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4期|劉浪:嚎啕大笑
內文摘錄|
我從未見過笑起來如此不顧一切的人。他就像一臺笑的機器,而且渾身都是開關,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有可能開啟他的大笑之旅。他的大笑像一輛無視交規的汽車,狂奔著闖過這個世界對他設置的所有紅燈。有時,我感覺我自己也在那輛車上,渾身發癢,有笑的沖動,但我還是忍住了。
一
在我們十里鎮上,有各種各樣的臉:哭喪臉,二皮臉,秋風黑臉,陰陽臉,官臉,撲克臉,愁眉苦臉,急赤白臉,死皮賴臉……但是最聞名、最獨特、最讓我們過目難忘的,要數齙牙張的笑臉。
齙牙張有一張木瓜似的大嘴,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笑出來的。他笑的時候,牙齒向前沖鋒,兩頰向后撤退,在臉上露出一個強大的洞,能把西街胡屠戶的肥頭大耳塞進去當牙簽。每個見過齙牙張笑的人,都不會忘記那張氣吞山河的大嘴。
在齙牙張的嘴還沒有那么大的時候,我們管他叫張鵬。張鵬是一個毫無特色的人:瘦小的身材,老鼠一樣的眼神,笑起來的時候,嘴唇還是半抿著的。因為這個緣故,他經常受到忽視。我們玩捉迷藏的游戲,總是把其他人找出來之后,就各自回家了。我們忘了還有一個張鵬,忘了他還在某個角落認真地躲著,等著我們去找他。似乎為了打破這種平庸,改變自己不被注意的命運,在他十一歲那年,牙齒突然不安分了,從口腔里蜂擁而出,把一張平靜的嘴撐得波瀾壯闊。過去我們只有在猿類的臉上,才能看到這樣放肆的、試圖占據整張臉的嘴。這張嘴讓張鵬一舉成名,“齙牙張”的稱號也從此流傳開來。
之后我們有什么活動,都會叫上齙牙張。我們跑到齙牙張家的院子后面,對著他二樓的窗戶喊:
“齙牙張,齙牙張,快出來玩!”
這種時候,齙牙張都是在屋里做作業。齙牙張有個嚴厲的父親,所以他有做不完的作業。齙牙張的父親是個鞋匠,腿有點瘸,臉上有道陰森森的疤痕。雖然齙牙張有嚴重的齙牙,但他父親的臉如刀削般平整。他父親長年穿著一件皮圍裙,坐在臨街的前屋里修修補補,那些開膠的、脫線的、破洞的、斷底的鞋子,像是從前線撤退的傷兵,馬不停蹄地走進他的鋪子,讓他應接不暇。他沒有精力時刻盯著齙牙張,所以齙牙張總能找到機會溜出來。
齙牙張的每次出逃都像越獄一樣驚心動魄:他推開窗戶,探頭探腦地望一陣,然后跳到陽臺,跑下樓梯,穿過院子,輕得像一陣風。當他拔掉插銷,推開院門的時候,我們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每次推開都會有嘎吱嘎吱如同開啟地獄之門的響聲。我們擔心它會驚動齙牙張的父親,雖然這樣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
我們在齙牙張家的院子附近活動,打彈珠或者摔方寶,丟沙包或者撞拐子。在玩的過程中,齙牙張會時不時地朝院門那邊扭一下頭,但是很快,他會更加堅決地扭回來。那時候,齙牙張就已經顯露出笑的才能了。他常常能夠發現我們發現不了的笑點,在我們茫無頭緒之際,笑得前仰后合。比如打彈珠,當他拿起彈珠瞄準,而我們緊張兮兮地在旁邊觀望時,他就會停下來大笑。他一停,我們就急了;我們一急,他就笑得更厲害了,恨不得在地上打起滾兒來。有一回丟沙包,他在我們緊鑼密鼓的攻勢下,像踩著炭火的山羊一樣跳來跳去。后來,他忽然彎下腰,用手撐著膝蓋笑起來了。不用說,他又發現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可站在他對面的王鐵軍沒有這個天賦,他仍然專心地抓起沙包,往齙牙張的身上招呼。如果齙牙張不笑的話,這個沙包最多會打在他的肚子上。但現在他笑了。他彎下了腰,下巴掛了下來,沙包像一塊肉飛進了他的嘴里。
我們不知道齙牙張的父親是怎么發現齙牙張的,只知道有一天,我們去找齙牙張的時候,他趴在窗戶那兒大搖其頭,并且用手指了指院門,表示門被鎖上了。我們有些掃興,以為從今以后,齙牙張都不能出來玩了。關鍵時刻,還是朱孔明有辦法。他讓王鐵軍站在墻腳,讓我踩著王鐵軍的肩膀,翻到墻上,把齙牙張拉出來。
在齙牙張下樓期間,我一直盯著一樓的門。門后是一條走廊,直通前屋。幾分鐘前,我們在街上看見,齙牙張的父親坐在一臺手搖修鞋機前,伸出他那只油膩膩的大手,從一個婦女手中接過鞋子。雖說那雙鞋子夠他忙活一陣,但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中途放下鞋子,到后院來巡視。我趴在墻頭,抓住齙牙張伸過來的手。他借力一躍,雙腳蹬在墻上,開始攀登。
在攀登到一半的時候,齙牙張停住了。他仰起臉看我,我抬起頭看門。門那邊沒有動靜,依然是虛掩的狀態,可齙牙張僵硬不動,讓我感覺那扇門隨時會被一腳踹飛。我不禁縮起了脖子,等待那個轟然巨響的時刻。與此同時,一陣輕微的顫栗傳遞到我的手上。我低頭去看齙牙張。由于過度使勁,我們倆的臉都漲紅了。他越抖越厲害,仿佛他的父親正在一步步接近那扇門。
站在墻外抓住我兩只腳的王鐵軍和朱孔明也感到不安了,他們低聲問:“怎么啦?”
短暫的寂靜。
然后便發生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幕:齙牙張大笑了。
隨著“噗嗤”一聲,齙牙張的嘴巴像秋天的石榴一樣爆開,露出鮮紅的、汁液四溢的內部。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一個人的口腔:兩排牙齒,舌頭,上顎,扁桃體……它們劇烈震蕩著,像構造復雜的火山口,不斷噴出笑的巖漿。我感到我的面部被他的笑燙傷了。我的全身,從肚臍的中心區域,到腳趾的遙遠州縣,都處于笑的地震帶上。我的五臟六腑由于共振快要散成一攤豆腐花。
大笑迅速抽空了齙牙張肺里的空氣,使他的臉從紅色變成豬肝色。他的四肢也開始癱軟、下垂,要從我的手中滑脫。即便如此,仍然有源源不斷的笑聲從他的體內涌出,似乎他已經忘了自己正在出逃這回事,他從屋里溜出來,就是為了抓著我的手,在空中大笑一番。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并且極力理解這種緊張氛圍與大笑之間的反差,但是沒有成功。我的手因長時間用力而漸漸酥麻,失去知覺……隨后,我向后跌出墻外,和王鐵軍、朱孔明一起,摔得四腳朝天。笑聲停止了。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我想起了在我松手的那一刻,聽到的那一聲吼叫:
“張鵬!”
那是齙牙張的父親發出的吼叫。他渾濁的煙嗓像一頭憤怒的鯊魚,把齙牙張的笑聲魚群驅散了。他嘴里咒罵著,向齙牙張走過來,鞋子在地上拖曳出一輕一重的聲音。雖然隔著一道墻,我和王鐵軍、朱孔明還是情不自禁地往后縮了縮。他走到齙牙張面前,停了下來,那個無聲的過程繃緊了我們的頭皮。隨著“啪”的一聲,終于落到實處的擊打,讓我們吐了口氣,幾乎有種輕松的感覺。
二
從那以后,我們很少去找齙牙張了。偶爾經過他家門口,也是夾著尾巴一閃而過,生怕被他父親發現。他父親每隔一會兒,就會去后院巡視一次。長此以往,齙牙張不得不打消溜出去的念頭,在家里做作業。他的作業做得慢極了,經常到第二天還沒有做完。因此,在第二天收作業的時候,老師就會問他:
“張鵬,你的作業呢?”
“沒有做完。”
“那你昨晚在做什么?”
