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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城》2019年第3期|劉慶邦:大力士
    來源:《長城》2019年第3期 | 劉慶邦  2019年05月15日09:10

    人類自古以來就有智力崇拜,誰的智力超群,我們就崇拜誰。我們崇拜老子、孔子,就是智力崇拜,我們崇拜諸葛亮,也屬于智力崇拜。除了智力崇拜,還存在著體力崇拜。對于傳說中開天地的盤古,我們崇拜的是他的體力。像三國時期的關云長、張飛,也是因為體力過人,才能成為劉備打江山的左膀右臂。當然了,關、張的武藝也很高強,關云長的青龍偃月刀,張飛的丈八蛇矛,都耍得好生了得。可是別忘了,一個人的武藝,必須以這個人健壯的體魄和超強的體力為基礎,如果體力不行,武藝是談不上的。試想想,一個人如果連大刀都扛不動,何談耍大刀呢!

    我個人認為,一個人智力如何,很大程度上是天生,主要是遺傳基因在起作用。同樣,一個人的體力如何,也主要是先天決定的,不是依靠后天的鍛煉就能變成一個大力士。智力發達的人,故事總是多一些,世界上的許多精彩故事,都是智力超常的人創造的。而力大無比的人,能拔常人所不能拔,推常人所不能推,舉常人所不能舉,拋常人所不能拋,他們的故事也很容易吸引人。很多故事就是這樣,因為別人能干的,你不能干,就成了故事,你就愿意聽一聽,看一看。

    能被人們稱為大力士的人總是很少,三鄉五里,三十鄉五十里,恐怕都很難找到一個。如同歷史上出一個諸葛亮很難,出一個關云長也很難。情人眼里出西施,找到一個美女比較容易,想找到一個大力士,就不那么容易。

    幸好,我們村就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力士,他是我的堂叔之一,名字叫劉本一。

    劉本一何以被稱為大力士呢?細節最能說明問題,請允許我舉幾個小例子。在夏天的打麥場里,幾個年輕人比賽掀石磙,看誰能把橫臥在地上的石磙掀得站立起來。有的年輕人雙手扳定石磙的下沿,臉憋得像下蛋母雞的紅臉一樣,都不能把石磙掀起來。劉本一走過去了,他不用兩只手,用一只手輕輕一掀,像掀一個冬瓜一樣,就把牛腰粗的石頭磙子掀得站立起來。基干民兵在野地里用假手榴彈練習投彈,看誰能把“手榴彈”投到河堤下面的靶子那里。投彈者離靶子有四五十米,投到靶子那里就算合格。參加投彈的基干民兵,有一半人投不到靶子那里,特別是一些女基干民兵,能把“手榴彈”投出十幾米就算不錯。輪到劉本一投了,他一投,好嘛,竟把“手榴彈”投飛了,投得找不見了。怎么說呢,他投出的“手榴彈”像一只射出去的飛鳥一樣,飛過了靶子,飛過了河堤。有人以為完了,劉本一投出的“手榴彈”一定落在水里了。民兵隊長剛要批評劉本一浪費了一顆“手榴彈”,劉本一說,不會吧。他跑上河堤,用手往對岸一指,看,在那里!養魚塘里放干了水,逮完了魚,男人們下到塘里往岸上甩塘泥。塘泥曬干后,拉到地里可以當肥料用。刨一鐵锨塘泥,一般人能把又黏又沉的塘泥甩到岸上就算不錯,而劉本一呢,不知是調皮搗蛋,還是故意炫耀,他竟把滿滿一锨塘泥甩到岸邊的一棵椿樹上去了。椿樹上有一蓬老鴰窩,一只母老鴰大概正在窩里孵蛋,又黑又臭的塘泥碰到老鴰窩上,讓母老鴰吃驚不小。母老鴰從窩里飛出來了,“啊啊”叫著像是在提抗議:這是誰干的?誰干的?我沒招誰,沒惹誰,干嗎把泥巴往我們家里扔,諞你的力氣大是不是!要再這么干我就罵人了!像這樣的例子太好玩兒了,也太多了,可以說不勝枚舉。例不過三,例子就舉到這里吧。這個這個這個……有的例子不舉有些可惜,我還是再舉一個吧,最后一個。夏天收麥,麥秧子裝了滿滿一太平車,車上堆得像一座小山。三頭牛拉著一車小麥往場院里拉,當走到一條小河邊,由于使牲口的人沒引導好方向,車走得太靠河邊了,車有些傾斜,眼看連車帶牛帶麥就要翻到河里去。倘大車翻到河里去,那就糟糕透了,不但整車麥秧子會翻扣到河里,恐怕連寶貴的耕牛都會被砸傷,甚至砸死。虧得在車后推車的是劉本一,他用肩膀扛住大車的一側,硬是把滿載的大車扛上了正軌。朋友們看看怎么樣,我這個堂叔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比牛還牛。機器的功率都是按馬力計算,我不知道這個堂叔的力量頂得上多少個馬力。

