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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19年第3期|強雯:百步清陰
    來源:《十月》2019年第3期 | 強雯  2019年05月21日08:59
    關鍵詞:強雯 百步清陰

    1

    哭泣是一種引力。

    原點在眉頭和鼻梁之間。

    每次發作時,顏回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五官撕心裂肺地要奔赴過去,拋棄舊巢。

    “這孩子真丑。”有言語飄過,像黃葛樹葉刮過她耳畔,這正是暮春的一場雨季,黃葛樹樹葉迎風掉落,比老人的頭發掉得還多。

    最早說她丑的是她媽媽。“丑,像青蛙!”還會用手戳她鼓起來的眼球、鼻頭。

    顏回便更大聲地號啕起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抵制媽媽的評判,那種侮辱,像鏟子刮著舊墻灰,于是變本加厲。而媽媽的笑聲也在此時更加清脆,不停地取笑:“像青蛙,像青蛙。”

    但這次不一樣了。媽媽沒有再來戳她的眼睛、鼻頭,在新陽文具店門口,她已經氣急敗壞地離開,她潑灑出的壞情緒是來不及清掃的落葉,覆蓋地面一層又一層。顏回的哭聲想必她已聽不見,可是顏回停不下來,淚水掛滿了臉龐,眼、鼻、耳、口正在集體大混戰。她是這個暮春里含混風景中的一員,或者就是本身。

    媽媽去哪里,顏回不得而知,媽媽何時回來,顏回也還是不得而知。

    只有女營業員僵硬地守著哭泣的孩子,有一種天降大任的彷徨,十分鐘后,她把這個同她一樣不知所措的孩子領回了柜臺。

    傍晚六點的文具店充滿生氣,不少大學生從校門里出來,直奔這里,除了筆墨文具外,這里還銷售不少精美飾品,手機裝飾品、挎包配件,毛茸茸的小熊、小貓玩具,惹得女孩子流連,男孩子微笑。在“文創產品”的專柜處,充滿了戀愛的氣息。

    顏回和守著她的營業員,注視著那些洋溢著歡笑的身影,像兩個被遺忘的在舞臺邊緣的丑角。

    剛剛在文具店里打碎的水晶相框,現在又出現在顏回眼前,連同那張寫有二百三十元的標簽。

    顏回抬頭,這次是一個穿制服的男人。

    “這是你打碎的?”男人問。

    顏回點點頭。那些碎掉的渣渣觸目驚心,像媽媽渾身顫抖的咆哮,看著瘆人。

    等制服的男人把碎物裝進一個大牛皮口袋里,折好,放在一旁。

    “先等一會兒,大人來了,再好好說。”

    “是,經理。”女營業員說。

    二百三十元是多少錢,顏回不知道,對于這些用于購買的數字,六歲的孩子可沒概念。就在剛才,媽媽的嘴里一再吐出錢這個字,又讓自己去商店里上班,去償還,顏回一下子就被嚇哭了。這是個讓媽媽不能原諒的數字!她痛哭流涕。

    上班是最大的懲罰。每次顏回出錯,媽媽就咆哮著讓她去上班,如果她還怵著對這句話無動于衷,媽媽就會使勁搖晃她說,“上班!上班!你現在就給我去上班!”轟鳴中的胸腔像個巨大的水泵,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一股股地被壓出來,硬生生地砸在顏回身上。此時,她腦子里就會出現那些被灑水車噴灑的萬年青,它們東倒西歪,新葉夾雜著舊葉,努力接受著滋養,痛苦,但必須得站住。

    說得氣喘吁吁了,媽媽的眼淚也跟著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又沉浸在撫養孩子的艱辛中,絮絮叨叨,不能自已。顏回搞不清楚何時媽媽會因為緊張又發作起來,那些生活中,害怕突然而來的破壞、打斷,那些害怕并沒有隨著媽媽簌簌掉下的眼淚而減輕。

    絮叨歸絮叨,春去秋來,每次顏回仍是最后一個去幼兒園,而晚上,無一例外地要到十二點才睡覺。“你怎么總是遲到。”老師翻著白眼,對貼著墻根低頭進來的孩子沒好臉色。

    夜晚仍舊很長,可以畫畫、過家家,一個游戲接著一個游戲,一個人對著毛巾、橡皮說話,終于,她等到了哈欠連天的媽媽和她一塊兒上床。

    “抱抱。”她期待了一整晚,對睡前的媽媽央求。

    “媽媽要上班。”媽媽總是咕噥著拒絕女兒的要求,最后還氣急敗壞地來一句,“還不趕緊睡!”

