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詩歌復興獻言
清沈德潛編《古詩源》,最后一首詩是無名氏的《雞鳴歌》。開篇歌曰:“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我樂觀地認為“汝南”的這只報曉的“晨雞”又將高視闊步,雄健“登壇”,響亮地喚來又一個星光燦爛的詩歌時代,這就是21世紀中華詩歌的偉大復興。
“晨雞”乃“神雞”也,誰說不是呢?
詩歌的現代化,重要的是思想觀念的現代化。
看來這只“晨雞”雖然具有“神性”,已經孵化成熟,但她還沒有破殼,還要啄破包裹在自己身上的胎衣和硬殼,才能引吭高歌,一顯風釆。那么,到底是些什么樣的東西附著或是包裹在今天的詩歌身上,需要我們去啄破呢?我歸納了一下,主要有如下四點。
要啄破由文言文轉變到白話文的“語言”障礙,實現中華詩歌的當代寫作
無論傳統舊詩還是自由體新詩,都面臨著一個當代詩歌語言的重新認識與時代轉換的問題。
對于舊體詩歌語言來說,承繼的是文言文寫作傳統。五四以后白話文對文言文的全面覆蓋,今天白話文生態已經形成。如果舊體詩歌寫作仍然運用文言文,不僅自己感到別扭,還會給今天的閱讀產生語言障礙。我以為今天的舊體詩詞還是要堅持當代語境下的寫作。舊體詩詞的“舊”,主要表現在平仄格律的“舊”、詩詞體制的“舊”,其他東西,都要隨時代變化而變化。總之是要有語言的當代面貌。
對于今天的自由體新詩而言,同樣需要深度認識漢語言文字的特點。從詩歌語言來講,不能不承認幾千年來的中華詩歌實踐,其觸須伸向了各個領域,也抵達了種種可能的高度。它所創造的詩歌語言形式其美學價值是不容忽視的,也是深入人心的。上世紀末葉,西方先鋒文學藝術式樣在華夏大地上閃亮登場,進行了充分的演示,用力不可謂不大。文學方面,小說語言的重新解構,朦朧詩的語言實驗;美術方面,行為藝術大行其道;建筑設計方面,各種怪式建筑層出不窮。如此一來中華大地就出現了“唱歌不是用來聽的,而是用來尖叫的”,“衣服不是用來穿的,而是用來行走的”等等這么一些“超現實主義”的視聽奇觀,真正的令人嘆為觀止。但是結果如何呢?結果還是絕大多數作家、詩人、建筑師設計師等,又理智地回歸到文學及其他門類的現實主義傳統。
要啄破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急劇變革附著在詩歌身上的不適應癥候,實現詩歌的當代文明寫作
中國社會從農耕社會跨入工商社會、信息社會用了不過30多年時間。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人雖然到了今天,但許多想法卻還留在昨天。也就是人的身體雖然進入現代社會,但是不少思想觀念還停留在農業社會,尤其對于70年代以前出生的詩人更是這樣。今天科技創新、社會發展快得令人頭暈目眩。農耕社會遺留在人體內的“觀念固化物”是不容易清除掉的,它甚至伴其終生。而人都有懷舊的情結,詩人尤甚。這就事實上妨礙了詩歌創作的時代性。
中華舊體詩歌是從農耕文明的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因為舊體詩歌活潑的生命力,傳統對于今天仍然有一種強大的影響力與覆蓋力。傳統是一雙無形的巨手,某種程度上仍然操控著今天的舊體詩歌寫作。以至于我們今天的不少舊體詩歌寫作者還是習慣于傳統思維,念茲在茲的還是小橋流水,梅蘭竹菊等詩歌意象。但是一個令人痛苦的事實是,對于今天的大多數詩人來說已經回不了“老家”。老房子已經拆光了,再也見不到煙熏火烤的土坯墻壁,也聽不到吱嘎作響的木門聲了。如果有,那也只是旅游景點的刻意裝飾,是一只湖南湘陰電烤爐烤出來的涂滿了法國花粉的“馬家窯彩陶罐”。而顯然這不是你要去的“老家”。“老家”只在你的想象中,甚至有些奢侈的“夢鄉”。