“做作業。”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老師會認為他在撒謊,可是齙牙張這么說,老師卻深信不疑。齙牙張是我們學校成績最差的一個,直到小學六年級,語文還不會造句,數學還不會背九九乘法表,體育還分不清左右。最初,老師們會把他叫到一邊,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可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放棄了。他們找到班主任,對班主任說:
“張鵬這孩子沒別的毛病,就是腦子不太靈光。”
班主任也認同這個說法。從齙牙張來到這個班之前,班主任就對他有所耳聞了。所以在開學的第一堂課上,他就把齙牙張叫起來了。他喊道:
“張鵬。”
齙牙張左顧右盼,確認是在叫自己,才一臉無辜地站起來。
“你搬到那兒去。”
順著班主任的手指,我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后門角落。那是堆放掃帚、拖把、簸箕、水桶等清潔用具的地方,常年散發著一股只有靠近了才能聞到的酸臭味兒。班主任把齙牙張發配到那兒,無異于扔了一件垃圾,就差直接將他掃地出門了。
可是齙牙張自己卻不在意。他抱著桌子走過去時,還對我們擠眼睛,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在后面太幸福了,既不用擔心被點名,也沒有人檢查作業,還可以隨便吃零食、看漫畫、睡覺,甚至呼嚕打得山響,老師也聽不見。總之,除了忍受那里的味道,他在過一種我們所有人都向往的生活。
“其實聞久了也就不覺得難聞了。”齙牙張說。
然而好景不長,齙牙張在后面坐了不到一個月,就被調到了講桌旁邊。那是距離老師最近、一個不想聽課也不得不聽課的地方。老師鏗鏘有力的聲音,像榔頭敲打著他的頭骨。當他試圖做點小動作的時候,就會發現老師的目光像如來佛祖的金缽盂,牢牢扣住了他的一舉一動。他忽然成了重點關注對象,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或被約到教室外面談話。尤其是班主任,他對齙牙張表現出來的關懷簡直親若父子。
在給齙牙張換座的前一天,班主任還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他像往常一樣,在教室里上課,忽然看見窗外有個人影徘徊不去。他放下教案,走出了教室。這時他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齙牙張的父親。他摘掉了胸前的皮圍裙,穿著一件棕色夾克,臉上綻放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他烏黑的大手此刻洗得白凈無比,雙手各提著一個禮盒。班主任一看見他手上的東西,立刻就說:
“我們去樓下說話。”
這次拜訪使齙牙張的命運在第二天就發生了轉變,而且在許多天后,當精疲力竭的老師們說起齙牙張的腦子不太靈光的時候,班主任雖然心里認同,但嘴上表示了反對。他說:
“再笨的鳥,老天也不會讓他一輩子都飛不起來的。”
他這么說,并非真的認為齙牙張還有藥可救,而是他不能拿腦子笨這個理由去向齙牙張的父親交代。他想起那天,齙牙張的父親把禮盒塞到他手里時,眼神殷切地說:
“我家小子就拜托您了,他要是不好好學,您該罰就罰,不要對他客氣。”
班主任決定不客氣了。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齙牙張的遭遇再一次讓我們目瞪口呆。
那天齙牙張照例沒有完成作業,可班主任既沒有置之不理,也沒有悉心指導,而是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上畫起了橫線。他畫完橫線后,打量了一會兒,說:
“張鵬。”
齙牙張應聲起立。
“過來。”班主任朝他招手。
齙牙張有些猶豫地走上講臺。班主任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橫線下面,說:
“把手舉起來。”
齙牙張舉起了手,指尖剛剛越過橫線。
“抬腳。”
齙牙張條件反射般地抬起了一只腳。這時,我們便看見講臺上的齙牙張,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十分滑稽的跳大神的動作。
“手不許掉到橫線下面,腳不許落地,聽見了嗎?”
齙牙張點點頭。
在班主任講課的過程中,齙牙張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只吊在單杠上的猴子。起初,我們還會躲在課本后面偷笑,可是當齙牙張換了一只腳被班主任發現時,我們就笑不出來了。班主任走過去,掄起兩尺長的教棍,抽在了齙牙張的腿上。
“換回來。”
我們以為這次懲罰,只是班主任的心血來潮,沒有想到他會把這種懲罰發展成常態。在齙牙張被連續罰了幾天之后,有幾個女同學圍上去,七嘴八舌地說:
“齙牙張,你太傻了,你怎么不知道抄作業啊?你看看王鐵軍,你再看看劉記有,他們都抄,老師一次也沒有罰過他們。”
齙牙張想想,覺得也有道理。第二天,他早早地來到教室,找到我,找到王鐵軍,跟我們要作業抄。
齙牙張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埋頭抄作業,我說:
“等我抄完了給你。”
齙牙張又去找王鐵軍,王鐵軍攤開空白的作業本說:
“我還等著抄別人的作業呢。”
過了一會兒,齙牙張又來找我,我說:
“作業被王鐵軍拿走了。”
于是齙牙張又去找王鐵軍,王鐵軍正趴在桌上奮筆疾書。等王鐵軍終于抄完并把作業扔給齙牙張的時候,上課鈴聲響了。齙牙張只好硬著頭皮做最后一搏。他以龍飛鳳舞的筆跡開始了亡命的抄寫。可是在他抄到三分之一的時候,班主任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班主任伸出手去,在齙牙張突然僵硬的胳膊下面,抽出王鐵軍扔給他的作業本,翻到封面。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名字。
他沒有說話。他拿著作業本走上講臺,從粉筆盒里取出一根粉筆。這次他沒有在黑板上畫線,而是俯下身去,在地上畫了起來。坐在前排的同學看見他畫了一個臉盆大小的圓。他畫完后說:
“張鵬,你過來。”
齙牙張看見那個圓的時候,就知道今天的懲罰將會與眾不同。他走過去,不用班主任提示,就自己走進了圓里。圓不大,但站一個人已經足夠。他站在里面,兩只腳還能微微分開。然后他便聽見班主任清朗的嗓音,喊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朱孔明。”
這個名字引起了全班人的驚詫。但最驚詫的,還是作為三好學生的朱孔明自己。他站起來的時候,我和王鐵軍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是你把作業給張鵬抄的?”
朱孔明看了看我和王鐵軍,又看了看齙牙張,不知道該說什么。作業不是他給齙牙張的,但如果他供出我們,他的罪名就會更大:把作業給了我們三個人抄。所以,他只能選擇沉默。
他的沉默使我們的羞愧之心達到了頂點。那時我們只能祈望班主任看在他是三好學生的份上,對他從輕發落。可班主任的命令還是不容置疑地響起了:
“你過來,跟張鵬站在一起。”
朱孔明垂頭喪氣地走上講臺。看見圓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齙牙張趕緊抬起一只腳,用充滿邀請的目光看向朱孔明,似乎在說:來吧,還有地兒。朱孔明看著剩余的空間,不禁惱恨他的母親總愛給他買大一號的鞋子。他尖著腳踩進去,然后猛提一口氣,抬起了另一只腳。這時,兩個單腿站立的身體由于擁擠而開始搖晃起來。齙牙張雙手徒勞地劃著空氣,嘴里“哎哎”直叫;朱孔明則全身緊繃默不作聲。他們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驚恐之色。隨著搖晃加劇,兩個人快要倒了。情急之下,齙牙張率先出手,抱住朱孔明,隨后朱孔明也滿懷恥辱地抱住了齙牙張。他們在彼此的支撐中漸漸站穩了。
“以后誰再給張鵬抄作業,就和他一起受罰。”
班主任說完這句話,朱孔明就哭了。他哭得很傷心,劇烈抖動的身體使他們剛剛獲得的平衡又出現了松動,于是兩個人抱得更緊了,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是齙牙張在安慰受傷的朱孔明。
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朱孔明,不會想到他的哭泣會給班主任一份大禮。那時班主任正在就抄作業的問題給全班人訓話,他嚴峻的語調和他高大的身材一起,對我們構成了聽覺與視覺的雙重壓迫,連朱孔明也不得不將洶涌而出的淚水強行咽回到肚子里去。在班主任越來越響亮的訓話聲中,朱孔明的抽泣仿佛逐漸淡去的背景音,不再引起我們的注意。也是在這個時候,齙牙張以其快要被人遺忘的才能,再次突圍而出,把我們從緊張窒息的深海,拉回到輕松愉快的水面。
現在我已經無法回想起班主任訓話的內容了,但我能準確描述齙牙張在那個上午的驚人表現。就在朱孔明完全平靜下來之后,齙牙張的身體出現了輕輕的震顫。這種震顫和剛才朱孔明的抖動有著外在的相似。他抿緊嘴唇,臉漲得通紅,你能感覺出有什么東西在他體內積聚,好像一壺水置于熊熊的大火之上,隨時有噴開壺蓋的危險。那時班主任的滔滔不絕,使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而無暇顧及周圍的變化。但坐在下面的我們,注意力卻被齙牙張攫住了。我們看見齙牙張強忍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著讓他受不了的事物——
朱孔明的鼻涕泡。
哭完后的朱孔明,臉上呈現出一種暴雨過后的冷清:眼睛是凝滯的池塘,雙頰是被細流沖刷的田野,而鼻涕泡是青蛙鼓起的肚皮。那鼻涕泡隨著朱孔明恰到好處的呼吸而一縮一張,既不會因縮得太小而消失,也不會因張得太大而破滅。在這嚴肅的課堂氛圍中,我們害怕地看著它,為它每一秒的命運而提心吊膽。
終于,它破滅了。我們的心仿佛被扯了一下。破滅的鼻涕泡摔在朱孔明呆怔的臉上,隨之而來的是齙牙張再也按捺不住的大笑。他脖子仰著,肩膀抬著,一股壓抑已久的力量撬開他的嘴唇,向外釋放強勁的水流。他的耳朵后揚,眼睛和鼻子被笑推進一千層褶皺里。那是一張笑得只剩下嘴的臉。他全身的骨頭也像賭桌上的骰子,相互激烈地碰撞;如果不是朱孔明箍緊的手臂,它們很可能會迸散開來。整個教室漂在他笑聲的浮力之上,好像涌進了一場洪水,當無數只透明柔軟的手向上托舉我們膽怯的身體,我們看見班主任也攤開了可笑的四肢,被無可奈何地架到空中。
“張鵬!”
