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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5期|馬金蓮:父親的雪(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5期 | 馬金蓮  2019年05月08日09:07
    關(guān)鍵詞:馬金蓮 父親的雪

    記憶里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場雪。

    雪花變換著姿態(tài)在半空肆意舞蹈,舞出世上最好看最難模仿的舞姿,然后,無聲無息地落到地面上。路旁的白楊樹肯定在我們不留意的時候,將身子一再蜷縮,打出一個個無聲的寒戰(zhàn)。在大冷的寒冬,它們才是最貧窮的,連件御寒的衣衫也沒有。那些蔥綠了一個夏天的葉片,一到冬天就紛紛逃離枝頭,叛離樹身。大樹沒有長腿,無法走路,也就無法躲到可以避寒的地方。在漫天的落雪里,道旁的白楊,尤其顯得孤零,苦寒。它們的身影,使得漫天的風雪顯得更無情更寒冷了。一切都是被遺忘的,無人想起的。

    一年四季忙活的農(nóng)人們,趁著這場大雪能歇緩幾天了。在嚴冬里,捂在土炕上歇息,真的是一件最最舒服最最幸福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們這里的人連一天也不能閑下來的。春天耕種,乏牛乏驢在鞭子驅(qū)趕下把每一個山頭山洼山脊梁兒走遍。它們身后拖著沉重的犁鏵,最后跟著扶犁的男人。男人后面,是衣衫襤褸的女人,女人們小心地把各色種子撒進身下的土地。她們總是趁人不備,將糧食塞進自己的大口。她們饑餓的大口,簡直要把盛糧食的木升子吞下去。大家的眼睛是貪婪的,更是饑餓的。隊長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卻是大傷腦筋,甚至傷透了腦筋。各種各樣的,人的腦子能想出來的法子都用上了,還是無法有效制止大伙偷咽種子的舉動。在眾多方法里,最毒辣的一招,是把人的尿尿拌在種子里。隊長將他家一夜的尿尿接在一個大木桶里,晨色朦朧中,將那桶尿水當著大伙的面嘩地倒進糧食里,攪拌幾下,才開始種。黃乎乎的尿水,看得人直泛惡心。大家暗暗咒罵隊長那個肥婆娘。這么駭人的主意,除了他那個婆娘,誰還想得出來呢。然而,耕種一會,日頭冒花子的時節(jié),腸胃終于禁不住糧食的誘惑了,有人悄悄把糧食灌進嘴里,忍著惡心吞下去。撒種的女人一個個這樣干了。大家干脆放開了,粗礪的手掌將糧食狠命搓搓,似乎這樣就干凈了,沒有尿臊味了。同時議論幾句隊長的肥女人,那個讓大家嘗她尿尿的女人,這會子肯定在吃早飯。她干的當然是最輕的活計,在伙房當炊事員。隊上最輕省最有油水的活計就是隊長,保管員,飼養(yǎng)員,炊事員。

    本來我母親還準備在王家多住些日子,她想等我和哥哥稍微大一些了再走。她的三個娃娃確實太小。大姐十一,哥哥八歲,我是她生在王家的最小的女兒,剛好五歲。我五歲的這個年頭,母親還在王家垴勞動。偷吃拌有尿尿的糧食的女人群里就有我的母親。那個高個子,顯得單瘦的女人。母親是個喜歡熱鬧的女人,她的嘴一刻也不愿意停止,總是在說話,和女人們說各種各樣的耍話。沒有了男人,母親還是愛說愛笑的樣子,本性一點沒改。女人中就有人議論,說這個女人肚量大得很,驚人哩,離了男人日子還在往下過。咋就沒見她垮下來。

    日子當然得往下過。母親回絕了那些不斷上門的媒婆,她說不跟人了,這輩子不出王家的門了。守著娃娃過呢。

    母親沒有守住她的諾言,很快就跟人了,并且離開了王家垴。

    種完麥子種豌豆,然后種胡麻種莜麥燕麥洋芋糜子蕎麥。等到把四下里的山頭全部種完,已經(jīng)是四月鋤草的時節(jié)了。夏季更是忙。收割的活計一直持續(xù)到深秋。碾場的事推遲到冬天。大家在雪窩子里抽出麥子,攤開在集體的大場上,老牛乏驢拖著碌碡,吱吱咯咯幾乎響到老歷年跟前去。過了農(nóng)歷年,又得動彈了,背糞。所有的農(nóng)家糞土都得由人力背送到各個山頭。一個冬天都別想消停了。我們盼望下雪,下大雪,大得能把世界淹沒的雪。大雪天隊長不會吹著哨子喊出工了出工了。下雪的天氣里,大人和娃娃都是自由的。

