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寫得這么好真是冒犯大家了
這個酷老頭叫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20世紀美國最富想象力的天才,黑色幽默文學代表人物,一代美國年輕人的偶像。
對這些身上的光環,他這么調侃: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有幾斤幾兩,我寫得這么好真是冒犯大家了。
他的長篇著作都已成為經典:《五號屠場》《囚鳥》《貓的搖籃》等。許多當代重要作家如村上春樹、羅貝托·波拉尼奧、格雷厄姆·格林都深受其啟發。
終于,他的短篇小說全集在國內出版了。
《2081:馮內古特短篇小說全集》是國內首次將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完整結集,收錄的這98篇短篇故事由著名作家戴夫?艾格斯等三人合力編輯出版,橫跨馮內古特1941至2007年間66年的創作,其中超過1/3作品是從未公開發表過的。
每個故事都是一則精妙的寓言,科幻與現實、荒誕與嚴肅交織,散發著令人不安的警告與訓誡,這些警告與訓誡對當代的讀者依然有效。
他又無比幽默,這使小說的意蘊更深了:
有一種東西叫沒有笑聲的玩笑,弗洛伊德把它稱作絞刑架上的幽默。它是那樣的無助,以致任何安慰都沒有用。
《2081:馮內古特短篇小說全集》的編者按其主題將全書分為戰爭、女性、科學、浪漫、工作倫理與名望、財富、品行、樂隊指揮、未來八個部分,馮內古特將人類在當今社會中的種種命運用嬉笑怒罵的形式表現得淋漓盡致。本文提取自其中部分短篇小說,全部小說可通過購買紙質書閱讀。
01.
工作倫理與名望、財富
Work Ethic versus Fame and Fortune
寫大部分短篇小說的時候,馮內古特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小村子里,與他的妻子和不少于六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其中三個是他自己的孩子,三個是他姐姐的孩子。他和鄰居們一樣做點小生意,他的生意就是在一間側房里埋頭寫小說,如果停止工作,六個孩子會在幾天之內相繼去世。
他一直過著工薪生活,曾做過不少工作:電氣實驗研究、新聞、公關、經銷汽車、制作電視臺滑稽片等等。對于“工作”這一主題,他有相當豐富與犀利的洞察,他也總是站在弱者一邊,對每天為面包工作、養活家人的人充滿同情。他說:
如果有下層階級,我就是其中一員。如果有犯罪分子,我就是其中一個。如果有人在監獄里,我就沒有自由。
在短篇小說《工廠里的鹿》中,一位二十九歲的年輕人為了養活自己的家人,從報社轉行進入一家工廠,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去找公司攝影師來追蹤一只誤入工廠的鹿,寫一篇鹿的故事。而他進入了成百上千人的工廠猶如進入了卡夫卡的《城堡》,他在復雜、令人困惑、麻木不仁、意義甚微的工廠系統里磕磕碰碰,最后找到了那只走投無路的鹿。人們圍著它,像一次示眾。而他最終放棄了服從命令,做了一件所有工人都不敢相信的事。
小說戛然而止,處理得簡潔又成功。
小說的魅力還不止如此。令人驚訝的是,小說開頭工廠領導簡潔的談話,與今天某企業家為996無償加班辯護的說辭如出一轍;迷宮般的工廠里許多人的推卸責任,油滑處世的做派,也有今天許多人的影子。馮內古特的諷刺,誰都不會放過。
“畸形秀,也許可以這樣說。那是快速長大的好辦法。花了我九個月時間發現,我是為了幾個芝麻大的錢在自殺,一個小孩子連三個街區的村子都救不了,世界反正也不值得拯救。所以我開始為頭等大事著想。報紙賣給了連鎖公司,來了這兒,你看看我現在。”
這是小說里工廠領班說的。來工廠以前,他也曾從事新聞行業,“畸形秀”是他的新聞價值觀,而現在,他想讓年輕人也去寫一篇關于工廠里的鹿的“畸形秀”。
而最終那位年輕人勇敢地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就像馮內古特寫出了《工廠里的鹿》一樣。
在《回到你老婆孩子身邊去吧》中,一位迷人的電影明星離開他的第五任丈夫,最終發現,若不化妝,她并“不比一張二手沙發床更漂亮”,也不再是一個理想的伴侶。在《謊言》中,一個男孩揭發他的自命不凡的父母偽造他的入學考試成績,以便把他弄進著名的預科學校,而他并不想去。《合情合理的出價》中,一位房地產經紀人努力工作以取悅某些苛刻的顧客,他發現他們假裝貴族但其實是吃白食的人。《吾兒》講述兩位父親試圖把他們的兒子當作自己年輕時的復制品,而不是讓他們成為真正的自己。
每篇小說里都可以看到今天的影子,它們以一種幽默的形式再現,重新讓人驚訝。
一句題外話——馮內古特曾有一份工作是汽車經銷,他還借此調侃了諾貝爾文學獎:
我過去是一家瑞典牌子汽車經銷公司的老板兼經理,后來業績慘淡,公司就倒閉了。那次經商失敗的經歷,大概解釋了瑞典人不給我頒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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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科學
Science
“你覺得每一種新的科學知識對人性都是好事嗎?”