    劉本一這么大的力量,他的體型是不是有些特殊呢?我觀察過,他的體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的個頭不是很高,屬于中等偏上的身材。他的體型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勻稱。他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一切都恰到好處。他的背堪稱虎背,但腰不是熊腰,熊腰過于粗了,他的腰沒有那么粗,他的腰更像是一匹駿馬的腰。他的手不是那種手指又粗又短的手,他的手掌和手指都長長的,像是大猩猩的手。現在的人寫小說,很少描寫人的面貌,好像寫人的面貌顯得不夠抽象,是傳統的、過時的寫法。我倒是想再“傳統”一把,把劉本一的面貌簡單描寫一下。他的眼睛不像龍眼,不像鳳眼,不像猴眼,也不像羊眼,像是豬眼,而且是狼豬的豬眼,目光炯炯,欲望和進攻性都很強的樣子。他的鼻子大大的,兩個鼻孔張得圓圓的,像是有著很大的排氣量。他的牙齒短短的,齒鋒稍稍向口腔里傾斜,這樣的牙齒看上去有極強的像野犬一樣的咬合力,一旦咬住什么,不咬碎就不會撒嘴。最大特點的是劉本一的體毛。他的體毛幾乎遍布全身,不但胸口上、胳膊上、腿上都長有濃密的體毛,連他手指頭上和腳指頭上都長有體毛。他的體毛不是一味地黑,而是有些發黃,他的體毛有些卷曲,像是雄獅的毛。他的胡子就不一樣了,剛扎出的胡須根根直立,像是老虎的胡須。聽我二姐說過,劉本一的胡茬子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閨女的胳膊,竟把那個閨女細皮薄肉的胳膊劃出了幾道血口子。

    劉本一的形象不但像一個大力士,還像是一個武將。倘若生在冷兵器時代,劉本一把盔甲一穿,兵刃一拿,應該跟呂布差不多。就算他敵不過“三英戰呂布”時的呂布,至少能敵得過關羽或張飛吧。劉本一生在有了槍的熱武器時代,是不是有些生不逢時呢?他那一身的力氣,是不是沒有了用武之地呢?是不是白白浪費了呢?

    有一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想起來了,叫“天生我材必有用”。是的是的,天生了大力士劉本一也是有用的,土地改革運動一來,“土改”工作隊的隊長就看中了他的氣力,就把他派上了用場。工作隊沒讓他赤手空拳,很快把他武裝起來。工作隊發給他的不是紅纓槍,而是一桿步槍。劉本一本來就剽悍無比,有槍在身,更顯得威風八面,天下無敵。鄉里分派給他的職務是民兵大隊的隊長,讓他分管全鄉的治安工作。鄉里是用其所長,在那個階段,劉本一的確發揮了應有的威力,工作上也做出了一定成績。在剿匪反霸和鎮壓反革命分子過程中,劉本一不但常常帶頭參與抓捕行動,在槍決死刑犯時,他還親自擔任行刑的槍手,對死刑犯執行槍決。有一回,兩個民兵抬豬一樣抬著一個土匪往刑場走時,土匪不甘就范,大罵不止。劉本一走過去,照土匪耳門上就是一耳光,他沒有左右開弓,只甩了那么一個耳光子。好耳光子不用多,他一耳光子既封了土匪的嘴,也封了土匪的眼,就把土匪抽蒙了。

    力氣大的人總是膽大。在槍斃死刑犯時,有的執行者離犯人比較遠,犯人預判性地把頭一低或一偏,就把子彈躲過了。這樣就得打第二槍、第三槍,或者用刺刀解決問題,既費事,又浪費子彈。劉本一從來不干這樣沒有效率的事,他槍斃人時總是離犯人比較近,槍口子差不多抵住了犯人的腦把子。如此一來,他保證能夠做到百發百中,槍響人亡。那時候,鄉一級政府都有權批準槍斃人。在槍斃的對象比較少時,都是由劉本一個人負責執行,從行刑的準確度和高效率來講,他堪稱是一個勞動模范。

