌慢慢摩挲木紋,想一想樹長這么高大,是不容易的事,天給的。人砍了樹,要領情。
當然,老趙走出大山,讀了城池里的大學,知道了山外頭人不敬神明。可是,盡管不敬神明,他們還有敬的東西。他們起先敬仰紅色,敬仰主義,為紅色的主義,很多人寧愿過清心寡欲的日子,不過,因為常熱血沸騰,倒也有自己的沉醉。那時候,砍樹不砍樹,沒人覺得自己有資格定,他們要比對紅色的主義,主義要砍就砍,主義要留就留。
老趙進了報社,世界慢慢改變。拿主意的權柄雖還在主義的留守者手里,但也悄悄溜下報社來了。如果報紙白紙黑字質疑砍樹的決定,那決定砍樹的人常會先放下斧子,不管高興不高興,等候聲音在報上爭出個所以然。老趙最喜歡這一段短暫的好時光,因為砍不砍樹,你在過程中并不知道最終結果,但你能竭力喊上一嗓子,去保護樹,或推倒樹。老趙覺得這么做,誰都不會有太大遺憾和憋屈。
再后來,老趙喜歡的好日子也過去了,不再有人用心來爭論。人開始從屁股口袋掏錢出來,扔對方的臉,誰的錢厚,就砸破對方臉皮,隨意定樹的生死。
再后來,就是現如今。在不合適比賽砸錢的地方,譬如誰都沒錢的小業主之間,人就千方百計搶那幾個位子。坐在位子上,不用聽主義,也不用敬神明,偏隨自己心意,拍自己腦袋,決定砍樹、砍幾棵!
老趙猛發覺自己其實不為那棵羞答答的小松樹,他是難受神明和主義都不在了!甚至連錢也不用出來決斗,老胡和方臉葉姑這幾個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張三李四,代替了神明和主義,在那里裁決七百多戶人家的一方水土。
可怕,可怕,可怕!老趙本以為老胡和方臉葉姑這樣的人是有管束的,可他這幾天翻遍了法律文件,到處上網,還電話到區政府法制辦,才發現業委會是個天不管地不管的虛擬世界,連法律主體都不是。業委會犯了任何事,你都沒法追究它責任。若非業委會的個人殺人放火,你連逮他們的機會也沒有。主義和神明都對業委會撒手不管了,所以老胡和方臉葉姑才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老趙有點心慌,他又不是圣斗士,他年邁力衰,他除了更老的老父母,在城里舉目無親。他恐怕自己保不住這棵松樹了。
黃蓓蓓送青菜蘿卜上來,小姑娘笑嘻嘻趴在圍欄上往下看松上剛孵出的小白頭鵯和小烏鶇。松樹低著頭,彎下的尖梢在風里寫毛筆字。黃蓓蓓說:“趙叔,松樹寫了兩個字:救我!”
老趙苦笑笑,跑到陽臺上,一起往下看,松樹低垂的尖梢在風里舞動,老趙順著筆畫復寫它的軌跡,嚇了一大跳,分明是“救我”兩個大字!
老少兩個對看一眼,笑容從臉上蒸發了。老趙說:“蓓蓓,不開玩笑,你看見了?”
黃蓓蓓一臉稚氣忽然跑掉,她看著老趙摸心口:“趙叔,不要嚇我哦!這松樹是個妖怪!”
“不是。”老趙非常非常認真地說,恨不得在自己說的話下頭蓋上紅印章,“蓓蓓啊,頭上三尺有神明哦!這是神明的話,明確了!”
黃蓓蓓跑下去找她阿爸黃牙醫,黃牙醫關了診所,搖搖擺擺爬樓梯來見老趙。三個人又去看松樹寫毛筆字,看完,黃牙醫面色發白,跌坐在老趙沙發里。
不說是歃血為盟,也不是桃園三結義,反正,老趙和黃家父女發了誓,用盡自己一切辦法,不能讓人砍這棵松!
說說容易,做起來完全不一樣。人得睡覺吃飯上廁所,只要一剎那離了崗,業委會派人一斧頭下去,松木是嫩質木,立馬就倒了。老趙三人的目的是保護樹,不是斗爭人,樹一倒,就憋屈了。不是對自己憋屈,是對蒼天大地憋屈,又讓人負了造物的神明,在賬本上添罪行,拖帶自己下地獄。老趙對黃牙醫和黃蓓蓓說:“我想拼了老命,到樹下去搭個窩棚。”
黃蓓蓓做個鬼臉,噗嗤笑了:“趙叔,天雖過了立秋,晚上蚊子還成團。你搭個窩棚,第二天一早我們抬你去輸血?”
黃牙醫嘆口氣:“其實通過業主大會走程序投票多好,肯定大多數不同意砍樹。”
老趙拿舊報紙打黃牙醫頭:“還在糊涂!搶位子的人圖個啥?就是為自己私心能壓過公議,隨自己快活決定咱們小區的事唄!我們沒位子,只有死扛一條路。”
黃蓓蓓笑:“趙叔也不用那么悲壯,現在是實用時代,要學會依賴物質文明和技術創新,辦法多得是!”
老趙讓黃家父女在自己家待著看電視,自己跑下去買啤酒熟食,上來款待。
他才跑出去,監控就抓起對講機:“報告業委會,報告業委會,老趙出小區了!”張經理正在物業辦公室打盹,夢里埋怨老胡摳門,留人夜班砍樹,哪怕請吃一頓野食也好,小氣到讓老太婆燒個青椒豆腐打發人。聽見桌上對講機響,他醒轉來,像打了雞血,馬上撥老胡家電話。
老胡本來摩拳擦掌,血管在額頭上蹦蹦跳,一聽張經理電話,從沙發上跳起來,天旋地轉,又跌了回去。“完了,怕是中風了!”他心里一涼,一身冷汗滋出來,手腳僵了一歇,倒還能動彈。
張經理電話又打進來,老胡太太跑出來扶老胡,老胡接通電話:“張經理,你急死鬼呀?天還沒晚,到處是人,沉住氣!”