班主任用雄獅般的咆哮捍衛了他不可動搖的尊嚴。那一刻,我們強抑內心歡跳的海豚,開始為齙牙張的處境擔憂。可是齙牙張沒有察覺,他仍然滑行在大笑的慣性里,并且放下了另一只腳,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我們看見班主任臉色鐵青地走過去,揚起那只被粉筆磨糙的右手,在空中停頓了幾秒,直到從齙牙張巨大的嘴巴旁邊找到他的臉,才對準了猛扇過去——世界安靜了下來。
三
大笑事件不僅很快傳遍了全校,還在整個十里鎮上不脛而走。過去人們只知道齙牙張嘴巴大,愛笑,可是在課堂上笑,在受罰的時候笑,就聞所未聞了。一時間,齙牙張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談。他們見到走在路上的齙牙張,總不忘撩他幾句:
“齙牙張,那一巴掌好不好笑啊?”
“齙牙張,你期中考試又考了倒數第一,你怎么不笑了?”
“齙牙張,要記得笑口常開啊。”
起初他們這么撩的時候,還會避著齙牙張的父親,后來撩的人多了,就無所顧忌了。這讓齙牙張的父親感到顏面掃地。比起兒子學習成績差,他現在更在乎兒子的笑,那種癲狂的、不分場合的笑,甚至被班主任上升到了心理缺陷的高度。那是期中考試后不久,他被通知去學校一趟。班主任端著煙,避重就輕地講了齙牙張在學校的表現,講了他和各科老師對齙牙張的輔導工作,又講了齙牙張在本次考試中的情況。繞了一大圈之后,他才一針見血地指出:
“張鵬其他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他在課堂上笑才是問題。課堂是什么地方?是學知識的地方,是莊嚴神圣的地方,怎么能笑呢?我想,張鵬的學習一直提不起來,跟這個有很大關系。”
末了,在臨走的時候,班主任還暗示他:
“必要的話,可以請心理醫生看看。”
齙牙張的父親沒有帶齙牙張去看心理醫生,而是去看了牙醫。牙醫姓陳,有三十年的行醫經驗,閱盡口腔無數。他留意齙牙張很久了。從嘴巴變大的齙牙張第一次經過他的診所時,他就暗自稱奇:世上還有齙牙這么厲害的人。因此,當齙牙張的父親拎著齙牙張一瘸一拐地走進診所時,陳醫生扔掉報紙,精神抖擻地起身迎接。毫無疑問,齙牙張的大嘴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雄心壯志。為了打造這件很可能成為他行醫生涯最輝煌的杰作,他決定全力以赴。
經過近兩個小時的忙碌,陳醫生滿頭大汗地結束了工作,而齙牙張已經痛得面目扭曲了。他用手擋著嘴巴,像吃了什么燙東西似的。齙牙張的父親撥開他的手,左右端詳,那嘴巴好像果然收斂了不少。他付完錢,對陳醫生豎起了拇指。
戴上牙套的齙牙張有過一段沉默期。他似乎喪失了對自己嘴巴的自信,變得羞于開口。別人跟他說話,他就用點頭或者“嗯”回答;別人逗他笑,他就雙手捂臉,掉頭而去。他一刻也不愿展示那張被處理過的嘴。可是到了私底下,他卻總張著嘴巴,做一些齜牙咧嘴的奇怪動作。那箍在他牙齒上的鐵絲,像韁繩勒得他渾身不適。他時刻都想用手指摳掉它們。為此他用盡各種辦法:刷牙,嚼口香糖,甚至讓上排牙齒和下排牙齒猛烈地撞在一起,以此造成牙套的脫落,但這顯然無濟于事,他只能聽到頭顱里遙遠而空洞的回聲。
當齙牙張的父親發現齙牙張有這些習慣時,他立刻采取了措施。于是走出家門的齙牙張,便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他路過胡屠戶的豬肉鋪,胡屠戶放下了屠刀;路過王鐵匠的鐵匠鋪,王鐵匠打歪了一錘;路過快手張三的麻將館,所有洗牌的手都停下了。繼續往前走,他來到了幾只狗中間,狗對他大叫起來。他又來到一棵楊樹下,樹上的鳥都飛走了。幾個穿開襠褲的小孩,遠遠地朝他扔石子。他感到后腦勺好像挨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他就這樣一直走到學校。
正在門口打掃衛生的蘇倩倩,看見齙牙張的時候尖叫了一聲。當齙牙張走進教室,全班人都不說話了。齙牙張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我和王鐵軍先后走過去,問他怎么了,他沒有回應。他整理了一會兒書包,聽見老師走進來了。為了避免把老師也嚇一跳,他趕緊低下頭。可是整節課老師都沒有注意他,這讓他松了口氣。
中午放學,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人們對他指指點點。他看著腳下縮成一團的影子,慢慢走著。經過一家水果店的時候,他看見李阿婆從店里出來了。李阿婆是個好人,經常給他水果吃,所以他急忙別過臉去,加快了腳步。他異常的舉動引起了李阿婆的注意。李阿婆喊住他:
“小鵬。”
齙牙張本來打算一直往前走的,可是一聽到李阿婆的聲音,他就走不動了。李阿婆邁著內八字,一搖一晃地趕來,衰老和肥胖使她走到齙牙張跟前的時候就已經氣喘吁吁了。她把幾顆溫熱的冬棗塞到齙牙張手里,然后抬起頭。這時,我們慈祥的李阿婆也發出了驚呼:
“作孽啊!”
這聲驚呼讓齙牙張渾身一震,他還沒緩過神來,就被李阿婆拉走了。他發現這是去往他家的方向。年屆七旬的李阿婆雖然白發蒼蒼,步履蹣跚,但她手上的力氣依然十分驚人。齙牙張感到自己的手快被她捏碎了。她一邊弓著腰走路,一邊大聲嘟囔:
“太不像話了,我去給你討公道……”
李阿婆的水果店距離齙牙張家的鞋匠鋪不遠,幾分鐘就走到了。當怒氣沖沖的李阿婆帶著齙牙張出現在鋪子門口時,齙牙張的父親只看見了李阿婆一個人。李阿婆以長者的威嚴質問他:
“這是你干的好事?”
她把躲在身后的齙牙張拽出來,指著他的臉說:
“你把這東西貼他嘴上,叫他怎么吃飯,怎么喝水,怎么說話?”