在已經跨進工商文明、城市文明、信息文明的時代門檻,并且已經生活了不少時日后,我們的詩歌思維是不是也要與時俱進,適應這種轉變呢?回答當然是肯定的。這就需要我們的詩人用全新的當代視角來打量詩歌。特別是要強健詩人的脾胃來消化經濟全球化、社會現代化。在莊稼的無土栽培已經成為現實的今天,詩歌的生長土壤無疑也要做到“有土能生長”,“無土也能生長”,具體說就是要在“當代文明”的營養液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進入當代社會后,詩歌是不是就一定得是硬邦邦、冷冰冰,沒有柔軟、沒有生意、沒有溫度,面目可憎的那一種呢?回答當然是否定的。一方面我們看到,人可以改變生產條件;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知道,人雖然很能,對于無窮的宇宙時空而言,怎么著都是小打小鬧。人無法根本改變自然。大自然仍然超越人而存在著。把眼睛放大里看,放遠里看,我們居住的星球,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們要改變的,只是觀察世界的那一雙眼睛和感知世界的那一顆心靈。發現自然、貼近自然、回歸自然,從自然中吸取愛的源泉和生命的力量,任何時候都是詩歌創作所必需的。
要啄破詩歌創作的理論局限,實現中國文學藝術傳統理論與西方現代文學藝術理論成果共享、優勢互補的詩歌創作理論自覺
無論是舊體詩詞還是自由體新詩都面臨一個理論局限性的問題。今天的舊體詩詞創作主要吸收的還是中國傳統文學藝術理論的營養與指導。是“詩言志”“思無邪”,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文賦》《詩品》,是《文心雕龍》《六一詩話》,是《滄浪詩話》《蕙風詞話》《人間詞話》等。而今天的自由體新詩,因為是直接從西方移植過來的,主要吸收的是西方文學藝術營養和指導。是丹納的《藝術哲學》,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以及各種名目繁多的“主義”,如“形式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還有“現代派”“印象派”“魔幻派”等等,不一而足。
客觀地說,無論是東方的文學藝術理論還是西方的文學藝術理論,都是人類文明的偉大成果,都應當受到應有的尊重。中國文學理論與傳統詩歌創作實踐相互促進,產生了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蘇東坡、李清照、辛棄疾、納蘭性德、郁達夫、毛澤東等等一大批或偉大或杰出的詩人,各個時代也都產生了同樣或偉大或杰出的詩歌作品,出現了唐詩宋詞元曲三座文學高峰。中華五千年文明歷萬劫而不衰,詩歌所起的作用,怎么評價都不過分。現當代自由體新詩創作,雖然歷史還不夠長,經驗還不夠豐富,詩體還不夠成熟,但是自由體新詩人順應時代潮流,學習和吸收西方文學藝術的表現形式,大膽實驗、大膽創新,同樣產生了如郭沫若、郭小川、艾青、徐志摩等一批重要詩人,出現了《女神》《團泊洼的秋天》《大堰河,我的保姆》《再別康橋》等一批重要詩歌作品,為中華文學畫廊增添了驕人的一頁。
在一個全面開放的時代,事實是我們的舊體詩人和自由體新詩人都吸收和消化了東西方文學藝術營養,只學習的程度不同,有主動學習和被動學習的差別。只是東西方文學理論的相互浸潤與自覺吸收消化還沒有形成一種風氣,相互抵觸、瞧不起的情緒也是有的,這不利于今天的詩歌創作。我們倡導舊體詩要多吸收西方文學藝術營養,自由體新詩要多吸收中華傳統文學藝術營養,形成東西方文學藝術理論成果共享,優勢互補的理論自覺,這才是可取的態度。
