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4月/上旬|龔春霞:君自故鄉來
1
早上五點半,肖竹薇醒了,睜著眼睛,等候鬧鐘的聲音。然后一邊關鬧鐘,一邊喊隔壁房間的女兒琳琳。琳琳讀高二,聰明乖巧,學習上并不要她怎么操心。往往是早上她喊琳琳起床,晚上再守候琳琳回家,弄點夜宵,談談校園新鮮事,或者母女間談談心,再各進各的房間,一天就算安安穩穩地過去了。
肖竹薇的丈夫江俊廷停薪留職去廣州做檔口,肖竹薇沒有告訴任何人。一是擔心外人知道她家男人不在家后,可憐、欺負她娘倆;二是不能預測江俊廷能闖出什么樣的未來,如果不能衣錦還鄉呢?單位里的同事沒有人知曉,就連左鄰右舍們,偶爾無意中問起,這些天沒見到你家帥哥呢,她呵呵兩聲就過去了。
起初,她總是打開電腦上的地圖,沿著京廣線一路揮師南下:岳陽、長沙、株洲、韶關,地圖放大,海珠區、廣州大道南,迷宮一樣的街巷出現在她眼前。她偵察兵一樣地琢磨著江俊廷說過的每一個地名:南城、中大、上沖,哪兒是他所住的出租屋,哪兒是他買過食物的面包房,哪兒是他買過白加黑感冒片的大藥房……
漸漸地,在她的腦海里,以江俊廷租住屋為據點,四周面包房、奶茶店、藥店、小超市、風味小餐館,自動融匯成一個部落。在這個部落里,有她的愛人,他背負著全家的希望,獨自在異鄉打拼。
她曾經隔三岔五詢問檔口的生意情況,躍躍欲試地希望參與進去,為千里之外的老公助一臂之力。不忍拂了她的熱情,江俊廷提議她在電腦上找版,要求時尚、新潮、吸睛,并發了幾款樣品她參考。有一件豹紋裙子,肩頭露著,胸部是網紗,下擺短短的;還有一件黑紅拼接的裙子,上半身粉紅色,領子很低,從左肩斜到右臂下,胸前綴著同色的蕾絲花瓣。總之就是那種露得特別多,又性感十足的女裝。
這是什么衣服?肖竹薇不懂。
江俊廷說是夜店裝,也叫小姐服,專門做給小姐們穿的。
肖竹薇有些尷尬。怎么就選了這種經營方向呢?她覺得說不出口啊,難道能說江俊廷做的是小姐們的生意、靠小姐們養活嗎?
江俊廷不愧是已經受過外面世界熏陶的人了,他笑話她:小姐們怎么啦,小姐們也要吃飯,也要穿衣。
是呀,小姐們也要穿衣。再說,現在小姐們是她家的衣食父母呢!肖竹薇一下子就釋然了。
肖竹薇負責后方穩定,他負責開疆拓土,他就算是上了賊船,一路狂風惡浪,也該他去面對。她對聰明的老公是充滿希望的,如果生意做得順,他們就去新城買個大一點的房子,告別目前這老舊的單元;也為公公婆婆在鄉下做一幢簡單點的新屋子,通水通電,讓他們安度晚年;萬一敗走麥城,也還有退路呀,江俊廷是辦了停薪留職手續的,回來還可以繼續上班。
2
辦公室的座機響了,同事握著話筒喊肖竹薇:劉總叫你去辦公室!
劉清洛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看見她進去了,視線卻轉到一旁,說上海有一個行業觀摩會,問她想不想去。她不假思索地說了聲想去,卻又本能地低低地說了聲:怕。她還沒去過上海呢,只身千里赴會,她真的不敢。
無聲地等了一會兒,劉清洛卻再沒有說話,肖竹薇退了出來。
對劉清洛,肖竹薇心里一直充滿感激。
四年前,劉清洛的公司招聘寫公文的人,肖竹薇只不過偶爾有些豆腐塊在當地報刊亮個相,竟然順利地應聘進來。一個月之后,財務科沒有發她的工資,她不好意思去打聽;兩個月時,工資還沒有動靜,她有點坐不住了。再高風亮節,也不能如此做楊白勞吧!那天,財務科長有事來辦公室,劉清洛不知怎么也來了。他似乎很隨意地問肖竹薇工資發了沒有,她回答說還沒有。劉清洛轉身喝問財務科長:怎么搞的!兩個月都發不出來工資?人家是人才,你們不能這樣怠慢!
