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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5期|阿袁:美麗城(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5期 | 阿袁  2019年05月05日08:57

    內(nèi)文摘錄

    不是一類人,第一眼就知道的。我知道,朱牡丹肯定也知道。如果在國內(nèi),估計我們就是在火車上相遇一萬次,彼此也不會有什么交集的。我不可能和一個穿粉紫色緊身上衣的女人成為朋友。她也不可能和一個戴眼鏡穿黑襯衣的女人成為朋友。但那是在歐洲的火車上,情況就不一樣了。偌大的車廂里,也就我們兩個中國人,不,應(yīng)該說,就我們兩個亞洲人。所以不管我們是不是一類人,我們別無選擇地睦鄰友好起來。

    我是在去尼斯的火車上認識朱牡丹的。

    是她先過來搭訕的。自我介紹時,我在心里還忍不住調(diào)笑了她一下——“真是一朵大牡丹”。應(yīng)該有一米七多吧?又豐滿,粉紫色緊身T恤下的胸脯,巍峨壯麗,幾乎可以和車廂里那些歐洲女人媲美呢。

    不是一類人,第一眼就知道的。我知道,朱牡丹肯定也知道。如果在國內(nèi),估計我們就是在火車上相遇一萬次,彼此也不會有什么交集的。我不可能和一個穿粉紫色緊身上衣的女人成為朋友。她也不可能和一個戴眼鏡穿黑襯衣的女人成為朋友。但那是在歐洲的火車上,情況就不一樣了。偌大的車廂里,也就我們兩個中國人,不,應(yīng)該說,就我們兩個亞洲人。所以不管我們是不是一類人,我們別無選擇地睦鄰友好起來。

    她話多。從巴黎到尼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路。知道我剛到巴黎一個月,所以她談的內(nèi)容基本是巴黎生活指導(dǎo)。她在巴黎已經(jīng)六年了,是個老巴黎,知道巴黎生活的很多門道。巴黎有二十個區(qū)呢,哪個區(qū)租房比較便宜,哪種顏色皮膚和頭發(fā)的房東比較好說話,哪個超市有又干凈又便宜的豬蹄賣——她買食物的經(jīng)驗,似乎尤其豐富。這也是我能一直莞爾而笑著傾聽她高談闊論的原因——真是“高談”,其分貝已經(jīng)讓斜對面的那位戴珍珠耳環(huán)的法國老婦人朝我們嚴厲地看了好幾次。

    其時是八月,巴黎有錢的老年人都去地中海藍色海岸度假呢。所以車廂里一半以上,都是服飾華麗香噴噴的老婦人,還有一小半,是服飾同樣華麗香噴噴的老先生——全世界都這樣,老婦人多,老先生少。

    老先生和老婦人一樣,在安靜地看書。當(dāng)朱牡丹的分貝突然提高時,他也抬頭看了好幾眼我們,但老先生看過來的灰藍色的眼珠,就一點兒也不嚴厲了,不但不嚴厲,還溫和得很——全世界都這樣,老先生總是比老婦人對年輕女人更溫和的。

    “你一個人去尼斯旅游么?”朱牡丹問。

    我去尼斯是因為馬蒂斯美術(shù)館。那兒有馬蒂斯的《藍色裸體4號》和石榴靜物畫。在喜歡過莫奈的睡蓮和梵高的鳶尾花后,我又開始喜歡野獸派的馬蒂斯了。畢加索說,“和我相比,馬蒂斯不過是個少婦。”但我還就是喜歡馬蒂斯這個“少婦”。他筆下的女人又丑又古怪,他筆下的花也是又丑又古怪。但我喜歡的正是這個。不知為什么,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我就是喜歡又丑又古怪的東西。

    但我沒和朱牡丹說馬蒂斯,我說“隨便走走”。

    朱牡丹說她去尼斯看朋友。她有個姐妹在尼斯開餐館,一直邀她過去玩。但她一直沒去。去不了。在巴黎生活不容易的,她說,這一次,還是她做事的那家女主人帶小孩回上海奔喪,她才有空了。

