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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5期|阿微木依蘿:摔不死的人(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5期 | 阿微木依蘿  2019年05月17日08:17

    內文摘錄|

    黃亮也沒想到會引來這么多人。樓下密密麻麻站了幾大圈,更多的人從各個街道走向這邊,車子因為堵車喇叭都快響碎了。他瞬間感覺恍惚,大學時代都沒受過這么多關注呢。

    跳樓之前黃亮通知了所有熟人,特別是那個賴賬的包工頭牛明海。

    牛明海偷偷躲在人群中,抬眼望著六樓樓頂,陽光曬著他光亮的額頭。他本不想觀看,想躲個干凈,可是這個黃亮不同以往任何打零工的人,他是上過大學的,要不是初來此地,工作一時沒有著落,他才不會跑來工地將就幾天呢。

    牛明海往地上使勁吐一口痰,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傻貨真的會為了幾天的工錢跑來跳樓。來這之前牛明海收到了黃亮的短信,他說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為社會上所有付出血汗的工人討回公道(這關他屁事!)。更早的時候他就放過話,說他不是吃素的,傳言中包工頭卷款逃走、包工頭吃人不吐骨頭、包工頭克扣工資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在他黃亮身上,他黃亮是受過教育的,知道他們這樣做是見不得天的。要不是牛明海也有幾分口舌功夫,還真招架不住。

    “呸!”牛明海又狠狠往地上吐一泡口水。陽光快把他的額頭曬熟了,心煩氣躁,怒氣只能發泄在吐口水上。真想不到黃亮會出此毒計。

    牛明海心里堵得亂七八糟,他想不通,幾天的工錢簡直不算個數,緩幾天就會拿出來,可黃亮認定他和那些包工頭是一路貨色,早晚要逃跑。人與人相處太不容易了,他越想越覺得人是最沒意思的動物,好吃好斗,疑神疑鬼。牛明海進入包工頭這個行業只能說上輩子干了壞事。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剛入行不久的人,處處吃虧,還倒貼了許多錢,上面還有比他厲害的人,錢都在人家手里呢。干這行就是這樣,猴子撈月亮似的,你拽著我的尾巴我拽著你的尾巴,前前后后都有管事的,說起來一目了然,做起來溝溝坎坎,哪有那么容易呢。好幾次他都跟黃亮保證,一定不會少他工錢,可他越說黃亮越不信。幾天的工錢要是擱在平時——不,是擱在別的包工頭手里,根本不能結賬,算白干。要不是看黃亮這小猴子可憐,和他一樣是農村出來的,而且在這個地方同樣屬于稀少的外來人口,他何必收留。好心干了壞事,他追悔莫及。

    陽光火辣辣地照著黃亮和他手里舉著喊話的喇叭,他一只腳在墻外,一只腳在墻內。

    牛明海單手罩著腦門,時時注意樓上的動靜。“可別真跳了。”他額頭上汗水直流。

    樓頂上來了三個人,都是黃亮的工友,一個叫馬梁,一個叫張曉明,一個叫洪源。

    “嚇唬嚇唬他就行,別真跳。”洪源說。

    “對,別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我們都跟他說了你在這兒跳樓,他肯定會過來,再等等。”馬梁說。

    “你雙腳站到里面來,別閃了。”張曉明說。

    黃亮也沒想到會引來這么多人。樓下密密麻麻站了幾大圈,更多的人從各個街道走向這邊,車子因為堵車喇叭都快響碎了。他瞬間感覺恍惚,大學時代都沒受過這么多關注呢。

    又上來一個人。這個人耳朵大,都說他這種耳朵是可以做包工頭的料,但是他下巴和腦門太窄,撐不開,兜不住。他叫劉旺,他娘給他取個“旺”字,是希望將來他能憑著一雙耳朵興旺發達。

    “他來了!”劉旺聲色激動。

    黃亮聽后感覺腳指頭都氣得發抖,他克制了情緒,問道:“確定沒有看錯嗎?”

    劉旺重重地點頭:“他就是化成灰老子也認得!”