    我就是在這些自由的日子里去了趟母親家。是巴巴送我去的。巴巴要去他的丈人家,順便把我捎在毛驢的背上,毛驢的蹄子踏在雪上,咯吱咯吱響,響聲勻稱有力,像精心敲出的鼓點,好聽極了。巴巴是個愛說笑的人。剛上路時我們什么話也沒說。耳邊響徹著雪落的聲音,驢踏雪的聲音。巴巴在拼力打驢,只怕雪下厚了路面打滑。二娘的話一直在我心里翻騰。臨出門,二娘為我換下爛成線串串的衣褲,換上了賽賽的汗衫,褲子。賽賽明顯不高興,嘴巴噘得老高。若是平時,她肯定會沖過來,從我身上把衣裳奪去。今天沒有,今天我要去自己的母親家,二娘肯定早就對她講了,用帶著威脅的口吻說今天你得讓著阿舍子,惹哭了她回去給她娘說,若是她娘聽到啥閑話,我砸斷你的腿子。所以賽賽只是用眼睛看著我穿上她的汗衫,眼里的火苗在呼呼地躥,卻被她一再壓回去。賽賽眼睜睜看著我騎上驢,和她的父親出了門。

    賽賽一定也想出門的。她經(jīng)常會跟著二娘出門,到她的外奶奶家姨娘家去浪親戚。浪親戚真的是很好很幸福的事。賽賽每當跟她娘從外面回來,興沖沖的,不斷炫耀,說她吃到了白面做的飯,而且是長面,還吃到了饃饃,還有其他的好吃的。反正都是些平日根本無法吃到的稀罕物品。賽賽偶爾也會分一點給我。可是,二娘家的娃娃多得擠破頭,大家你哭我嚎,你爭我搶,分到每個人手里的,僅僅是只能用牙尖嘗一下的一點。深深的遺憾攫緊了我的心,要是我們的母親也在,領(lǐng)我們?nèi)プ约旱耐饽棠碳依耍菚嵌嗝磹芤獾氖隆8绺缭诓贿h處看著,他已經(jīng)是大娃娃了,不會擠到娃娃堆里來爭搶那一點稀罕東西。哥哥的神色落寞中透著沮喪。我知道他其實很饞的。他也想嘗嘗好吃的食物。他會和我一樣,想到我們的母親嗎?

    臨出門,二娘忽然拉住了我的手,二娘的手心潮乎乎的,我干燥的小手到了她的手里,覺得軟乎乎的,被這種軟和包裹著,就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感覺口干舌燥。我像一條游上旱灘的魚,想掙脫這綿乎乎的手心,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不敢。我清楚自己此去,并不是永遠留在母親身邊,而是像走親戚一樣,走走,浪浪。有一天,我還會回到這個家里,與二娘一家過日子。吃二娘掙來的飯菜,穿二娘縫的衣裳。所以我不能在臨走得罪二娘,我還會回來的,再說,因為這樣的事傷害她,我是不忍心的。二娘的臉上顯出巴結(jié)的意味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意味會面對著我。是我,而不是別人。真是太意外了。平時,二娘總是將笑臉,將笑意里蕩漾的巴結(jié)神色送給隊長會計炊事員飼養(yǎng)員他們一伙人。巴結(jié)他們,我們這樣小的娃娃也會,也知道那是些不能得罪的人。隊長掌管著一莊子人的生計大事。會計只要在我們勞動的工分本上稍做手腳,我們就會面臨很長一段日子的饑荒。二娘像眾多女人一樣,總夢想著有朝一日得到某個掌握大權(quán)的人的特別青睞。至少,她不敢將一張板著的臉對著人家。二娘只有回到家里,忽然就脾氣暴躁起來,不時找機會打某個娃娃一頓。二娘從來不打我和哥哥。其實這遠比打我們一頓叫人難受。打娃娃時節(jié)的二娘眼圈青黑著,臉色黃唧唧的,臉上的皮松松地垂著。她使勁的時候,那皮就一抖一抖地動。好像那不是一個女人的皮膚,而是糊在墻上的一片牛皮紙,年深日久,糨子干裂,色澤暗黃的牛皮紙就隨風抖動。二娘狠勁地掄開巴掌抽打某個娃娃。二娘的五個娃娃都挨過這種巴掌。娃娃沒命地哭,二娘忽然會停止巴掌,撲過去抱住娃娃顫抖的身子,有時候二娘自己也會哭起來。而每每這樣的時候,總是大家端著大小不等的碗吃飯的時候。二娘從伙房打來的飯永遠是稀湯糊糊。隊長的肥老婆做飯的情景我們站在遠處看過,在燒開的水鍋里,撒進一堆切好的洋芋塊,有野菜的話也撒進去,然后撒把面,燒開了,撒一大把鹽。一頓飯成了。大家拿著家具排隊,挨次打飯。二娘把我們的飯菜端在一個瓦盆里,回來就用木馬勺給大家舀。大人每人一大碗,娃娃一小碗,外加半碗。我們等不及湯水變涼,就稀溜溜地吞咽下肚。肚子里強壓的饑餓被喚醒了,急劇地折騰著腸胃。喝完湯,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狠不能連吃飯的家具也吞咽下去。稍一停頓,大家不約而同奔向瓦盆。盛過飯的瓦盆還靜靜躺在那兒。有人搶木勺,有人急得用手抓。盆底殘留的一些稀糊糊很快被我們的手抓完了。大家舔著嘴角殘余的一絲汁水,意猶未盡地互相看看,饑餓的意思流露無疑。二娘忽然就抓過一個娃娃狠狠抽打起來。巴巴的勸說是無效的,只能是火上潑油,好像是巴巴惹惱了她。她扔下娃娃,抓住巴巴嚎哭,罵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么多嘴,這么多嘴,你叫我咋養(yǎng)活,叫你當好人!叫你當好人!二娘的娃娃一齊哭著。我和哥哥沒有哭。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哭什么呢,再哭,也不會把肚子哭飽。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一回,哥哥就會很長一段日子顯得悶悶不樂。吃飯的時候也不會爭搶盆底的那點剩湯水,而是無聲地舔碗,把他自己的碗舔了一遍又一遍。舔過三遍,放下碗出去了。腳步撲踏撲踏響動,找一點活干。哥哥是不會管我的。他知道我餓。我混在二娘的娃娃里,和他們一起搶木勺,爭著抓盆底的殘湯。大聲爭吵,互相大打出手。哥哥只用深沉的憂郁的目光遠遠望著我。