    朱牡丹是保姆。

    難怪她拎的草編包里,裝的全是蒜薹。

    新鮮碧綠的蒜薹從包口兩端旁逸斜出,像莫迪里阿尼筆下的細長脖子女人一樣好看。

    給姐妹帶的,朱牡丹說,尼斯買不到蒜薹,姐妹反復(fù)叮囑她,一定要給她帶幾把蒜薹。

    人在他鄉(xiāng),有時會生出很奇怪的念想。朱牡丹也這樣過。有段時間,她想吃小雞燉蘑菇。瘋了似的想。活不下去似的想。她老公在電話里問她,巴黎沒有雞么?沒有蘑菇么?巴黎雞倒有,在超市冰柜里,一盒一盒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卻不是家里的笨雞,而是法國雞。法國雞吃起來像煮白菜,一點兒也沒有雞味。蘑菇也有,一盒一盒的,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也不是家里的榛蘑,而是法國蘑,口蘑,顏色像石灰一樣,吃起來也像石灰。她差點兒因為這個買張機票回老家。當(dāng)然沒回。他老公不讓。老公急得什么似的,你回來干什么?你回來干什么?也是,她回去干什么呢?沒什么好干。她一個四十多的下崗女工,又沒什么文化,回去也就在超市收銀或整理貨架,要不就做保姆。可做保姆的話,還不如在巴黎做呢。至少巴黎工資高。她一個月掙一千歐呢,一千歐,折算人民幣就七千多了。比研究生掙得還多。她老姨的閨女就是研究生,還是北京的研究生呢,畢業(yè)后在一個大專學(xué)校教書,一個月也就掙五千多點,養(yǎng)活自己都夠嗆。她老姨當(dāng)初嘚瑟得不行,一見她媽就說“我閨女怎么樣怎么樣”,把她媽郁悶死了。她那時下了崗,在家政中心找了個保潔的工作。可自從她到了巴黎,就輪到她媽嘚瑟了。她媽一見老姨就說“我閨女在巴黎怎么樣怎么樣”,她老姨一聽巴黎就禿嚕了。她雖然在巴黎也還是做保姆,可在巴黎做保姆和在家里做保姆,說出去面子也不一樣的。她對家里人說了,從東家家坐地鐵到凱旋門到香榭麗榭街,只要半小時,他們聽了那個羨慕,都流哈喇子呢!所以,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回去的。她自己也知道。家里剛買了房子,貸款買的,一個月的房貸要四千多;孩子在職校讀書,一年學(xué)費和生活費也要二三萬,都指著她在這兒掙的每月一千歐呢。老公做保安那點兒工資,還不夠他自己抽煙喝酒呢。所以,小雞燉蘑菇那樣的念想,也就想想罷了。反正它也是一陣一陣的,你只要不搭理它,過些日子它自己又消失了。像風(fēng)一樣來,像風(fēng)一樣去。人不可能由著自己性子活。更不能由著自己的口舌活。別說她這樣的人,就是她女東家都不能呢。女東家以前可是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嬌滴滴的小姐,錦衣玉食過過來的。現(xiàn)在卻和她一樣,也是吃著像白菜一樣的雞,吃著石灰一樣的蘑菇。她老聽到女東家在電話里嬌滴滴地對她姆媽說,她想吃避風(fēng)塘的菜了,想吃避風(fēng)塘的炒蟹、椒鹽瀨尿鹽、九肚魚、腐皮卷、叉燒酥。女東家報菜名似的,一樣一樣說。隔上個把月,就要這樣說上一回。她在一邊都聽得心軟。女東家一說上海話,似乎就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上海小姐。一說普通話呢,又變了一個人,變成了女東家。說法國話呢——她老公是法國人,女東家在家多數(shù)時候都是說法語的,又變了一個人,變成了法國女人。她還是喜歡說上海話的女東家。

    對面老婦人把書打開合上好幾次了,她在用法國的方式表達對朱牡丹的不滿。老先生微笑著,用手按在老婦人的手背上,是安撫的意思。我有點不好意思認真聽了,這時候太認真聽朱牡丹說話,差不多是共犯了。即使只看在衣冠楚楚的老先生的面子上,我也想表現(xiàn)我們東方女人的懂事和教養(yǎng)。我于是轉(zhuǎn)臉看窗外法國南部的景致。一捆捆干草,在天空下金光閃閃,美得如畢沙羅的畫。遠處有大片紫色的植物,那是薰衣草嗎?應(yīng)該不是。來之前聽對門的老何說,阿維農(nóng)才是薰衣草的產(chǎn)地。可火車早過阿維農(nóng)了。“是不是快到馬賽?”我輕聲問朱牡丹,想打斷朱牡丹的上海女東家的故事。可朱牡丹不理會我,在“嗯”了一聲后,又接著說她的上海女東家的法國老公了。

    那一次和朱牡丹分手后,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個女人的。

    雖然我們互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名是“l(fā)a pivoine。”我的微信名是“貓不吃魚”。

    lapivoine是法語牡丹的意思。

    “‘貓不吃魚’?為什么叫‘貓不吃魚’?”她睜圓了眼睛問我。她的眼睛也很大,和她的胸一樣,很是配得起牡丹這個名字。不像我,小鼻子小眼睛,周昉《唐宮仕女圖》里的女人一樣。不過,后來我知道,朱牡丹不喜歡自己的大眼睛。她說這邊的男人不作興中國女人眼睛大,越大越不受待見。也是,論眼睛大,能大過阿拉伯人?能大過羅姆人?能大過法國的女人?所以要論小。小眼睛的中國女人,在這邊男人的眼里,才是美的,中國美。

    “為什么叫‘貓不吃魚’?”