時間久了,肖竹薇看出劉清洛的剛愎自用,但也許可以理解為自信與果斷吧。他話語很少,脾氣很大,經常把公司上上下下的員工教訓得戰戰兢兢,女人們被批得灰頭土臉后,聚在一起免不了說說他的壞話,這讓肖竹薇略略地不開心。
第二天,肖竹薇在走廊里迎面碰到副總經理白繼舜,白繼舜劈頭一句:哪天動身?
啥?肖竹薇愣了一下。
去上海呀!剛才在董事會上都說了。說要和你到上海出差,把其它工作都安排好了。白繼舜每一句話都省略了主語,聲調拔高了八度,生怕她聽不清楚。
肖竹薇的臉迅速火一樣燒了起來,仿佛整座樓的人都聽見了白繼舜不懷好意。她不敢多言,慌亂地應了句:哦!
肖竹薇回到辦公室,想了想,起身去劉清洛的辦公室,不好直接問,試探著說:我剛才上樓,白總問我幾時到上海去。
劉清洛坐在椅子上看報紙,抬眼看了看她,說:你說不敢去,我陪你。
他的語氣輕松平淡,他一直對她印象不錯。
有一次公司組織優秀員工外出旅游,住宿下來后,肖竹薇手機里突然冒出來一條短信:開心嗎?
工作中,劉清洛從沒給她發過短信。而那夜半時分橫空出世的三個字,雷電轟鳴般,擊得她眼前金光直冒,腦瓜嗡嗡作響。第二天清早,她裝作剛睡醒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回復了留守公司的他:開心。謝謝。
有一次,她送材料到他辦公室,劉清洛拿起桌上一小盒子,遞給她說,一個小東西。
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塊金牌一樣的東西。她狐疑不解地望著他:這是?
這次去普陀山帶回來的。已經開過光,很靈,但愿能保佑你。那張平時嚴肅的臉上笑微微的。
她本能地拒絕了:還是您留著吧。您經常出差,讓它保佑您一帆風順,一路平安。
他看著她的臉,依然是笑著的,似乎有話要說。她臉紅了,轉身就走。
公司里的女人,多如花園里的蝴蝶,她們美貌,風情,熱鬧,肖竹薇壓根兒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蚱蜢。
肖竹薇有那么幾秒鐘的恍惚。難道在劉清洛眼里,一只蚱蜢勝過蝴蝶?
3
在肖竹薇眼里,白繼舜厚道且幽默風趣,與他打交道,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情。那次公司外出旅游,白繼舜在大巴車上調侃自己:五官俱全,鼻子長得很好,長在眼睛下面,嘴唇上面,聞香知臭,于我頗有益處。只是偶爾鼻炎,呼吸困難,實屬不便。耳朵兩只,分在兩邊。幼時常被拉拽,以致大小不勻,但非致命缺陷……一車人都被他逗樂了。
晚上的酒局散了,白繼舜步行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白天公司的事情,氣不打一處來。他作為一個過來人,作為一個暗暗喜歡肖竹薇的男人,劉清洛那點心思他還不清楚嗎?他堅決要進行干涉。
肖竹薇正在去廣場的路上,手機響了。她看了看來電顯示,按下接聽鍵:白總您好!
在干嘛?
您有什么事嗎?
你不能去上海!
啊?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會議應該我去。你又不懂業務,你去干什么?
白繼舜在公司里是老資格了,但一直是二把手,恃才放獷,對市里空降來的劉清洛十分抵觸,常常指桑罵槐,在公司盡人皆知。而他的家事,點點滴滴地傳到公司,成為大家的笑柄。
白繼舜與老婆是媒妁之言,兩個人性情南轅北轍。在白繼舜的眼里,老婆越來越市儈,庸俗,短視,在家里不是埋怨白繼舜抽煙喝酒,就是破口大罵他不像個男人,白繼舜在家里只好裝聾作啞。
肖竹薇初到公司時,并沒有引起白繼舜的注意。
有一次,白繼舜轉到公司辦公室,幾個同事正議論熱播劇里的感情糾葛。聊得熱火朝天。肖竹薇是安靜的聽眾。白繼舜慫恿她也說點啥。潛意識里,他想聽聽這個女子對情感的看法和態度。
肖竹薇微微地笑了笑,又想了想,謹慎地開了口:可能我性格中有惰性原子吧,對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敏感,也不是很狂熱。對于愛情,大概跟女人的新衣服一樣吧,最初的幾天是新鮮的。時間長了……她一笑,話題轉了個向:可能是對別人的要求太高,也可能是彼此之間言談舉止差異太大,總覺得不過如此。她又笑了笑,越說越流利了:不過,想明白后也就什么都無所謂了。智慧也罷,平庸也罷,想想也都落不下什么。人生轉瞬即逝,風光顯赫與落寞平凡一樣會成為煙云,大的激情大的智慧一樣會如煙花散盡。所以什么事情都要隨緣。
白繼舜道:你好像不太相信愛情嘛!