    黃亮最相信劉旺的話,幾日相處下來,發覺他雖然長相可笑,心眼兒卻可靠。

    “大哥,”劉旺喊著黃亮,“你可別真跳啊。”

    “箭在弦上。”黃亮悲傷地說。他這會兒說出這句話,讓人聽了很是感動。

    “大哥!”四人同時出聲,后面的話因為感動而說不出來。

    樓下人更多了,螞蟻搬家似的。黃亮低頭尋找,想知道牛明海站在哪一處。還好他沒有恐高癥。從前與母親一起采獨角苓的時候,他爬上陡峭的懸崖——懸崖頂上的獨角苓最多,因為險峻無人敢去,那兒的獨角苓也就全是他的——像倒掛的蜘蛛,底下是深溝,深溝里河水的氣味附著冷風吹上來,后背一陣一陣寒涼,他還回頭往下看,那深淵的險峻一點兒也沒有使他害怕,使他哪怕松動一根抓著石崖的手指頭。他是深淵邊長大的人,每爬一次懸崖就經歷一次生死。如今六層樓的高度在他眼里比懸崖低多了,他要站在這個高度為他所經歷的不公獲得吶喊的機會——喇叭就在手里,這是城里必需的道具。如果是在鄉下,一個人的喊聲可以驚動周邊的山,回聲可以助他的聲音飛得更遠。城鎮只能靠喇叭。這兒的高樓和一切有關的障礙都無法使他的聲音傳出去。

    他握緊喇叭,湊到嘴邊,使勁往下大聲喊道:“牛——明——海——!”

    牛明海急忙捂住耳朵,后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左看右看,擔心有人將他認出來。

    人們抬眼望著,等著,似乎也在觀察著、搜找著那個叫“牛明海”的人,頭扭來扭去,腳步亂了,竊竊私語的聲音也提高了。如果此刻他被認出來,那么……

    牛明海裝作若無其事,也扭頭大膽地看向旁邊的人,搜尋牛明海。

    “牛——明——海——!”

    聲音連續響了三次,最后一次有點沙啞。

    五月的天氣不算太熱,可是連續三次被大聲點名,牛明海膽子也要破了,心虛,大汗,覺得陽光只毒曬他一人。牛明海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樣扭頭觀看旁人。他低下頭,很快又害怕低頭更容易暴露,急忙將腦袋抬起,勇敢地望著樓頂。他今天穿著深色衣服,戴鴨舌帽,站在隱蔽但不阻礙觀看的角落。黃亮應該不會發現他。

    可是黃亮似乎發現了,因為他第四次喊的是:“我看見你了!“

    黃亮喊完這一嗓子,關了喇叭,問劉旺:“好像沒來啊?看不見他。”

    “百分之二百來了,肯定是躲在哪里。”劉旺說完準備下去找。

    黃亮抬手阻止,再次傷心地說:“有你們在,我心里好受一點兒。”

    四人互相看看,覺得黃亮的聲音除了哀傷還很顫抖。

    “等會兒警察來了,你把事情跟他們一講,嚇唬嚇唬牛明海就行,可別玩真的。”洪源說。

    “是是,差不多黃柳鎮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都會替你討公道。你這個辦法好。”馬梁伸頭往下瞧瞧,樓下又多了一些人。

    劉旺心里不太平靜,他看出來黃亮情緒特別低落,按照平日對他的了解,一個愛面子的書生,此刻一定是騎虎難下了,即使先前為了嚇唬牛明海,這會兒招來如此多的人,心里沒有壓力是假的。現在只要有一個人愿意走過去,抱著黃亮的一條腿使勁往下一拖,這個困局就會解開。可他們四個人中誰也不會這么干。有大半年了,他們從牛明海手里沒有拿過一毛錢工資,眼下黃亮這一招解救的可是所有人。他只希望牛明海趕緊站出來,承諾將所有拖欠的工錢一筆了結,馬上了結。

    底下人群有些不耐煩。黃柳鎮的人就是這樣,對任何事件的熱度只保持兩小時左右。現在已經快三個小時了,黃亮在樓頂的墻上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起身,就是沒有進一步動作,這讓眾人的熱情在冷卻,露出焦躁的一面。

    警察終于來了。來的是三個年輕的警察。可能剛入行,或者是在他們的工作生涯中首次遇到跳樓事件,三人顯得有些緊張,臉上汗水直流。

    警察想張嘴問話,卻被人群圍住,全部是嗡嗡的聲音,大家都在說話,卻聽不清說了些什么。好在他們手里拿著喇叭,使勁喊了一聲“退后”,人們才散開一點兒。

    “樓上站著一個要尋死的人呢,他們還在這兒閑扯,也不幫忙鋪個墊子。”個子高一些的警察悄聲對同伴說。

    三人將墊子鋪在地上。兩個人一邊一個拖著墊子,隨時準備接住掉下來的人。一個站在旁邊,抬頭看著樓上,手里拿著喇叭。不過他不知道說什么。

    “還是你來說。”他跑到胖一些的同伴那里。

    “我口才還不如你呢。”胖一些的同伴聳聳肩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高個子警察終于看不下去,接過喇叭朝著人群掃視一周,然后抬頭望向樓頂,慢吞吞地說了一句:“有話好說啊!”