姜是老的辣。張經理才掛老胡電話,監控室又來報訊:“老趙走二號門回來了!”老趙上得五樓,鑰匙打開門,嚇了一跳。黃家父女成了電工,正往他陽臺上拖電線。黃蓓蓓嘻嘻笑:“我去診所把強光源組合拿來。”
沒半小時工夫,老趙炒了幾個菜,端上熟食,起開啤酒瓶,和黃牙醫喝上了。黃蓓蓓趴在陽臺欄桿上欣賞燈光效果。夜色里,老趙陽臺上仿佛架了探照燈,光柱子里飛蟲打旋,直直往下照亮了松樹的樹身。黃蓓蓓笑瞇瞇在燈管前頭試放彩色有機玻璃卡,最后選了一種正紅色,松樹干和周圍草地一片紅,從黑夜里血淋淋跳進行人眼眶。一群散步的業主圍住了松樹看,嘰嘰喳喳。
黃蓓蓓端起啤酒:“趙叔,敬你!你是主心骨,沒你,我們小孩子就算看樹可惜,也沒膽子管。謝謝你仗義,救不會說話的樹!”
老趙擼一擼腦門上殘發,喝了一口酒:“我,寫幾句!”
他轉眼端開菜盤子,攤開宣紙,一邊磨墨,一邊溫水里浸毛筆。凝一凝神,筆尖一抖,寫開了:樹不言兮人有義,你敢砍樹我告你。
寫了主文,他又在底下描幾個細紋字:已全程錄像監控,砍樹者慎之,考慮法律責任!
寫完,老趙請黃牙醫驗證無錯別字,坐言起行,下去張貼在松樹干上。紅光映照之下,如血字布告。
老胡看看墻上掛鐘,動動手腳,活絡了,心定下來。他站起,小心翼翼套上穩得住腳跟的運動鞋。老伴從不敢勸阻他,只在暗里看著他。等他出門,過來接過門,在他背后合上。老胡說過,男人做事,女人幫忙就行,不許插嘴。
他往樓下走樓梯,忽覺得自己心里很悶,還忿忿不平。要砍鋼廠產能有啥錯?鋼紅彤彤燒出來,鋼廠人的精神氣都熬在里頭,卻賣得比草還賤。老胡作為生產經理,覺得產能非砍不可,否則恐龍也會被拖死。可惜上峰不但不理睬,且給他一個警告:“你敢說砍?小心先砍了你!”
現如今,鋼廠已經垮了,設備都在長草。老胡提前退休,現在只能領剛夠糊口的退休金。他跟居委會老太主任鄭飛飛是老相識,鄭主任鼓勵他發揮余熱,當業委會主任。鄭主任跟老胡說體己話:“老胡,現在形勢很復雜,上一屆業委會答應主任兒子承包小區外墻粉刷的事漏了風,花了墻的人家上了街拉了橫幅,看來不換業委會不行了。你要幫幫我,我怎能和拉橫幅的人共事?再說,你當了業委會主任,小區事你做主,誰也不能違拗你的意思。”老胡聽進老鄭最后一句,不過他打哈哈:“也不是我想當就能當的。”老鄭拍一下手:“你肯當就行,其他事不必你操心!”
小區有七百二十多戶業主,老胡認識的不超過五家,不過,他還是如愿選上了新一屆業委會主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選上的,特地去看收藏在居委會的選票。一看,才知道七百二十多戶人家有六百多戶棄權,根本不選,剩下的近百戶人家里,投票給他的超過了半數。
老胡畢竟是老人,他明白事理。他知道誰的話該聽,誰的話可以當放屁。他決定把老趙的話當放屁,可沒想到老趙放的屁挺能熏人。
一出樓門,遠遠朝噴水池方向一看,紅艷艷什么東西,讓老胡預感就不好。他平時很忌諱半夜里看見大紅,因為那像極了高爐,會讓他想到鋼廠,那樣,一夜就睡不好了!
老胡性急慌忙跑過去看,一看看見老趙的挑戰書,心怦怦狂跳,臉上卻壓住,毫無表情。他害怕自己再次有中風危險,馬上低下頭,轉身跑去物業經理辦公室。
張經理正撲騰五短身材,往墻上扎飛鏢,他一下比一下用力,看看鐘,就甩手一支鏢出去,嘴里喊:“下不了班!慘!慘!慘!!”
老胡假裝沒聽見張經理,他進來就說:“斧頭呢?找幾個保安,立馬就砍樹!”
“不能吧?”張經理斜睨老胡,“老趙放了錄像頭,拍呢!”
“越拍越要砍,免得生后患。”老胡指導張經理,“叫保安穿便衣去。”
張經理答應一聲,對講機叫一號門和兩號門各派一個保安,到經理辦公室來。來的是保安甲和保安丙,進來對老胡和張經理敬禮。
張經理指指地上斧頭,公費買來,還是嶄新的:“你倆換個衣服,去把松樹砍了。”
保安甲瞄一眼斧頭,他人高馬大,推推保安丙肩膀:“你去!”
保安丙又瘦又小,斜吊眉毛,伸手到地上拖斧頭,半天拖不動:“報告經理,我生下來不足月,家里從來不讓干體力活!”
老胡曉得他們搞鬼,吃一口張經理塑料杯里茶水,擺出條件來:“業委會每人獎勵加班費一百元,去!”
保安倆嘻嘻一笑,拖著斧頭去了。張經理酸溜溜:“還是當粗人好,凡事有鈔票撈。”
老胡講:“張經理,物業公司每年掙小區好多錢,你當經理,凡事操心應該!”
“應該個屁!我又不是老板,我做死做活這點死工資。”張經理有點惱,飛一鏢,正中鏢心。
保安拖斧頭回轉來,張經理問:“這么快?”
保安甲搖搖頭:“經理不要這么欺負人!砍樹要吃官司,我們本來是冷飯熱飯混一口的命,犯不著為你們去吃牢飯!一百元,當我們是討飯叫花子?”