    “瞎叫的。”

    “好奇怪的名字。貓不吃魚吃什么?吃gaga么?”

    “gaga?”

    “就是屎。我們女東家的法國丈夫最喜歡說的一個詞。每回他兒子拉了屎,他就沖我大喊,gaga!gaga!感冒了的鴨子似的。”

    應(yīng)該說,朱牡丹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個女人。

    她后來告訴我——那時我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了,她在火車上之所以主動向我搭訕,不單因為我是中國人,巴黎的中國人多了去了,她可不是都愿意搭理的。而是因為她當(dāng)時很害怕。她到法國雖然六年多了,但單獨出遠門還是第一次呢。她平時的活動范圍都在巴黎以內(nèi),確切地說,在Belleville以內(nèi)。Belleville就是貝爾維爾,也就是巴黎著名的美麗城。偶爾去那些巴黎以外的地方,比如安納西,也是和女東家一起,她不用說法語,事實上,她也不會說法語。除了“Bonjour(你好)”“merci(謝謝)”“au revoir(再見)”幾句基本的,剩下的,也就“gaga” “l(fā)a pivoine”個別單詞而已,當(dāng)然,還有Madame(夫人)和Monsieur(先生)。Monsieur這個法語單詞她是經(jīng)常用的,每天要用上好幾回,她稱上海女東家老公就是Monsieur,是上海女東家要求她這樣稱呼的。上海女東家自己叫她老公Juan,聽起來好像“嗡嗡”,蜜蜂在交尾一樣。不過,除了在那個家,她也不怎么需要講法語的。美麗城是可以只用中文就能生活的地方。不說如魚得水,至少應(yīng)付得來。但一到美麗城之外,她就慌了,那是另一個世界,外星球似的。所以在火車上時,她一看到我,就像看見了救命稻草。一個戴眼鏡的女人,手里還拿著那么厚的書,應(yīng)該是會說法語的吧?就算不會說法語,也會說英語。法國警察一般都會英語的。而且,朱牡丹說,你這個樣子,在他們眼里,看著應(yīng)該挺可信的。她這方面有經(jīng)驗,知道法國警察相信什么人,不相信什么人。

    是嗎?

    后來我才知道,朱牡丹在法國是沒有身份的,所以怕警察。那種怕法,有點兒像老鼠怕貓,見了就要繞著走。可萬一繞不過呢,就希望身邊還有一只鼠,一只看上去會說貓語言的鼠,可以壯壯膽,還可以用貓語言幫著斡旋斡旋,說不定就化險為夷了呢!

    從尼斯回來后,我以為我和朱牡丹不會再有任何聯(lián)系了。

    雖然分手時她很夸張地擁抱了我,像法國人那樣。還親密地拉了我的手說,回巴黎找我呀!

    我笑笑。

    我怎么可能找她?

    不過幾個小時的露水友誼,轉(zhuǎn)瞬即逝的。

    在異鄉(xiāng),人很容易遭遇這種露水關(guān)系,也很容易拋棄這種露水關(guān)系。

    所以在異鄉(xiāng)的人,會灑脫些,也會薄情些。

    不薄不行。因為要輕裝簡從。情感這東西,不論開始如何身輕似燕,到最后都會像尸身一樣沉重,壓得人走不動。

    所以“回巴黎找我”之類的話,不過是客氣話而已。中國人都很習(xí)慣講客氣話的。

    可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朱牡丹真聯(lián)系我了。

    “你明天有空嗎?”