    人們爆笑不止。

    不過,高個子警察并非只會說這句不咸不淡的話,他處理突發事件的應變能力絕對是三人當中最強的。一轉眼工夫,他趁著樓上的人不注意悄悄走進樓梯,這會兒已經到了樓頂。

    “站住別動。”黃亮將他阻止。

    “你最好聽他的。”張曉明和馬梁也急忙說。

    高個子警察看看眼前的四個人,小聲說:“你們就眼睜睜地看他站在那兒?這里沒有梯子嗎?那么高的圍墻。”他上來才發現樓頂修了很高的圍墻。

    四人一陣臉紅,搖搖頭,表示樓頂從不放梯子,修圍墻就是為了防止小孩攀爬。

    高個子警察想回到樓下去拿梯子,又怕黃亮恰好在這個時間內出事。“兄弟,你看我倆年紀差不多,有什么話告訴我,一定幫你解決。”他往前邁了一小步,喇叭也放到地上了。

    “你讓牛明海上來。”

    “牛明海是誰?”

    “欠我工資、害我要跳樓的人。我可不是說著玩的,你讓他來,我要當眾問他要錢。”

    “原來是這樣,小事一樁,你先下來再說。”

    “是呀,你下來唄,在黃柳鎮跳樓可不好,也沒用。”這話是突然從高個子警察身后傳來的。

    黃亮偏頭看看,發現樓梯口站著好幾個人,老少都有,肯定是跟著高個子警察上來瞧熱鬧的。

    “下去。下去。”高個子警察攆他們,“別妨礙我。”

    “年輕人,你耐心聽我說幾句,搞不好這對你處理事情也有幫助。瞧你就是剛入行的,工作忙經驗淺,雖然是黃柳鎮的人,但是黃柳鎮的事恐怕不如我們清楚。黃柳鎮沒有外地人進來住,但最近來了幾個……什么?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但你不知道是哪幾個。這一二三四五個加那個叫牛明海的,六個人,就是本鎮僅有的六個外地人,他們不了解情況,鎮外那一套在這兒行不通嘛。你可認清楚了,往后再有這種事干脆就別管,他們的工作是在鎮子外面,這些矛盾是在外面結下的,他怎么要在這兒跳樓?這可起不了作用,鎮外那一套在這兒吃不開……你別推我……你聽我說完……”

    “別說了,趕快走。”

    一幫人鼻孔里冷哼著下去了。

    高個子警察轉身對黃亮說:“我知道你叫黃亮。兄弟,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可是父母捧著長大的人,你要替他們想想。現在我過去,我們兩個好好說話,看在同齡人的份上。”

    黃亮立刻伸手制止,還好他此刻騎在圍墻上,要不然這股激動加上風力作用,恐怕要摔下去了。他對高個子警察大聲喊:“別過來!站在那兒別動!”

    高個子警察只好站著不動。

    黃亮心里一團亂麻。高個子警察的話其實已經觸動了他的心,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聽。他的一只腳已經嚴重地感到僵硬,像石頭一般沉重,另一只腳輕飄飄的。他起身站在圍墻上,又重新坐下來騎在墻頭,在這三小時當中,他就是這樣坐坐站站地熬到現在。

    黃柳鎮沒有太高的樓房,腳下這棟六層樓已經是這兒最高的建筑物了。黃亮也就等于站在了最高處。只可惜即便是這樣的高處,仍然不能使他一眼揪出牛明海。

    “你下去帶著你的同伴走吧。我不會有事的。”黃亮對高個子警察說。

    “是呀,既然你找不來牛明海,那就走吧,他不會有事。”洪源說。其余的人也匆匆點頭。

    “我的任務沒有完成,不能回去。”

    “什么任務?”黃亮說完便想到這句話問得很白癡。

    “就是勸你從墻上下來,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兒是安全的?我站在這兒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先下來再說。有什么事情比生命還重要?”