    大牛皮口袋安靜地趴在桌上,和顏回一拳之遙,好像已成了一段往事。

    但事情,其實僅僅發生在二十分鐘前。

    媽媽的聲音高亢尖細,突然間就把自己說得激動起來,她渾身搖晃,像要努力掙脫枝條的黃葛樹葉。

    顏回哭得更大聲了,五官都變成脫韁之馬,在她臉上狂奔。哭泣的瞬間,她偷看了下媽媽的臉,發脾氣的時候,媽媽的皺紋好多,而且亂跑,像電影開始前的沙畫廣告,一勾、一摔,在此處快速消失,又在彼處快速堆積,唯有五官不動。難怪自己哭起來這么難受,她小小的心思琢磨著,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皺紋,對,如果瞬間變老,老得可以讓臉上的一切伸縮自如,就像媽媽那張臉一樣,她哭起來的時候,五官也就原地蹦跶,不會有掙脫的撕裂感了。

    想到這里,她更傷心地號啕大哭。

    女營業員安慰著暴跳如雷的母親,讓顏回給媽媽道歉,“好了,好了,讓媽媽給她買個教訓。”她穿著制服,留著短發,一板一眼,像她幼兒園的老師。

    “不用給我道歉!你給阿姨道歉!”母親繼續咆哮,她完全明白這是推諉。“損壞了東西是不是應該照價賠償!”

    “沒事,沒事。”女營業員安慰著。“有什么需要給阿姨說,阿姨給你拿,你不要自己拿。”

    又來了新的顧客,女營業員忙著招呼去了。

    “要賠自己賠,我不會給你賠,手這么賤。”媽媽不知道怎么平復自己的情緒。她自知失態,極力掩飾,來回踱著腳步,苦思對策。

    剩下她母女倆,著實尷尬。

    “是不是要原價賠償?”媽媽壓低了聲音,走過去問那個營業員。

    “當然。”

    “能不能打折?”

    “不能。”女營業員微笑地說。

    媽媽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顏回聞訊而動,追了上去。

    “回去,你給我回去。”她壓低了聲音說,同時瞥見了追上來的營業員。

    顏回的哭泣聲變小,但仍是嗚咽不停。

    “好了,好了,給媽媽道個歉。”營業員調解著,“您也不要這么發火,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她都六歲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告訴了她多少次,叫她不要亂碰東西,非要亂碰。”媽媽又開始氣急敗壞地說,“自己回去等著。”

    “媽媽——”顏回放大了哭聲,“媽媽不要走。”

    “等著!我沒帶錢。等著!”她突然有點心虛。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顏回哭泣著。

    “兩個小時后。”

    “能不能一個小時?”

    “不行。”說完,媽媽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2

    春末夏初,城市里的黃葛樹正是落葉期,一夜小雨,它們就會迫不及待地換掉舊葉,“葉如羽蓋豈堪論,百步清陰鎖綠云。”唐代詩人劉兼這么說過。濃密、陰涼、蓬勃的生命,顏回每次從黃葛樹下走過時,都會有意放慢腳步,不為別的,就想多看看它們的速度,新葉生長的速度幾乎是以小時計算,上午還是一個嫩芽小點,下午就已老辣矯健。

    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生命急不可耐的速度,新的代替舊的,盡管舊的還健壯著。

    顏回心疼這些落葉,它們都正值盛年,堅挺,葉脈紋理清晰,墨綠干凈。就這么葬入泥土,多可惜啊,她撿回了一小袋,放在廚房的水槽里。

    廚房很干凈,用不著收拾,可是顏回還是停不下來。“沒有油污的廚房不是廚房。”她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