肖竹薇說:我這個人,其實很自我的。我很敬重那些同甘共苦的夫妻。一個家庭能不能堅守,與有沒有愛情是無關的。能夠堅守下去的,只是因為雙方對家庭的責任而已。說到底,都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生活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糊里糊涂地過的。
白繼舜接著她的話題發揮:真的愛情一定是同甘共苦的。而現在,大多數人追求愛情時衡量的是什么?是收入,是家庭背景。將物外的東西如權錢放在前面,肯定不是愛情。
肖竹薇不想默認他的觀點,打斷了他:你說的我不贊成。愛情是一個有附麗的東西,因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于社會之中。當他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他身上已經依附了相關的色彩。有沒有金錢,有沒有才能,有沒有好的品性,都是標簽貼在你身上了。姑娘愛慕你才華橫溢你覺得是真愛,愛你會賺錢就不是真愛了?怎么就非要跟金錢過不去呢?這都怪人們以前窮怕了,提起錢都是羞答答的。
大家又一次笑了起來:真想不到啊,滔滔不絕的,說得這么透徹,真不愧是才女!
白繼舜意猶未盡,但大家都打著哈哈,走散了。
4
掛了白繼舜的電話,手機又響了起來。肖竹薇看了看來電顯示,是丈夫江俊廷:吃飯了嗎?
吃了。
在干嘛?
準備到廣場上去轉一轉。
你趕緊回我家一下!老頭剛才打電話說媽不舒服。我叫他先弄到醫務室看看。
啊?!肖竹薇捏著手機,愣了片刻,這事,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還是果斷回復他:好,我馬上過去。有什么事再和你聯系。
掛了電話,怔怔地想,該不是又喝農藥了吧!幾十里路怎么回去呢?
前幾年,肖竹薇把公公婆婆接到了城里,老兩口過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婆婆就患上毛病了。先是拿著報紙正看反看,說報上寫著冤枉她的話;后來說菜里下了毒,嚇得一家人連飯也不敢吃了,趕緊將她帶到精神病醫院看醫生,醫生說她患了臆想癥,建議把她送回鄉下老家,鄉下熟悉與開闊的環境有助于她病情的緩解與治療。
回家沒幾天,公公就打來十萬火急的電話,說婆婆喝了農藥。小兩口租了車趕回去,把婆婆拉到鎮衛生院洗胃,婆婆咬緊牙關,死活不肯,漸漸地也掙扎得沒了力氣,平靜地睡著了。醫生說:估計喝的是假藥。嘔吐出來的泡沫沒藥味,病人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態還好,不要緊。
肖竹薇想了想,撥通了白繼舜的手機。
進村的路已經全部鋪上了水泥,水泥路兩旁白色的樓群向田野深處延伸。很快,在那雨后春筍般矗立起來的新樓盡頭,一座低矮破落的舊屋突兀地出現在眼前。房頂蓋著黑色的布瓦,瓦上長著青苔,青苔上竟然長著大片大片綠油油的仙人掌。遠遠望去,那間土屋就像一座低矮的小廟。
畢竟不是越窮越光榮的年代了。肖竹薇掩飾著內心的尷尬,對白繼舜說:就是這里。
進門一眼就看見堆滿雜物的房間里,婆婆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沉沉地睡著,床前看上去還整潔,不像是上次喝農藥后又臟又亂的樣子。
公爹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肖竹薇直奔主題:出什么事了?