    “生命?生存下去才有命。我正是為了生命站在這兒。你不懂。”

    高個子警察皺了皺眉:“聽你這語氣也是讀書人,怎么能這樣想不開呢,討工資還有別的辦法。黃柳鎮氣候變化無常,一會兒風大一會兒雨大,這會兒毒辣的陽光曬得人頭暈,你快點下來吧,即使要生存,也得站在地面上才行。你在那兒算怎么回事。”

    “你不懂。你不懂的。”

    黃亮說著便起身,一只腳在墻內,一只腳在墻外。他感到一陣強風正朝著他吹來,墻外的那只腳,風從褲管里鼓著褲腿呼啦呼啦響。他想起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兩頭牛打架,一頭在上坡,一頭在下坡,它們都鉚足了勁兒,甩開蹄子朝對方奔去,眼尖的人甚至肯定自己看到了兩頭牛背上豎起來的毛發,再之后,恐怕連沉睡的石頭都能聽到“砰”的一聲,牛角叉在一起,眾人大氣不敢出,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它們。他覺得自己的犟勁兒一定是從那片與牛一同生長的地方發的芽,既然走到這個地步,又怎么會輕易放棄呢,真的跳一次樓又能怎樣,只要他跨出另外一只腳。他輕輕晃了晃另外一只腳。今天一定要在牛明海那兒得到答復。

    黃柳鎮的人開始焦灼了。他們這次沒有立刻走開,畢竟跳樓這件事在黃柳鎮還是第一次。據最年長者說,千百年來這兒的居民壓根兒沒聽說誰會跳樓,樓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跳的。今天黃亮算是給他們開了一次眼界。

    他跳了下去。

    劉旺是第一個警覺到黃亮要跳下去的人,等他奔過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甚至看不到黃亮是怎樣掉到地上的。頂樓的圍墻修得很高,已經超出他的個頭兒,為了方便孩子們可以在樓頂曬太陽或者做游戲。他向來恐高,在這種情況下更沒有能力像黃亮那樣一躍而起,或者找什么東西墊腳伸頭看看黃亮的身軀是怎樣砸到地上的。

    馬梁、張曉明和洪源張大嘴巴,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是說好了只是嚇唬牛明海嗎?

    他們只聽到一聲重重的響。

    牛明海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黃亮的身體像是朝他砸來。“完了!”他心里驚呼。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黃亮本人也沒有想到,他到地上是站著落地的。按照他平日的想象,這種方式掉落至少會讓他的雙腳斷成兩截,搞不好腦袋也會縮進脖子里。然而他穩穩地站在地上,身體內連一聲骨節縮響都沒有傳出,像空氣中有什么東西托舉著他,使他絲毫無損地站在人們面前。

    人群炸開了鍋。

    “我就說嘛,我們黃柳鎮的房子摔不死人。”

    “現在事實證明我們的房子要不了人命,那就散伙吧,散伙。”

    “散伙!”

    人們邊議論邊走,很快將圍堵的場地空出一大片。

    “奇了怪了。”那個矮一些的警察瞪圓了吃驚的眼睛,他無法相信這個人刻意躲開他們的救生墊,卻安然無恙地落在地上。那些傳說他可從來不信。

    黃亮輕輕搖晃身體,連一點兒疼痛的感覺都沒有。

    最后一位黃柳鎮居民也撤走了。

    高個子警察從樓梯口急慌慌地走出來。“真是見鬼了!”他腳還沒站穩,嘴里吐出這句話。

    在老家的時候,黃亮常掛在懸崖上,深淵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但他從未跳下超過五米的坎兒,這是第一回,并且是個意外。剛才只不過想要換一個方向,把懸在墻外的那只腳換到墻內,就在一轉身的時候閃了腰,墜到地上來了。按照當時墜落的姿勢,他會躺著摔在地上,不料到了地上卻是穩穩地站著。只能說,人在下墜途中也有翻身的機會,一定是在某個瞬間翻了身,大概他的身體以為雙腳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先站立。

    不幸和萬幸同時降臨在一個人身上,的確會使人茫然。他應該為先前的沖動害怕,也該為此刻無損的身軀叫好。

    “你真是個奇人!”

    說這話的是牛明海。他從藏身的角落走出來,臉上是萬分高興的神采。先前對黃亮跳樓的恐懼已經在他臉上看不到了,汗水擦得干干凈凈,仿佛特意洗了一把臉。

    “你早就來了。”黃亮沒有立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說不清什么原因,他對牛明海沒有先前那種強烈的恨意了,整個心思不是考慮這個人害他險些葬送性命,而是沉浸在“為何沒有摔死”的疑問當中。他也想搞清楚是不是往常看的那些懷有特異功能的超人的本事也能在自己身上顯現。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給出答案,他只好發呆地望著他們。

