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維德詩歌在中國的傳播與出版
奧維德是古羅馬黃金時代與維吉爾、賀拉斯齊名的三大詩人之一。他一生著作等身,在其生前的古羅馬就已經確立經典地位。在西方奧維德作品的抄本、注本、譯本和研究專著多得完全可以用浩如煙海來形容。相較于西方對他的熱衷,中國對奧維德的譯介則要晚得多,成果也很不充分。本文對古羅馬詩歌的漢譯本進行了梳理,展現了古羅馬詩歌在中國的傳播進程和出版現狀。促進奧維德詩歌在中國的傳播已經刻不容緩。
在群星璀璨的古羅馬詩壇,維吉爾是史詩和田園詩巨擘,賀拉斯是直到今天仍備受技藝派詩人推崇的大師,盧克萊修以寫哲理詩見長,卡圖盧斯是古羅馬抒情詩的代表,普羅佩提烏斯以抒寫愛情詩著稱,提布盧斯善于描寫田園風光……然而,要是問彼特拉克、薄伽丘、喬叟、龍薩、莎士比亞、歌德等大詩人和眾多文藝復興大畫家受誰的影響最大,他們的答案只有一個:奧維德。
奧維德是古羅馬黃金時代最后一位大詩人和集大成者,維吉爾、賀拉斯之后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他一生著作等身,青年時代的《情詩集》《愛的藝術》《女人面妝》《愛的藥方》可以說集古羅馬愛情哀歌之大成,《女杰書簡》對歐美書信體虛構文學影響巨大。此后他轉入兩部鴻篇巨制《變形記》和《歲時記》的創作。《變形記》是奧維德最重要的作品,在近代的神話研究學興起之前,他的《變形記》幾乎是后世了解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唯一權威。《歲時記》則是古羅馬歷法文化的指南。正值創作巔峰之際,奧維德卻遭到時運女神的拋棄,他被羅馬皇帝屋大維放逐到黑海之濱的托密斯,在這個蠻族和羅馬帝國的交界地帶度過了人生最后的10年。他在這里寫下的《哀歌集》《黑海書簡》和《伊比斯》成為后世流放文學的原型。
如果說維吉爾是文以載道的詩人,那么奧維德就是天生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充沛的、毫不費力的想象力,無與倫比的創造力,高超的修辭技巧,使得奧維德的詩歌總能給人以活潑新鮮的感覺,賦予古老的神話傳說以新的生命。諾貝爾桂冠詩人布羅茨基曾由衷贊嘆,奧維德在《變形記》中的一些場景描繪幾乎實現了畫面和聲音、意義和語言的徹底合一,差點讓此后兩千年間的詩人“全都失業”。兩千年來,奧維德的作品一直是西方文學正典的核心部分。他的精致措辭受到古典主義者和新古典主義者的推崇,他的游戲性、顛覆性又受到現代主義者和后現代主義者的熱捧。他還為西方無數繪畫、雕塑、歌劇等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古希臘羅馬神話通過他的作品滲透到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在相當程度上塑造了今日西方的語言樣態和思維習慣。古典學者哈爾迪稱他為“西方整個古典時代最重要的詩人”。
奧維德的作品在生前就已經成為經典,文法學家經常引用他的詩歌作為權威材料。流傳下來的古代抄本多得不可計數,僅《變形記》就有400多種版本,直到如今校勘繁多的古代抄本對于西方學者而言仍是一個巨大的挑戰。譯本就更是多得數不勝數。據統計,僅1641年以前被譯為英文的古羅馬古典作品中,奧維德的英文本就多達74種,維吉爾的63種,兩者遠遠超過其他古羅馬詩人。這只是冰山之一角,如果再加上1641年以后的,還有德國、法國和意大利這三個西方古典學研究的重鎮,奧維德譯著的規模將更為驚人。關于他的校勘、注釋、評論和翻譯已經成為西方古典學的一門產業,多少西方古典學者為之窮盡一生的精力和學養。
相比西方對奧維德的熱衷,中國對他的譯介起步則要晚得多。國內對古羅馬詩人的介紹始于19世紀外國傳教士在中國創辦的現代出版機構,1857年《六合叢談》第四號的“羅馬詩人略說”首開先河。1928至1931年,鄭振鐸在當時銷量可觀的《小說月報》上連載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愛情故事和英雄故事,奧維德的作品,尤其是《變形記》成為這些故事的重要素材之一。
1929年戴望舒從法譯本將奧維德的《愛經》(又譯《愛的藝術》)譯成散文體的漢語。這是國內第一部翻譯成漢語的奧維德詩集,也是國內第一部漢譯的古羅馬詩集,它的歷史價值是不言而喻的。戴望舒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被譽為現代派詩壇領袖,他的譯文語言精雕細琢,委婉細膩曉暢,給人以唯美的藝術享受。美中不足的是,它轉譯自拉法對照本,這個版本的拉丁文本校勘存在著很多問題,可靠度上難免有所欠缺。這部《愛經》1929年由上海水沫書店初版,1932年現代書局再版。歷經半個世紀封塵后,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再度迸發自己的生命力,有漓江出版社1988年“犀牛叢書”版,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岳麓書社1994年舊譯重刊版,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初版、2001年修訂版,哈爾濱出版社2004年版,中國婦女出版社2004年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名為《愛的藝術》版,遼寧教育出版社2011年名為《羅馬愛經》版,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名為《愛的藝術》版等等,不勝枚舉,成為奧維德作品中流傳最廣、再版次數最多的漢譯本。