公爹說摔了一跤。也沒摔到哪里,就是扶起來后沒力氣。
白繼舜站在門口,一臉肅靜地看著這一幕。他知道一路上肖竹薇焦急如焚,此刻感覺到肖竹薇被耍弄的心情,他安慰她,也算是安慰江老漢:應該不要緊吧。
肖竹薇輕輕喊了一聲婆婆。婆婆動了動身子,嘴唇微微翕動著:沒得事,沒得事……我自己不小心的,又麻煩你們了,老砍腦殼的,我沒力氣,我也不想吃,他一口飯都要我燒,叫他不要打電話,他偏要打……
本來一腔怨氣,在婆婆游絲般的氣息中散去了。難得她在糊涂中還知道兒子在外謀生不易。肖竹薇眼一熱,說:您還是要多吃點飯,不吃飯哪來精神!
扭過頭,她逼視著公爹:您是不是嫌麻煩把藥給多了?這藥是抗狂躁的,吃多了身體會虛弱。她身體這么差,您就不會自己燒點飯吃?
公爹趕緊垂下眼皮,頭扭到旁邊。
婆婆并沒有大礙,只是需要營養,但這么甩手而去,肖竹薇顯然于心不忍。她站在門口,左右為難。
白繼舜察言觀色,眼前的這個女人,毫不隱瞞地向他敞開了身后的底牌。想到這里,不禁深深地看了肖竹薇一眼。見肖竹薇不知道該怎么辦,他輕輕地提醒她:給你老公打個電話,說說情況。
江俊廷不想因為自己的父母連累肖竹薇。他一個大男人不在家,肖竹薇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女兒琳琳,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她獨自處理,已經夠煩。所以他在電話中說既然沒事就回家算了;然后又讓父親接電話,叮囑他老人家勤快一點,對媽媽耐心一點。公爹小雞啄米似地亂點頭。
肖竹薇果斷地做了個決定。在白繼舜的幫助下,把婆婆弄上車。接著給江俊廷打了個電話,說婆婆身體虛弱,缺乏營養,沒有人照顧,又得不到休息,繼續呆在鄉下顯然好不起來;現在把婆婆接到城里去,等身體好點了再回來。
5
肖竹薇把去上海出差之事告訴了老公。老公非常贊成,說去吧,去見見世面!
司機把劉清洛和肖竹薇送到了武昌火車站,果真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幾個小時后,他們就置身于繁華都市大上海了。劉清洛領著她去會議地點,她看到與會人員花名冊上只有他的名字。報到之后,他又帶著她尋找住宿的賓館。
拿了房卡,他將如何開門,如何關門,房間里的電視、空調、燈具、拖鞋以及洗漱用具等等一一指點給她;她跟在他的身后一一點頭,為自己在他眼中如此的“劉姥姥”而難為情。
劉清洛說,我去開兩天會,你就找一些風景地玩玩吧,賓館一般都和旅行社有聯系的。接著帶她到前臺咨詢旅游之事,很快就定好了線路和出發的時間。
然后他們又一起回到房間里,他在沙發上坐下來,孤男寡女的,肖竹薇感到極不自在。劉清洛說,我坐一會就走了,你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電話。
肖竹薇眼圈一紅,突然失聲哽咽起來。
劉清洛一愣,顯然沒料到她如此失態,便笑笑安慰她:哭什么呢?這不是好好的嗎?你有事可以打我電話的。
傍晚,肖竹薇在賓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叫司機開到最近的超市,拎回了一大包吃的用的。然后進了衛生間,明亮寬大的鏡子上還掛著欲滴的水珠,她看見里面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烏發如云的少婦。打開電視,全是陌生的頻道,也不知道有些什么好看的節目,索性丟下遙控器。她將房間所有的燈全部打開,雙層窗簾密密的褶皺上綴滿大片大片的花朵和飄逸不羈的云彩。此時,她仿佛是新婚的公主,到了完全陌生的國度,內心的新奇與激動不可言傳。擁著柔軟潔白的被子,她心里很亂,手機突然響起來,她嚇了一跳,劉清洛問她睡了沒有。她說:還沒呢。鬼使神差地補了一句:一個人,好怕。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這話是她說出來的嗎?什么怕不怕,太丟人了!但話已經收不回來了,她希望他并沒有聽出什么!