    “我才到這兒……一會兒。”牛明海說。

    “你真是個奇人。”牛明海重復了一遍。

    “既然沒有事情,那我們走了。”高個子警察是三人當中腦子最清醒的,即便這種事生平第一次見識。他喊上另外兩個同伴,匆匆收拾起救生墊,麻利地抬進路邊停放的車子,在車門內帶著各種驚奇和疑問再看了黃亮幾眼,就離開了。

    “不用看啦,走遠啦。”牛明海說。

    黃亮回頭盯了他一眼:“你怎么還不走?我忘了告訴他們你就是牛明海,讓他們把你抓起來。”

    “嘿,他們這會兒腦子也清醒不到哪兒,之前不相信的,現在要一下子相信,誰也拿不準,恐怕要趕著四處找答案,忙得很呢。”

    “走你的。別煩我。”

    “我得感謝你原諒我。”

    “原諒你?想得怪好。”

    “總之你是因禍得福了。這兒的房子確實摔不死人。”

    關于這個說法,黃亮也有耳聞,之前他不信,現在有些動搖了。這兒的任何一個本地人也都清楚。街面上流傳著一段算是順口溜的歌詞:

    黃柳鎮的房子不吃人,

    吃人的房子在外面。

    黃柳鎮的柳樹全發黃,

    不發黃的柳樹在外面。

    黃柳鎮的風朝前邊吹,

    胡亂吹的風在外面。

    黃柳鎮的人不出門,

    愛出門的人在外面。

    這幾句歌詞只有黃柳鎮的人能唱出味道,外人一張口就能聽出差異。

    黃亮抖抖衣袖,下墜時在某扇窗戶上蹭了一點兒灰塵。

    “這下你要出大名了!”牛明海擋在黃亮跟前。他已經來不及考慮自己險些釀成的大禍,只為眼見的奇事吸引,立刻又聯想到很多。比如說,這個摔不死的人可能會使他的包工頭生涯終止,但這不是一件壞事,這意味著他將走上另外一條精彩的大路。這是雙贏的。黃亮但凡有些頭腦也不會拒絕他的建議。只可惜黃亮沒有想那么多,他說:“但愿這種丑事不要讓我家鄉人知道。”

    這種話牛明海可就不愿意聽了。他雙手合在一起,恨不得這個動作能鼓出一片掌聲,以配合眼下的心情。他說:“這怎么能算丑事呢?這是千載難逢的喜事!你想想啊,聽我說……”

    “讓開。”

    “你想想……”

    “我說了!讓開!”

    牛明海稍微讓開一步,但仍然忽前忽后追著黃亮,不停地想要告訴他這件喜事的好處。

    黃亮被他說得心煩,只好停下腳步,擋在跟前質問:“我差點死了,你還說這是喜事,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不是,你聽我說,你先不要發火……”

    “我不想聽你廢話。”黃亮擺手。

    “你聽我說,這可比你打工強多了。”他十分嚴肅地抓住黃亮的胳膊,將他準備邁步的雙腳截停。

    “就拿你前陣子去找的工作來說吧,多少錢?五千。以黃柳鎮的開銷來說完全可以過日子。我指的是平常必需的開銷。但是即便你如何節省也存不了幾個銅板。你還沒找女朋友吧?鄉下的房子建好了嗎?有沒有打算在黃柳鎮安家?這無所謂,有沒有女朋友不打緊,買房子也不著急,父母總要贍養吧?你多久才給父母寄一次錢?”

    “讓開。”黃亮嘴上這么硬氣,雙腳卻有點邁不動了。

    牛明海往旁邊讓了讓。

    “你要覺得我說的是廢話,那就走吧,算我沒講。”牛明海已經看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你想說什么?”

    黃亮果然動了心。但這會兒他突然想起馬梁、洪源和張曉明,以及劉旺。這四個人從他跳樓之后就不見影子了。“到樓頂去說。劉旺他們還在上面。”

    “算了吧。早跑啦。”

    “跑?為什么?”

    “你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害怕唄。雖然跳樓是你自己的主意,但他們也脫不了干系。”

    黃亮走到樓梯口,剛要抬腳,便看見劉旺等人慢慢騰騰往下走,且邊走邊商量如何跟外人說這件事與他們沒有關系。四人都哭喪著臉。

    “天哪天哪!”劉旺大叫。看到黃亮的瞬間,他抓緊樓梯扶手,眼睛睜得滾圓,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扭頭望望張曉明,伸手扯扯他的衣袖:“活的。活的。”

