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楫寶小說近作:從“傳奇”到“志人”
陳楫寶是個有故事的人。干過財經記者,寫過財經類的暢銷書,但他最重要的人生經歷是在商場打過滾兒。陳楫寶說:“商場就是生死場。”還說:“現實永遠比小說更精彩更殘酷。”現在他又說:“我要寫純文學。”這聽起來有點兒滑稽,好像一個上過刀山、下過火海之人,突然厭倦了江湖的刀光劍影,而要躲進山林,了其殘生似的。但從他近期頻見于期刊的幾部小說來看,卻又不像是“避秦時亂”的山水田園派。莫非他只是吸了一口“純文學”的“毒”,就此染上了“純文學”的“癮”?
以生命體驗為基礎的文學創作,從深切的生命體悟中尋求相應的形式,從獨特的人生體驗中培植出語言的禾苗。這與市場導向的寫作——對自我進行放逐,對審美慣性、文字慣性、主題慣性予以招安——是很不同的。它憑著“死磕不放”的個人主義信念,誓死捍衛個人自由的疆土。那么,作為一個曾經的市場導向作家,陳楫寶又將如何轉向?
早在2013年,陳楫寶就已經做了嘗試。但不知何故,當時只是蹚了一下水便抽身而返了。直至4年以后,陳楫寶在魯迅文學院高研班讀了半年時光,從此深陷“純文學”之河而無法自拔了。
若說對騷動的靈魂加以撫慰,對狂躁的心性予以安頓,做文學、寫小說確乎是一劑良方。照西方基督教的說法,末日審判終將來臨,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必要好好思考結尾的意義。于是我們感到,在這條線性的、干癟的、機械的時間軸里,人是多么渺小、無助而孤獨。如何才能超越貧瘠的現實,擁抱豐富和遼闊呢?想來,若是上帝沒有賦予人類想象和虛構的能力,人生的意義又將從何說起?
敘事,無論是歷史敘事還是文學敘事,對于碎裂的現實世界都是一次重組,對于時空的牢籠都是一次越獄。在對干巴巴的現實經驗重新編碼的過程中,敘事者終于消解了“人終有一死”投射給我們的焦慮。在陳楫寶并不算多的幾部小說里,前后卻發生了很大的差異。早先的中篇小說《我想帶你去溫哥華》,不妨視作他從原先的寫作路徑,向傳統文學寫作路徑的過渡。然而不管是結構、走勢,還是主題、意象,這部小說都殘余著原初的痕跡。好在作者厚實的人生閱歷,為小說賦予了鋼鐵般的堅硬質地,而小說也自此從輕浮的云霧中沉降下來。
在《我想帶你去溫哥華》,以及其姊妹篇《漫長的告別》中多次出現的意象,在陳楫寶后來的小說中越發罕見了。它們包括西南政壇大地震、投資移民、當代鴻門宴、夜總會、變幻莫測的股市、匪夷所思的操盤行為,以及那個永恒的主題——愛恨情仇。它們散布于小說的各個角落,固然昭示了小說強烈的“當代性”,但同時也彰顯了故事的“傳奇性”。在相關的筆觸中,文字的瞳孔是放大的,從中放射出來的光是驚詫的。它們傳導給讀者肌肉與神經上的震顫,卻不對讀者施加靈魂和人類學意義上的感動。只有步步為營、夕惕若厲的讀者,才可免于誤闖感官的王國,免于霓虹燈的眩惑。
但若止于感官的刺激、力比多的泄漏,小說也就無足可道了。是作者自身豐厚的人生經驗,拯救了文本的縹緲。我不知在該作中,作者調用了多少成分的個人經歷和生命體驗,但從諸多細節來看,其中確乎飽蘸了敘事者深切的苦痛。單以小說中關于“我”在商場上的摸爬滾打描寫為例,便可見其一斑。而小說最后的“我”,與小縣城出租車司機的交流對話,以及對著“她”的保時捷卡宴座駕默默道別的情形,更是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這個中篇中,莫奈與梵高代表著“我”和“她”共同的審美品位。莫奈與梵高對于繪畫風格最具革命意義的實驗在于懸置輪廓線和陰影的重要性,而突出光、影、色彩的地位。由是觀之,莫奈與梵高,或者他們的代表畫作《日出·印象》《向日葵》,可以揭示小說的基調:熱情、濃烈、奔放、悲苦。我們以為這便是作者的基調,不料在經歷了《漫長的告別》后,作者搖身一變,全然改換成了另一副面孔。
有一種寫作者,總是忍不住調用自身的經歷,而疏于從身外的世界汲取養分。但他們殊不知,經歷再豐富,也有素材枯竭之時。習于自傳性的寫作者,其所操持的寫作手段,幾乎是塌方式的:礦藏耗盡,寫作亦將隨之終止。從敘述焦點和主體的轉換上看,陳楫寶大約已經預感到了早先寫作必然的危機。于是他把筆頭從“我”調轉到了“他/她”身上。也即是說,陳楫寶開始關注“我”以外的“他者”了。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我”是有盡的,“他/她”是無窮的;從“第一人稱”轉向“第三人稱”,本身就有著革命性的意義,因此他后來的文本,較之從前便迥乎不同了。
對小說本體認知的革新,同樣顛覆了陳楫寶的藝術審美趣味。因此在近來的小說里,他有意地摒除了“傳奇”“志怪”的偏癖,而專注于對人性的開掘。在《城南姑娘》或《你好,北京姑娘》里,目之所見,皆為溫和的日常。每一個名詞,都被賦予了合宜的轉喻功能;每一個動詞,都獲得了一桿進洞的利索勁兒。
《城南姑娘》是陳楫寶從“傳奇”向“志人”過渡的典型案例,盡管它在結構和規模的改變上,或許有些保守。不過鑒于書寫對象特別明朗、特別陽光的性格,文本也有了跳脫的節奏。這固然是一場意外、一個驚喜,但其背后卻可見出作者煉材上的巧思。確實,穎——這個大方、熱情、古靈精怪的“倍兒爽”姑娘——對于一個居無定所、命途偃蹇的北漂族來說,是充滿魅惑的。而這樣的個性、關系和遭際,在如北京城般龐大的都市里,卻有著存在意義。
要說轉身幅度之大,就不得不提《西單大雜院》了。此作想必是陳楫寶充分意識到“空間”對于小說意義的作品,亦可視作作者對小說本體認知迭代更新的表現。小說是敘事的藝術,其生命在于時間。賦予流體一般四處漫漶的小說以怎樣的空間,乃是小說成型穩固的重要手段。由三篇人物小傳合成的短篇小說《西單大雜院》,在時間的河流中終于如愿凝成了一個寓言、一個象征。因為面對莊嚴而沉默的歷史,無論是清朝皇族后裔、中央戲劇學院教師,還是下崗工人、北漂者,他們的進進出出、騰挪跳躍,最終都將沒入湍急的時間洪流。它們留給后世之人的,只是一道一閃而過的時代折光罷了。
如此看來,經歷了兩次轉向的陳楫寶,對寫作、對人、對時空的意義都有了更深的認識。而這一認識,也必將推動他的寫作走向更深廣的時空。
(作者為魯迅文學院北師大研究生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