捂住突突亂跳的心,那邊,卻是他的溫和:我又不能去陪你。
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只是暫時不能過來。半夜里,一個虛空的電話,一個虛空的臆想,竟然讓她分外滿足。很快,便沉入了睡夢中。
上海的天空,似乎永遠是晴天與驕陽,用極大的熱情向她展示大都市的魅力。第三天下午,她剛從外灘回到賓館,劉清洛的電話來了,說,我在你的對面,你把門打開。
她狐疑地打開門,劉清洛站在斜對面的房門口,身后的房門開著。他朝她笑笑,叫她去他房間。
她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手足無措地進了他的房間,劉清洛坐在沙發上,她謹慎地挨著床沿坐下。席夢思軟軟的,她不敢完全坐下去,怕陷下去后沒力氣站起來。
他和她說這,說那,說了許多。說他沒開完會,提前離開了會場。她腦袋里面始終白茫茫的。終于,在他的某個話題要結束的時候,她鼓起勇氣插了句什么,然后逃一般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第二天,二人上了飛機。肖竹薇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情不自禁地驚呼:靠窗戶啊,太好了,可以看云海了!
劉清洛注視著著她興奮的樣子,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知道你肯定想靠窗,特意訂的!
司機在天河機場接他們。接過肖竹薇的行李往后備廂放時,他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小心回去老公檢查!
肖竹薇知道他在半真半假地開玩笑。熟悉的同事間,似乎也無傷大雅。她也隨口笑罵了他一句:嚼舌根!
6
回去后,一切如常,但司機的那一句話,不時地從腦海冒出來,讓她總感覺背后有人指指點點,極不自在。雖然自己與劉清洛之間清清白白,但一個是妙齡的少婦,一個是魅力四射的老總,是個正常人就會往曖昧處猜。
她不能捂住同事的嘴,也一樣不能控制自己琴弦般敏感的心,輕輕碰觸即有脆弱的低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白繼舜在她面前也沒以前自在了。
這天,肖竹薇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到里面熱鬧得很,推門進去,白繼舜和一幫人在里面。一見她進來,不約而同地一哄而散,屋子里只剩下白繼舜一人。
肖竹薇玩笑道:您該不會在和別人說我的壞話吧?
白繼舜沉默了半晌回答道:我在別人跟前舍不得評價你,我也不愿意和別人談論你,我怕他們分享。
肖竹薇聽了,半晌無語。他的話像一顆蜜糖,悄悄地化在她的心房。
白繼舜仿佛看清了她內心的波動,平靜地望著她:我在公司里只和幾個男的聊,看那群女人作戲。我不喜歡她們,有的嘩眾取寵,有的矯揉造作,有的裝清純,有的扮憂傷……
肖竹薇平白地有一股入戲的感覺,她惡作劇般地問他,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位紅顏,我喜歡,喜歡的要命。給你背首詩吧,不一定應景: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軋軋弄機抒。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見,脈脈不得語。白繼舜從容自如地背完,呵呵笑道:這詩意多直白啊,可是辭藻既委婉,又含蓄,比現在烏七八糟的口水詩強多了。
聽著他時而古風,時而口水詩穿越時空的轉換,肖竹薇也展顏一笑:不就是想說“盈盈一水見,脈脈不得語”嗎?還繞這么大個彎子!
我這人做事必須有引子,直接說最后一句不行。就跟喝水似的,喝急了容易嗆著。白繼舜停頓下來,狡黠地望著她:美好的東西都在無意間,若清風撫身,通體清爽,卻觸摸不到。
肖竹薇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她不愿意就此耽溺,想迅速地拔腿而去。她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朝他哈哈一笑:公司里美女如云,姹紫嫣紅。您還是好好地享受吧。
白繼舜見狀,急忙喊住她:等等!聽我把話說完!
肖竹薇情不自禁地停住腳步,眼光朝他掃了過去,正碰上他熱烈而期盼的眼神。聽說我完——誰是美女啊?唯有你天然清麗,不著絲毫俗塵。你有讓我心熱的感覺,但我一直不愿意說。一只鳥兒在樹上唱歌,我聽得著了迷,我不敢驚動她,怕她飛走了再也不回來。她們在我眼里沒有性別,只有你使我常常感到心跳。我實在愿意埋在心底不說出來,因為害怕沒了從前的無拘無束。
白繼舜大膽的表白讓肖竹薇有一股突來的傷感。她不是一個封建守舊的女子,只不過,他們都是樊籬內的人。她緩緩地斟酌了語句,說:白總,謝謝你。不過,生活太沉重了,所有光鮮的誘惑都讓我望而生畏。請你原諒。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也許以后再也不可能無拘無束地聊天談心了。一縷落寞隨即蒙住了白繼舜的眼神。
愛是自私的,愛意味著占有與獨吞。肖竹薇可以理解白繼舜的寂寞,然而,她真的不宜繼續呆下去了。她拉開門,看了他一眼,無語地離開了。
7
暴風雨悄悄地來了!