面對李阿婆來勢洶洶的質問,齙牙張的父親什么也沒說。和鞋子的朝夕相處造就了他的沉默寡言。他放下老虎鉗和改錐,在圍裙上蹭蹭手,然后站起身,把齙牙張嘴上的膠帶撕下來了。膠帶強勁的粘性,使它在脫離齙牙張嘴巴的時候,像是揭掉了一層皮。他對齙牙張說:
“你告訴阿婆,你能不能吃飯?”
齙牙張的嘴巴一時還無法適應說話,所以他點點頭。
“你能不能喝水?”
齙牙張點點頭。
“你能不能說話?”
這時齙牙張開口了:“能。”
從齙牙張逆來順受的臉上,李阿婆看見了他母親的影子。他母親在張鞋匠面前,也是這般唯唯諾諾,二人何其相似的命運讓李阿婆唏噓不已。她想起有一個雨天,他母親滿身傷痕地走進她的水果店,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她坐在那里,頭發、袖口、褲管都在滴水,仿佛除了眼睛,她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在哭泣。雨停之后,她拎著一袋水果回去了。李阿婆記得她的背影在灰色的天空下顫抖。老人一旦進入回憶就變得可以原諒一切了。因此她嘆口氣,一臉疲憊地離開了鋪子。
齙牙張的嘴巴被封了兩天之后,人們就習以為常了。當他再次走到街上,大家該干什么還干什么,絲毫不受影響。他的出現已經不比一陣風更引人注意了。如果一小片膠帶就能讓整個十里鎮安靜下來的話, 齙牙張也樂意這樣,但總有好事者不讓他如愿,他們仍然過來撩他。這次他們不說話了,而是直接動手。他們動手去扯齙牙張的膠帶。
膠帶一旦離開齙牙張的嘴巴,齙牙張就會受罰,所以他只能一邊護著膠帶,一邊逃跑。劇烈的運動使他呼吸困難,好像全鎮人的手都捂在上面:那些干燥的手、汗濕的手、沾滿面粉的手、魚腥的手、摸麻將的手、油污的手……層層疊疊,密不透風。他認出其中有一只是他父親的手,這只手帶著全鎮人的腳臭,讓他無法呼吸。他跑了沒幾步,就停下來了。那些人看見他的膠帶上起了一層白霧,眼睛也翻出了同樣的白色,都悻悻而散。
齙牙張對膠帶的保護逐漸變成了對膠帶的依賴。只要膠帶還在,他就是安全的。即使后來他的父親不再強制他了,他也每天像穿衣服一樣,把自己的嘴巴貼住,然后去上學。他相信這樣對誰都會有好處:班主任不用擔心他在課堂上大笑;鎮上的人可以騰出時間做自己的事;他的父親也將遠離閑言碎語的困擾。
自從大笑事件平息之后,他的父親重新把精力放到了鞋子上,而對齙牙張疏于關注。幾個月后的一天,當他在走廊里碰見正要去上學的齙牙張,發現他的嘴上還貼著膠帶時,微微吃了一驚。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四
我對齙牙張真正的了解,開始于他沉默的那些日子。在此之前,他的大笑既吸引我,也讓我感到糊涂。我從未見過笑起來如此不顧一切的人。他就像一臺笑的機器,而且渾身都是開關,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有可能開啟他的大笑之旅。他的大笑像一輛無視交規的汽車,狂奔著闖過這個世界對他設置的所有紅燈。有時,我感覺我自己也在那輛車上,渾身發癢,有笑的沖動,但我還是忍住了。對于那種歇斯底里的大笑,我始終心懷警惕。
齙牙張沉默之后,他身上的張鵬開始日益凸顯,那個平庸的、有著老鼠眼神的小孩又回來了。他每天低著頭走路,低著頭上課,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當我們在教室里追逐打鬧、放聲大笑時,他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呆,孤零零的身影像陽光下的一塊黑斑。那時我無論玩得多么投入,總會忍不住往他那里看一眼。他郁郁寡歡的樣子,讓我數次想要放棄身邊的一切,朝他走過去。很多年后,當我回想起那幕情景,并以冷靜的眼光審視它時,我意識到那間教室里只要有一個不幸的人,其他人的快樂都是脆弱的,不真實的。
我越來越沉迷于對齙牙張的觀察。上課時,他從抽屜里拿出課本的樣子,用手撐著腦袋的樣子,俯身去地上撿東西的樣子,都被我巨細無遺地看在眼里。放學后,我遠遠地跟著他,和他一樣走在馬路邊緣;他踢過的石子,我會接著再踢一遍。等他回到家,把自己關在二樓的屋子里做作業時,我會繞到他家的院子后面,在那片我們曾經一起玩過的空地上躑躅。
盡管我十分小心地進行著這一切,沒想到還是被人發現了。有一天早自習,我打開語文課本,看見在我們當天要學的那篇課文里,夾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我抬頭四顧,大家都在高聲朗讀,沒有一個人是可疑的。于是我展開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
“記有,我看見你了。”
我再次抬起頭,希望和那個看見我的目光相遇。可是沒有。整個早自習我心神不寧地看著那張紙條,企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卻一無所獲。那時很多人的字都長得差不多,很難通過筆跡認出是誰寫的。下了早自習,我問了幾個相熟的人,都說不是他們寫的。我也想過坐在前排的齙牙張,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來他離群索居,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二來他在明,我在暗,他不可能看見我。
最后我寫了一張紙條,夾在下一篇課文里。紙條的內容是:
“你是誰?”
這張紙條在我的課本里夾了好幾天,直到下一篇課文都學完了,依然沒有得到答復。那幾天,我變得疑神疑鬼,尤其是在跟蹤齙牙張的時候,我的目標已經不是觀察齙牙張了,而是找出那個在暗中觀察我的人。他對我的興趣,一定不亞于我對齙牙張的興趣。
就在我以為對方沒有看見我的紙條、從而不會給我答復的時候,紙條突然不翼而飛了。這讓我更加坐立不安。那天放學,我早早收拾書包,在齙牙張的前面走了。我是沿著馬路邊緣走的。我發現即使沒有齙牙張,我也會不知不覺地走上他的路線。
第二天,一切謎團解開了。我在語文課本里發現了一張新的紙條。紙條上寫著我至今想起來也會心跳加速的文字:
“是我,張鵬。”
我和齙牙張的交往就是從那時重新開始的。表面上,他還是孤僻一人,我也還是伙伴成群,但我們就像兩個偽裝起來的地下黨員,用紙條進行著秘密的交流。我們深知秘密公開的后果,將會是無窮無盡的打擾,那些好事者不會放過這個大做文章的機會,說一些諸如“齙牙張雖然封嘴了,可是你瞧,他在寫紙條哩”或者“劉記有和齙牙張勾搭在一起啦”之類難聽的話。所以我們每天只說一句話。我把要說的話夾在課本里,等待齙牙張明天早上取走,并把答復我的話夾進去。這使我們在接到對方的話之后,都有一整天的回味時間。每當夜晚來臨,我們也會因為明天出現在課本里的話而激動得難以入眠。
那段時間放學,我們仍然保持著一前一后的走路方式。不同的是,齙牙張知道我在后面,他會時不時地回過頭,和我交換眼神,然后繼續走路。我能從他走路的姿態中看出他內心的喜悅和逐漸恢復的自信,仿佛有一層冰在他身上慢慢融化。直到有一次,他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流動著一個被膠帶封住的半透明的微笑。
我們這種若即若離的友誼,在延續了將近一個月之后,終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往前推進了一步。事情源于周五的一張紙條。齙牙張在那張紙條上寫道:
“明天來我家玩。”
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既讓我感到驚喜,又讓我難以置信。我沒想到齙牙張會把我們重生之后的第一次見面,安排在他父親的爪牙之下。自從那次齙牙張溜出來玩被他父親發現之后,他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迅速惡化成了一張打滿補丁的皮革臉,每每想起就會不寒而栗。因此在第二天,當齙牙張趴在墻頭,向站在遠處的我招手時,我像一只受過驚嚇的小鹿,遲遲邁不動步子。
然而在那個晴空萬里的早晨,接近齙牙張的愿望最終戰勝了我心里的恐懼,因為我看見齙牙張撕掉了嘴上的膠帶,他對我說:
“記有,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跟隨他,穿過堆滿雜物的院子,爬上幽暗的樓梯,在一陣喘不過氣來的興奮與眩暈中,到達樓梯盡頭,推開頭頂上的鐵門——仿佛在地獄頂棚鑿開了一個缺口,涌進來的天空幾乎刺瞎我的眼睛。
屋頂,這個高懸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上,被經久隔絕,被大人描繪成漆黑、骯臟甚至危險的地方,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迷人的一面:波浪般聳起的閣樓,空曠的陽臺,把影子置于街道對面的煙囪,伸出墻外的椽子,電線桿的頂端,觸手可及的云朵。每個部分都像是用炭筆畫上去的,邊界清晰,透著一股沒有被打擾過的寧靜。
不僅齙牙張家的屋頂,還有胡屠戶家的屋頂,王鐵匠家的屋頂,李阿婆家的屋頂,朱孔明家的屋頂……我看見整個十里鎮的屋頂都連在了一起,向遠處綿延,消失在一片純粹的藍色中。
趴在欄桿上俯瞰,人間變遠了,雖然只有三層樓高,可是好像喊破嗓子,下面的人也聽不見。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想翻跟頭,打滾兒,大喊大叫。我想用我的身體去觸摸一遍屋頂,用嘴巴吃它的塵土,用鼻子嗅它濁重的瀝青味兒。
齙牙張在屋頂上所表現出來的膽量令我吃驚。他帶領我踩著吱吱作響的石棉瓦,爬到了閣樓頂部,騎在它高高的屋脊上。在那個讓人害怕的高度,我微汗的雙手緊緊抓著一塊瓦片,不敢妄動。而齙牙張卻能站起來,沿著屋脊來回行走,像走在廣場上一樣。他在屋頂上的得心應手,讓我很難聯想起那個在地面上有些怯懦和笨拙的孩子。
后來,齙牙張還帶我去別人家的屋頂上“串門”。我們躡手躡腳地翻過欄桿,走進別人家的閣樓,察看那些有趣的廢棄物品:斷了一條腿的扶手椅,銅制的燈罩,老化的電線,壞了的玩具車,舊行李箱,腐蝕的相片,棉絮外露的枕頭。有時,我們還能通過敞開的天井,看見房子內部的情景:回形走廊,蓊郁的綠植,掛著毛巾的洗臉架,濕滑的井臺,鋪滿辣椒或魚干的篩子,長長的有些下墜的晾衣繩。這種居高臨下的角度讓我覺得新奇不已,像在看一個制作逼真的房屋模型。當房子里的主人走出來,或者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們就會嚇得縮回頭去。
在齙牙張的神秘推薦下,我們還去了蘇倩倩家的屋頂。起初,我看不出蘇倩倩家有什么奇特之處,可是隨著正午將近,陽光順著天井的墻壁移到地面,蘇倩倩的母親端著澡盆走出來了。我們連忙縮頭,可是又忍不住露出眼睛。我們看見蘇倩倩的母親把澡盆放到陽光下,拎起水壺往里倒水。那水仿佛澆在火堆上,騰起一片氤氳的白霧。倒完水后,她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后高聲喊道:
“倩倩!”
我們的勞動委員蘇倩倩,一個總是穿著校服系著紅領巾的姑娘,此刻竟然縮著光溜溜的身體,令人窒息地跑出來了。她撲通一聲跳進澡盆,蜷縮在熱水中,以此抵御冬日的寒冷。她母親把毛巾遞給她后,在井臺邊洗起了衣服。期間,她弟弟跑出來了幾次,被同樣跟出來的父親呵斥回去了。但這些都沒有影響我們對蘇倩倩的觀看。陽光曬得我們脊背發燙。我們看見從澡盆里站起來的蘇倩倩,渾身掛滿水珠,將剛剛發育的乳房抬向十二月幽藍的天空。
那天的游歷,讓我領略了一個奇異的屋頂世界,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被他父親囚禁起來的齙牙張,居然像一棵石縫中的幼苗,向上開拓出了一片自由的天地;當我們在外面玩耍時,他卻獨自在我們上空進行著不為人知的探險。
雖然齙牙張撕掉了嘴上的膠帶,但那天我們很少說話。長期的文字交流,使我們在見面的時候顯得寡言少語。直到臨別之際,我才打破沉默,我說:
“張鵬。”
齙牙張聽見我叫他的本名,忽然怔住了。
“你答應我,以后也不往嘴上貼膠帶了好嗎?”
我永遠忘不了齙牙張在那個上午用力點頭的樣子,他說:
“好,我答應你。”
五
那個周末之后,全鎮的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看見我和齙牙張談笑風生地走在放學的路上。他們盯著齙牙張光禿禿的嘴巴,像看見沒有穿環的牛鼻一樣,面露驚訝之色。可即便他們把眉毛挑到天上,把下巴掉在地上,重獲新生的齙牙張也還是咧著嘴,談笑如故。于是他們就板起臉來了,仿佛齙牙張失而復得的笑容,讓他們感到不快。他們希望那片膠帶,或者類似膠帶的其它東西,重新貼回到齙牙張的嘴上。
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因為我是和齙牙張的笑容一起出現的。他們規勸我說:
“記有,你是好學生,應該離齙牙張遠點兒。”
這句話至少衍生出了十種以上的版本,在我耳邊循環播放。當他們發現我越來越聽不懂時,規勸就變成警告了:
“當心變成第二個齙牙張,你這輩子就完啦。”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如此仇視齙牙張。每當齙牙張笑嘻嘻地走過胡屠戶的豬肉鋪,王鐵匠的鐵匠鋪,快手張三的麻將館,他們就會沉下臉來,冷冷地說:
“齙牙張,你笑什么?”
齙牙張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那笑就是掛在他臉上,像月亮掛在天上,摘都摘不掉。他的笑既不是禮貌的笑,也不是嘲笑,更不是幸災樂禍的笑,他的笑沒有內容。正是這沒有內容,才讓他們生氣。其實齙牙張即使不笑,他那張勉強包起來的嘴看上去也像在笑,至少是笑的準備狀態——那比笑更讓人受不了。
那段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在反對齙牙張笑,好像他的笑把全鎮人的快樂都分走了,以至于他們只能陰沉著臉度日。他們找遍各種話來刺激齙牙張,好讓他停下來,卻總是收效甚微。面對所有對笑的指控,齙牙張都用笑來自我辯護。
直到有一天,江威的出現挽救了所有人。江威是十里鎮上有名的混混,喜歡穿著花襯衫和喇叭褲四處招搖,還培養了一群小學生勢力,在校園里作惡。他什么缺德事都干過,扎輪胎,勒索小孩的零花錢,摸女人屁股,因此走到哪兒都招人嫌惡。但是這次,他在對付齙牙張時所展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卻得到了人們的喝彩。
那天齙牙張去上學,臉上依舊帶著讓人們咬牙切齒的笑。他的笑即使在看見江威走過來時,也不識時務地保持著原有的弧度。江威的出場在后來被認為有救世主的風采:他斜披著牛仔外衣,叼著一根煙,眼神迷離地攔住了齙牙張的去路。在他身后,照例跟著幾個起哄的小學生。他把一口煙吹到齙牙張的臉上,說:
“齙牙張,你天天這么傻笑,難怪你媽不要你了。”
這句話在齙牙張的臉上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人們看見他很快收斂了嘴巴,眼睛也黯淡下來,低著頭,打算逃走了。那幾個小學生不失時機地攔住他,對著他大喊大叫:
“齙牙張,你媽去哪兒了?”
齙牙張見自己被攔得無路可走,更加慌亂了,他只好說: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其中一個小學生睜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你媽跟別人跑了嗎?”
其他小學生都哈哈大笑。江威也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齙牙張滿臉通紅地鉆出他們的包圍,向學校跑去。他撒腿狂奔的樣子,仿佛那笑聲一直在他后面窮追不舍。當時,街道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最擅長笑的齙牙張,居然被笑追得屁滾尿流。
經過江威的一語道破,人們終于知道齙牙張的弱點是他的母親。之前班主任的巴掌、陳醫生的牙套和他父親的膠帶都不能制止的笑,一句有關他母親的話就輕易制止了。他母親的歷史,早已被十里鎮上的人像嚼甘蔗一樣,嚼成渣兒吐掉了,沒想到現在還能拿出來再嚼一遍。從此他們只要看見齙牙張,就會拿他的母親大快朵頤。他們說:
“齙牙張,別笑了,快回去看看你媽回來了沒有?”