    直到有一天,二娘又和巴巴打起來了。不知道二娘的哪句話戳疼了巴巴,巴巴忽然跳起來,扇了二娘一個大嘴巴。二娘扔了空碗,嗚嗚地哭著,說王二你壞了良心,瞎了眼,啥破爛也往家里收拾,你叫我跟著你受窮。他們對罵的時候,我還和我的堂兄弟姐妹們爭奪剩余的湯水。哥哥忽然一把抓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扯出屋子。哥哥打了我一個嘴巴子。不等我哭出聲,他自己倒先嗚嗚地哭了。哥哥說你是個吃屎的貨,咱娘的臉都叫你丟光了。你能不能爭點氣。哥哥的眼淚蓄謀已久的洪水一樣,決堤而下。他簡直哭成了淚人。我抬頭看看天上,四月的天晴好明朗,莊稼的青苗在不遠處發(fā)出幽幽的草味。世界上一切正常。可是,我的一向默默無言的哥哥怎么了,怎么將巴掌掄到了我的臉上。

    接下來哥哥對著我講了一大堆道理。講了什么,我一點也沒往心里去。說實在的,我念念不忘的,是瓦盆底還有一點稀湯。現(xiàn)在肯定叫賽賽他們吃了。少吃那么一口,我會覺得一整天都是饑餓的,都處在深深的遺憾里。哥哥唧唧噥噥說了些什么,我吃了晚飯才隱隱記起一點來。好像說什么巴巴夾在中間受氣,我們不能為難他,這不是我們的家,我們不能和賽賽他們爭搶,等等。哥哥的話我很快就忘記了。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大大小小一共九張饑餓的嘴巴。真正頂事的勞力只有巴巴和二娘。我們都還小。賽賽和哥哥只能算半個工。勞力少嘴巴多,我們只有挨餓的份。

    饑餓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讓人一動也不想動彈,只想整天睡在一個地方,迷迷糊糊活著。卻又無法安靜地呆著,大人出工去了,我們把家里可能藏有吃食的地方翻個遍,連柴窯的墻縫里也找遍了。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幾件破爛的衣裳,幾雙鞋子,幾根木棍。我們知道有半袋炒面裝在木箱子里。那是二娘陪嫁的箱子。一把大鐵鎖子牢牢鎖在上面。我們將無數(shù)的手印留在木箱上,鐵鎖上,可是,終究沒有勇氣砸開鐵鎖。砸鎖子的石頭,窯門前就有一塊,二娘冬天腌菜用的。那塊石頭,砸開這把鎖,估計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誰有這樣的膽量和氣魄呢。誰也沒有,除非二娘回來,用腰上的那把鑰匙打開來,給娃娃們一人分那么一點炒面。我們貼著箱子的邊沿嗅著,像饑餓的瘦狗在嗅一截干枯的陳年老屎。可能這炒面放的時間長了,已經(jīng)沒有莜麥炒熟的那種濃濃的香味了,飄散出來的味道淡淡的,在鼻息里流淌。可是這已經(jīng)足夠吸引我們了,讓我們長時間留戀在箱子邊,舍不得離去。