小個子保安丙氣憤憤扔斧頭在地板上,嘭一聲:“除非你們一起到樹跟前去,當場給我下命令,我才敢砍!”
七
第二天小區里傳遍了砍樹笑話。樹長在那里,老趙寫的毛筆字貼在樹干上,大太陽底下騷得要命。沒事閑人圍了一大圈,什么怪話都講得出。
大部分人惡心葉小莉,因為要砍樹的是她,她又恰恰是業委會副主任。惡心葉小莉的人成分很復雜,首先是老業委會成員的家屬和支持他們的業主,葉小莉屬于上街拉橫幅革命掉老業委會的造反派,這些人記恨她;其次,惡心她的有她當年的同志,那些人跟她一起上街拉橫幅,有人還被老業委會的人告狀到工作單位去,本應該和葉小莉一起享受當家做主的好感覺,可惜,葉小莉對“老戰友”一點面子沒給;還有一類人是理論上的環保主義者,他們反對任何對現狀的破壞。
葉小莉不知道夜里發生的事,送孩子去上學,看見人圍著,還主動上去看看發生了啥事。她一露面,開玩笑的就找到目標了,當著她孩子面,說話實在不檢點:
“葉主任來啦?這樹到底砍不砍?聽說擋了你家陽光,孩子到現在還不會說話?
“上面這老頭真過分,不就是一棵樹,又不是他家的,攔著不讓砍?逼葉主任上街拉橫幅嗎?哈哈!
“是我也得砍這樹,當年選業委會,這樹愣是棄權,沒投我一票!”
這小區本在環線外,業主三教九流,來自五湖四海,搞個自我介紹能讓人犯暈。他們口沒遮攔,不知輕重,葉小莉心里可冒了火。她放開兒子手,瞪著說怪話的:“你們有沒有孩子?有沒有老人?換了你們家里沒陽光,你們不著急?”
女人說話邏輯是假設人心全是肉長的,她不承想現在的人心,就算還是肉長的,也吃夠了瘦肉精,有毒。人家哼一聲,當面讓她下不了臺:“真沒素質!該給這女人來個普法教育,還當什么業委會副主任?就是個拉橫幅出身的潑婦!”
才進公司,葉小莉就關上辦公室門,給老公齊古柯撥電話。齊古柯拿話筒時還耐性子,葉小莉越嚷越苦毒,嘮叨到后來,就沒理講。只怨自己嫁人嫁錯,外人欺負到頭,往臉上扔屎尿啦,老公也不出頭。就算自己黃臉婆,不值得老公犧牲形像出來保,難道兒子不是自己的,讓人看著像沒爹!
齊古柯聽著聽著臉長了,長著長著臉灰了,吼一聲:“知道啦!別哭喪了!”扔了電話機。腦子一漲,他撥了個號碼,對著那邊訴了苦。
天下派出所是一家,齊古柯是個副所,這里小區轄區派出所也出個副所,又高又胖,帶五六個便衣,立馬到了小區。
五短身材張經理昨晚沒回家,在物業辦公室搭鋪,被蚊子咬得青頭紫腳。摸摸頭,他罵老趙,撓撓腳,他又罵老胡。迎接派出所高胖子,張經理仰著頭,心里更別扭。他把拿電警棍的幾個帶到松樹下,指指老趙那張告示:“你們砍吧,砍了樹,我們小區就清靜了。”
又高又胖的副所長肉鼻子嗅了嗅,看看周圍圍觀的閑人,他臉上的肉扯緊,冷笑:“我們不介入矛盾,我們的任務是維護社會秩序。請把矛盾雙方叫來,我問問情況。”
誰是矛盾雙方?老趙自然跑不掉,但另一邊是葉小莉,還是老胡?張經理想不明白,看看葉小莉不在,就自己屁顛顛先去請示老胡。
“誰讓你把警察喊來?”老胡把桌子一拍,“這事業委會管不了?”
張經理都快氣哭了:“我叫警察我是豬!我在辦公室睡了一宿,惹誰了我?”
老胡太太趕緊給張經理倒了碗豆漿,也沒啥硬貨端出來當早飯,純打發叫花子呢。
老胡等張經理貓嗒嘴喝完豆漿,一起跑下去看。乖乖不得了,正看見派出所便衣咋咋呼呼要把樓上下來的老趙帶走,回所里做筆錄。老趙半白頭發耷拉在額上,氣得白沫子堆滿嘴角,已經成了蟹。老趙扒拉掉搭在他肩頭的手,聲嘶力竭:“砍樹毀綠的你不抓,抓我保護綠化的,你們是土匪還是警察?”
說別的還好,你不能指著烏龜罵甲魚,穿便衣的怒了,推推搡搡,伸手抓老趙頭發:“你個老混賬,嘴臭!”
老趙豈是能受委屈的人,一輩子放在報社里捂著的,從前記者都當他菩薩供著,當然沒學會江湖上過日子。老趙呼哧呼哧口水都噴到拉他的手上,突然他掏出手機,摁了一下,對方接了。老趙哽咽著喊:“你們實習生都當總編了,眼里還有我這個趙老師?我在這里被流氓打呢,你們不管,就來替我收尸吧!”
老胡急腳趕到,心里暗暗叫苦,攔住警察:“我是業委會主任,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
高高胖胖的副所,要給齊副所長面子,他上下打量一下猥猥瑣瑣的老胡,冷笑說:“這樹怎么回事?聽說長了蟲子,倒下來萬一砸中小孩,你業委會的,這就砍了吧!”
老趙一聽,發瘋似的也跳過去,抱牢了松樹干:“要砍樹,先殺我這老頭子!”
便衣跟上去,要拖開老趙。這時候,黃牙醫和黃蓓蓓聽見聲音來了,黃牙醫穿著醫師白褂子,戴著粗框眼鏡,伸手喊:“給我住手!這老頭有心臟病,要出人命的!”