這是馮內古特筆下一位叫巴恩豪斯的教授的追問。
在小說《巴恩豪斯效應報告》里,巴恩豪斯教授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心理力量”,即在腦海里想什么,什么就會發生。一開始只能控制骰子、撲克這類小事,后來逐漸增強,可以隔空取物、制造爆炸。
這是奇跡。巴恩豪斯教授認為自己無權擁有這種強大的力量,他寫信給國家請求如何更好利用它的建議。而結果是,卡司雷爾將軍把他帶上了戰場,讓他擊沉一百二十搜敵艦與所有空中的火箭彈。教授臉色發白:
“我們想要消除的不正是戰爭和軍事嗎?假如我試試把云塊移動到干旱地區,或類似的事情,不是有意義得多嗎,也便宜的多嗎?我承認我對國際政治一無所知,但似乎有理由假定,只要樣樣東西富足,誰也不會想打仗。卡司雷爾先生,我很愿意試試在沒有煤或沒有水力的地方開動發電機,灌溉沙漠,干諸如此類的事。對嗎?”
教授逃了,同時摧毀了敵我雙方所有武器。“心理力量”繼續增強,他繼續摧毀全球的武器。軍備競賽被迫停止,各國間諜瘋狂追蹤敵國軍事工廠的位置,用媒體引起藏在世界某個角落的教授的注意,讓他摧毀。
當然戰爭并沒有如此簡單地消除,故事也還沒有結束。
另一篇小說《電歡喜》里,有人無意中從太空接收到一股微弱的信號,放大后通過廣播播放,人一吸收就會有極度的快樂——快樂到癱瘓。他們立即想到的是商機,電波能夠覆蓋的地方,就能賣“快樂”,價錢可以定得比一本書還便宜,童叟無欺。
沒有人能阻止他們賣“快樂”成為億萬富翁,無論是警察還是牧師,“電歡喜”征服了一切阻礙。有人能阻止他們嗎?必須有人得阻止他們嗎?小說里的主角就試圖阻止他們:
這個想要當“電歡喜”沙皇的人,是個不擇手段的人,他配不上公眾的信任。例如,如果他在這臺“電歡喜”的齒輪裝置上做個設置,以便在你們權衡決定時擾亂你們的判斷,那我一點兒都不會吃驚。事實上,就在此刻,它似乎在可疑地嗡嗡作響,我是這么快樂,簡直要哭了。我有了世界上最棒的孩子、最棒的一群朋友、最棒的老婆。好心的他是社會中堅,相信我。我真心祝愿他的新事業好運連連。
荒誕幽默的故事背后,是我們早已開始面對的科技隱患。愛因斯坦說,“我從不談論未來,因為它來得太快了。”“隱患”二字或許不足以描述其危險程度,而他的科幻小說正在不斷地激發人們的想象,來應對新世紀已經到來與即將到來的瘋狂與災難。
這是一種抵抗。抵抗的意義并不是要把科技“收回去”,而是贏得時間與空間去體會思考——獲得新技術的巨大便利的同時,我們失去了什么?
在馮內古特這些幽默的背后,是他深切的憂慮、恐懼與痛苦。正如他在《沒有國家的人》里寫的那樣:
大笑是由恐懼引起的。我目睹過德累斯頓( Dresden)的毀滅。我見過這座城市先前的模樣,從空襲避難所出來以后,我又見識到了它被轟炸后的慘狀,我的反應之一當然是笑。上帝知道,這是靈魂在尋找寬慰。
任何題材都可以當成笑料。我想,納粹集中營的死難者也會發出一種陰森恐怖的笑。
馮內古特拒絕“電歡喜”的快樂,也拒絕膚淺與粉飾的文學。如果有人有疑問:你為什么又要寫讓我們不快樂的東西,一直讓讀者輕松地笑下去不好嗎?他肯定懶得回答,然后逃之夭夭。
讀多了他的小說,其實答案也不難想象——他會說:“因為我愛你們。”
03.