    后來我們就離開箱子,到門外的地上去,找一些草根啊野菜啊一類的,充充饑。

    在圍著箱子打轉(zhuǎn),在地里尋覓野菜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一個地方。我們曾經(jīng)的家。母親和我們一塊兒生活過的那個家。對于父親,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的生身親父,他剛剛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就離開了我們。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據(jù)說父親在咽氣之前拉著他的兄弟也就是我們的巴巴的手,死活不放,只是流眼淚。那一口氣就是不斷,巴巴哭著說大哥你放心,你的娃娃我會收留的。我不會叫他們沒家沒舍的。

    父親才慢慢松開手,咽下最后一口氣。

    母親原本是不想改嫁的,她想把我們幾個娃娃拉扯大再看情況。

    是誰逼她離開這個莊子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親人長得展脫,背糞的時候,隊長親自過來盯著過秤。隊長指著母親的一背篼糞說五十六斤。母親再背一回,還是五十六斤。母親回身看看其他背糞的女人,臉色漸漸綠了,就不敢再背了。裝作肚子疼,到收工時,只磨磨蹭蹭背去一回。幾個女人已經(jīng)用別樣的目光盯著母親的脊梁看了。女人們用的是同樣的背篼,別人是四十幾斤,最多不會超過五十斤。隊長居然給一個人接連稱出了五十六。是秤出了問題,還是隊長的眼睛有問題了?

    后來,等到莊稼收完,進入冬天,我們的母親就改嫁了。從王家垴嫁到了一個叫做李家梁的地方。李家梁的那個人用毛驢馱走了我們的母親。同時帶走的有我的大姐。哥哥和我留下了。大姐是準備給李家的大兒子當媳婦的。他們沒有理由再帶去我們兩張吃白飯的口。李家聽說也有好幾個娃娃,日子想必不怎么好過。

    母親一去就永遠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在王家垴出現(xiàn)過。他們帶走了姐姐,這是人們看得見的,不知道大家看見了沒有,母親還帶走了一樣東西。我和哥哥的心。自從母親走后,我的心懸在半空,總是無法落到實處。我看見我們的老院子被隊里當了牲口圈。隊上的牛和驢就關(guān)在我們曾經(jīng)睡覺吃飯打架說笑哭鬧的土窯里。我們和母親一塊生活過的土窯,就這樣一天天失去我們留下的蹤跡,變成糞味彌漫的牲口圈。我心里的那個焦急啊,真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偏偏要把牲口圈到那里,他們怎么就不想一想,那可是我們的家啊。要是有一天我們的母親回來了,我們還會到那里過日子的。我深深堅信,我的母親會回來的。總有一天,她會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用她粗糙的手心摸我們的臉,抱著我們在門口的土臺上曬暖暖。

    母親卻永遠沒有回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個冬天。距離母親改嫁整整一年了。就在我?guī)缀醪辉倌敲醇鼻械叵胫赣H的時候,巴巴忽然說明天帶我出門,看我的娘去。

    我看見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場雪。出門的時候,雪下得正歡暢。大片大片的雪花,起勁地落著。它們似乎想把世界上的一切東西都埋起來,埋在純潔干凈的白色里,讓什么都是同一個顏色,包括高低起伏的山巒蜿蜒曲折的山路,還有地面上行走的我,還有他。

    他走在我前面。從一開始,這個人就走在我的前面。我們一直無聲地走著。從出門到雪落了半拃厚,我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其實自從母親走后,我就變得不愛開口說話了。一來因為餓,饑餓讓我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尤其是那些可有可無的廢話,還有,我發(fā)現(xiàn)離開母親離開我們從前的那個家,離開那熟悉的氛圍,我說出的話好像沒人太在意。賽賽他們總喜歡圍住二娘說“我餓,我餓死了啊。”好像他們這樣不停地叫就可以減緩肚子里的難受。我不會這樣叫喚的。二娘已經(jīng)夠煩的了。她親生的幾個娃娃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我的輕微叫喚她根本無暇理會。再說,我能深深地感覺到,撒嬌一類的話,只能在自己的母親面前使。二娘不是我們的親生娘,我們之間隔著一層東西。我慢慢學會了沉默。有什么都忍著,除了到瓦盆前爭搶那點剩飯的事。我和哥哥之間也沒有了說笑打罵。我們過去曾經(jīng)那樣地大打出手,為了一塊饃,一個小小的玩物,等等,我們互不相讓。我們唧唧喳喳,恨不能吵翻了頭頂?shù)奶臁D赣H勞作之余,忙于調(diào)解我們的糾紛。氣急敗壞時候她會撈根棍子追趕我們,棍子掄在屁股上啪啪響。挨到棍子的人哇哇地哭叫。我們是那么伶牙俐齒。可是,母親走了,我們可以肆意哭鬧說笑打架對罵的家沒有了。我們擠進了巴巴的家。巴巴的家對于我們,熟悉又陌生。我和哥哥像兩個楔子,硬生生插進巴巴的家。巴巴原本和諧的家里出現(xiàn)了裂縫。是因為我們的插入而出現(xiàn)的裂縫。二娘的孩子一個個張著永遠饑餓的嘴,現(xiàn)在忽然多出來兩張同樣饑餓的嘴巴。我們等于在巴巴家原本流血的傷口上又撒進了一把鹽。對于我們的到來,二娘顯得很矛盾。二娘其實是個心善女人。好多年里,她分給我和哥哥的飯量,不比她給自己親生的五個娃娃的少。勞動的間隙里,為我們大家做布鞋子,一雙手被針線磨得常年脫皮。二娘就是嘴巴不好。心里的氣不順,不斷找巴巴的毛病,摔摔打打的,罵出的話里含槍帶棒,我們終于聽明白了,她是在抱怨丈夫,收留了我們,叫她原本艱難的日子更加艱難。在二娘家里,我和哥哥都變了,慢慢忘記我們以前的調(diào)皮,變得沉默,寡言。