    任何地方,只要顏回稍微待上兩分鐘,總會發現塵垢。她一如既往地擦拭灶臺、窗玻璃,為此她耗費、扔掉了許多棉布,那些清潔的代價,并不低廉。媽媽看見了,就不停地嘮叨說,“你這是豆腐盤成肉價”。吃點不要錢的黃葛樹葉,就這么鋪張浪費。

    她偶爾有些心疼,是不是浪費了,那些可都是錢買的,但是很快堅定了想法,在這件小事上她還能隨心所欲。折騰完廚房后,她把那些撿回來的黃葛樹葉洗凈、打碎,放在擂缽里不停地研磨。

    “重復機械的勞動有助于化解憤怒。”這是她在課堂上給學生們做實驗時,隨機講的一點人生哲理。現在,顏回身體力行。

    家里還有攪拌機,用來研磨五谷雜糧的,顏回也嘗試過兩次,遠不如手工制作的來得清香,清香也有助于冥思,作為一個教書育人者,冥思很重要,她堅持這種古老的方式。

    然而今天冥思的過程并不理想,至少沒有化解憂愁。古南出門的時候,她感覺到那股怨氣并沒有隨著他的離開而離開,早上的沉默其實是夜晚爭執的繼續。臥室里、洗手臺前,怨氣始終盤旋,現在盤旋在手中的擂缽里。過去的每一天都是被戀愛毀掉的一天。

    這是第三次,古南跟她提到錢。

    “籌備國學院都有難度,只要挺過去就好了。”

    “請幾個專業的老師,搞一些夏令營,主要是生源。生源有了還怕什么?”

    “靈通古鎮那里環境好,我和老科去看過,先盤十幾間房。”

    他帶著酒氣在顏回耳邊說這些話,眼睛微笑著,那情形就像搞定一個女人一樣。他剛剛不是搞定了一個嗎。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剛好半年,從第一次提借錢,顏回便哽咽一下,出于一種玩笑,她大方應允給他二十萬。他果然有種心滿意足的表情,并不言謝。

    二十萬,對于三十歲的顏回來說,不是一個輕松的數目。雖然在高校的待遇不錯,但攢下這筆錢原本是為了出去旅行,每年的寒暑假她都有一次國外旅行的計劃。她尤其喜歡馬來西亞,去了四次,這一年,剛好古南出現,她想邀請他一起去馬來西亞看看。“行啊,去哪兒都行。”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地方我很熟悉,你會喜歡的。”他的口氣并不讓她滿意,至少沒有期待。這提議沒多久,他就有了自己的計劃。

    古南也有些生意頭腦,在這之前,他就是一個成功的置業顧問,在萬科樓盤里,曾連續半年創下銷售第一的好成績。

    “這很簡單,就是當個CEO,資金嘛,老科承擔了大部分,我投入小部分,然后我去招生,做校長。”他洋洋得意地說,看見顏回在沉思,他搖一搖她的肩膀,“要不你跟我一塊做,夫妻檔?我有生意經,你有文化,誰能比我們更好?”

    “那我工作怎么辦?”

    “教書匠有什么好留戀的?”他哼了一句,“學生不愛聽,老師不愛講。”他丟開她的肩膀。“你不也挺煩他們嗎。”

    “時不我待。”他又補了一句,“你知道嗎,中學時候,老師最常說的就是時不我待。每做成一單生意之前,我都有這種感覺。”

    “什么感覺?”