    據傳說,人剛被槍斃后,腦子還是熱的,腦細胞還是活的,吃了可以治病,可以治多種病。于是,就有人拿著破碗去刑場,等著取死刑犯的腦子。那些人或是趁熱給自己吃,或是拿給家里的病人吃。可一旦槍響,一旦犯人的腦子暴露出來,有的人卻害怕了,不敢上前去挖腦子。這時劉本一若看見前去取腦子的是他所認識的人,他就會把犯人的腦殼子端起來,把犯人的腦子傾殼倒進取腦子的人的破碗里。

    一個人老是殺狗,狗看見他會嚇得渾身哆嗦,連最兇的狼狗都不例外。一個人老是吃蛇,他身上會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蛇一聞到他的氣味,立刻癱瘓,連逃都不敢逃。劉本一也是一樣,他的威風橫掃鄉里,所向披靡,已經形成了一種威望,一種震懾性的力量。人們一提起那個小名兒叫“胡鬧”(一不小心說出了堂叔的小名,恕我不敬)的劉本一,無不有些膽寒,有些色變。有的男人正打老婆,老婆說,你再厲害,我看你也厲害不過劉本一。男人聽到劉本一的名字,不由地愣了一下,就住了手。有的小孩子不聽話,哭鬧不止,以前當娘的都是用老馬虎嚇唬小孩子,說再哭我就把你喂老馬虎。自從劉本一當了干部,娘再嚇唬小孩子就換成了劉本一,說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交給劉本一,讓劉本一摔死你!我們一群小孩子,到村西的義地里去看死孩子,有人突發一聲喊:劉本一來了!我們嚇得趕緊向村里逃竄。通常我們怕的是鬼,劉本一并不是鬼,而是一個活人,可不知為什么,我們對劉本一比對鬼還要害怕。

    劉本一具有這樣震懾性的力量,對開展工作是有利的。鄉里有一個叫田馬莊的村莊,小偷比較多,老是有小偷在夜間出來偷莊稼,放大槍都嚇不住小偷。鄉里派劉本一去了,劉本一只端著膀子在村里轉了一下,一句話都沒說,就把小偷嚇住了。小偷們趕緊互相轉告,小心,劉本一來了,劉本一來了!在他們心目中,劉本一何止是一個管治安的治安員,簡直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果然,當天夜里再沒有小偷出動,莊稼地里平安無事。

    類似發生在田馬莊這樣的事情,我是聽別人說的。而發生在我們村的一件事情,卻是我的親聽親見親歷。1958年大煉鋼鐵初始,我們村有的人不愿把鐵家什交出來。當時大食堂已經成立,國家號召大煉鋼鐵。可我們村的土地里只有黃土,只有泥巴,沒有鐵礦石,煉鋼鐵拿什么煉呢?總不能拿人的大腿煉吧!辦法是有的。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要心里有了鋼,黃土也能變成鋼。把各家的鐵鍋、鐵盆、鐵鏊子,包括鍋鏟子、鐵火錐、鐵釘等集中起來,送到煉鐵爐里,不就可以煉成鐵塊子嘛。既然共產主義已經到來,既然不用各家各戶自己做飯吃了,還要那些鐵家什干什么!可有的人像是舍不得砸鍋,也舍不得把那些用出了感情的東西交出去,把東西東掖西藏。拿我們家來說吧,大姐舍不得把我們家的一只尚好的、洗臉用的鐵盆交出去,就把鐵盆扔到村西的水坑里去了。這時劉本一從鄉里回來了,在月光下的村子中央召開動員大會。這里不能不說到劉本一講話的聲音,他的嘴巴像是一只高音喇叭,而他碩大的頭顱像是一只與喇叭共鳴的音箱,他的聲音顯得特別洪亮。村里人評價說,劉本一講話跟吵大架一樣。是的,不是吵小架,是吵大架,他不會小聲講話,一開口就像吵大架。只要他一開口講話,全村的人聽得見,外村的人聽得見,似乎連聾子都聽得見。張飛在當陽橋大喝三聲,嚇死了曹將夏侯杰,喝退了曹操百萬雄兵。劉本一不必大喝,他只需講講話,村里人就乖乖地把應交的東西交了出來。我跟著母親,也在月亮地里聽劉本一講了話,至于劉本一講了什么,我一句都記不起來,只記得當時耳朵嗡嗡響,好像連耳膜都要被震破了。在劉本一講話期間,連一個說話的都沒有,在清冷的月光下,村民們像一塊塊沉默的石頭。