這天下午剛上班,說要召開民主生活會,劉清洛破例要肖竹薇去做記錄。
在互相之間不著痛癢地批評與自我批評后,會議有了短暫的沉默,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與緊張籠罩著會議室。肖竹薇隱隱地不安起來。不是因為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而是對于災難的預感,她往往有著超出常人的直覺。
劉清洛是黨委書記,會議的主持人。終于,在喝了好幾口茶后,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低沉而清晰:下面是關于我的事情。有人舉報我,說肖竹薇應聘到公司,說我上次和她到上海開會,他停頓了兩秒,說:舉報我和她有生活作風問題。
一盆污水當頭潑下,肖竹薇驚呆了!
最初的兩秒鐘,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他說得那么清楚,那么慎重,大庭廣眾,眾目睽睽,肖竹薇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堪!
她臉上火燒一般,猛地坐直了,兩手扶著桌沿,嘴唇哆嗦著大聲辯解:這是污蔑!污蔑!污蔑!
沒有人回應她。她憤怒的目光掃過劉清洛的臉,那是一張冷峻如鐵的臉;她的眼光迅速掃過那些與會者,那些臉一張比一張沒有表情,一張比一張高深莫測、諱莫如深,生怕肖竹薇的眼光粘在他們的臉上,燙著了他們!
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面。劉清洛不緊不慢,卻字字如刀地向某個人示威一般:對付別人的攻擊,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事實來堵住別人的流言!不是說我把人招聘進來了嗎?那好,我解聘她!解聘了看你還能說什么?
一道驚雷把她劈懵了!有那么一瞬,她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像被天羅地網罩住了一般。會議室里坐著的那些人,大概都在快意地享受著她的這種屈辱和羞憤吧!
進公司的這幾年,她一直對他彬彬有禮,尊敬有加;上海之行,曾神思恍惚,以為他對她格外恩寵!此時此刻她明白了,她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的時候,他愿意陪她游歷盛世繁華的上海,飛過三萬英尺的高空;不需要的時候,他把她掃地出門,踢到九霄云外,心狠手辣,毫不猶豫!而且,當他舉重若輕地宣布他的決策的時候,竟然只用“她”輕描淡寫地替而代之!
他讓她來記錄,就是讓她聽了這消息自我了斷?在他眼里,她就草芥一般、卑微若此?!
她的意識慢慢地回緩過來,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下去。她騰地起身,拂袖而去。
肖竹薇回到辦公室,整理好桌上的東西,拎起包,關了門,大步流星地沖出了公司大門。她想打個電話,卻不知道可打給誰。她奔到路中間,想攔一輛出租車,可是出租車竟然絕跡了一般,半天都不見影子。
她沿著雨后的街道急沖沖地往前走著,微微的涼風蕩滌著她,她漸漸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一匹沙漠中的駱駝,盡管有時慌不擇路,卻總是嗅著綠草與水源的氣息而行,——只有家,才是她永遠的水源和綠洲啊。
其實,事情一目了然:劉清洛只想著保護自己,只想著怎樣才會讓自己安全!于是,在關鍵時候,他把一個弱女子呈上祭臺,呈給幽暗之中的對手,保全了自己。
以前總覺得自己有貴人相助,會一直這么平靜而美好。可會議上的一幕,如一記響亮的耳光,讓她措手不及。不是副總白繼舜,不是司機,不是那些躲在后面放冷箭的同事,而是劉清洛!她恨劉清洛,之前為什么一點兒消息都不告訴她,讓她心理上有所預防?作為公司的一把手,他難道就沒有站在一個普通女職工的立場上為她著想一下嗎?一個女人,一個無辜被他牽連的女人,他沒有一聲道歉;反倒為了打擊對手,在她的心口狠狠地剜了一刀。
生活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安寧了。
8
肖竹薇沒有告訴江俊廷,她不希望他知道。他在外面奔波已經夠辛苦了,還要他為這破事操心,她于心不忍。再說了,本來空穴來風的事情,傳到江俊廷耳朵里,他會作何想?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家庭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所以,肖竹薇決定一個人扛,扛過去就沒事了。
接連幾天,肖竹薇把自己關在家里,像一只受傷的母獸,獨自舔著流血的傷口。她茶飯不思,精力不振,可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她要照顧女兒,要照顧被她接到家中的公公婆婆!