    雪花是一片一片落下的。風緊的時節(jié),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沒有邊際,路面早被積雪淹沒。嚴冬的大雪居然不怎么冷,落到臉上涼涼的,只是稍稍一落,就隨風走了。雪花也在趕路么,那么急匆匆的,她們是在尋找自己的家么。她們有家么,她們是否也沒有父母,才在這么冷的天里出來尋找,雪花就不怕冷么。一直響著的咯吱聲停下了。停了一會兒,遲疑著,又重新響起。我不抬頭看,我知道是那個人放慢了腳步,在前面等我。他總是走得很快,大大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邁開,踏在雪上,發(fā)出咯咯吱吱的脆響。漸漸地,踏雪聲變得沉重起來,給人感覺那雙腳底有黏糊糊的東西在拖贅,步子就無法邁得干脆利索。他個子實在大得嚇人。我母親本來是個大個子人,與他站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母親顯得有點瘦小,簡直就是個矬子。大個子的人,在不遠處停下了,背著手,抬頭看天,同時咳嗽了幾聲,把一口痰吐在路邊。雪白的地上頓時多了一團黃乎乎的東西,破壞了眼前純白的世界。我磨磨蹭蹭走近前去。從一上路我就有意與他拉開了距離,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這也是個話少的人。在他家的十來天時間里,我看出來了,他喜歡安靜地不出聲息地干活。在他的家里,他一刻都不停地干著活。大雪封門的那幾天,別人都在睡懶覺,他誰也不支使,一大早開了門,刷刷地掃雪。雪下了整整一天,他也不停地掃了一天。母親看著不忍心,說你緩一緩好嗎,隊上的活計干得還少嗎,你想掙死啊。母親的語氣里有責備也有疼愛,我已經(jīng)能感覺得到分辨得出了。我當時坐在他們的炕上。我堅持叫“他們的炕”。雖然從我一進門,母親就說把這兒當成咱原來的那個家,不要害怕,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我們的家,早在母親改嫁的那天荒廢了,破碎了,永遠也無法重新建起。因為我和哥哥,我們共有的父親離世了。所以當母親指著站在地下的這個男人說“這就是你‘新大’,快叫‘新大’”,我動了動嘴唇,他們以為我叫了,高興地說好好好。他們哪兒想得到呢,我想說出的那個字是“不”。我想說不,他不是我的“大”,我的“大”早睡在墳院里了,睡了兩個年頭了。

    我站住了。他站在路邊,猶豫著,好像在等我。我就不喜歡他這種猶豫不定難以決斷的樣子。在巴巴家,我如果像他這樣,優(yōu)柔寡斷,想好了才蹭到鍋邊的話,那點剩湯早就被別人搶去了,我只有餓著肚子遺憾了。這個人,白楊樹一樣高大的男人,在我面前總是一副羞怯的模樣,這叫我感到不舒服,覺得別扭。我以前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據(jù)說長著兇兇的胡子茬,說話聲音粗大,動輒沖人瞪圓一雙眼,像牛眼。大家敬他,也怕他。所以我一直認為真正的男人就該是他那樣的。這個領(lǐng)走我母親的男人,竟是這樣一個面善的男人,我覺得母親是不是上了媒人的當,怎么能嫁給這樣的一個沒有男人模樣的男人呢。