1958年楊周翰依據洛布拉英雙語版翻譯的奧維德《變形記》出版。楊周翰是翻譯大家,除了奧維德的《變形記》外,他還將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和賀拉斯的《詩藝》譯成漢語,為國人開拓性地帶來古羅馬黃金時代三大詩人最重要的作品,可謂功績斐然。楊周翰的譯文一貫選用散文體,這部《變形記》也不例外,文字古雅典重,極具可讀性。遺憾的是,就如他本人在序言最后所聲明的,他的譯本只有原著五分之三的內容,并不是完整的譯本。這部譯著195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幾次重印再版,此外還有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光明日報出版社2001年修訂版、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
1992年出版了南星譯自英文版的《女杰書簡》。南星熟諳西方文學,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是成名詩人,他的譯文采用詩體,句句有對稱,層巒疊嶂朗朗上口,很有古典詩詞的味道,文采飛揚。只是南星的譯文翻譯年代較早,譯名沒有對照,令今天的讀者頗有距離感。此外在格律和措辭方面歸化過度,準確度上難免有所損失。這部譯作1992年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初版,2011年吉林出版集團再版。
200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飛白的《古羅馬詩選》。詩選選譯了12位古羅馬詩人的代表作品,并附上這12位詩人的生平、作品和藝術特點的評介,加上前言和導論,整部作品可以視為一部古羅馬詩歌簡史。飛白的譯文采用詩體,直接譯自拉丁語,有相當的藝術性。不過關于奧維德,飛白只選譯了8頁《愛的藝術》、2頁《愛的醫治》和12頁《變形記》,篇幅有限,難以展現作品的整體風貌。
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王煥生的《古羅馬文學史》,其中關于奧維德的20多頁的敘述是不可多得的奧維德研究成果。王煥生是國內古羅馬文學史研究和翻譯領域最重要的學者,他的文學史介紹全面,梳理詳盡,持論公允開明,充滿啟發性,在目前國內奧維德研究極為稀缺的情況下,其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這部作品200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2008年中央編輯出版社再版。
此外,國內奧維德的漢譯本還有茅盾選譯的《擬情書》(又譯《女杰書簡》,刊于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第七、九、十冊,1935至1936年出版),繆朗山選譯的《變形記》(收錄于2011年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繆朗山文集》),黃建華、黃迅余的《羅馬愛經》(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名為《愛經》版、北京出版社2004年名為《情愛錄》版、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楊明的《愛的藝術》(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曹元勇的《愛經全書》(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版、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寒川子的《愛的藝術》(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林蔚真的《愛經》(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等。自1929年第一部詩集問世以來,奧維德的漢譯主要都聚焦于《愛的藝術》,漢譯本大都轉譯自英文或其他語言,國內一直未出現一部有規模的奧維德作品選,更沒有全集,這與詩人的歷史地位是極不相稱的。
2018年底,隨著李永毅翻譯的奧維德詩全集第一部《哀歌集·黑海書簡·伊比斯》的問世,這個局面終于得以改變。這是西方文學史上第一次成系列的以流放生活為題材的詩歌作品,成為后世流放文學的原型。李永毅是近十年來國內古羅馬詩歌譯介和研究領域貢獻最大的譯者和學者之一,先后翻譯出版了《卡圖盧斯〈歌集〉》(2008年)、《賀拉斯詩選》(2015年)和《賀拉斯詩全集》(2017年)。其中《賀拉斯詩全集》2018年榮獲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是國內第一部獲此殊榮的古羅馬詩歌譯著。李永毅本人也是詩人,他的譯文全部采用詩體,直接譯自拉丁文,拉中對照,語言嚴謹曉暢,用詞準確,富有藝術性,可讀性很強。此外他的譯文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每首詩都加了大量譯注,融合了歐美學術界數百年的研究成果,盡力還原歷史語境,充分體現“深度翻譯”的理念。李永毅的上述譯著全部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奧維德曾在《變形記》的最后說道:“我的作品完成了。任憑朱庇特的怒氣,任憑刀、火,任憑時光的蠶食,都不能毀滅我的作品。時光只能消毀我的肉身,死期愿意來就請它來吧,來終結我這飄搖的壽命。但是我的精萃部分卻是不朽的,它將與日月同壽;我的聲名也將永不磨滅。”
奧維德做到了,在莎士比亞、喬伊斯、艾略特、龐德、曼德爾施塔姆等人的作品中,這位偉大的古羅馬詩人經歷著在西方文學中的重生,西方關于他的翻譯研究已經有兩千年歷史,蔚為大觀。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在奧維德翻譯和研究方面的薄弱零散,成果也很不充分,這對于中文世界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促進奧維德詩歌在中國的傳播已經刻不容緩。我們期待出現更多更優秀的漢譯本,為我們跨越時間的鴻溝,讓他再次在中國的異國文化中延續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