    我有空。天天有空。不是空在公寓看書,就是空在辦公室看書,或者看辦公室窗外的橡樹。巴黎到處都是這種橡樹,開了粉紅細白的花,特別好看。我在巴黎東部大學(xué)做訪學(xué),他們對我沒有任何時間上的要求,我可以天天去辦公室,也可以天天不去辦公室,沒有人介意。我的辦公室是和一個越南人共用的,他是河內(nèi)大學(xué)教授,姓阮,叫阮鸞鳳,很美的名字,人卻有點兒名不副實,又矮又瘦又黑,和鸞鳳沒有什么關(guān)系。和我一樣,他也是過來訪學(xué)的。但這個阮教授有些吊兒郎當(dāng),整天不來。幾個月時間,我總共也就見過他兩次。老何說——老何住我對門,是成都人,也是來路橋大學(xué)訪學(xué)——這個越南人是帶了漂亮的夫人過來的,估計要忙著陪漂亮的夫人周游歐洲呢,所以不能來辦公室。這正好,我可以一個人占用這間辦公室。辦公室不到十平米,剛來時我嫌小,現(xiàn)在卻嫌大了。人在外面,很容易覺得世界太大的。我后來就情愿待在公寓。公寓比辦公室大,有十八平米呢。但公寓充實多了,不像辦公室那么空蕩。有電子灶,有小冰箱,冰箱里塞滿了我在超市和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的各種各樣的食物。我看書看悶了,就起來給自己弄點吃的,意大利通心粉或比薩,日本壽司或天婦羅,西班牙海鮮飯,什么費時間我弄什么。這和我在國內(nèi)時相反,在國內(nèi)我是很討厭花時間在吃上面的。別說花時間烹庖,連花時間饕餮也嫌麻煩。反正最后都要化神奇為腐朽殊途同歸于馬桶,何必化簡為繁多此一舉?我于是反其道而行之,要么在廚房化繁為簡,要么從學(xué)校食堂買些飯菜回來化繁為簡。先生因此對我很有意見。他本來是個在吃上講究的人,也想和孔子一樣定個幾不食的規(guī)矩:“失飪不食”“割不正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但我十分強硬地置之不理。我說,知識分子的生活和非知識分子的生活根本區(qū)別就在于——你大部分時間是在書房度過,還是在廚房度過?在國內(nèi),我書房和廚房是分開的。時間也一樣,不到飯點我不進廚房或食堂。可在巴黎這公寓,我沒法把我的廚房生活和書房生活區(qū)分開,書房也是廚房,廚房也是書房,書桌也是餐桌,餐桌也就書桌。我再也沒有一日三餐的概念了,也沒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了。而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像窗外橡樹上的那只黑鳥一樣。當(dāng)然,那只黑鳥有沒有作息時間表我不知道,估計沒有的吧?這世界還有什么生物會和人類一樣,有給自己吃飯睡覺制定時間表的權(quán)利和自由呢?那只鳥我只要出去喂它,它就飛下來吃,不出去喂呢,它就立在樹枝上一動不動。可見它是沒有制定就餐時間表的。它聽天由命,隨遇而安。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和那只黑鳥差不多,基本屬于一種自然狀態(tài)。人類之所以自詡為高級動物,就在于其征服了自然從而能過上反自然的生活。人類的文明史,基本也就是一部反自然史。我到巴黎去訪學(xué),本意是離文明生活更近一些,是進化的努力,沒想到,卻退化到了鳥般的自然狀態(tài)。可見,人的生活——甚至人的生活方式,不是人自己決定的,而是境遇的結(jié)果。一個知識分子,不一定過的就是知識分子的生活。當(dāng)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后,也可能過非知識分子的生活。這是我到巴黎訪學(xué)一年所領(lǐng)會到的人類學(xué)道理。

    所以,當(dāng)朱牡丹在微信里問我:你明天有空嗎?我馬上就說有,條件反射般。這也是退化的證明之一。我原來是有三思后言的知識分子語言習(xí)慣的。別說在手機上,就是面對面,我說話也是喜歡字斟句酌的。沒想到在巴黎獨居了幾個月后,我竟然秒回朱牡丹的話——我這是有多孤獨?

    我原來還以為自己是喜歡“獨樂樂”的那種人呢。所以在家時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離群索居的故意,經(jīng)常顰了眉嫌棄這世界過于喧囂過于熱鬧,經(jīng)常對先生作河?xùn)|獅吼“讓我一個人待一待好不好”,原來我誤讀自己了。說到底,我和其他人沒什么兩樣,我也怕孤獨。

    朱牡丹約我去美麗城,她住在那兒。

    她說,“明天不是中秋節(jié)嗎?你要不要來我這兒一起過中秋節(jié)?”

    我怎么可能和朱牡丹一起過中秋節(jié)呢?先生一直批評我“目無下塵”的——這么說,好像我多勢利似的。其實不然,因為我不僅“目無下塵”,也“目無上塵”,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之類的人物,我一樣也不看在眼里呢。比起和別人在一起,我更愿意“我與我周旋”。

    若是以前,我一定情愿自己待在公寓,學(xué)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然后和國內(nèi)的先生“千里共嬋娟”過這個節(jié)的。但現(xiàn)在,朱牡丹一約,我竟然說,好哇。