    雪還在下。這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在記憶里,我好像沒有見過這么大,來勢如此兇猛的雪。真的是大雪啊。雪落在我們的身上不見消,而是積攢了起來。我看見行走在我前面的那個身影漸漸變成了一個白色的雪人。只有褲子后衣襟等雪花無法站住的地方尚顯示出來那是個真正的人,活動的人。他的肩膀胳膊全被雪埋了。頭上那頂自己縫的狗皮帽子被雪覆蓋,頭就成了一顆雪頭。在大雪覆蓋的茫茫世界里,他的影子像個鬼魂。無聲地挪動的鬼魂。我低頭看自己,我的身上同樣落滿了雪。起一陣小風,雪花就撲進我的鼻子里,耳朵里,衣領(lǐng)里。雪花似乎在和我捉迷藏。冰涼中帶著濕潤的雪花,追趕著我,讓我無處躲藏,無法躲藏。我的頭重重的,是積了過厚的雪的結(jié)果。我們一直沒有伸手去拍打雪。我沒有,奇怪的是,他也沒有。他一直走在我前頭,沒有回頭,但他似乎看見了我失魂落魄的模樣,看見我悠悠晃蕩在漫天風雪中倔強而委屈的臉。他沒有拍打落在身上的雪,他和我,我們都變成了雪人。我們的腳上都穿著我母親做的棉布鞋。是那種沉重的模樣笨拙的大棉鞋。

    要去看母親了。我卻高興不起來。巴巴把我放在驢背上,他自己腳步撲沓撲沓地步行。巴巴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人,用二娘的話說就是喜歡窮開心。去母親家的路幾乎全是山路,坑坑洼洼一點不好走。毛驢一顛一顛的,巴巴也一晃一蕩的。巴巴對著一只飛過頭頂?shù)您棾鹆烁鑳骸K且宦烦盐宜偷嚼罴议T上的。和巴巴在一起趕路的感覺輕松又有趣。盡管我一路上并不輕松,我在忐忑不安地猜想著將要面對的環(huán)境和陌生的人。巴巴還在唱,不停地唱。難怪二娘說他們家都是被這個窮開心的人吼叫窮了,“把一點福氣都嚇跑了嘛,”二娘嘬著嘴說。正是這個窮開心的人,用歌聲讓我一路沉浸在遐想里,漸漸忘了顧慮,下驢后大大方方進了母親家的門。

    要是他也唱個歌子會怎么樣?肯定能緩和一下這種緊張氣氛。可是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巴巴。不是巴巴那種睡夢里也唱歌子尋開心的人。他對我小心翼翼的,給人感覺他欠了我什么,一時無法還清,就處處留意,處處小心。他還不如他的那個大兒子。他的大兒子,也就是他先前那個女人生的娃娃,我倒樂意喊他哥哥。那是個喜歡用大眼睛愣愣地瞅人的男娃娃。我下驢時,就是他跑出來,把我從驢背上扶下的。沒人的時節(jié),他和大姐說笑。他和我的大姐,他們已經(jīng)定了親,不久的將來,他們要成為夫妻,在一塊兒過活一輩子。我對母親現(xiàn)在的男人沒有好感,但對這個未來的姐夫打心眼里滿意。他和我的大姐,十分要好,做飯的時候,跑進廚房幫大姐燒火。我們?nèi)齻€人說說笑笑的,不一會兒我就不緊張了,最初的那些膽怯擔憂悄悄地跑光了。感覺他就是我的另一個哥哥。我有些遺憾,我的親哥哥沒能來,他留在巴巴的家里。天晴了他還得背糞,掙工分去。我出門的時候,他躲在柴窯里,他一定在偷偷哭,我的那個哥哥總是背過人悄悄哭,卻不讓我告訴任何人。我知道他想母親和大姐,我也想。我們的想念賽賽他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只會對著我們紅紅的眼睛起哄,拍著巴掌嘲笑。

    我未來的姐夫,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阿里。

    要說我和哥哥與賽賽他們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餓著肚子,都穿著破爛的衣裳。賽賽已經(jīng)是什么都明白的年紀了,我們一起玩耍的時節(jié),她不止一次說過同樣的話,她說他們碗里的湯為啥那么清,他們?yōu)樯侗葎e人家娃娃餓得厲害,就是因為家里多了兩張口。平白多出來的口。我隱隱明白這兩張口與我們有關(guān),與我和哥哥有關(guān)。巴巴和二娘對我們是一視同仁的,我餓得面黃肌瘦,賽賽他們的臉也是菜色的。我們玩耍的時節(jié)不敢使勁追趕,過于出力的活動讓人感覺腦子里一陣一陣地空白,腦子里有一片水在晃蕩。尤其是饑餓得厲害的時候,這種晃蕩叫人一動不敢動,肚子里有無數(shù)的貓爪子在摳,心口燒燒地疼。頭頂?shù)娜疹^變成了兩個,三個,無數(shù)個。五顏六色的日頭在眼前晃蕩。眩暈的光環(huán)將我們緊緊包圍。