老趙聞聲翻了白眼,抱著樹干軟下去,伏在樹根上。黃蓓蓓喊一聲“趙叔叔”,撲上去看。
高而胖的副所長本來抖著腳看,現在臉上有點猶疑;看看手表,腳上的鞋尖朝后拐過去。老胡對著張經理點頭:“完了,完了,要出事!”
說時遲,那時快。便衣剛圍著副所長低聲合計完要溜,一輛采訪車開得跟瘋了似的,跳上小區外面人行道,嘎一聲停了。車上沖下來三個端大筒子的攝影記者,遠遠就對著人群拍,啪啪啪啪,跟打機槍一樣。后頭車里慢慢走出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女的急腔哭調:“趙老師!趙老師在哪里?”男的一張白臉高深莫測,手背在后頭,也不過來,遠遠看著。女的小跑過來,一看看見樹根上伏著的老趙,慘叫一聲,撲上去就嗚嗚嗚嗚。
派出所的人嚇得一跳,好像記者真端著槍,躲躲閃閃,好像電影里偽警察。老胡被人指點是業委會主任,頓時成了大明星。三個記者,像蒼蠅叮臭蛋,圍成半圈上下拍老胡。老胡背轉身,記者繞過來,前后咔嚓……
老趙坐了起來,嘆口氣,對那女的說:“我就是為了保護綠化,不讓砍公家的樹,讓人欺負成這樣,你們為啥不能報道?”
“我們報,我們報!”女的流眼淚,臉頰都濕了,“現在越來越復雜,我們也難。趙老師,再難,你受了欺負,我們不能旁觀!”
三個攝影記者對著松樹拍了無數的全景和特寫,有一個對老胡吼一聲:“你們砍呀?!怎么不砍了?我就怕你不砍!”
老趙的老臉面討來了救兵,以前帶出的徒弟把他弄上車,去醫院檢查。三個端著大炮筒子的攝影記者被撂在小區里,三個人全冷笑著,到處亂拍。胖副所長上前去交涉,讓把照片給刪掉,我們這是執行公務。三個攝影記者一邊錄音他的話,一邊繼續拍他,有一個看上去江湖老到的說:“你是不是要我給熊局撥手機呀,還不快回所里去涼快著?”他一亮手機屏,上頭正是區局長的號碼。胖子蔫了不糾纏,撒腿就跑,便衣都跟著,像一只油葫蘆帶幾只蟋蟀去躲雨。
老胡猛醒轉來,撥通齊古柯電話,問了一問,弄明白了,用足力氣怒罵:“你跟我商量過嗎?你幾斤幾兩?找鬼上門呀你?怕老婆的軟雞巴蛋!”
齊古柯嘴硬:“新聞界怎么了?他們能亂來?”
老胡想摔電話機,一看是自己手機,忍住了:“你嘴硬,你來!我本來打常規戰爭,你他媽的把核武器勾引來了!”
八
核武器的特點是一般不使用。
每個人都在等新聞,新聞卻遲遲沒有。
沒有新聞,就會有謠言和閑言碎語。
老趙現在高枕無憂,這棵松暫時是保住了,盡管苦肉計代價太大。那個待在采訪車旁邊的現任總編輯私下泡一壺龍井給老趙:“趙老師,一棵樹,何苦?”
和流眼淚哭鼻子的女副總編一樣,總編也是當年老趙帶了好久的頭版助理編輯,因為老趙拿他們當寶,報社里就起綽號:金童和玉女。
如今的報紙在金童玉女手里,難道發表一篇支持老趙護綠的報道也辦不到?金童總編聞著龍井香,對趙老師推心置腹:“現在形勢不是一般地復雜,拳頭打出去,已經分不清背景,萬事相生相克。再說,您住那樣一個魚龍混雜的小區,更要想長遠些,日子長著呢,誰敢說看得清將來?”
老趙喝茶,沉默,金童嘆口氣:“趙老師,稿子我是敢發的,照片也敢配。不過,咱們平面媒體已不是強勢單位啦,這個您自然心知肚明。一拳打出去,肯定傷到人,如果傷到的是您居住地現管事的,就怕給您惹麻煩。你想,我們捅一拳,走人了,您還得住下去,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幫人好對付嗎?”
老趙說:“你自然為我老頭兒考慮。我明白。我也不想得罪人。可是,我愛這棵樹。”
關于愛的話題,女人來說比較方便。玉女副總編買了咖啡蛋糕請趙老師聊天:“這些社會動物太野蠻,您一個文化老人,住在這種小區,為難您了!”
老趙點點頭,又搖搖頭:“現在選小區用人民幣選,我沒資格住更好小區。”
玉女點點頭,笑了:“現在他們肯定不敢砍樹了,您回去好好休息幾天,別下樓,見了心煩。已經有人電話打到我這兒問報道的事,您放心,咱們不怕。誰敢動這棵樹,我把話撂在這里,我跟他們沒完!您喜歡這棵樹,您是有心的人,我明白。”
小區等了十來天,有個謠言先跑出來,像個小野物,到處走走,伸個懶腰,看看動靜。這謠言是這樣的:“老趙不讓砍樹,是給業委會做規矩,要業委會凡事去拜山頭,請他知識分子當顧問。”
老趙聽見,耳朵不疼不癢。這群人沒文化,凡事來請教,并不辱沒他們。
黃牙醫以為不然,他舉起一根食指,說出一番計較:“這是離間之計。‘知識分子’四個字,在你老趙心里也許字字珠璣,對于這小區大部分業主而言,無非是‘酸腐’和‘傲慢現實’的名詞形式。你知識分子要當顧問,大家就疑慮你會無視大多數人的利益,在這小區搞烏托邦。”
老趙點點頭,問黃蓓蓓:“年輕人,你怎么看?”