    我還帶上了老何。第二天出門時我在走廊上遇到老何,老何問我打算怎么過節(jié)。那意思他想和我一起過中秋節(jié)了。也是,整棟公寓,也就我們兩個中國人。農(nóng)歷十五對公寓里的其他人來說,就是個一般的日子,農(nóng)歷十五的月亮對公寓里的其他人來說,就是個一般的月亮。這就是所謂的文化差異了。不同文化的人是沒有辦法生活在一起的。“我沒法和一個連林黛玉是誰都不知道的人結(jié)婚。”以前室友老六這么說過,當(dāng)時有個叫Edvin的瑞典留學(xué)生喜歡她,喜歡得要死要活,要和她結(jié)婚。她雖然一度也被Edvin太陽神般的高大英俊迷得神魂顛倒,但最后還是理智地拒絕了他的求婚。“我沒法和一個連林黛玉是誰都不知道的人結(jié)婚。”這句話聽起來有點矯情,至少那時我是這么看老六的。“你要Edvin知道林黛玉干什么?”我問。老六嗤之以鼻。她一向有點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她。我以為老六拒絕Edvin肯定是有其它的理由,其它不那么風(fēng)雅的理由,不過借了林黛玉說事罷了,顯得多高級似的。老六是個精神上虛榮的女人。但現(xiàn)在我有點相信老六的說辭了。林黛玉可能就是理由。這理由也足夠充分了。不知道林黛玉也就不知道農(nóng)歷十五,也就不知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別說“千里共嬋娟”了,他連“嬋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那還怎么一起過呢?夫婦總要說話的,三個月五個月還好說,他說“我愛你”,她說“我也愛你”,就夠了。哪怕不用同一種語言,他用瑞典語,她用中文,都可以。可三年五年之后呢?那時要一起說什么?所以老六說的“我沒法和一個連林黛玉是誰都不知道的人結(jié)婚”那句話真是經(jīng)典。人還是要和同源文化的人結(jié)婚。文化同源的人,在一起才可能食性相同才可能琴瑟和鳴。所以朱牡丹才會在中秋前一天對我說:“你要不要來我這兒一起過中秋節(jié)?”老何才會在中秋節(jié)那天問我:“中秋節(jié)你打算怎么過?”我沒有辦法把老何一個人扔在公寓讓他孤零零地看月亮,所以自作主張帶上了老何。我估計朱牡丹不會不高興的。

    果然,朱牡丹高興得很。朱牡丹說,我還擔(dān)心你回去的事呢。太早回去看不成月亮,巴黎天黑得晚,八九點天還是白的,天白怎么看月亮?月亮是白的,天也是白的,白上加白,不好看,和白天看煙花一樣,看不出什么名堂。天黑了月亮圓圓的銀盤一樣掛天上才好看呢。可天黑以后你一個人回去又怕不安全。巴黎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特別是貝爾維爾,什么人都有,魚龍混雜,阿拉伯人,羅姆人,黑人,他們最喜歡搶劫的,就是單身的中國女人了。現(xiàn)在有何老師,我們就可以看天黑后的月亮了。

    朱牡丹帶了不少食物。有廣式五仁月餅,有青皮紫紅大石榴,有翠綠葡萄,還有兩個鹵豬蹄。都放在她帶來的一塊紅藍相間的格子布上,格子布鋪在貝爾維爾公園的草地上。我們?nèi)齻€人席地而坐,像馬奈畫的《草地上的午餐》,如果朱牡丹裸體的話。朱牡丹裸體的樣子,應(yīng)該和馬奈畫里的女人差不多,都白,都豐滿,她盤腿彎腰取吃食的樣子,看著像一匹弓身屈膝的白牝馬。

    豬蹄的味道鹵得很好,老何啃了一塊又一塊。顧不上吃其它東西,也顧不上看月亮。朱牡丹說,她不知道何老師來,也不知道何老師這么喜歡吃豬蹄,不然,她就多鹵幾個了。也不貴,一歐多就能買兩個呢。這邊的人不怎么吃豬蹄,所以便宜。法國人真是很古怪的,那么好吃又有豐富膠原蛋白的豬蹄不吃,卻去吃軟了吧嘰鼻涕一樣的蝸牛,那東西別說吃,光是看,也惡心。還有魚頭他們也不吃,還有鳳爪,還有鴨腳鴨脖鴨胗。這些世間美味,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不吃。

    什么何老師?就叫老何,老何。老何一邊啃著豬蹄,一邊對朱牡丹說。

    但朱牡丹堅持叫何老師。

    朱牡丹叫我,也是叫孫老師的。不過她在孫前面加了個小字,“小孫老師”。我比朱牡丹年輕,應(yīng)該比朱牡丹年輕吧?其實朱牡丹沒說過她多大年紀,我也沒問過,但四十多了是一定的,她雖然沒有皺紋,身上也緊繃繃的。但有些地方,也不知什么地方,還是能讓人看出歲月的痕跡。至于到底四十幾,就不知道了。后來老何告訴我,朱牡丹四十二。我有點奇怪,老何怎么知道朱牡丹四十二呢?