    連村里的普通村民都對劉本一害怕得噤若寒蟬,那么村里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對劉本一的害怕程度就可想而知。村里有一個地主分子,姓范,名字叫范鶴樓。長江邊兒有一座著名的黃鶴樓,他的名字叫范鶴樓。姓范的范仲淹寫過《岳陽樓記》,范鶴樓也愛寫幾句詩。在一本我爺爺拿回家的唱書某頁的天頭,我讀到過范鶴樓寫的一首詩,因詩通俗易懂,我至今還記得:春游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詠白雪詩。說到這里,我得先說說我爺爺。我爺爺可是一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在于他愛聽唱書,也就是愛聽故事。一個莊稼人,好好種地就是了,可我爺爺不愛種地,卻酷愛聽故事。如果是一頓美食、一個故事,讓他選其一,他一定會選聽故事。如果是一個美女和一個動人的故事讓他選呢,他還是會選擇聽故事。好多人是吸煙上癮或喝酒上癮,我爺爺是聽故事上癮。拿劉本一和我爺爺作比,劉本一以力氣大聞名,我爺爺則是以愛聽故事聞名。我爺爺不識字,范鶴樓識字,他讓范鶴樓為他念唱書聽。書不是爺爺的,可能是范鶴樓的,或是別人的,爺爺聽了唱書還不夠,還把唱書帶回家里來了。他大概覺得,僅僅是聽唱書,總是有一些虛的感覺,而把唱書抓在手中,好像把故事也抓在手中了,他才覺得踏實。就是因為爺爺把書拿回家了,我才看到了范鶴樓寫在書頁上的詩。范鶴樓除了會念唱書,還會說評詞。他把唱書背下來了,背得抑揚頓挫,加上自己的表情和手勢,就變成了說評詞。爺爺除了愛聽范鶴樓念唱書,當然也愛聽范鶴樓說評詞,他覺得說評詞帶有表演性,也帶有藝術性,更好聽一些。秋后的一天,麥子種上了,莊稼人閑下來了,爺爺找到范鶴樓說,晚上說段評詞給大家聽吧!

    自從家里的成分被劃成地主后,范鶴樓被斗得經常膽戰心驚,再也沒說過評詞。他把我爺爺叫二哥,說,二哥,不敢哪!

    爺爺問他怕什么?

    范鶴樓說,萬一讓劉本一知道了,他不要了我的命才怪。

    爺爺以貧農的身份向范鶴樓打了保票,說不會的,劉本一是我的堂侄,他要是找你的茬兒,我跟他說一聲就是了。

    范鶴樓還是不敢答應。有一次村里批斗范鶴樓時,劉本一以手掌作刀,砍過范鶴樓的后脖梗子,一下子把范鶴樓砍得趴倒在地上,弄了個嘴啃泥。想起那次被砍,范鶴樓難免心有余悸,他說,劉本一可是厲害得很哪!

    爺爺“哎”了一聲說,山高不壓太陽,兒大不壓爹娘。他再厲害怎么著,長輩的話他還是要聽的。他要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就讓他爹罵他。

    范鶴樓低下了頭,不說話,他的頭微微有些搖。

    這時爺爺將了范鶴樓一軍,你不能這樣,貧下中農讓你出來說評詞,是看得起你,你不能在貧下中農面前推三阻四端架子。

    事情上升到了階級斗爭的高度,范鶴樓被將不過,勉強答應了爺爺的要求。

    范鶴樓說評詞是在一座古舊的大門樓子下面進行,那天晚上聽到敲小鐃鈸的聲響,我也去聽了一會兒。范鶴樓把一只長條板凳豎著斜立起來,一扇黃銅小鐃鈸吊在上方的一條板凳腿上,說一會兒評詞,就用一根竹筷子把小鐃鈸叮叮敲幾下。去聽評詞的多是像我爺爺那樣“敦”字輩的老頭兒,也有個別老太太,他們聽得都有些入迷,連自己的嘴巴何時咧開的都不知道。我爺爺瞇縫著眼,手拈長長的胡須,更是聽得如癡如醉,享受無比。我不喜歡聽范鶴樓說評詞,只喜歡聽他敲小鐃鈸。我也想把小鐃鈸敲幾下,我相信,要是讓我敲的話,一定比他敲得響。他老是捏著筷子不撒手,我沒得到敲擊的機會。至于范鶴樓講的是什么故事,我也沒記住,只記得他老是說到一個叫李元霸的人物,說李元霸手持兩把各四百斤重的鐵錘,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第一好漢。聽范鶴樓講李元霸,我想到的是劉本一,李元霸怎么了,他難道比我堂叔劉本一的力氣還大嗎!