“齙牙張,你就算笑掉大牙,你媽也不會回來啦。”
他們的話很管用,每次都能讓齙牙張落荒而逃。
有一天,齙牙張像個跑了十幾年的逃犯一樣,滿臉疲憊地找到我。他問我:
“記有,你相信他們說的嗎?”
那些日子,我能感到齙牙張已經建立起來的自信,正在他母親的重壓下漸漸坍塌。可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我無法告訴他說:你母親不是那樣的人。雖然這件事發生在我記事之前,但從很多大人的口中,我都聽到了同一種說法:齙牙張的母親突然在某天消失,而且在她消失的當日,一個姓吳的男人也消失了。二人私奔的事實確定無疑。如果說整件事還有什么疑點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偷情過程。他們是如何躲過眾目睽睽而完成從認識到交往到情投意合到私定終身的呢?這在當時有過很多討論:有人說是通過書信,有人說他們早就認識,還有人說他們是一見鐘情——都不重要,即便有一萬種過程,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聽到大人們在評價齙牙張的母親時會說:
“她不守婦道。”
“她拋夫棄子。”
“她嫌貧愛富。”
這些負面詞匯構成了我對她的最初印象。因此,當齙牙張問我相不相信時,我猶豫了。我的猶豫使他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那時我們還會一起放學,但我們的關系已經出現了微小的裂痕。從齙牙張逐漸躲閃的眼神里,我發現那個早已走出齙牙張生活的女人,仍然會隨時回來,把齙牙張的幸福掠奪走。她以不在的方式繼續存在著。她的缺席顯示出了比齙牙張父親的在場更強大的力量。
齙牙張正以自暴自棄的速度,重新縮回到過去那個叫張鵬的殼里,這讓我心痛之余,又感到怒不可遏。盡管我知道問題不在齙牙張身上,但我還是沖他發了火。我對他喊道:
“你為什么不接受你媽媽就是那樣的人呢?”
顯然齙牙張對我的怒火缺乏準備,他露出大而受驚的虹膜,想說什么但結結巴巴,最后他只是不停地搖頭。
“我如果是你,我會恨她一輩子。”
說完這句話我就走了。后來我才意識到,我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鎮上的其他人沒什么區別。
接著我們兩天沒有說話。也許是這種沉默讓齙牙張感到不安,兩天之后,他主動來找我了。那是一次課間休息,他走過來對我說:
“晚上你來我家。”
于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我們再次來到了屋頂。夜幕下的屋頂空曠而神秘,像一片沒有盡頭的荒野,它們在白天體現出來的界限感,都被黑夜縫合了。所以當齙牙張把我帶到一個陽臺上時,我并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屋頂。我們坐在黑暗中,齙牙張開始了他的講述。
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的齙牙張,卻對自己四歲時發生的事情有著深刻的記憶。他記得他的父親以前穿的不是臟兮兮的皮圍裙,而是一套藍色制服,胸前有個帶蓋的口袋,袖子會挽起來一小截。每到傍晚,他的父親會準時出現在家門口,用那只袖子挽起來一小截的手,從帶蓋的口袋里摸出一顆糖給他。糖果被他父親的心臟捂熱之后,有些發黏,無法與糖紙分開。他常常是連糖帶紙一塊塞進嘴里。這時他的父親會摸摸他的頭,面露微笑。
他記得他的母親總坐在院子里織毛衣。她靈巧的手指動作,像跳來跳去的麻雀,讓他眼花繚亂。有時她會叫他過去,把織到一半的毛衣,比到他身上看看大小,然后繼續埋頭織起來。在他的母親離家出走之前,她已經織好了二十多件毛衣,顏色花式各不相同,尺寸涵蓋了齙牙張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在齙牙張五歲的一個傍晚,他的父親沒有按時出現在家門口。他的母親放下毛衣,拉著他上了一輛車。那輛車把他們送到了一個白色的房間里。他看見他的父親換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躺在白色的床上,半邊臉被纏上了白色的繃帶。他走過去,伸手向他要糖。可是他的父親沒有理他。
當他的父親再次出現在家門口時,腿已經瘸了,臉上也多了條疤痕。由于一次事故,他從一個煉鋼工人,變成了一個脾氣暴躁的失業者。他想破壞一切,以此顯得自己不那么糟糕。最初他喜歡摔東西,聽它們毀滅的聲響,后來東西不能滿足他了,他要聽人的慘叫。當他想到這一點時,正好看見打掃碎片的妻子和縮在墻角的兒子。他朝妻子走過去,給了她一拳,把她打翻在地。他原以為這一拳會得到一聲慘叫,可是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比摔出去一件東西卻沒有聽到響聲更讓他惱火。于是他又飛起一腳,踢在她身上。這次他用了全力。可是性格堅韌的妻子依然沒有讓他得逞。氣急敗壞的他,只好扔下妻子,走向自己的兒子。他走向兒子的步伐顯得志在必得,他認為這個整天只會吃糖的兒子一定會給他滿意的結果。然而等他走近,揮出那蓄勢已久的一巴掌時,卻還是打在了趕過來護在兒子身前的妻子臉上。這一巴掌讓他再次品嘗到了失敗。
后來,齙牙張的母親搬到齙牙張的屋里住了。那是一段難得的母子相處的時光。無論他們在白天遭受了怎樣的謾罵和毆打,到了晚上,他們在黑暗中相擁而眠的時候,一切傷痛仿佛都得到了緩解。齙牙張的母親給齙牙張講了許多睡前故事。讓齙牙張難以忘懷的是,他那有點齙牙、平時不茍言笑的母親,卻在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對他露出了笑容。她用潔白的牙齒和粉紅的牙齦照亮了整個房間,以及她離開之后的無數個荒蕪的夜晚,那是齙牙張晦暗的童年里僅有的光亮。
齙牙張的父親在收獲白天的失敗和夜晚的孤獨之后,開始窩囊地拾起了祖傳的修鞋技藝。他從床底下搬出齙牙張的祖父去世后留下的遺物,充滿屈辱地套上了那件套了他父親一輩子的皮圍裙,像套著一副沉重的牛軛。他年少時有過一段跟隨父親學習修鞋的經歷。當他父親把一雙臭烘烘的鞋子扔到他面前時,他想的是用幾年時間,把鞋子扔回去。他做到了。他忘不了那天,穿著藍色制服的他把鞋子扔回到父親面前時的得意洋洋。父親去世后,他如釋重負地以為修鞋這件事可以徹底從他的生活里清掃出去了。他還一度想要扔掉父親的遺物。可是現在,命運又把鞋子扔到了他的面前。那些棉布的、皮革的、圓頭的、方頭的、低幫的、高筒的鞋子,沒有一只能完好無損地走到他的手上。他每天都在生那些鞋子的氣。
就在齙牙張的父親忙著和鞋子搏斗的時候,齙牙張的母親開始了一段秘密的旅程。那些日子,在半夜醒來的齙牙張,經常發現身邊的母親沒有了蹤影。他以為母親是去上廁所了,一會兒就回來,因此他翻個身,繼續睡覺。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而他的母親安然無恙地回到了他的身邊。這使他常常誤以為自己半夜醒來只是醒在一個更深的夢里。
有一次,齙牙張被一個噩夢驚醒了。他夢到他的母親被魔鬼從這間屋子里拖走。桌椅、地面、門框,都布滿了他母親的抓痕。他坐在床上,大聲喊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沒有回應。回應他的是魔鬼。他看見魔鬼扭過來一張他父親的臉,用目光里的刀子刺向他。他渾身冷汗地醒來了。母親又不知去向。這個剛剛從噩夢中逃脫的孩子,又掉入了現實的噩夢里。他想喊他的母親,可是怕驚動了隔壁的父親。他想出去找,但又畏懼黑夜。那時黑夜以巨大的未知和隱藏的猙獰,向這個只有五歲的孩子施加著難以想象的壓力。他縮在被窩里,練習對恐懼的格擋、廝殺和忍受。他身上每個部位的肉都具備獨自跳動的能力。后來,他在精疲力竭中想起了母親的笑。那充滿光輝的笑,讓齙牙張緊繃的四肢得以舒展,像沐浴在陽春三月的陽光下。在后來漫長的歲月中,齙牙張學會了用他母親的笑抵擋一場又一場的黑夜。他在回憶那種笑時,嘴角也會情不自禁地上揚,好像他在和過去的母親相視而笑。