    后面三人雕像似的站住腳。

    “你們不知道吧?黃柳鎮的房子摔不死人。”牛明海用了很有把握的語氣,好像他一開始就知道黃亮會平安無事似的。其實,以往的傳說他可一點兒也不信,即便現在,也只相信黃亮摔不死,要他牛明海從樓上跳下來可不行。這世上什么都可以玩,唯獨不能玩命。誰知道這兒的房子是不是一直都摔不死人,或者只是摔不死黃亮這樣的人。

    馬梁、洪源、張曉明和劉旺走出樓道,再三看黃亮。

    “真不敢相信。”洪源說。

    “還真是,”張曉明拍拍黃亮的胳膊,“活著呢。”

    劉旺和馬梁不說話了,眼珠子盯著黃亮。

    “放心啦,一個零件都不少。只能說有的人運氣好起來逆天。”牛明海笑嘻嘻地插嘴。之前他對他們才沒有現在這種好心情呢。現在他的笑從黃亮跳樓不死那會兒就一直掛在臉上,消不下去了:“以后我們幾個以‘兄弟’相稱,不要再喊我牛老板了。”

    黃亮喊上劉旺、張曉明、洪源和馬梁,準備回自己居住的房子,為自己的不死慶賀一番。牛明海一直跟著,笑哈哈的,一路上無話找話。

    進了院子,牛明海主動關上大門,進了屋,他又主動找凳子坐。他不需要他們招呼,什么樣的話和難看的眼色都受得起。總之,他臉上的高興勁兒一直下不去。

    黃亮買了兩斤酒、一只烤鵝、一包花生米,還有一盤涼拌海帶絲。桌子一擺,酒杯一放,場子就拉開了。牛明海搶著倒酒。由于他的態度始終那么好,道歉的話說得掏心掏肺,五人原本的怒氣沒有了,真的喊了他一聲“牛哥”,感謝他如此客氣地添酒。

    “要不是你,我也弄不清那傳說竟然是真的。”黃亮說。

    “你知道啊?”洪源問,又豎起拇指道,“知道還敢往下跳,就是勇氣。”

    黃亮笑笑。他原本要說自己只是轉身不慎墜樓,可他沒有說。

    “反正你我幾人要出大名了。”牛明海神秘兮兮地說。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牛明海身上,想知道如何出大名。

    牛明海一口喝盡杯里的酒,吃了幾粒花生,不急不躁地說:“我們組個團,專門表演跳樓。”

    “那不行!”五人齊聲說。黃亮嗓門尤其大。

    “我知道你們擔心這次是巧合,我們可以檢驗一下。就現在。”牛明海指了指樓上。

    這是一棟兩層小樓,樓上一直空著沒人住,兩邊的房子隔著很長的距離,中間有樹木遮擋,是典型的黃柳鎮居民房的風格。別說跳樓,就算大聲演唱也不會吵到別人。當初黃亮將房子選在這個偏僻地,除了圖便宜,也的確是看上這里的清靜,寫寫畫畫不受干擾。

    牛明海堅持再跳一次,畢竟只是兩層樓,即使普通人掉下來也未必……何況有特殊能力的黃亮。只要地面鋪上床墊,再加鋪被子,再有各種防備物,一定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不過,他也擔心萬一黃亮沒有落在床墊上,或者落在床墊上又彈出去,那后果……所以這事情他是滿心希望黃亮自己站出來同意,并且保證不把意外責任牽扯上他。

    “我只是提議,風險我不敢承擔,我只是提議……”

    “我懂你的意思。”黃亮搖著酒杯,“要是出了意外絕不找人麻煩。我寫個保證書,戳上手印。大家可以放心。”

    所有人臉紅,又說還是算了,太冒險,眼里卻盡是期盼。這種期盼之色瞞不住黃亮,雖說大學上得不怎么樣,讀人心思還不是問題。

    “地上什么都不要墊。如果墊了東西怎么能驗出真假。我們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摔不死。”

    黃亮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驚住了。然而,也許是喝多了酒,或者事情的吸引力遠遠超過他們對此的恐懼,先前還有些良心上的不忍,這會兒完全露出了心底的意思。

    黃亮更加豪邁了,臉上有些激動的神采,響亮地說道:“那就這么干了。”昨天他肯定不會這么說。昨天之前的每一分鐘,他都在摸索著如何畫畫或者如何寫作,這兩件事他希望成功一件,因為母親希望他可以朝這其中一件發展,不是當畫家就是當作家。小時候他在老家算過命,那先生非常肯定但不愿透露更多信息,說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與眾不同的人”,這可是很有意味的話呢。他一直堅持將這種與眾不同聯系在畫畫、著文上,因此,即使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勉勉強強,考個不入流的大學費了畢生之力,也沒有放棄寫寫畫畫,仍然相信自己某一天會突然開竅,成為其中一方面的天才。他從未想過此“不同”與他的性命相關:摔不死。也許老天爺早就測算好了,有的人生來就是這么不要命的命,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才能活下去。