    范鶴樓只在大門樓子下面說了兩回評詞,第三回“且聽下回分解”還沒來得及分解,就被劉本一知道了。他給范鶴樓安的罪名是“二流子”,去范鶴樓家把“二流子”捆起來,就把“二流子”抓走了,送到鄉里去了。范鶴樓被越送越高,越送越遠,最后就被送到新疆的勞改農場勞動改造去了。據說范鶴樓到新疆勞改農場后就沒了音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范鶴樓生有一個兒子、三個閨女。他兒子小時候揪馬尾玩,被馬的后蹄踢到肚子,踢飛了,踢死了。他的三個閨女先后嫁人。至此,范鶴樓一家在劉樓村徹底消失,村里找不到他們家的房子,地里找不到他們家的墳。我敢說,要不是我在這篇小說里提到差點成了詩人的范鶴樓,現在村里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他曾在劉樓村存在過。

    因我爺爺不愛種地,不善持家,也曾被村里對爺爺不友好的人譏諷為“二流子”。這“二流子”不是那“二流子”,爺爺沒有因“二流子”而獲罪,更沒有因“二流子”被流放。不過,爺爺對范鶴樓一直心懷愧疚。爺爺后來把范鶴樓稱為“范先生”,他反省說,要不是他逼著范先生出來說評詞,范先生就不會被抓走,說不定能平安地度過后半生。都是他害了范先生。爺爺一輩子不能釋懷的事情很少,對范先生的愧疚,讓他在臨死前都不能釋懷。

    劉本一怎么樣呢,他是不是一直手握鋼槍叱咤風云呢?沒有,他很快就被人拉下了臺。俗話說“英雄氣短”,劉本一算不上什么英雄,只是力氣大一些而已,要說氣短,他是力氣大氣短,他的一口盛氣只維持了七八年,就撤了氣。一個人的角色說轉換也快,他以前是斗人的,打人的,很快就轉換成被人斗,被人打。在1959年初春的挖河工地上,天上下著雨夾雪,地上都是冰碴子。民工們白天“大干苦干拼命干,為了共產主義早實現”,晚上還要參加批斗會。批斗誰呢?其中一個批斗對象就是劉本一。我母親當過縣里的勞動模范,她也參與了挖河,并目睹了批斗劉本一的場面。母親說,那種嚇死人的批斗會,她根本不敢上前,遠遠地在一邊站著,都嚇得心里打哆嗦。說是批斗會,其實就是打人會。一聲“把劉本一拉上來”,人們就像瘋了一樣,二話不說,就嗷嗷叫著沖上去,對劉本一拳打腳踢起來。參加批斗劉本一的民工,不只是我們村的人,更多的是外村的人。不知劉本一怎么引發那么大的民憤,一百只腳往劉本一身上踢,一千只手往劉本一臉上抽,好像誰踢不到,抽不到,就不能平憤,不能解恨。

    別忘了,劉本一可是一位外號叫做“推倒山”的大力士,要是他能站起來反擊,一個人打倒一大片不成問題,沖出包圍圈也不成問題。范鶴樓口中的蓋世英豪李元霸,不就是一個人面對百萬雄兵,殺得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嘛!可是不行啊,虎落平陽變成狗,劉本一一變成被批斗的對象,就跟階級斗爭掛上了鉤,就跟階級敵人差不多,他哪里敢有半點兒反抗呢!這樣說起來,他還不如一條狗,當一條狗被多條狗撕咬的時候,狗出于保護自己的本能和本性,一定會對別的狗以嘴還嘴,以牙還牙。而劉本一作為一個人就不行,他徒有一身的力氣,一點兒都不敢使用,只能是雙手捂頭,顧頭不顧腚地任人痛揍。

    有的人大概對劉本一恨之入骨,欲把劉本一置于死地而后快。有的人也許對劉本一并沒有多大仇恨,他們也想渾水摸魚,把劉本一“這條魚”整死。他們把鞋脫下來了,以鞋底子做武器,往劉本一身上抽。人比動物的高明之處,在于人會借力,從石頭、棍棒、刀子、火槍等那里都能借來力量。鞋底子當然也是人們可借用的力量之一,用鞋底子抽劉本一,比單純用巴掌抽劉本一得力多了。這還不夠,鞋底子的面積有了,但壓力和壓強都不夠。打人的人還有更高明的辦法,他們在鞋臉子下面的空檔處塞進了一塊磚頭,或一塊砂礓頭子。這種辦法叫綿里藏針,也叫柔中寓剛,這樣一弄就厲害了,差不多等于在用磚頭或砂礓頭子在擊打劉本一,既增加了擊打的硬度,也增加了擊打的強度。

    加了暗器的鞋底子擊打在劉本一身上時,他馬上感覺出來了,暗暗叫了一聲“不好”,意識到有人在暗算他。這樣的暗器如果連續擊中他的頭部,恐怕也能把他的頭擊打開瓢,跟挨了被稱為“炸子兒”的槍子差不多。劉本一上有父母,家有老婆孩子,他可不想死。他慫了,禁不住喊叫起來:饒命啊,饒命啊!