齙牙張的母親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出走的。當她一如既往地走出房間,像瞪羚一樣輕盈地挪步,走過齙牙張父親的窗外,手足并用爬上樓梯,推開鐵門,赤腳踩在屋頂的秋霜上時,她不知道年僅六歲的齙牙張正跟在她的身后。那是齙牙張第一次克服內心的恐懼,向無邊的黑夜邁出對自己的命運深具意義的一步。他之所以擁有這樣的勇氣,是因為他的母親在這天晚上親吻了他的額頭。他是在親吻發生的時刻醒過來的,但年幼的他已經學會了偽裝,他沒有睜眼。他對今晚的親吻有種不詳的預感。當他翻身下床,尋找拖鞋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母親沒有穿鞋。于是他也赤腳跟出去了。
外面的漆黑和寒冷,從那一刻起就在瓦解齙牙張的意志。他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走在前面的母親,雖然他看不見她,但可以聽到她衣服的窸窣聲,聞到她頭發里的味道。那也是齙牙張對他母親最后的印象。就這樣,他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狗,靠著模糊的嗅覺和聽覺,開始了對他母親的跟蹤。然而從未走過夜路的齙牙張,很快在跟蹤過程中顯露出力不從心。他爬上樓梯的時候跌跌撞撞,弄出了對于那個夜晚來說過于響亮的聲音,幸好他的父親正在進行令他自己后悔終生的酣睡,他的母親也已經關上鐵門,走向廣闊無垠的屋頂。當齙牙張在狂亂的心跳中來到屋頂上時,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讓他突然走不動了。
他看見星星以近在咫尺的重量向他壓迫而來,月亮清晰的邊緣幾乎割破他的臉,而刮在十里鎮上空的風,像一群野馬呼嘯來去,無始無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以至于根本抬不動腳。可是逐漸遠去的母親,在時刻提醒他應該行動起來。他聽到母親奔跑在預制板上的聲音越來越小了。
對母親遠去的恐懼,短暫地壓倒了對黑夜和屋頂的恐懼,齙牙張追上去了。他踉蹌的身影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慢得一塌糊涂。而他的母親,這個總是坐在院子里織毛衣的女人,卻在屋頂上健步如飛。齙牙張不知道她要去哪兒,為什么這么急,他只感到她的聲音消散了,味道消散了,全身與黑夜融為一體。齙牙張跑著跑著就成一個人了。這個跟丟了母親的孩子,忽然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在黑夜龐大而冰冷的力量面前止步了。他對著母親消失的方向放聲大哭。他的哭聲被呼號的秋風淹沒。
六
“我當時就跑到了這里。”齙牙張指著我們所在的屋頂說。
這句話讓我身臨其境地看到了六年前的齙牙張所看到的一切:四面八方的黑暗,無邊無際的屋頂。同樣的恐懼和絕望包圍了我。甚至齙牙張被秋風淹沒的哭聲,也穿過六年時光,來到了我十二歲的耳邊。
“那你媽媽呢?”
“不知道。”齙牙張說,“可能她真的跟別人走了,也可能只是透風去了。但我不恨她,她不是大家說的那個樣子。”
齙牙張沒有推翻第一種說法,但他也為這個故事保留了另外一種可能,即他的母親走上屋頂,也許只是為了去透透風。若干年后,當我以成年人的務實眼光來看,事情的真相只可能是第一種,但第二種可能又像謎一樣深深地吸引我,它迫使我做出了另外的猜測:為什么兩個人同時消失,就證明他們是去了同一個地方?也許那個姓吳的男人只是正常的人口失蹤,恰好和齙牙張的母親出走的時間重疊了。有時我更傾向于這樣的結尾:命運把齙牙張截留在此,而讓他赤腳的母親在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里一往無前地跑去。她走的時候身無一物,說明遠走高飛很可能是她的臨時決定。她像先前的那些夜晚一樣,獨自去屋頂上漫游,享受明月和清風,享受無拘無束的黑暗。她沒想到會越跑越遠,跑出了十里鎮,和身后那個家庭的聯系徹底繃斷了。有那么一刻她停下來過,可是當她回頭,人間密如蜂巢,她的家庭完全淹沒在所有家庭的相似性中。于是她繼續跑著,跑向世界的無窮無盡。也許哪一天她跑累了,就會沿著樓梯走下去,和屋子里的人結婚生子。
“也許她還會回來。”齙牙張說。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著。
然而直到我初中畢業離開十里鎮,齙牙張的母親也沒有回來。她在鎮上的名聲每況愈下,作為貼住齙牙張嘴巴的最后一片膠帶,人們不得不通過添油加醋的方式來增強膠帶的黏性。我聽到過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
“齙牙張的媽媽又生了一個孩子,有人看見她牽著齙牙吳去商場買衣服了。”
“聽說齙牙張的媽媽又跟另一個男人跑了。”
“齙牙張的媽媽在南方做走私生意被抓起來了,這事千真萬確。”
到后來,連乞討、賣身之類的說法都冒出來了。我對齙牙張說:
“不用理會他們。”
其實流言多了之后,齙牙張也習以為常了,每當別人在他面前說起他的母親,他覺得是在說另一個人。那些流言由于過度渲染反而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那是六年級下學期,我們仍然一起放學。在我的拉攏下,王鐵軍和朱孔明也加入了我們。我們從原來的兩個人,變成現在的四個人,我們走在路上的神態更加底氣十足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我的這個舉動差點害得他們兩個——還有我自己——畢不了業。
那天我們走出校門,看見對面來了一伙人。為首的江威兩手插兜,搖頭晃腦,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吃過他苦頭的人都知道,他心情越好,你就離倒霉不遠了。站在后面的朱孔明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們正要繞道而行,江威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你們要去哪兒?”
我們站住不動了。
江威走過來,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看著我們身后的校門說:
“齙牙張,昨晚我見著你媽了。”
齙牙張沒有說話。他看見江威后面的一伙小學生在捂嘴竊笑。有兩個他還認識,瘦的叫李樂,胖的叫楊廣。
“你媽說,下次來多帶幾個人,給你們打折。”江威湊近了說,“齙牙張,你想不想去?”
齙牙張沒聽懂,他問:“打什么折?”
那伙小學生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兩個人算一個人的錢,你去不去?”
齙牙張不說話了。
“唉——”江威搖著頭,“估計你那東西還沒長好,等長好了再說吧。”
這時,齙牙張微微咧了一下嘴,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倒不是他聽懂了江威的話,而是江威后面的李樂和楊廣因為大笑撞頭了。他們捂著頭,一邊笑一邊咝咝地吸氣。
雖然咧嘴的動作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江威捕捉到了。江威興致勃勃地問他:
“怎么,你想去?”
齙牙張立刻搖頭。
“那你笑什么?”
“我沒笑。”
“你明明笑了。”江威看向王鐵軍,“你說,他是不是笑了?”
“我沒看見。”王鐵軍說。
江威又問我和朱孔明,我們都搖頭。江威有些火了,他認為齙牙張含義不清的笑是沖著自己的。他指著齙牙張說:
“你他媽的,到底笑什么?”