    “時不我待,馬到成功。”

    顏回歪頭看他,他的樣子像終于在一節課后睡醒了的男生。元氣飽滿,又無所用心。

    “春天只輕輕一擊,便戰勝了冬天。”每次課堂上,她都敲打黑板,提醒那些在課堂上夢游的學生,什么叫時不我待。現在,眼前人用“時不我待”來反戈。

    古南要做的事情,顏回從來都插不上嘴。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錢,草篩子打水。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考察項目的熱忱。

    二十萬,對大學教授來說,還輸得起。顏回想,大不了這個錢打水漂了唄,不就是一個項目資金嗎,這個項目就算是賠了。

    即便是熱戀,她也在做最壞的打算。

    萬科樓盤銷售告罄后,古南沒有再做置業顧問,話不投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他說走就走,斬草除根,不接電話,也不來電。顏回有些恐慌,那些疑似被拋棄的日子,承諾中的二十萬似乎也打水漂了。夜晚她常常會驚醒,然后越來越清醒,思考著人和錢的去向,直到天亮,又睡思昏沉地奔向課堂。由于休息欠佳,她形容消瘦,白天她開始描黑眼線來掩飾棄婦的形象。

    每次上課,她都感到雙重的羞辱。

    奇怪的是,一個月后,古南又回來了。好像他只是出去過了一夜。帶著疲倦躺在顏回的客廳里,喝水、吃水果、拉屎,淡定自若。

    看著他回家,她又有些釋然,幸好,還沒把承諾兌現。

    有一次,她忍不住地問:“去哪里了?”

    “考察項目。”他輕描淡寫地說。

    “去哪里考察。”

    “很多地方。”他懶得回答。

    “比如呢?”

    他不再吭聲,再問就不耐煩了。

    “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訴我,我也不想和你說了。”他仍舊是那種表情。

    她看著他,雖然也曾懷疑他是在背叛,但這些話始終沒有說出口,她知道說出口之后,他又會莫名其妙地消失,說到做到。

    顏回只是懷揣著疑慮,觀察著他在家里的言行。偶爾他會做做飯,收拾整理廚房,更多的還是睡覺、喝水、吃水果、拉屎。他和她的家彼此融合。

    在顏回的社會學概論課程上,總有些不想學習,卻又來混學分的學生,他們的軟對抗,她一一記在心里,考場見分曉。她懂得如何讓他們得不到好成績,以提醒他們尊重師長。但是古南呢,她看看外面的黃葛樹,根本無法阻止它們在春天里不斷落葉,不斷生長一樣。

    “你的嘴里很臭,”顏回說,“要吃點下火的,黃葛樹葉很好。”她告訴他這個城市初夏暴熱,人要學會用身體去協調自然,她告訴他怎么去研磨、熬制,基本上是白費口舌,于是她放了一罐在冰箱里,不過他總是托詞不吃。

    “我最近買了理財產品,手上沒有多余的錢。”她如實告訴古南。他怔了一下,使出了撒手锏,說顏回之前承諾的二十萬,縮水到十五萬,再到五萬,他已經寒心了,這幾萬塊錢,他已經不想要了。

    他說著這話,眼角的皺紋像金魚尾巴,搖來搖去。他也不小了,她想,還在玩著這種游戲。她有些厭惡,不過沒有告訴他,來自他身體的缺陷。

    人一心為己時,只覺得滿世界都是背叛。

    她也覺得寒心,緘默不語,以免再次激怒他。他跳了起來,痛訴她種種不是,狂風暴雨一般,好像他手上已經有了幾萬塊,這幾萬塊就一張一張地砸在她的臉上,說著,拿去拿去。

    這羞辱,讓人解脫。

    3

    在柜臺,顏回又哭了大約十分鐘,哭得眼角都睜不開了,喉嚨也干了,感情好像才平復下來。母親的咆哮只剩下無聲的畫面。

    “來,小姑娘,喝點水。”穿制服的男人又給顏回遞了一杯水。

    她喝了一口,太燙,又張著嘴干號,眼睛里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文具店外的黃葛樹,長勢生猛,那些綠色,讓人忘記了孤單。

    她聽見幾個工作人員在小聲地議論剛才的事情。

    “她媽媽不要她了。”

    “就是二百三,做得太過了。”

    “哪有這樣當媽的。”

    “問問小孩兒有沒有她電話。”