    我們村挖河民工隊的隊長叫劉本生,他也是我的堂叔。劉本生也看出有些人的鞋臉子下面暗藏的玄機,看出了那些人動了殺機,欲把劉本一打死。他大概不想眼看著同宗族的堂弟被人家活活打死,他說,大家別這樣,別這樣,不能把人往死里打,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吧!他伸展著雙手,像是對打人者有所阻攔,對身處險境的劉本一有所保護。

    墻倒眾人推。在劉本一即將被眾人推倒之際,有人幫他說話是難得的,他像落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的漂浮物一樣,說,大哥,快救救我,救救我!喊著,伸著頭往劉本生的懷里拱。

    打人也是一種激情,激情一旦涌上來,想遏止也難。劉本生彎腰護住了劉本一的頭,打人者打不到劉本一的頭,就打在了劉本生身上。劉本生受疼不過,拼命大叫了一聲,別打了,我又沒犯錯誤,你們打我干什么!

    劉本一在鄉里干得正橫槍躍馬、春風得意,怎么突然間就被人拉下了馬呢?怎么就成了壞分子呢?就淪為被批斗的對象呢?個中原因我不是很清楚。問過大姐、二姐,她們說得也不是很具體,她們的判斷也是“可能是”。歸納起來,共同的看法是說劉本一打人太多了,奸污婦女太多了,做人做事過于惡道,得罪人太多了。結論是,劉本一占便宜占在他的一身力氣上,吃虧也是吃在他的一身力氣上。人嘛,有所得必有所失,有占便宜的時候,也有吃虧的時候。

    劉本一打人的事就不必說了,他打人打在明面上,不管是他打折了人家的腿,還是打斷了人家的腰,人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而他奸污婦女的事都是在背地里進行,奸完了提上褲子走人,跟無事人差不多,人們很難說得清。倒是聽我母親跟我講過,他在臺上整人時,有的男人把自己的女人獻出來,對他施行過美人計。對于美人計,他明知是計,卻順水劃槳,從不拒絕。他看到一些美人,人家并沒有對他施美人計,他也愿意打人家的主意。那些美人懾于他超人的力氣和強大的威力,被他一捏就有些發軟,也不敢拒絕他。有道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他看到窩邊的草好也想吃。我有一個堂嬸子,是從小當童養媳長大的。堂嬸子思想積極,會說幾句跟形勢的話,鄉里重點培養過她,她也到鄉里工作過一段時間。有時在鄉政府開完會,堂嬸子和劉本一一道回村。半道的路邊埋有一座新墳,墳里埋的是剛剛被槍斃的人。二人走到墳旁邊,劉本一故意嚇唬堂嬸子,喊聲“不好了,鬼出來了!”拔腿就跑。堂嬸子冷不防,被嚇得大驚失色,也跟著跑。劉本一跑了一陣不跑了,站下來等堂嬸子。等堂嬸子走到跟前,他嬉皮笑臉地對堂嬸子說,有我呢,你不用害怕。我是“一桿槍戰曹兵無人阻擋”,連鬼看見我都嚇得吱哇亂叫。

    堂嬸子的丈夫比劉本一小,堂嬸子把劉本一叫“二哥”,說,二哥,你不能嚇唬我。

    按我們那里的規矩,當弟弟的可以和嫂子開玩笑,在嫂子身上摸一把揪一下都沒關系,當嫂子的都不許生氣。而當哥的和弟媳就不一樣了,二者都要自重,要保持一定距離。堂嬸子叫了劉本一“二哥”,意在提醒當哥的要注意了,要保持距離。雖說劉本一只是堂哥,堂嬸子只是堂弟媳,但畢竟沒有出五服,大伯子哥和弟媳之間的規矩還是應當遵守的。可劉本一不守規矩,他對堂嬸子說,我是跟你亂著玩兒呢!說著,又是胡擼堂嬸子的頭,又是拽堂嬸子的頭發辮子。這還不算,又往前走時,他竟然從堂嬸子背后,用雙臂一下子扣住堂嬸子的脖子,爬在堂嬸子背上。他叫了堂嬸子的大名,說,我試試你能不能背得動我!

    劉本一那么大的身量,那么重的重量,堂嬸子哪里禁得動他呢!堂嬸子生氣了,叫了劉本一的名字,讓劉本一松手、下來!

    劉本一沒有松手,他往上一躥,往前一使勁,就把堂嬸子壓倒在地。幸虧是在路上,幸虧不遠處正有人朝這邊走過來,不然的話,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呢!