    那五人還在連連叫好,連連喝酒,連連拍著他們的大腿。黃柳鎮從來沒有跳樓表演,全天下也難找。要是成功了,那就可以到鎮外去表演,說不定還能出國,總之可以到世界的每個角落,如果老鼠喜歡看這樣的表演,他們還可以進老鼠洞拉開場地。他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黃亮獨自想著心事,喝盡滿滿一杯酒。他突然感到很孤獨。眼前的五個人影越變越淡,像霧,越來越稀薄的霧。他們說話的聲音像山中樹木落葉的響聲。他感覺自己掛在懸崖上,下意識地摳緊了十指。

    五人全都站到外面去了,當然這時沒有一個人敢催促黃亮,連用眼神示意都沒有。他們假裝在那兒透透風,抬著腦袋東看西看,欣賞周圍景致。

    黃亮又喝了一杯酒,夾了幾粒花生放在嘴里,然后找出本子和筆,刷刷刷地寫上保證書——如果死了就是遺書,心里這么想了一下——放到桌子上。他走到樓梯口,回頭看了看幾位朋友,但是沒有與他們說話。

    太陽已經小下去了。五月的黃柳鎮的天氣是說不清的,時晴時雨,時冷時熱。黃亮不知道自己喜歡這里什么,這里所有的東西——不管動的靜的、精神的物質的,看上去都毛毛躁躁的。好比一個魔方,所有人隨時都可以撥弄它,但從未有人能將這個魔方撥成規規矩矩方方正正的樣子,他們也根本不會有這種想法,魔方永遠只是打亂的、雜七雜八的。只能說,這樣的東西適合他的審美。這是他留在黃柳鎮的根本原因。這兒的某些氣味與他的故土相同,只有貼著這些氣味,他這個流浪兒的心才會感到安穩。那些離開黃柳鎮的人有他們的理由,黃柳鎮的氣味并不適合每個人,有的人喜歡永不回頭,喜歡背水一戰。黃亮承認自己是個多情的人,多情有時會讓人衰弱,而他天生是個衰弱的人。

    還好他這樣的人總算懷有別人比不上的……力量?……能力?……就叫它能力吧。

    已經到達樓頂了。

    黃亮往下瞧了一眼。地上五人也高抬著腦袋。

    牛明海心里很緊張,原地伸伸腳又縮回來,想邁步又邁不動的樣子,抬眼看看黃亮,嘴巴動了一下不過沒有說話。一股強大的羞愧感突然躥了出來,他伸到一半又放下去的手差點就配合了隨口而出的話:“別跳了!”只不過,他內心對另一件事情的渴望壓倒了同情心。要結束目前做起來十分憋屈的包工頭行當,必須倚賴黃亮的能力。這是老天爺為他安排的機會。成功向來屬于肯冒險者。既然上天給了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盡量保持穩當的站姿,再抬頭往上看的時候心里已經不那么慌了。

    “放心吧。”黃亮對牛明海說。

    “放心,放心的。”牛明海說。

    然而,黃亮在樓頂上多站一分鐘,樓下幾個人的心里就減去一分自信。這會兒五個人都有點站不住了,有的低頭瞧著自己的腳尖;有的眼睛雖然望著樓頂,雙腳卻不自主地走了好幾步。

    黃亮一點兒也不想耽誤別人,當然最重要的是別耽誤自己。他深知內心的恐懼不會永遠沉睡,這一秒鐘的勇氣因為酒精的作用才堅持到現在,很難說一股強風吹來不會使他的決心松散。于是,他利索地吸了一口氣,心想如果出了意外,這口氣算是對自己最后的獎賞,一個人臨死之前總要帶走一口新鮮空氣吧。他希望父母不要怨恨并且理解他,此刻的選擇并非是對生命的絕望,而是一種舍命的挑戰。他覺得潛意識當中自己就是個肯冒險而且瘋狂的人,如果成不了畫家和作家,就只能成為冒險家。

    他跳了下去。

    這次是直直地站著往下跳。他腦袋低垂,眼睛看著地面,感到所有的東西都因為他的舍命而朝他瘋狂地投來:地,地縫中的青草,石子,灰塵(更確切地說,是鼻子撞上的灰塵味道),樹梢……所有這些東西都變得比平常有活力,生了翅膀一樣。更有意思的是那圈圍墻,它像帽子一樣投來,如果他頭朝下的話,帽子一準會扣在腦袋上。