    顏回想起媽媽的電話,告訴了他們,但是電話沒有打通。他們面面相覷。她覺得不太可能,每次她找不到媽媽的時候,都是求助于路人,那個電話號碼一撥就通。

    媽媽會回來的。和這些以媽媽為話題的人在一起,她并不太孤單。黃葛樹的小嫩芽被各種程度的老葉包圍,離落葉還早著呢。

    “你媽媽不要你了。”有些怨氣的營業員試圖激怒小姑娘。

    “我媽媽要我,她說兩個小時后來接我。”她一字一句地說。

    4

    幾年過去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并沒有分開。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這相處很新鮮,有時在,有時不在,又親密又獨立,可是幾年下來,時間好像凝滯了一樣,這一年和上一年沒有什么區別,兩人的關系沒有后退,也沒有前進。

    他們也會出去吃飯,但是稍微多點幾個菜,古南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點這么多?”他越來越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好像還不夠。”她認真地說,歡聚不是能增加彼此的感情嗎?

    菜端上來了,他就一直黑著臉,筷子也不想多動幾下。

    “我自己吃飯,都很克己的。你不要怪我刻薄,我是把你當自己一樣看待。”他黑著臉,一句話不想多說。

    全都黑了下來,一點光都沒有。顏回看見自己的筷子像螢火蟲一樣,在空中游弋,不知道該落往哪里。

    最后她買了單,但他的臉色并未好轉,還補了一句“你看你”。甚至也懶得問付了多少錢,甩手向前走去。

    這頓餐飯是失手了嗎?顏回想。既然這么不快,那么減少外出消費的次數吧。

    兩人無言地踱步回家,沿街都是麻辣鮮香,飄蕩在夜空中,喝酒的人們互相糾纏、擁抱,赤裸胳膊,說著肝膽相照的酒話。兩人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人,他們臉色潮紅,也許會一個猛子抱住你,要跟你糾纏終身似的。

    顏回一激靈,似曾相識,不勝惶恐。

    唯一喜歡的是吃黃葛樹葉。

    黃葛樹葉還未成渣,有些葉脈研磨后,始終如一,像某種惡習,消滅不了。

    她嘆了一口氣,一個小時了,整整研磨了一個小時,她像是跟自己較勁。剛開始可不是這樣,她絕望地抬起頭,馬路上的車來車往,以前這里可是斷頭路,空蕩蕩的一片,不過五年時間竟發展成了這樣。

    她好想哭,可是不知為什么卻哭不出來,她閉上眼睛,想象著小時候,眼睛、鼻子湊攏在一塊時的情景,那時,淘氣的媽媽還給她拍過一張照片,真是扭曲在一塊的,媽媽沒有騙她。

    打開天然氣,上鐵鍋,三分熱,顏回把黃葛樹葉倒進去,快速翻炒。廚房里飄蕩著一股澀澀的味道,顏回會覺得很好聞。這樣的味道讓人著迷。

    這些苦味不會讓她迷失,反而讓她更清楚某種存在。

    “我想過了,我這輩子用不上你的錢。”古南有一次負氣地說。他躺在沙發上,雙眼放空,露出對他倆的關系絕望的姿態。

    “以前說是養兒防老,現在變了,是錢養錢防老。”她緩緩地說。想著那些理財產品最近利率下降。

    “你就是這么自私,難道以后我不會幫你嗎?”

    “以后的事,誰知道。”她說。

    “我說了,結婚后,所有事情都會承擔。”

    “什么時候結婚呢?”

    “以后啊。”他雙手枕著頭,好像那是個樹頂上的月亮,天氣晴朗的夜晚總會看得見。

    他無賴的姿態,她并不去拆穿,當然他也是無知的。他總覺得自己付出太多,“我全心全意地在對你。”這句話,他總是掛在嘴邊。推銷人員總愛對顧客說,我們可是全心全意為你的福利著想。

    他也許是全心全意,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分開,他隨時都會回到她身邊。而她以社會學教授的身份接納這一切,她靠吞咽黃葛樹葉來消磨那些苦悶的日子。

    她為何遲遲不結婚?身邊的人都感到奇怪,并且善意地提醒她,女人的年齡與風險俱增。

    這么幾年了,她和古南的借貸關系一次都沒有變成現實,但是卻成了他們之間抹不去的一道鴻溝。他們互相都在等待,究竟在等待什么呢?雙方都有意回避那個令對方無法接招的答案。