    倘若不是劉本一對堂嬸子心懷不軌,說不定堂嬸子會一直積極下去,會當上鄉里的婦女干部。劉本一在半路上對堂嬸子動手動腳,使堂嬸子有些害怕,也有些灰心。她想,山難改,性難移,人當了干部,不一定就能學好。有的人當了干部,不但沒有變好,反而更壞了,比不當干部危害性還大,危害的范圍還廣。劉本一就是這樣的人。從那以后,堂嬸子稱病在家,再也不去鄉里參加任何活動。

    堂嬸子跟我母親走得很近,有什么秘密話都愿意跟我母親說。堂嬸子把上述這些細節跟我母親講了,我母親又跟我講了,我才把這些細節寫進了小說里,才使小說顯得比較充實。

    劉本一的地位一落千丈,重新回到了原點。干部不能當了,他一身的力氣還存在著。那些過剩的力氣往哪里使呢?怎么繼續發揮作用呢?這個問題我先不回答,我給朋友們三分鐘時間,想讓朋友們猜一猜。一、二、三,三分鐘過了,朋友們猜不到吧?我告訴你們吧,劉本一回到村里也沒閑著,他的力氣大都用在偷盜上了,好玩兒吧!

    在夏收和秋收季節,到了后半夜,他就出動了。他像是夜行動物,或像一個獨行俠,隨黑潛入夜,如入無人之境。出動時,他腰間扎一根被稱為“大帶子”的黑色腰帶,很少穿多余的衣服。貓不穿鞋,老虎不穿鞋,劉本一夜間出動時,一般也不穿鞋,他的腳直接踩在地面上,就可以避免鞋底和地面摩擦發出聲音來。我在前面說過,劉本一腿上長毛,腳指頭也長毛,跟武俠小說里所說的飛毛腿差不多。他“飛”起來嗖嗖嗖,一道黑影一閃,眨眼就不見了。他外出偷盜時不挑擔子,也不拿筐子,只往肩上搭一條麻袋就夠了。說起來,劉本一稱不上是大盜,只能算是小偷。因為他從不搶銀行,也不偷別人的錢財,只是偷糧食而已。不過偷起糧食來,讓他臨時從地里扒紅薯,或者鉆進棒子地里掰棒子,他是不干的。等人家把紅薯扒出來,堆成一堆,或者把豆子打好了,堆在場院里,他再往麻袋里裝也不遲。

    有朋友問了,他這么干,就不怕別人發現他嗎?就不怕別人抓住他嗎?須知農村人整起小偷來是很厲害的,卸掉胳膊打斷腿的事不是沒發生過。劉本一才不怕呢,他對自己的力氣充滿自信。有人是藝高人膽大,他是力氣大人膽大。他把別人都比成老鼠,卻把自己比成貓。在他看來,老鼠算什么呢,恐怕一百只老鼠加起來,也斗不過一只貓吧。

    他夜里去北莊偷紅薯,把紅薯裝了半麻袋,背起來剛走,被兩個看秋的人發現了。他們發一聲喊,一起向劉本一追去,一個人抓住了劉本一的胳膊,另一個人抱住了劉本一裝紅薯的麻袋。劉本一不慌不忙,左邊一肘子,右邊一腳,就把兩個人打倒了。兩個人在地上尚未爬起,劉本一已揚長而去。

    劉本一去西莊的場院里偷豆子,他也是把顆粒飽滿的黃豆裝了半麻袋,背起來剛走出場院,就被看場院的人發現了。看場院的人多一些,有四個,個個都是青壯男人。他們沖上去,迅速把負重的小偷包圍起來,要來個人贓俱獲。劉本一的威猛無敵再次表現出來,他把半麻袋黃豆當成流星錘一樣的武器,誰敢上前,他就用武器錘誰。結果,一個被錘到了頭,頓時暈頭轉向,另一個被錘到了腰,整個人被錘得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其他兩個人見狀,知道遇見了李元霸一樣的厲害角色,再也不敢戀戰,眼睜睜看著賊人把黃豆背走。

    朋友們可能注意到了,劉本一所偷的都是外莊的糧食,而不是我們村的糧食。村里人估計,因為本村的人都認識他,他不想讓本村的人認出來,就只偷外莊的糧食。這說明,即使是當小偷的人,也是要面子的。