    那個中秋節(jié)之后,朱牡丹同我和老何就成了朋友。

    因為朱牡丹,我和老何的關(guān)系也相對密切了起來。

    之前,我和老何雖然門對門住著,來往其實不太多的。初來時會一起去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那個市場的東西比超市便宜多了,也新鮮多了。西班牙櫻桃3.99歐一公斤,西班牙小番茄2.99歐一公斤,西班牙青椒1.99一公斤。我發(fā)現(xiàn),那個市場的小販基本都是都來自西班牙,除了一個賣韭菜葫蘆和藕的中國小販。是個女人,三十來歲,長臉,不笑,也喜歡用“.99”標菜價。韭菜2.99一公斤,葫蘆2.99一公斤,這兩樣菜價和西班牙蔬菜差不多,老何喜歡在她那兒買韭菜,做麻辣香鍋。我想買藕,做涼拌藕,但藕貴得離譜,要7.99歐一公斤,還黑乎乎的。我問那女人能不能便宜點兒,也就隨口那么一問,習(xí)慣性的,有點兒像打招呼或說接頭暗號——“天龍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畢竟在一個外國農(nóng)貿(mào)市場,中國人遇到中國人,還是覺得親切。女人看我一眼,說了句什么,是法語,沒聽清,但我還是能感覺出她語氣里的不耐煩還有略微的輕蔑之意。我一下子窘得不行,也氣憤得不行。老何告訴我,這兒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是不還價的。我后來再也沒去過那個中國女人的菜攤。

    除了去農(nóng)貿(mào)市場,我偶爾散步也會叫上老何。公寓房間小,坐久了總要出去走走。我們公寓西面的一百米處,有一個風(fēng)景如畫的湖,湖邊是開滿了各種各樣繁密小花的草地,還有幾株我不認識的樹。那種樹從根處就開始分岔,然后千枝萬枝四處伸展,像千手觀音一樣,姿態(tài)看起來真是婀娜動人。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女性化的樹。恨不得每天都能去看上幾眼。但去那兒要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小樹林里有羅姆人的帳篷。我本來不怎么怕羅姆人的,巴黎到處都是羅姆人,地鐵上有賣唱的羅姆人,公寓外面有翻垃圾桶的羅姆人,教學(xué)樓有用大塑料桶取水的羅姆女人小孩,羅姆人不就是窮人嗎?窮人有什么可怕的?在這個世界上,富人遠比窮人可怕多了。我抱著這樣的階級感情總在那條小路上來來去去,直到有一天一個羅姆青年攔住了我——也或許是少年,他們都這樣,十三四歲看上去也像二十多歲,長得特別英俊,眼睛又大又黑,脖子上系條臟不拉幾的紫綠色圍巾,他說了句什么,是法語,我沒聽懂,但我聽懂了monnaie這個單詞,是零錢的意思。他大概問我有沒有零錢。你這是乞討還是搶劫?我想問他,當(dāng)然沒問,我還不至于這么勇敢,或者說白癡。我給了他10歐。那10歐我已經(jīng)放在身上有些時日了。之前老何告訴我,你身上不能放多了現(xiàn)金,但也不能不放現(xiàn)金,放上個10歐20歐的,以備不時之需。他所謂的不時之需,就是這種情況。少年彬彬有禮地“merci”了我。我飛也似的逃離了小樹林。那之后我再也不敢一個人去西面了,隔長了時間實在想看那幾株樹的時候,我就叫上老何。老何人很好,只要叫他,他總是會答應(yīng)的。或許他也覺得孤獨。我們兩人散步時不怎么說話,偶爾聊幾句各自的學(xué)校,或各自的家庭。他有一個女兒,九歲,讀小學(xué)三年級,長得像他夫人,除了耳朵。他夫人耳朵小,他耳朵大。他女兒遺傳了他的大耳朵。他夫人比他小九歲——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告訴我這個,或許是出于男人的虛榮,男人都喜歡女人年紀比自己小,小得越多越好。我們的聊天總是這樣。各說各話。我對他和他夫人的耳朵大小沒有一點兒興趣,估計他對我先生如何如何也沒有一點兒興趣。也是奇怪,我在國內(nèi)時是很少和別人說我先生的,總覺得一說就有“某氏”之狐假虎威。他在學(xué)校混得比我好,是我平時嗤之以鼻的“肉食者”。但一到法國,為了對抗老何夫人年紀比他小九歲之類的話題,我竟然說先生如何如何了。這也太膚淺了,太無聊了。兩個大學(xué)教授的聊天,竟然墮落成這樣,不談世界的事情,也不談人類的事情,也不談文化,而像家庭婦女那樣談些家長里短,我覺得羞愧。而且,老實說,以我做女人的直覺,我覺得老何陪我去這兒去那兒不過出于男人的教養(yǎng)而不是喜歡做這些事情。我于是不怎么叫老何了。我后來基本放棄了西面的風(fēng)景,開始往北走,一個人,沿著巴黎東部大學(xué)校區(qū),然后從東面繞回來,東面是路橋大學(xué)的校區(qū),樓多樹少,沒什么好看的,當(dāng)然不是散步的好去處。但有什么辦法呢?人有時候就是身不由己的。