    就像在文具店等待媽媽一樣,都是等待,似是而非,無所用心,又無力回天。

    他們最近爭吵得很厲害。

    顏回大口吞下那略帶苦澀的汁液。

    傍晚的陽光,依然熱烈,隔著窗簾,它們在墻上投下光斑。吵累了,他一睡就睡整整一個下午。

    他們已經不再提到分開或出走這種話,飯還是要吃的,顏回帶上錢包,去樓下的菜攤。新鮮的楊梅、枇杷、油桃、車厘子,光鮮奪目,這是個多么好的季節。她突然悲從心來,這么好的六月,那些果子散發著即將腐敗的味道,塞進她的鼻腔、胸腔,她感到眼淚很不情愿地從眼角處流了下來,以一種躲藏的姿態,流到了她耳垂后。

    他是否早已背叛了她,她已經不想知道。他們相處三年,他并沒有完成國學院的項目。這次爭吵中,他再次提到了那不曾實現的二十萬。因為她的質疑,損害了他的職業上,乃至人生上的一次重要規劃。

    他現在仍然做著置業顧問。不過,房產收緊,他有時有收入,有時沒有。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

    他們偶爾會去吃串串,這種大學生常常光顧的飲食,她有些不恥。為人師表,最后兩個人腸胃痛得輪流搶家里的廁所。

    小區里還有一個公共廁所,有時顏回會跑去那里。解決完后,抬頭總能看見自己家里些微燈光,哦,她會一怔,看上去真有些潦草。這是她的房子嗎?她精心打造的溫暖所在,不過是大千世界中潦草的一筆。燈光中的等待,微不足道。

    5

    兩個小時還沒有到。離打烊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穿制服的男人做出了決定,不再等待。還是那個女營業員,她拉著顏回的手,問,你爸爸呢?你外婆呢?

    在得到一些茫然無措的答案后,她牽著顏回的手出門了。

    一路黃葛樹散發著清香。路上,她沒有牽她的小手,而是,時常停下來玩手機,直到拐過三個街口,穿過了四個紅綠燈,在一家充斥了濃郁火鍋味的店旁,她們停了下來,她被送到了派出所。女營業員跟警察說了好多話,她著急離開。顏回想。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派出所大廳的長條椅上,雖然有些害怕,但窗外的黃葛樹減輕了她的壓力。

    那時,媽媽的情緒還沒有那么壞,她常常給她摘嫩芽,所有的嫩芽都可以吃,清熱解毒,“吃完所有的嫩芽,喝完這些黃葛葉水,你爸爸就回來了。”

    這句話從來沒有實現過。

    大枝橫生,小枝密集,盤根錯節,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黃葛樹,小顏回無辜地望著它們一派蔥蘢的面貌,然后看見雨水一滴滴地落下,突然間就嘩嘩地大了起來。

    嫩芽很快就會長大,也許明天。小顏回想。

    它們掉落,又會有新的嫩芽生發。小顏回接著想。

    那時它們互相詛咒、憎恨、排擠。像媽媽一樣,無法接受生活的猝不及防。

    派出所外的天空瞬間被雨水模糊,所有的景物都發了瘋似的和雨水撕扯,一會兒就白成一片。就好像她剛剛打碎水晶相框的瞬間,眼前一片空白,她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媽媽的咒罵鋪天蓋地、沒完沒了。

    現在她稍稍好受了點,大地鬼哭狼嚎,溝渠嘩啦亂跳,灌木叢張皇地東倒西歪,它們共同經歷著她剛才經歷的一切,此刻,她只需要安靜地看著窗外,看著這一場風暴如何收場。

    強雯 ,女,重慶文學院簽約作家,有中短篇小說、隨筆散見《人民文學》《十月》《紅巖》等全國各類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養羞人》《吃鯨魚的騾子》,文化隨筆《重慶人絕不拉稀擺帶》。曾獲重慶市政府文學獎、巴蜀青年文學獎、紅巖文學獎、中國新聞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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