黃蓓蓓擺一個招牌性的嘻嘻臉:“趙叔,沒文化的阿叔讓小區很野蠻,有文化的阿叔,也許能讓小區有點情調,不過,肯定要擺一副教訓人的臉。”
“你喜歡沒文化的阿叔管小區還是有文化的阿叔管小區?”老趙好奇。
“都讓我心煩。”黃蓓蓓說,“我寧愿退休阿婆來管。”
黃家父女這里話音未落,小區業主微信群的聲音分貝漸高。
有個花名“沉愚落魘”的出來說話:人重要還是樹重要?如果樹遮沒人家光線,常識上就是要砍掉。業委會尊重常識,以人為本,支持!
無獨有偶,花名“一劍封喉”的鼓掌,說:小事一樁,不要浪費社會資源,鋸子給我,我去把樹鋸掉,看誰敢攔我?
這兩個出來亮相,大約半小時無人接茬,后來有一個女士“李嘉阿姨”出來說一句:小區的樹木,按城市法規不能亂砍,請先向有關部門報備,取得同意。
“沉愚落魘”馬上接口:即便要報備,也不是向個人報備吧?需要抱著樹耍賴嗎?小區選了業委會,就要尊重業委會的管理與領導。
老趙在黃蓓蓓手機上看得心躁,還好來了一個“天邊游走俠”,不賣“沉愚落魘”的賬,說:誰選了業委會?指定候選人的選舉是真選舉嗎?這種業委會需要強力監督而不是尊重!
俠客重炮轟,造成長時間沉默。有個“玫瑰愛你”出來打圓場,說:今天附近青方商城有換季產品大促銷,有人組團沒?
“一劍封喉”意猶未盡,還出來吼一聲:小區屬于業主,各行各業,心里自有一桿秤,不需要任何人指導。就怕流氓有文化!
老趙沒用微信,不能發表意見,就只能對黃家父女表白:“你們看看這些人多少可怕,給人亂扣帽子!”
黃牙醫笑笑:“這是火力偵察,看來新聞輿論監督的威力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松樹下又圍上了一群人。不知誰在半夜里動手腳,在松樹周圍圍了一圈鐵絲網,上面貼了一張打印的白紙:待砍!
這就像有人在樓房周圍拉根線,墻上大寫一個“拆”字那樣刺激。
大家看到老趙下樓來,他穿件打了補丁的襯衣,襯衣下擺塞在牛仔褲里,不言不語看了看松樹,喊了輛出租,滴溜開走了。
“老趙去搬救兵了!”大家興奮地交頭接耳,“這下子,電視臺得來!小區要出名啦!”
老胡最緊張,監控室剛報告老趙出了小區,他就趕來齊古柯家堵這夫妻倆:“在家哪?今天就別上班啦!業委會開緊急會議,萬一老趙帶了電視臺的來,咱們得有個對策!”
齊古柯苦笑:“老胡,我又不是業委會的。再說,我不能上鏡頭,得局里領導同意!”
葉小莉崩潰:“都是你,老胡!我都說不砍了,去求求他,砍掉幾根枝葉。偏偏你要跟老家伙較勁,說業委會要威信!這件事,是你老胡的了!”
老胡笑了:“你看看,多沉不住氣!女人就是這樣子!你怕了?”
齊古柯攤開手:“怕是不怕的,不過不要正面沖突,影響不好。咱們可以避避開,回頭跟他算賬。”
好說歹說,葉小莉留下開業委會緊急會議,齊古柯上班去。會上,業委會被老胡堵住上不了班的都氣呼呼:“早知道這么麻煩,我們就不干業委會了!”
老胡嘿嘿一笑:“你們不干?把住家大事讓給那個老趙來決定,愿意嗎?你們要軟蛋,我也拉倒,全體辭職,誰愿意干誰干!”
一句話撂倒牢騷人。老胡摸摸下巴:“要經得起鬧騰!這片土地上,哪個村沒幾個不服管教的?到后來呢?還是權最大!業委會就是這村里掌權的!報紙電視臺又怎樣?就像一場雨水一場雪,過去了就好。過去了就跟老趙算賬!”
葉小莉皺眉頭:“不管怎樣說,實在太折騰人,上班不上,我們老板要翻臉。照我說,讓居委會來管這件事吧,居委會不是負責指導業委會工作嗎?”
“嗬嗬,嗬嗬,”老胡手指點著葉小莉,接著點了大伙兒:“你們都不好好研究文件,回去好好看看,到底誰是業委會的上級領導!”
“誰?不就是居委會?還是房管辦?”大家詫異。
“誰也不是!”老胡哈哈笑了,“業委會沒有領導,也不是社會法人,你們好好琢磨去吧!”
“啊?”葉小莉到底是個機靈的,“照你這么說,業委會不得了啦?沒有人領導,只是指導指導,我們在小區擁有絕對權力?不是社會法人,有什么事,也不需要負法律責任呀!”
老胡摸著下巴點頭:“目前就是如此,將來會不會修改辦法?我相信一定會。不過,現在我們玩的可是真空!我們領導小區,沒人領導我們!一個老趙,何足懼哉?”
等了一上午,老趙一個人單獨回來了。倒讓業委會有點隱隱的失望。好比等著人來攻城,卻等個空。反而保留了未來的變數。
老趙把幾大包東西扔在松樹周圍的鐵絲網前,噔噔噔上了樓。沒多久,他又跑下來,開始在鐵絲網外圍打細木樁,打完細木樁,他也掏出一大圈剪裁好的鐵絲網,變成小鐵絲網外頭圍了大鐵絲網。干完活,老趙掏出一支煙抽,一邊抽,一邊把一張寫過字的白紙貼在他的鐵絲網上,紙上寫:證據保全。
“大家不要碰,”老趙對圍觀的街坊鄰居說,“這是保全證據,光拍照不夠!剛才,我直接去律師事務所,聘下法律顧問啦!就是要依法保護這棵松!”
他在那里折騰的時候,業委會全體坐在辦公室不動,聽探子一個個回來匯報老趙說的話。聽完匯報,大家不響,看著老胡。
老胡沉吟:“聘下法律顧問了?那是要花錢的!老趙這人太沖動,動自己的棺材本,和別人慪氣。我們不要干這種賠本買賣。”
大家苦笑,問老胡:“既然人家拿棺材本跟你拼,我們就退一步,樹不砍了吧?退一步海闊天空,以后再說?”