天氣一天一天地變冷了,新雪也飄落下來了。雪落小城,落在所有高高低低的事物上,將一場浩大的溫暖鋪在了人們渴望已久的心田,引起人們的激動與歡呼,踏雪與出游。
肖竹薇渴望在自己靈魂的深處,也下起一場大雪,任她在北風中飛舞,任她在黑夜里飄揚,直到最后精疲力盡,無聲地匍匐成千里冰封。
她要為自己減負,她不能把所有的擔子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不能把所有的隱患都埋伏在身邊。她該讓公公婆婆迅速撤離這兒了,免得他們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早上起來,肖竹薇對公公婆婆說:您們這些天總說我忙,想回家去。我看婆婆精神狀態也好多了,您們吃了飯后就收拾一下,我叫輛車把您們送回去。回去后有什么事,還是及時通知我們。
她到超市去買了些營養品,又到菜場去買了菜,午飯時精心制作了三菜一湯:海帶排骨湯、洋蔥炒香腸、魚塊和西紅柿炒蛋。終于要回家了,早已收拾好簡單行李的公公婆婆如遇大赦一般,心情也好得很,吃飯的時候有說有笑。吃完后,肖竹薇將五百塊錢塞到婆婆手里,領著他們下樓,到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交待好目的地,給了車錢,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
家里頓時顯得空曠起來。肖竹薇打開門窗,冷風呼呼地吹進屋子,她開始做里里外外的衛生,腦子里裝了雜七雜八的東西,攪得她丟三落四的。
她該怎么辦呢?她就這么灰溜溜地被辭退了嗎?一個莫須有的理由,一個沒有擔當的領導,讓她灰頭土臉地窩在了家里。她應該去辯解,應該去學秋菊打官司嗎?她不想遇見那些人,也不想再跟那些人打交道了!可是,難道你就不想挽回自己的清白,維護自己的權益?肖竹薇簡直無計可施!
如果真要找一個人傾訴,她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人竟然只可能是白繼舜。太親的人,怕傷害了;太遠的人,不值得信任;惟有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卻有著朋友與親人般默契的人,才是此刻的選擇。那次婆婆發病,她不是也毫不猶豫地請求他支援了嗎?
可是白繼舜,他在會上未吭一聲啊!槍打出頭鳥,那么敏感的時刻,所有人明哲保身,鼻子里一絲大氣都不敢出,何談來為她鳴不平呢?
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灰姑娘,沒有人為她們振臂高呼,更沒有人為她們赴湯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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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一天天地臨近,無孔不入的寒意瑟縮著人們的手腳,舉報事件更使公司里里外外都籠罩著一股諱莫如深的寒意。許多人心里因為寒意的入侵顯得空洞而迷惘。這種感覺于白繼舜更甚。
飯局散時,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聲滴落在飯店前面碧綠的芭蕉葉上,一種徹骨的寒冷與孤單令他無所適從。他沒有回家,進了一間茶館,找個座位坐下來,叫了一壺茶。昏黃的燈光下,茶香裊裊升起,微薄的醉意中,一些模糊的面孔飄然而來,糾纏起他無處安放的靈魂。
在公司里,他與人為善,幽默風趣,一直自以為是一個大大的良民;現在才發現,原來,這樣衣冠楚楚的一個人,他的心里也住著可怕的魔鬼,當嫉妒積聚到極致,那頭一直潛伏的魔鬼便張牙舞爪地跳將出來,肆意妄為,傷害無辜!
肖竹薇是多么珍愛自己,像一只精巧美麗的小鳥愛惜自己的羽毛一般;他也是多么珍愛她,曾經連與同事們說說她的笑話他都舍不得,卻竟然鬼迷心竅地朝她潑下了污水!