    看得出來,老何挺喜歡朱牡丹的。“小孫,這個周日有空嗎?”

    我知道老何又想我約朱牡丹了。至于是因為鹵豬蹄,還是朱牡丹,就不得而知了。

    朱牡丹星期天休息。一周七天,她只有這一整天是自由的,其它時間她都要到她上海女東家做事。

    我總是很配合地聯(lián)系朱牡丹。老何人那么好,幫了我不少忙的,我不想坍他的臺。而且,一周六天除了書還是書的生活過下來,我也需要聽朱牡丹說說她上海女東家和她法國老公的事情。

    還有吃朱牡丹做的腌鴨。朱牡丹后來給我們帶過一次她做的腌鴨來,是法式做法,女東家教她的,加了百里香羅勒薄菏芝麻和地中海的粗灰鹽。女東家的老公Juan喜歡用它佐白葡萄酒。我也特別喜歡。比豬蹄清淡,但清淡中又有一種冷香,有點兒像吃素,素里又夾雜了葷,是各種植物香料和動物脂肪結(jié)合在一起的奇特味道。配上布列塔尼的蘋果酒,再配上朱牡丹東家的八卦,這樣的周末,不說有多“美妙”,但對離鄉(xiāng)背井的人來說,還是很讓人期待的。

    不過,朱牡丹不是每次都來。她似乎比我們忙。忙什么呢?“東家有事。”多數(shù)時候她是這么說的,我覺得奇怪,這不是在法國嗎?法國人的假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么?怎么周日還讓她加班?不過,既然東家是上海人,說不定還是中國的作派。她沒來的話我和老何就不聚,他還是去他的實驗室,我呢,還是空在公寓繼續(xù)看我的書。這樣一來,一周就不是“一周六天除了書還是書”,而是“一周七天除了書還是書”,這日子過得實在單調(diào),為了略微豐富一點,我就去逛博物館。反正巴黎的博物館多,怎么逛都逛不完的。尤其每月的第一個周日,我是必去的。因為那一天巴黎的各大博物館向世界窮人免費開放。我喜歡去蓬皮杜,那里有馬蒂斯,還有莫迪里阿尼。我也喜歡莫迪里阿尼的。和朱牡丹的腌鴨比起來,莫迪筆下的那些細長脖子溜肩沒有瞳孔的杏仁狀眼睛的女人應(yīng)該也不算遜色了。

    有一回,朱牡丹帶了一個朋友過來。

    是她的老鄉(xiāng),沈陽人,卻有一個法國女人的名字,叫Eva。

    Eva濃妝艷抹,乍一看比朱牡丹年輕漂亮,再看呢,卻不行,皮膚粗糙不說,還松弛暗沉,灰白的脂粉下有些泛青,擱了數(shù)日不新鮮的藕似的。

    Eva在美麗城一家美甲店工作。

    “小孫老師,你要是想美甲,找Eva好了。Eva的美甲手藝賊拉好,她能在你手指甲腳指甲上挑花繡朵呢。什么花都行,你想要什么花,她就能幫你做什么花。你看看我指甲上的牡丹花,就是Eva做的。”

    朱牡丹大拇指甲上,果然有一朵粉白的花。

    也虧她手大,所以指甲也大,可以在上面做牡丹花。可那是牡丹花么?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就是幾片粉紅的花瓣而已。

    “小孫老師,你知道不?Eva有好多外國顧客呢。她的名字Eva就是她的老顧客一個法國老太太給取的。老太太叫不來Eva的中國名字,所以就幫Eva取了個法國女人的名字。”

    “你中國名字叫什么?”老何問Eva。

    我也正想問呢。叫一個中國女人Eva,總覺得怪怪的。

    “就叫Eva吧,我都聽習(xí)慣了。”Eva說。

    “是呀,就叫Eva吧,Eva好聽。”朱牡丹說,“何老師小孫老師,你們不知道,Eva可仰慕你們了,自從知道我交了兩個大學(xué)老師朋友之后,一直要我?guī)齺碚J識認識呢。”