老胡哈哈,指著葉小莉:“葉副主任的孩子需要陽光,你們不關心?”
葉小莉拉著臉:“我讓步算了。”
大家聽見葉小莉放軟,齊松一口氣,站起來活絡,想要散會。不料老胡一擺手:“這樣子吧,都是老伙計,不要忘記還有一出《智取威虎山》。我們不和老趙打相撲,我們智取!”
他伸出五指,說出一番計較來。
九
黃蓓蓓的工作就是給阿爸當助手,天天在診所消磨白天時光。父女倆有協議,下了班,黃蓓蓓愛干什么干什么,阿爸不得干涉。身為鰥夫的黃牙醫,對這一個獨女,沒有什么不能容忍的。無論她把流浪狗流浪貓抱回家,或者撿回來病鳥昆蟲,需要醫藥上的支持,黃牙醫總二話不說,給女兒當下手。
黃蓓蓓既然得著阿爸的縱容,就玩得越來越發燒。每個月都會通過互聯網訂購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動物,放在她的幾個玻璃飼養箱里觀察。家里有好幾種國產的蠑螈,有幾樣大型甲蟲,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蛙……
片區送快遞的小伙子跟黃蓓蓓混得很熟了,經常電話她,告訴她活體動物到達的時間,以免延誤造成不必要的傷亡。今天小伙子一看有一大包活體小甲蟲寄到小區,看也不看就立馬通知了黃蓓蓓。
黃蓓蓓有點納悶,自己沒訂甲蟲呀?不過,她要看一看確定一下,免得出錯。
快遞小伙子臉曬得黑里發紅,從電動小板車上跳下來,把一箱黑色小甲蟲遞給黃蓓蓓。黃蓓蓓一看,渾身雞皮疙瘩,她不怕昆蟲,可如此密集的芝麻大的黑甲蟲還是讓人汗毛倒豎。
“這是啥呀?”她奇怪,“我沒訂購過!”
拿過快遞單一看,真的不是她的貨,送錯了。甲蟲是業委會辦公室訂的,接收人寫的是老胡。
黃蓓蓓奇怪業委會訂什么活體昆蟲,仔細研究送貨單,上面寫著:縱坑切梢小蠹活體三千只,已付款。
回到家,黃蓓蓓上百度查這縱坑切梢小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是松樹的主要害蟲!
無意間截獲陰謀,黃蓓蓓激動得像當了一回特務。她在家里兜了一圈又一圈,設想如何發揮自己的作用。她好像接到了一張真正的業務咨詢訂單,想為客戶找出對應之策。
老趙話少了,他給父母買完生活必需品,不找黃牙醫下棋打牌,悶著頭自己鼓搗東西,也不告訴好朋友到底在做些什么。
樓下鄰居齊古柯和葉小莉夫妻帶著孩子,穿得整整齊齊上來敲老趙的門。
老趙一開門,臉上一陣紅。齊古柯拉著兒子手,對小孩說:“叫老爺爺好!”
把鄰居讓進門,老趙打開冰箱拿飲料。葉小莉骨碌碌到處看老趙的客廳和餐廳,眼睛像個偵查員,讓老趙心里不快。不過,他逗了逗小孩,自己也坐下來待客。
“趙老師,天知道,我們早就想上門跟您解釋一下,太多誤會,也許,講清楚就好了!”葉小莉呱呱呱,“您看看我這孩子,頭大身體小。我們的樓層不像您的高敞,沒有陽光!”
齊古柯攔住老婆,自己開口:“趙老師,不要計較女人,女人就是這樣子,一說孩子,就沒有邏輯了。請您原諒!”
“是這樣的,我們也從另一個角度考慮過問題了,我們的出發點是單純的,就是為了孩子的健康,要一點陽光,這個要求您會理解的吧?”
老趙是文明人,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齊古柯看見了老趙的一點頭,他擺擺手,再次攔住要講話的葉小莉:“其實,我們都是守法的公民,有時候難免有些欠考慮,不過,道理我們都是尊重的。趙老師,我們來,是想請你允許我們稍微動一動那棵松樹,讓工人疏疏枝,打掉一些針葉,讓陽光可以透過樹冠,照到我們的房間。”
葉小莉被自己老公的話感動了,突然手背捂住眼睛,嗚嗚嗚哭了。
老趙入戲了,他慌忙擺擺手:“不要哭,不要哭。只要不砍樹,當然可以疏疏枝葉。”
“來,給老爺爺鞠個躬。”齊古柯拍拍兒子的頭,大頭小身體的孩子弱弱地對老趙行禮,嚇得老趙跳起來喊不敢當。
周六上午,葉小莉還帶著孩子先上門告知請了工人來疏枝,請“趙爺爺”在陽臺上看著,有啥不妥及時糾正。老趙束手束腳,只好趴在陽臺上看工人搭梯子在松樹干上,拿著小鋸子往上爬。
圍觀的業主鬧不明白:“怎么是老趙指揮鋸樹了呢?”
黃蓓蓓躲在松樹旁桂花樹下笑,她看見了張經理手忙腳亂往松樹干上撒小甲蟲,跟撒豆子一樣。縱坑切梢小蠹跟芝麻般大,遠看誰也不知道張經理搞的鬼,老趙只盯著不讓截大枝,其他根本顧不上注意。
疏了枝,松樹反而顯得更漂亮清逸,在陽光下發出銀毫光。等人一散,黃蓓蓓溜到松樹下,跨過兩道鐵絲網,低頭看松樹干。不得了,真是罪過,小甲蟲跟螞蟻群一般爬滿了樹皮紋路。黃蓓蓓從身上拿下挎包,掏出兩個塑料大盒,打開蓋子,里面是一種閃著黃色玉石光的小甲蟲,也是密密爬著讓人肉麻,這是她快速從上海昆蟲研究所訂購來的疑山郭公蟲,是捕食縱坑切梢小蠹的天敵!