那伙小學生聽見江威發怒了,都停止了笑聲。
齙牙張閉緊嘴唇,似乎在證明自己剛剛確實沒笑,可這種證明在江威眼中更是欲蓋彌彰。他對準齙牙張的嘴巴就是一拳。這一拳讓他的手指幾乎骨折。
被打到地上的齙牙張,剛想爬起來,就被那伙小學生按住了。他們像一群興奮的小兵,對齙牙張拳打腳踢。他們模仿大人的口吻訓斥道:
“讓你笑。”
那時放學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偶爾經過的學生,也假裝沒看見,等走遠了才駐足觀看。他們看見齙牙張捂著臉在地上翻來覆去,像個痛苦的失眠者。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腳越來越抽象了。
我是在門衛的喊聲響起時出手的。門衛是個干瘦的中年人,他的喊聲也是瘦長的:
“住手——”
我上前推搡了一個小學生。他往后一個趔趄,驚訝地看著我。我又給了他一腳。他帶著驚訝的表情坐到了地上。有兩個小學生見狀,向我撲了過來,一個用胳膊纏著我的脖子,把我固定住,另一個用腳踢我的肚子。坐在地上的小學生也反應過來了,他罵罵咧咧地站起來,扇了我一個耳光,接著又扇了一個。他扇了多少下我不知道,但他每扇一下,就會喊一聲:
“操你媽的。”
頭暈和腹痛讓我對后面的事情記憶模糊。我隱約記得王鐵軍也加入了進來,他和我一樣,在突襲成功之后就開始挨打了。朱孔明則站在一邊,像是被眼前的場面嚇傻了,直到門衛趕過來制止,把我們扭送到校長辦公室,他的臉上依然慘無人色。
江威趁亂跑了,而且他是校外的人,所以懲罰只能落在我們頭上,連全程旁觀的朱孔明也未能幸免。我至今記得校長洪亮的嗓門在辦公室里回蕩的情景。那種只有在主席臺上響起、需要整個操場才能容納的聲音,忽然來到了這間逼仄的辦公室,讓我們擔心周圍的墻壁隨時會爆裂開來。校長挨個兒指著我們的鼻子說:
“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都成什么樣子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只覺得臉很燙,耳朵里有亂蜂飛舞。后來王鐵軍告訴我,我的臉被打成了關公,而且還是關公生氣的時候。我也告訴王鐵軍,他的眼睛被打成了熊貓眼,而且還是熊貓熬夜的時候。但最慘的是齙牙張。校長那根從我們眼前一一掠過的手指,最后就停在了齙牙張的臉上。那句“都成什么樣子了”,就是指著齙牙張的臉說的。齙牙張的臉在那時嚴格來說已經不能算是臉了,而是一個癟了一半的皮球。他的右頰高高腫起,鼻子歪向左邊,眼皮紅如蟠桃。最要命的是他的嘴巴,像一個大型塌方現場,兩顆門牙連著上面的鐵絲一起不知所蹤。事實上,齙牙張的齙牙在戴了半年牙套之后,并無任何減輕的跡象,而是仍舊按照原來的節奏野蠻生長著。沒想到江威的隨手一拳,就抵過了陳醫生的三十年之功。我們悲傷地發現,由于一次不合時宜的微笑,齙牙張被打成了豁牙張。
那天校長以充沛的精力,足足教訓了我們一個鐘頭。他放言說,會對我們做出留級處理,而且他已經通知了我們的班主任和家長,他們正在火速趕來的途中。這個消息讓我們所有人都頭皮發麻,同時又讓我們四個人憤憤不平。在校長不分青紅皂白的怒火下,作為受害者的我們,居然和作為加害人的李樂、楊廣之流,受到同等對待。而作為局外人的朱孔明就更冤了,他只是看了看,就被留級了。但是,我們尊敬的校長只用一句話就把這些問題解決了,他說:
“一個巴掌拍不響。”
后來證明,校長的話只是嚇唬我們的。經過校方與家長的多次溝通,這件事最終定性為:校內部分學生在校外不良青年的煽動和蠱惑下所進行的一場擾亂校園秩序的惡性斗毆事件。也就是說,江威承擔主要責任,我們承擔次要責任。校長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面向全體師生,對我們做了簡短的通報批評,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可是有一個人,卻在這次事件中受到了嚴厲的處罰。校方在第二天就把他勸退了。他的讀書生涯也從此終結。這個人就是齙牙張。
校方勸退齙牙張的理由是:打架斗毆,目無尊長。但我們都知道,齙牙張是因為笑被勸退的。在斗毆事件中,齙牙張的笑是關鍵導火索。他如果不笑,江威就不會動手,也就沒有后面的失控情節。而如果追溯他笑的原因,則是沒有說服力的: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自己母親被人羞辱的時候笑出來。他的笑只能是一種有意的攻擊。他用笑攻擊了江威。
但僅僅這條罪名,還不足以讓學校勸退他。齙牙張真正的罪過在于,他在校長辦公室笑了。這件事的確出人意料:他不僅自己一個人笑,還引發了連鎖反應,讓在場的學生都跟著他笑了。如果說笑是齙牙張發起攻擊的手段,那么這次他在率領學生攻擊誰呢。
我必須強抑內心的激動和下巴的顫抖,才能描述那天在校長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那天,我們德高望重的校長,在苦口婆心地教訓我們時,碰到了一個小小的麻煩:由于面部肌肉的劇烈運動,他不得不每說一句話,就用手扶一次眼鏡。盡管這個細小的動作不會影響校長的發揮(他在演說方面早已身經百戰),但那眼鏡一次次從他的鼻梁上滑下來,使他高度近視的、黯然無光的眼睛,暴露在我們的注視之下,那感覺就跟裹在身上的浴巾當眾滑下來了一樣。而我們的校長又不能像女人提著浴巾似的,一直用手捉著眼鏡說話,那樣只會減弱他的氣勢。作為一個經常演說的人,他深知手部動作在演說過程中的重要性。因此,為了保住氣勢起見,他必須盡可能地解放雙手,讓它們在空中揮舞,像音樂指揮家。不得不說,我們的校長直到眼鏡滑落在地的那一刻,手上的動作依然是優雅的。
校長大跌眼鏡之后,正在猶豫要不要撿,這時齙牙張的身體出現了異樣的反應。他那樹枝般的注意力,又一次從嚴肅恐怖的氛圍里旁逸斜出,伸向不可捉摸的領域。像是有無數只看不見的小爪在撓他的癢,他縮著輕顫的肩膀,一股黑色的沖動從他的體內升起,擴大,直至像一群烏鴉飛出他的喉嚨。齙牙張大笑了。沒有人能阻止這一點。他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笑,層層遞進,越拔越高,似乎在致力于沖破什么。我看見大笑中的齙牙張,微微后仰著身體,像一個高音歌手,向自己職業生涯的極限發起挑戰。他笑得太狂放了,臉上的每個器官,甚至流血的傷口,都在往四面八方撕扯那笑,以至于連笑本身,都忍受不了這張笑臉。
那時我就站在齙牙張的旁邊。他抖動的胳膊搔著我的胳膊,使我的胸口出現了奇怪的松動。我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然而,當齙牙張的笑聲在辦公室里橫沖直撞地撲騰時,被那些翅膀拂中的人不止我一個。我看見周圍的幾個學生,都怯生生地咧開了嘴巴,雖然有些機械,還遠遠稱不上笑,但對于我們僵硬的臉部已經是巨大的突破了。我們從未在這種場合釋放過自己。如果笑得太猛烈,像炸彈,我們的下顎會受不了,我們的臉會被笑迸碎。
我不知道班主任和齙牙張的父親是什么時候趕到的。在我們忘乎所以的笑聲中,他們的到來顯得十分遙遠,仿佛齙牙張通過大笑,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空間,在那里,校長的教訓遠了,班主任的臉色遠了,甚至齙牙張的父親掄起椅子砸在齙牙張的身上,疼痛也是遠的。吃痛之后的齙牙張,像健馬長嘶,發出更加高亢的笑聲,似乎那椅子只是往他大笑的火焰里多添了一把柴,讓我們的笑聲可以更加安全地躲在他的笑聲里。這個對自己明天的命運還一無所知的孩子,此刻使出渾身解數,將大笑的境界推向了一個又一個新的高度。很難想象他那小小的身體里究竟隱藏了多少能量。在他笑到極致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角開始淌淚,像石頭在高壓下滲出的水分。淚水滑過他的臉,流向耳根和脖子,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如蝸牛爬過的痕跡。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從那張笑臉上,我看到了比哭更多的淚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齙牙張大笑。他退學之后,被他的父親送到一個叔叔那兒,學木匠去了。據說中途跑回來了幾次,都被他父親轟走了。而我也升入初中,忙于應付越來越繁重的課業。初中畢業后,我們全家搬出了十里鎮,直到今天也沒有回去過。齙牙張留給我最后的記憶,就是那場大笑。我常常想,成年之后的齙牙張還會笑嗎?我不知道。我無法虛構出他成年之后的樣子。我只能一次次地回到過去,回到他大笑的時刻中去尋找答案。他那仰頭大笑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根深蒂固。時隔多年,當我重溫那幅畫面,沒有聽覺的干擾,我看見了那些笑聲的形狀。他仰起頭,把一排排堅硬的笑聲送上去,送到世界的高處。我看見大笑是他的屋頂,高高地位于他的生命之上,為他的生命遮風擋雨。我還看見他在屋頂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劉浪,1992年生,湖北廣水人,現居北京。作品見于《星星》《長江文藝》《中國詩歌》《青年作家》等刊物,部分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中國90后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