    劉本一這么干,使他們家的日子比別人家好過許多。有的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孩子餓得黃皮癟瘦。他們家呢,除了吃不完的糧食,有時還到集上割豬肉割羊肉吃,幾個孩子都吃得肥頭大耳。除了吃得比別人家好,他們家還扒掉了三間破舊的草房,翻蓋了四間外包青(外面是青磚,里面是土坯)、瓦剪邊(房頂半坡瓦)的新房。不用說,他把一部分偷來的糧食換成了錢,買了磚、瓦、梁、檁等建筑材料,才蓋了新房。

    村里人,包括村干部,大都知道劉本一家的糧食和錢來路不正,但大家憷于他巨大的力氣,都不敢惹他,對他有些無可奈何。

    另外,劉本一弟兄五人,除了劉本一是個大力士,其他四人身體都不弱,加起來被稱為“五虎將”。家有“五虎將”,在鄉下足可以稱霸一方,別人誰敢在“老虎頭”上蹭癢呢!

    劉本一家的日子過得這樣紅火,這樣顯眼,連他的親兄弟們都對他有些眼氣。還有,劉本一老是偷人家的東西,他們是知道的,也讓他們覺得有失光彩。也許老大和老三、老四商量過,決定在適當時候把老二教訓一下。一天下午,我正在我們家院子里玩,忽聽得南邊大堂屋那里傳來吵大架的聲音,馬上和二姐跑過去看熱鬧。大堂屋原是一戶地主家的房子,“土改”時被村里沒收后,做過掃盲班的學校,做過會議室,也做過生產隊的倉庫。我們跑過去一看,見劉本一弟兄四人正在那里吵大架,打大架。我們聽不明白他們為啥吵,為啥打,反正他們干起來了。也許他們不需要什么理由,想干就干一架。大堂屋里當時沒放什么東西,四間高大的屋子顯得空蕩蕩的。老五到外地當兵去了,是老大和老三、老四聯合起來,跟老二一個人打大架。他們一齊上去,有人勒住老二的脖子,有人抱住老二的后腰,有人拽住老二的胳膊,企圖把老二掀翻。然而,老二左沖又突,又蹦又跳,三個人卻不能把老二撂倒。他們在打大架的同時,一直在吵大架。他們吵得昏天黑地,聲音真是大啊,在回聲很大的大堂屋里,他們喊叫的聲音像滾雷一樣撞來撞去,幾乎能把房頂撞破。他們的架打得真是大啊,真是嚇死人啊!我們看電影時看過戰斗片,那些片子戰斗得再激烈,都比不上他們打大架激烈。我和二姐,還有一些小孩子,都嚇得有些哆嗦,哆嗦得心瓜子似乎都快要掉出來。

    眼看“三英”一樣的三兄弟制服不了一個劉本一,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老三才使出了一個狠招兒,亮出了他的殺手锏,他的一根食指一下子從內壁摳住了老二的腮幫子。老三是個鐵匠,經常打鐵,使他全身的力量不斷往手上集中,久而久之,他的手似乎也變成了鐵,手像鐵鉗子,手指頭像鍘釘。這一招兒類似牽牛牽住了牛鼻子,如果劉本一再不老實,再掙扎,老三就會把他的腮幫子撕裂,撕叉,從嘴叉子那里一直叉到耳門那里,使老二的腮幫子變成招風的腮幫子,使老二的大嘴叉子變成喝稀飯露豆子的嘴叉子。再厲害的人也有薄弱環節,劉本一包在牙齒外面的腮幫子,就是他的薄弱環節。當老三的手指,繞過老二的牙齒,摳住老二的腮幫子時,老二感覺到了老三的惡毒,他真想一口咬住老三的手指,把老三的手指嚼嚼當脆骨吃。可他的嘴張了好幾下,都咬不到老三的手指。就在他的牙齒找老三手指的工夫,三人終于把他撂倒了,把他猛揍了一頓。揍完他之后,三兄弟就走了,很快就走了,走得一個不剩。

    三兄弟把老二揍得不輕,過了一會兒,老二才從地上爬起來。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劉本一似乎又成了一條漢子,又開始大喊大叫起來。他腮幫子一側的內壁一定是被老三摳破了,嘴角兒流出了鮮血。他一邊往地上吐著血,一邊仍在大叫。他對自己的評價升級,把自己說成是“鐵貓”,他說:你們三個打我一個,算什么玩意兒。你們一百個老鼠,也吃不了我一個鐵貓!

    人都得生病,都得死,“鐵貓”也得死。劉本一死得很早,在壯年時代就死了。他的病是胃出血,大口大口噴過幾次血之后,人就不行了。

    劉本一死后,我們村兒再也沒出過像劉本一那樣的大力士,以后也許永遠都不會出那樣的大力士了。

    劉慶邦,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現為中國煤礦作協主席、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十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作品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等。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等。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五十三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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