看著黃玉石小蟲撲向毛頭毛腦的黑色小甲蟲,黃蓓蓓又笑了,悄悄贏了業委會一個回合,她誰也不想告訴,蟲的傳奇只有她知道。
不過,黃蓓蓓畢竟是個小孩,大人世界的游戲她不了解。
沒過太多日子,松樹又成了熱點。小區公告欄突然貼出業委會一則公告:
公告:
親愛的小區業主,我們遺憾地告訴大家,由于在小區松樹植株上發現了對綠化危害很大的害蟲縱坑切梢小蠹,為了保護小區整體綠化,經咨詢專家,決定一次性砍伐小區所有松樹共計十二棵。現為決定公示期,小區業主如有疑問或異議,請在一周內向業委會提出。此致 感謝!
老趙挨了一悶棍,他特地到電子城買了一個iPad,央求黃蓓蓓幫他注冊了微信,加入到小區業主群去,老趙沒取花名,就叫“老趙”,頭像就是那棵松樹。
“老趙”直抒胸臆:請問業委會咨詢了什么專家,可否公開信息?一次性砍伐小區所有松樹,依據是什么?
沒人在微信里回答他的問題,代表業委會的頭像“業主一家親”回復說:業主如有疑問,請在每周業委會接待時間,到業委會辦公室溝通。
“沉愚落魘”嘲笑說:有些人也真是,精力旺盛實在太空!既然選了業委會,就是托付他們代替業主做決定。不該你管的,不用多管。要管也行,下一屆出來選業委會吧!
“老趙”說:樹砍了不能復生,樹是生命,人應該對它們負責。到底什么專家下的結論,有科學依據嗎?
“一劍封喉”放一個掩嘴偷笑符號,說:我們信得過業委會,業委會有大腦,能判斷,不用外借。
關鍵時刻,還是“天邊游走俠”出來說公道話:每個業主都有愛護小區公物的權利,也有表達個人意見乃至發出質疑的權利。請彼此尊重!
老趙一查,業委會每周六下午兩點到四點接待業主,不過,今天是周一,業委會公告里說的一周內包不包括周末?這樣語焉不詳很可能就留了坑在里頭。老趙不能相信業委會,他也不能等業委會的回復。他心急火燎,愛惜這十二棵松樹。松樹可能蒙受不白之冤,尤其另外那十一棵,恐怕是讓他老趙連累了!
老趙決定動自己的棺材本,他找到黃牙醫診所,跟黃家父女核計:“請昆蟲專家到小區核查,給個結論,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有存款,我來付錢。”
黃牙醫嘆口氣:“老趙,老趙,你聞聞自己!滿口胃氣呀!你舍得花錢我不說你,你不要拼上自己老命呀!這小區七百多戶業主,松樹不但屬于你,也屬于他們。他們一個都不急,一個都不出來保護自己的公有財產,就你當英雄?我不是泄你氣,我看你不太適合跟這些人一起住呢!現在房價瘋漲,我勸你把房賣了,換個有花有樹的清靜小區去住吧,懶得跟那些病人糾纏!”
黃蓓蓓點點頭:“我爸這話說的是。小區里盡是些心里生了病的人,您犯不著去招惹!”
老趙眼眶紅了紅:“搬走?我可以。眼不見為凈對吧?不過,哪里有不一樣的小區?哪里有不一樣的業委會?還有,你們忘了松樹寫的字?”
“救我!”黃蓓蓓脫口而出,“松樹的確寫了,我親眼看見,親手描了筆畫。”
黃牙醫點點頭,對著老趙笑:“我也是看見的,不過,我懷疑你老趙就是那棵松樹。你是松樹精,出來禍害我們好人,叫我們住不下去!”
黃蓓蓓嘿嘿笑:“趙叔,業委會找了我爸談話呢。讓他不要跟你一起倒騰,你看,我家的生意最近清淡好多!”
老趙說:“這我更得當真了!我拼了老命,才對得起你們,對得起那些松樹!”
“何至于?何至于?”黃牙醫嘆氣,“算了。這都是天注定。你造業委會反,算上我們一份!頂多一起賣房子,搬家!”
黃蓓蓓說:“趙叔,松樹精,別小看我小女子!”
十
誰也沒想到一棵松樹能把小區弄成你死我活的戰場。這事真有點邪乎,很多人都信松樹成了精,有了不小的氣候。
老趙在新聞界陪同下,一張狀紙告到了區政府。他不是走通常的信訪渠道,那條道是條迷宮;他的弟子總編輯幫了忙,區長親自接見了老趙十五分鐘。
街道和居委會接到指令,調查小區松樹事件。
業委會一正一副兩個主任加上七個委員,晚上吃了飯,在業委會辦公室吵架。
葉小莉說老胡:“本是松得開的活結,讓你樹威信搞成了死結!”
老胡反擊:“不是你兒子大頭小身體找陽光,哪有松樹什么事?”
其他人勸架,也怪老胡:“買害蟲吃松樹是你的主意。你手腳做干凈也算了,怎么訂購單據都落到人家手里?”
老胡吃癟,不言語,只喝茶水。
“集體辭職?”葉小莉可憐巴巴看大家。
“這倒也未必。”大家吞吞吐吐,“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個別人負責就行了!”
小莉想想也是,就拿眼睛去看老胡。老胡這只老猢猻平心靜氣在嚼茶葉,根本不像是要引咎辭職的模樣。
“今晚大家討論誰出來負責。”有個業委會委員點了題,他是老胡的跟班。
葉小莉腦子一炸:“啥,老胡不負責?老胡不辭職誰辭?”
大家笑了,葉小莉也笑了:“你們真陰險!”
笑歸笑,葉小莉不是省油燈:“讓我背黑鍋沒這么容易,我還得為我老公維護形像。我絕對不辭職!”
大家眉頭又皺起來,老胡的跟班委員攤攤手:“你倆不辭,我們想辭人家也不當事呀。你們差不多管了一切,我們只是管賬本,管清潔,管車位,跟松樹搭不上邊!”