    這種饑餓一直持續(xù)到夏天豆角成熟的時候。夏天可能是世界上最豐滿最可愛的季節(jié)。綠綠的苦苦菜頂破地皮,在荒野里田地里悠悠生長。不下地干活掙工分的娃娃手里提著籠子,到野外去鏟苦苦菜。嫩嫩的苦苦菜鏟下去,根部會流出一股白白的乳液一樣的東西。我們將嘴巴按上去貪婪地咂吮著汁水。味道是土腥的,有點澀。饑餓的感覺反倒更加真切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把苦苦菜塞進嘴巴,香甜地嚼著,嚼出滿口的綠水。苦苦菜真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東西。鏟滿一籠子提回家,二娘回來看見了臉上頓時有了笑意。用清水洗一洗,放進鍋里,等灶上的湯打來了,倒進鍋里,添幾瓢水,撒一把鹽巴,苦苦菜就滾成了美味可口的吃食。

    并不是一直有這樣的好日子,因為苦苦菜有挖完的時候。滿山洼都是挖苦苦菜的娃娃,過不多久,田頭地埂的苦苦菜會一掃而光。走七八里路往往挖不滿籠子。走著挖著人就倒在某個山頭上,好半天起不來。這時候豆角熟了。從豆角剛剛頂破花蕾,僅僅雀舌大的時候,我們就開始留意它們了。饑餓難耐的時候,就想象豆角成熟的景象哄騙自己。豆角成熟后鼓鼓的,“啪”一聲打開了,露出一排翠綠的水靈的瓤,豆皮也脆生生的,能嚼出滿口的汁水來。假想的景象也是能充饑的,確切說是壓饑。灼燙的酸水不再那么急劇地滿肚子晃蕩了。豆角真正成熟了,我們陷入莫名的興奮與惶恐當中。偷豆角是極危險的活。滿地的豆花還在嫩嫩地開著,隊長就已經(jīng)組織好了看青隊。一伙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不分黑夜白天地巡邏在地畔。這讓我們明白有多少饑餓眼睛在盯著剛剛鼓起的豆角。大家的眼里閃現(xiàn)著綠瑩瑩的據(jù)說狼眼里才有的光。如果沒有看清人手里粗大的棒子,相信所有的人會沖上去活活生吃了盤桓在豆地里的人,然后吃完所有的豆角,連豆莢豆蔓也不剩余。偷豆角是萬分危險的事。被當場抓住的話,隊里就扣掉你全家大半年的工分,是十分得不償失的。巴巴和二娘老早就給我們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叮囑大家千萬不可去偷豆角,連地畔也不要輕易靠近。哥哥還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放羊的時候偷到了豆角,自己吃飽,在褲襠里那個隱秘的兜里裝回一大把,分給我們吃。吃完豆角,咂摸半天嘴巴,我們就遺憾,恨自己不趕快長大,出去放羊,放羊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幸福啊,居然能偷到豆角吃。

    回想起夏天的情景,我悄悄笑了。人就是這么奇怪,當時餓得死去活來,等時間流逝,回過頭去看走過的日子,又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一些美好的叫人難忘的東西。

    雪花還在下,紛紛揚揚的樣子,從容不迫中顯出一些紛亂與急惶。大雪無聲,只有我們踩雪的咯吱聲。遠山變得模糊不清了。我有點氣喘。胸口脹脹的,像有個風匣在那兒來回拉動。我知道自己走不動了。早就跟不上前面的人了。盡管他一再磨蹭,裝作欣賞雪景,走走停停,在有意等我。我還是跟不上了。我鼻子一陣酸楚,有點怨恨母親,她有了自己的新家,心思全撲在這個男人和肚子里即將出世的娃娃上頭,她沒有勸說我,勸說我留下,多留一些日子。我在她的新家里呆了十一天,那么短暫的十一天,她就打發(fā)我出門。她用她粗礪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臉頰,就叫我上路了。她手掌里的硬痂劃疼了我的臉。我強忍疼痛,我不敢回頭,我怕他們看見我噙在眼里的一包水。

    我看見阿里紅著臉對母親說,等雪停了,天氣晴了,再叫阿舍走吧,這么冷的天,多受罪。我扭頭就走。再也沒有回頭,我從他的口氣里聽出了憐惜。我知道我那一刻不能回頭,我會哭成淚人的。可是,我想看一眼我喜歡的這個哥哥。父親出來了,肩頭斜挎著包袱,那里頭有母親為哥哥做的棉鞋,還有一雙是給賽賽的。有用舊衣裳改做的一身衣服,也是給哥哥的。