    他落在五人之前劃出來的地方,不偏不倚,安然無恙。他抖抖雙腳,和前次一樣不感到疼痛。下墜途中,他甚至嘗到了那些事物帶給他的驚奇,還有風吹酒醒后的快樂。

    “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牛明海說。

    其他四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次的親眼所見。

    “這是人嗎?是……”

    “當然是,只不過這樣的人恐怕只有他了。他與我們是不同的。”

    “對,我以前就覺得他很不同。”

    四人對話完,又呆望著黃亮。

    “我們的大事可以展開了。”黃亮說。他更興奮,也冷靜得快。他轉身進屋,又回頭喊。“喝酒去。”

    六個人喝到第二天黎明。遠處一聲雞叫吵醒了他們昏沉沉的腦子。

    “還有人養雞?雞的聲音穿透力就是比人好。希望它別把雞糞味吼過來。”牛明海忍不住大笑,洪源、馬梁、張曉明和劉旺都跟著哈哈大笑。

    黃亮一臉無所謂,他表示自己雖然上到大學,還順利拿了畢業證,骨子里仍是個農民,就喜歡附近有人養雞養狗。很小的時候他就在這樣的雞叫聲中迎來黎明,踏著早晨乳白色的山路去上學,那時候他眼里的山路就是奶制品的顏色和味道,他做夢都想喝一杯牛奶,可是他和母親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才能去集市上換來一杯。母親說,太冒險了,不能為了一杯羹(說那是羹)搭上性命。她不愿意自己的小孩總在每年獨角苓成熟的季節攀爬懸掛在深崖上。

    現在他干的事情可比掛在懸崖上危險多了。他已經不再喜歡奶制品的味道,甚至討厭它。

    天亮了。牛明海提議,為了做事方便,要把樓上的房子租下來,幾人合伙吃住,往后兄弟一起努力,總能闖出條大路。黃亮更加慷慨,為了不讓兄弟們吃虧——如果這件事真的能換來一片好前景——他要和他們均分報酬。這話簡直讓他們感動到眼眶濕潤,每個人都上來朝他的肩膀拍拍,當然也客氣幾句:“不用,不用。你應該多拿一份,不,多拿兩份。”黃亮不同意,堅決要均分報酬。他說,老天爺給了他特殊的能力絕不是為了單純地成就他個人的需求,就算讓他分文不取也說得過去。他們只好感激地同意。這事情最重要的部分就這么定下來了。

    所有人都干勁十足。

    “高興歸高興,為難的是,哪兒來租房子的錢?”張曉明突然想到這個關鍵問題。

    “我去借。”牛明海脫口而出,當然也很不好意思,要是他一早就是這個爽快的態度,黃亮也不至于跳樓。他解釋說,自己有個表哥,在鎮外做小本生意,之前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打擾,眼下為了大家的事業,必須拉下臉皮,事關緊要,顧不上面子了。

    黃亮等人心里明晃晃的,不過已經無所謂了,如今大家都是一起闖蕩的兄弟,斤斤計較沒啥意思。洪源第一個贊賞牛明海的做法,其余幾個也跟著感謝,一致表態,往后掙了錢先還款再均分。

    牛明海辦事麻利,一切都很順當,房子很快租到手中。

    為了讓事情更具吸引力,他們要將自己的團隊訓練到最好。這個團隊得讓牛明海領導,他最有這方面的才能。訓練的主要對象當然是黃亮。每天從二樓往下跳,反復多次,越跳越熟練,到后來,這么短的下墜距離,他還可以做到中途上下翻身,橫躺再翻身,然后直立落地。他將從小看過的體操運動員所具備的花式跳躍演練到更好的境界。如今,大概是跳多了的緣故,黃亮渾身肌肉扎實,精神極佳,完全是一副超人的體能和狀態。

    洪源幾人非常佩服,覺得牛明海真是個做大事的人,若在古代可以領兵出擊。他們已經訂制了相同的服裝,而黃亮的表演服一直是天藍色和大紅色,鮮艷、顯眼。這兩種顏色都是他們商討之后一起決定的。現在他們親如兄弟,每日話題很廣,鍛煉完以后圍著黃柳鎮的步行街散步。

    一個多月過去了。

    ……

    選自《西部》2019年第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5期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從事小說和散文寫作。出版小說集《出山》《羊角哨口》和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散文獎等。現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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