七七八八爭了一晚上,沒個囫圇結果,老胡笑笑:“民主過了,要不要集中一下?”
大家都說姜是老的辣,還是老胡拿主意吧。
老胡合上茶水蓋子:“業委會是業主選出的群眾自治組織。”
大家等他往下說,他說:“我說完了!”
葉小莉倒聽明白了:“老胡,你就是個奸詐小人!我懂你意思,說到底,區政府也管不到業委會,只能指導一下工作,除非違法犯罪,誰也奈何不了我們業委會。”
老胡不為自己辯護,他說:“你們選吧,我隨你們。要么大家為一盒子甲蟲回家賣紅薯,要么給他個軟硬不吃。樹還在,沒砍樹事實,誰也不能行政命令解散我們。業主要推翻我們,可以啊,走程序啊!”
他一說,開會的個個去網上找罷免業委會的程序,找了,看定老胡:“好你個老貨!你研究得透啊!看來,實踐上真的沒人奈何得了我們業委會啊!”
老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笑道:“可以給妄評中國的老外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們業委會就是無組織無政府,自己領導自己!”
房管辦、居委會和業委會開了幾次協調會,區政府有個秘書給老趙電話:“趙老師,好消息,貴小區業委會已撤銷了砍樹計劃。您別擔心了。區長讓我捎話給您,祝您心情愉快。”
老趙再傻,也知道自己把人脈都使勁兒用清光了,今后,路靠自己走。松樹看來是保住了,其他,別想!
老胡小區路上碰到老趙,鼻子哼一聲,嘴里咕噥:“什么東西!”
老趙沒回嘴,心里受了冒犯,唯一個忍字。
倒是那個沒見過面只見其名的“天邊游走俠”又在微信群開炮:不能想象一個小區的管理者有如此明顯的道德瑕疵,為業委會個人利益,陰謀砍一棵無辜松樹,竟然訂購害蟲、放蟲害樹,尋找砍樹借口。這樣的人什么壞事干不出?業委會主任應該尊重道德規范,主動引咎辭職,小區重新選新業委會。
沒人接茬,業委會啞口無言。這樣過了好幾天。
有個花名“看不下去”的出來說:好多天了,業委會做出決定了吧?太不把業主當回事,連個回復也沒有!
業委會仿佛定下了策略,立刻回復:業主任何意愿我們都尊重,請按程序走。
“看不下去”罵了一句:死豬不怕開水燙!
“沉愚落魘”出來哂笑:法制社會,遵守規則,一起按程序走!業委會說得好!我們廣大業主堅決支持!
老胡正兒八經發一個公告,指出七百多戶的小區,九人的業委會人數太少,工作缺少人手,希望能增選兩位熱心業主進入業委會。同時,如果業主對現任業委會成員有意見,也可以聯署提交議案,進行罷免。
結果正如黃牙醫所料,沒有足夠人數聯署罷免任何人,倒是飛快選出了微信群里花名“沉愚落魘”和“一劍封喉”兩位,增補進了現業委會。
黃牙醫和黃蓓蓓最近不開診所,到處看房子,自己的房子也掛在中介,經常接待看房客。黃蓓蓓勸老趙:“趙叔,你跟我們走吧。走郊區新城,綠化更多更好,咱們繼續當好鄰居。”
老趙犟,說:“我一走,松樹又得喊救命!”
黃牙醫搖搖頭:“未必,未必,你走了,松樹說不定倒有條生路。不是都把你說成松樹精了嗎?打擊報復你就得害松樹!”
老趙有點心動了。
這些天老趙起床,朝陽下看那松樹,總覺得松樹有點蔫,本來耷拉的高枝,現在幾乎垂直掉下去,不過,多看幾眼,也看不出啥。
他當然看不出啥,每天,他都不在現場。只要老趙一出小區,老胡就親自坐鎮業委會辦公室。新加入的“一劍封喉”是個下手利落的瘦子,他每天調好一鉛桶高濃度工業鹽水,就等老趙出門買菜逛超市;往松樹根上澆一鉛桶水要不了幾分鐘,還看不出嗅不到。“沉愚落魘”這個死胖子,真是什么鬼點子都有!
老趙越來越憂郁,有點得抑郁癥的傾向,松樹枝葉慢慢發黃了,老趙下去察看半天,一切正常,害蟲也沒看到。老趙在風里癡癡看那垂下的松樹梢,突然眼睛直了,他哆嗦著手打電話,叫黃牙醫和黃蓓蓓一起上來看。三個人擠在欄桿上看松樹,樹梢無精打采隨風逛蕩,寫了幾個字:再見 保重。
老趙眼淚下來,問黃家父女:“你們看見了?”
黃牙醫點點頭:“樹的話你得聽,老趙!我們一起走!”
搬家那天,有些人看見,走來小區門口送老趙:“老趙,你搬走,樹傷心死了!”老趙說:“這里容不下樹,更容不下我這個樹精。大家珍重吧!”
這之后半年里發生一件奇怪的事:小區其他的松樹也陸陸續續枯死了,黃絲褐縷聳在那里。數一數,連老趙保的那棵,一棵不多一棵不少共十二棵,誰也找不出原因來。
沒有科學的解釋,就只能讓謠言飛,業主微信群里,什么話都有。歸納下來,卻無非兩種主要猜測:
一種是溫情謠:老趙這松樹精搬走了,松樹不想在老趙敵人手下茍活,集體自殺,為老趙殉情……
另一種是陰謀謠:業委會恨老趙告到區政府,等他一走,下手滅松,說了十二棵,一棵不能少!
謠言都是業主傳的,只有摸不到權力邊的人,才信謠言傳謠言。老胡主任、葉副主任召集業委會會議,做出決定:小區從公共收益中撥出專門綠化款,把死松樹拔掉,改種怪柳。怪柳是灌木,不會長大到擋住人家光線,而且,這樹不嬌氣,高度耐鹽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