    母親的反應(yīng)是冷淡的。遠沒有我想念她那樣地想念我們,她甚至沒有抱我一下。她的身子臃腫而沉重,行動起來十分不便,她坐在炕上低下頭為我和哥哥趕做棉鞋。嘴巴緊緊閉著,捏針的手有些腫,總是拿捏不穩(wěn)針線。她將針在頭發(fā)叢里抿一下,再抿一下,這個動作是我熟悉的。我們從前的家里就出現(xiàn)過。眼淚慢慢彌漫了我的兩眼。趁她不留心的當兒,我忙悄悄擦在手背上。納鞋底子的麻線被拉得刺啦啦響。細碎的麻線屑在飛。母親抬頭看一眼我,又看一眼。她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飛快地看我一眼。她咳嗽的時候,就用雙手護著肚子,生怕顛著里頭的娃娃。她肯定也用這樣的動作護過我,還有哥哥。

    坐在母親的炕上,我的心神一陣陣恍惚,好像時光倒流,我們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地下大姐和她未來的女婿說笑,笑聲總是打亂我的思緒。我隱隱明白人活在世上是不一樣的,一人一種命運。大姐就和我不同。她紅突突的臉上浮著頑皮的笑,她是幸福的。而我的哥哥,那個憂郁寡言的男娃娃,此刻肯定呆在隊上的羊倌窯洞里,聽幾個老漢胡吹亂侃,時不時幫他們添一下土爐子里燒煺的牛糞耙耙,然后對著紅紅的爐火走神,他一定十分想念母親。可哥哥你想得到么,我們的母親,已經(jīng)不是我們曾經(jīng)深深思念中的女人,她是另一個男人的女人。她已經(jīng)那么深地融入到另一個家庭,一心一意和一個我們完全陌生的男人過日子。

    我發(fā)現(xiàn)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離開,離開母親的家,回到二娘和她的孩子們當中去。我已經(jīng)習慣了那里的吵鬧與憂愁,我想以自己習慣的姿勢坐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想心事,默默地與饑餓做斗爭。現(xiàn)在我的肚子是飽的,從這一點上我看出我的母親還是愛著我的,她叫我放開肚皮吃,吃得飽飽的。我一口氣吃下去,收斂的咀嚼聲靜靜地響著。等我發(fā)現(xiàn)滿屋子里靜悄悄的,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看著我吃東西的貪婪的樣子。他們把嘆息悄然咽回肚子。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一人吃了不多的一些。他們也是有限量的,他們也得時時節(jié)省,漫長的冬天,有一半的日子得空著肚子挨過去。到處都是一個樣,我怎么就忘了呢。

    肚子已經(jīng)飽起來,饑餓的感覺還在。這是餓久了的緣故。長時間以來的半饑半飽,讓我總是處于饑餓狀態(tài)。現(xiàn)在放開肚皮吃了一頓,還是沒法消除這種饑餓的感覺。我有點不好意思,不敢看他們的眼睛。他們也在挨餓。我怎么就忘了,世界上的人都在挨餓,隊長早就說過這樣的話。隊長說我們大家勒緊褲帶堅持堅持,苦日子馬上會過去。他們的隊長肯定也對他們講過同樣的話。他們也在挨餓。我有點懊惱。上了母親家的飯桌子,我就忘了身處何方,我甚至覺得回到了過去的家里。

    他們沒有問我在二娘家的情況,我也沒有提到二娘和巴巴一直吵嘴的事。大姐問起,我什么也沒有說,我一概說好,好好好。我記起臨出門時二娘看我的眼神。我明白她的意思。本來我想我會背叛她那濕潤的憂傷的眼神的,在母親面前,我從來都沒有秘密的。可是,母親的冷淡叫我緘口了。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對別人說二娘的壞話了。我準備永遠保守一個秘密。就是對我的生身母親,我也不會開口了。我想念二娘,想念賽賽他們。我說我要回去。我把想法小聲說出來。開口之前,我其實耍了一點小聰明,我想,這么冷的天氣,又在下雪,母親不可能答應(yīng)放我出門。最遲也得等到這場雪停,化得差不多的時節(jié)。那時候,臘月快過去了。說不定他們會留我到正月的。

    可是,我打的算盤落空了。母親居然點了頭,馬上收拾東西,送我起身。臨走,叫我喝了碗蘿卜干燒的湯。蘿卜湯很好喝。我感覺自己這一去,再不會來這個家了。就算巴巴送我來,我自己也不會再踏進這個門檻了。我已經(jīng)暗暗下了決心。就算餓死,凍死,我也寧愿死在二娘家。邁出母親家門的那一刻,我甚至想,這輩子我不會再留戀這兒了,大雪天送我上路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生身母親。(節(jié)選)

    ……

    選自《朔方》2019年第1期

    馬金蓮,回族,1982 年生,寧夏西吉人,先后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8部,長篇小說 3部。中國作協(xié)會員,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固原市作協(xié)主席。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新人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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