未來
Futuristic
這一部分集中了馮內古特想象力最狂野的短篇小說,幾乎都是袖珍版的《美麗新世界》。例如《2081》:
2081年,終于人人平等了。不只是在上帝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所有方面都平等。沒有人比其他人更聰明。沒有人比其他人更好看。沒有人比其他人更強壯或敏捷。這一切平等源自憲法第211、212、213修正案,源自美國助殘總會會長手下警員的不停警戒。
黑茲爾的智力恰是平均水準,無論什么事情只能想一下子。喬治的智力遠超正常水準,但耳朵里接一個小小的精神助殘收音機。按照法律,他必須時刻戴著這個設備。收音機接收著一個政府發射的頻道。大約每隔二十秒,發射器便會發出某種尖銳的噪音,阻止喬治這種人不公平地利用大腦優勢。
另一種未來是《歡迎來到猴子館》:
此時地球的人口達到了一百七十億。這么小的星球住不下這么多如此大型的哺乳動物。人們幾乎如莓子般擠在一起。莓子是覆盆子表面的果肉小球。于是世界政府對人口過度采取了雙管齊下的措施。一方面鼓勵倫理自殺,即前往臨近的自殺店,躺倒一張蘇丹式躺椅上,請一位女招待無痛地殺死你。另一措施是強制性的倫理生育控制。
吃了倫理生育丸(唯一合法的生育控制措施)腰部以下就會麻木。
多數男人說下半身感覺像冷鐵或巴沙木。多數女人說下半身感覺像濕棉花或變味的姜汁汽水。藥丸十分有效,男人吃了,你可以蒙住他的眼睛,要他背誦葛底斯堡演說,然后踢他的球,他不會卡頓一個音節。
這樣的未來似乎沒有未來可言,但每一個時代仍然有它的反叛者與開拓者。小說里,他們是“詩人”、“罪犯”、“英雄”,做著荒誕的反抗,卻又被所有人詆毀與摧毀——這是馮內古特的恐懼。恐懼也是他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之一。
幾十年前,這些小說的場景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而今天卻隨處可見其趨勢。馮內古特都預言中了——他敏銳的洞察與人性關懷永不會過時。
04.
品行
Behavior
馮內古特曾給一位叫喬的年輕人的信里寫道:
這里夏天炎熱,冬天寒冷,這是一個圓形的、潮濕的、擁擠的地方。喬,你充其量能在地球上待個一百年左右。我知道的唯一一條規則是:喬,你他媽的真該與人為善。
這些都是馮內古特的真理:人得善良。別傷害。關心你的家庭。別發動戰爭。
他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人們何為正確、何為錯誤、如何生活,這在今天是一種大膽甚至激進的行為。今天在哪里好像都是這樣:只有談論骯臟與絕望才顯得成熟與深刻,公正與善良都顯得稚嫩與年輕。
而當時的馮內古特作為一名作家,硬是要寫得正直與坦率,用一種有蘊意與號召力的行為給時代起頭。
編者戴夫·艾格斯在序言里專門提到了馮內古特的《一個報童的名譽》:一個叫埃斯特爾的女子被謀殺了,一個名叫厄爾的情人是主要嫌疑人,雖然他有不在場的證據:他去拜訪住在城外的一個弟弟了,不在場的證據是厄爾家門廊上一摞未讀的報紙。
但當查理警長清點這些報紙時,他注意到艾斯特爾被殺的那天報紙不見了,警長推測厄爾從他弟弟家回來殺了埃斯特爾,殺手有關注股市行情的習慣,他忍不住要看報紙上的道瓊斯指數。厄爾說那天的報紙并沒有送來。
這就關系到了報童和他的名譽,也是小說的關鍵。十歲的報童馬克堅持說那天他送了報紙。
“即使報紙堆起來,沒有人說退報,你六天之內都得送。”他說,“這是規定,豪斯先生。”
豪斯警長面臨一個選擇,是相信一個十歲的報童還是相信一個成年人?如果是當代小說,這個十歲的報童很可能就被嫌疑人收買了,搖身一變成為同謀。而馮內古特筆下,報童的眼神不容置疑,因為堅守誠信、名譽、盡責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克嚴肅地說到規定,這使查理想起十歲是一個多么奇妙的年齡。查理想,這真可惜,每個人不可能在余生中停留在十歲。查理想,如果每個人都是十歲,也許規定啦,普通禮儀啦,常識啦,都沒有必要了。
“該死,你得善良!”
這是馮內古特的真理,它顯而易見,又有足夠的意蘊與說服力。
在這些小說里,無論事情可能會變得多瘋狂,總有一個可以支持人類活動的穩定的價值觀世界——這也給今天的讀者一種難得的支撐。
這個酷老頭留下的東西還多著呢。
村上春樹寫道:
因為知道了布勞提根和馮內古特,心想還有這樣的小說啊,我覺得這極大地影響了《且聽風吟》和《一九七三年的彈子球》。假如沒有他們,我想或許就不會有那樣的作品了。
諾曼·梅勒:
馮內古特是幾代美國青年的偶像。
《紐約時報》:
這些故事背后有一顆非凡的心。
全部的短篇小說可以在《2081:馮內古特短篇小說全集》中閱讀。
這是國內迄今為止收集最全的一本馮內古特短篇小說全集。合集包含98個故事,呈現大師66年創作生涯的所有線索。對于資深書迷和對馮內古特感興趣的讀者一定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