    “是呀。”Eva在一邊淡淡地附和。

    Eva的話沒有朱牡丹那么多。不知是因為初次見面,還是因為性格謹慎,總感覺她說話有所保留似的。不論老何問她什么——叫什么?老家哪里?她好像都沒有直接回答的,朱牡丹倒是在一邊幫著腔。她呢,就一直“是呀”“是呀”地附和。

    那天的聚會是在老何的房間。我們四個人先繞了巴黎東部大學(xué)轉(zhuǎn)了一圈,又繞著路橋大學(xué)轉(zhuǎn)了一圈。是Eva要求的。我本來想帶她去西面那個湖岸繁花似錦的草地上躺著曬太陽的。好不容易有四個人,可以放心大膽地躺,不怕羅姆人來問我們有沒有“monnaie”。巴黎的天空那么藍,云那么白,一朵一朵,感覺就在眼皮上方,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一朵似的。身下的草和花也那么艷,一側(cè)身躺下,眼睛虛一點,花草就搖曳起來,有醉入花叢之美。但Eva既不想躺著曬太陽,也不想虛眼看花草。“巴黎到處都是花草呢!”Eva說,“還是看大學(xué)吧。”我們于是就帶她看大學(xué)了。Eva雖然話不多,但顯然比朱牡丹有主見。之前朱牡丹過來,都是隨便我和老何安排的。我們說去哪兒哪兒,朱牡丹就跟著去哪兒哪兒,我們說做什么什么,朱牡丹就跟著做什么什么,從來沒有發(fā)表過不同的意見。可Eva第一次來,就要求“看大學(xué)”。大學(xué)有什么好看的呢?只有樓,教學(xué)樓,實驗樓,行政樓,食堂,一棟連一棟,和其它地方的樓沒什么區(qū)別的。但Eva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教學(xué)樓前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和手里拎著講義包腋下夾著書的風(fēng)一樣行走的教授,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好像在看某種沒見過的生物似的。

    “Bonjour。”

    “Bonjour。”

    一個系藍色圍巾頭發(fā)灰白的老男人和老何招呼之后風(fēng)一樣走了過去。

    “他是誰?” Eva問。

    “Bastian,一個辦公室的。”老何說。

    “你跟他同一個辦公室?” Eva挑了長眉問,不相信似的。

    “嗯。”老何說。

    “天哪!” Eva驚詫得不得了。

    “你辦公室在哪棟樓?”

    “呶,就在前面,那棟紅色的樓。”

    “能不能參觀一下你的辦公室?”

    老何愣了,他沒想到Eva會提這個要求。

    我也覺得Eva奇怪,辦公室有什么好參觀的?也不是博物館,也不是美術(shù)館,不就是書桌椅子什么的。

    而且,帶一群人去辦公室,也不太好。

    朱牡丹看出了老何的為難,打圓場說,“要不我們先回去吧,我有點餓了。”

    “星期天,大門也不開的,門衛(wèi)休息。”老何對Eva解釋。

    Eva笑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們在老何房間吃的中飯。老何房間大一些,有二十幾平米。四個人待著,還有轉(zhuǎn)寰的余地。我從我房間搬來了椅子,還是不夠,老何坐床上。食物是混搭的,Eva帶的是朝鮮辣白菜,味道不錯,配上我的紫菜黃瓜鰹魚壽司,和老何的西紅柿蛋湯,特別開胃,我吃了很多。因為喜歡,也有點故意。故意夸張地吃給朱牡丹看。朱牡丹帶的還是鹵豬蹄,我沒怎么吃。她明明知道我更喜歡腌鴨的,卻還是帶了老何喜歡的鹵豬蹄。

    飯后Eva說她要躺一會兒,我以為她是想去我的房間休息,遲疑了一下,我不太習(xí)慣陌生人躺我的床的。我這個人,按我先生對我的評語,是有怪癖的女人。在有些事上馬虎得很,在有些事上又有著他不能理解的講究。但Eva原來沒有去我房間的意思,她一弓身上了老何的床。朱牡丹呢,不知是因為也疲倦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想法,也弓身上了老何的床。兩人女人當(dāng)了我們的面,就那么身子貼著身子,瞇眼睡了起來。

    剩下我和老何面面相覷。

    不過,也就相覷了半分鐘,半分鐘之后,我決定不管老何回對門我自己的房間。

    老何去了辦公室。

    后來我問過他。

    ……

    阿袁,南昌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被多種刊物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精選,作品先后獲上海文學(xué)獎、中華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獎項。小說連續(xù)四年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小說集有《鄭袖的梨園》《米紅》《梨園記》《綾羅》《子在川上》《蘇黎紅小姐》,長篇小說著有《魚腸劍》《上邪》《師母》《打金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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