要啄破舊體詩人與自由體新詩人互不兼容的尷尬現實,實現“新”“舊”攜手、共生共榮的中華詩歌發展局面
首先,在名稱表述上不宜用“中華詩詞”表述“舊體詩人”,用“中國詩歌”表述“自由體新詩人”等詩歌概念,他們應該同屬“中華詩人”和“中華詩歌”。雖然這是歷史形成的概念,在今天卻極不利于詩歌的繁榮。
用“中華詩詞”表述傳統詩歌也不是很準確。當然這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詞,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長此下去,謬誤也會變成真理的。所以該較真的時候還是要較點真。“詞”這個詩歌概念出現較晚,大概是在晚唐。“宋詞”出現后又有“元曲”,后來又有明清興起的“對聯”。對聯有韻,是詩的另一種表現藝術。毫無疑問歸屬詩歌,要受到應有的尊重。而且“詩詞”的“詩”雖然也包括了古體詩,但其本意似乎更偏重于“格律詩”。那么用“中華詩詞”這個概括既沒有照顧到前數千年,也沒有照顧到后近千年。現在用“中華詩詞”時,往往要加上一句說明“其中包括古體詩和曲”,這是很不科學的。
五四后出現的“自由體新詩”,是相對于舊體詩詞的一個詩歌概念。因為近百年來的主流詩歌形式是自由體新詩(其中包括歌詞),這樣“中國詩歌”就是完全排除了中華舊體詩歌的一個專屬于新詩的詩歌概念,這同樣是不科學的。
毫無疑問,不管舊詩新詩,凡是中國人寫的詩歌(其中包括海外華人的漢語詩歌寫作)都應是“中國詩歌”。人為地將舊詩新詩分割開來,既不利于中華詩歌的整體推進,也不利于中華詩歌的海外傳播。
詩歌有它自身的變化發展規律。我們發現百年新詩在不斷的變,今天的新詩不僅跟五四時不一樣,也跟新中國成立后十七年不一樣,還跟20世紀80年代90年代不一樣。舊體詩今天的回歸傳統、堅持傳統也是一種時代新變,亦如當年韓愈的古文運動,事實上也是時代創新。中華詩歌將來到底是舊體詩吃掉新詩,還是新詩吃掉舊體詩,還是會創造一種既不是今天舊體詩式樣,也不是今天新詩式樣,而是一種全新的式樣?對此,今天的人誰也無法預測,也沒必要預測,詩歌有他自己的發展軌跡和時代模樣。
但是可以斷言一點,在今天這個時代,舊詩還不可能取代新詩,新詩也不可能吃掉舊詩。因為,新詩舊詩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作者群,也各有各的讀者群,這就是中國詩歌的現實。那么用“中華詩人”表述新舊詩人,用“中華詩歌”表述舊詩新詩就是詩歌繁榮發展的理性選擇與時代選擇。
其次,在制度設計和政策扶持上要讓“新”“舊”兩家同在一個屋檐下,同喝一壺春天茶。由于歷史的原因,新詩人歸屬“主流文學”陣容,舊體詩人則是自娛自樂的個人雅好,根本入不了“流”。當然現在這種現象有所改善。但是長達近百年時間,一個風光在前,一個寂寞于后,所形成的優越感或落寞感,其心理影響是一下子消除不了的。可以預期的是,隨著文化體制的深度改革,人為設置的新舊詩人體制屏障和觀念差異會自然消失。
再次,無論是新詩人還是舊體詩人都要放下身段,仔細地打量對方,多看對方的長處,親近對方,分享對方的成功與快樂,把笑容和掌聲送給對方。這樣,對方的創作也就是自己的創作;對方的成就也就是自己的成就。這樣,詩歌的整體力量就會放大。這樣,全社會都會高看詩歌界、鼓勵詩歌界,良好的中華詩歌文化生態就會自然形成,包括舊詩新詩在內的“中華詩歌”的偉大復興也就能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