那次民主生活會后,她再沒有在公司露面,一位蒲草般柔弱的女子,她爆發出來的剛烈令他始料未及,也令他肅然起敬。是的,他沒有看走眼,她的確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傾心。
他的本意是讓劉清洛不舒服,可是事件的結果于劉清洛毫發無損,反倒是肖竹薇,傷得體無完膚!他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做了躲在暗處的小人,恨自己無中生有的舉報毀了她的名聲,砸了她的飯碗,傷害了她一顆與世無爭的心靈。
他回憶起黨委會上肖竹薇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而那時,他尷尬地扭過了頭,避開了她。白繼舜哪白繼舜,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做了壞事,為什么不敢擔當?他放下手中玩弄著的茶杯,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自己的兩巴掌。
突然間,白繼舜內心里涌起一股沖動,他真希望此時此刻,肖竹薇就安靜地坐在他對面,菩薩般地聆聽他的懺悔,她是否會原諒他,已經不重要了!
再也不能躲避了,就在今天,就在此時!他一刻也沒有猶豫,準確地撥出了那11個號碼,至于如何開口,他并沒有多想。
可是,決絕的小女子,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10
與其縮躲在家里飽受煎熬,不如出去走一走,散散心。那么到廣州吧,看看江俊廷。
肖竹薇說要去廣州看望江俊廷,一邊做好琳琳的思想工作,一邊與母親聯系,讓琳琳到外婆家住宿一周。雖然是娘家,也還是把牙膏牙刷等洗漱用具、換洗衣服,以及床單被套等帶去了一整套。
給包車師傅打電話,說我出去一周,江琳琳下車地點變更了,麻煩您這幾天晚上在四牌路口停一下,讓她在那兒下車;對母親說,您年紀大了,也不多麻煩您,只要做一件事,每天下晚自習回家時,您在路口接她一下;對琳琳說,媽媽去看爸爸,只去一個星期,很快就回來。你還是照常上學,除了晚上在外婆家睡覺,學習生活規律也沒怎么變。一定要記得在四牌路口下車,我讓外婆九點半在路口燈下等你,接你。
安排妥當后,肖竹薇關好家中各處門窗,簡單地背了一個包,踏上了千里探夫的路程。
漫長的旅行進入了黑夜,繁華的廣州以它的滿城燈火迎接著遠方的陌生來客。一路上與江俊廷聯系著。清早起床送貨到南城的檔口;下午三四點鐘時,他在中山大市場看布料;五六點鐘時,他把進回的布料送到染房;晚上八九點鐘,前一天送到裁房的布已經裁好了,他趕緊將裁片送到了加工廠。然后,他就到大塘地鐵口等肖竹薇。
終于到大塘停下,車門打開,一股冷風隨之進來。她背好包,提著家鄉特產毛嘴鹵雞,走到客車門口,見路邊一個人正伸著頭朝車上張望。是江俊廷,瘦了整整一圈!
肖竹薇在廣州呆了一周。她每天和他同時起床,一起到各個市場和各個作坊進貨、送貨。在遠離家鄉的廣州,在無數致富神話誕生的上沖,他們不是哆嗦悲哀的寒號鳥,而是一對榮辱與共、生死相依的天涯同命鳥!
那一周寒雨霏霏,雨水一直沒有停歇過。她陪伴著他,上沖、中大、南城,羊腸般的街巷,迷宮般的市場,寒風冷雨中,她好好的一雙靴子竟然走爛了,晚上回到出租屋,從靴子里拔出來,襪子和腳竟然浸滿濕濕的泥漿。昏黃的燈光下,肖竹薇看著浸滿泥漿的雙腳,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不是因為自己的腳受了委屈,而是想起老公獨自在外打拼,忍受了無數的寂寞與心酸,承受著無數的責任與委屈,未來不知還將有多少泥濘等著他!
這個她千里投奔的男人,生活的重負已經讓他不堪承受,她不能再添壓力,她得為他分憂,為他承擔。她得放下顏面,矮下身段,繼續成長,修煉成為一個百毒不侵的堅強女人。在他的后方,她不僅僅是妻子,還是母親,是女兒,是媳婦,她是她們心頭的雨傘和鎧甲,是她們生息的依靠和力量。她已經不可以再虛榮矯情、意氣相拼而傲嬌地拂袖而去;破帽遮顏,她得重新融入生活的車水馬龍。
她裝了一肚子的秘密從故鄉逃來。現在,還得裝著一肚子秘密,默默地跨過長江歸去。
龔春霞,女,1973年出生,湖北省作協會員,天門市作協副主席,現供職于天門市教育局。發表有中篇小說《我持江南一枝柳》《別給我空頭支票》《邈邈漁洋關》《春風賦》《離愛者》及散文、詩歌、報告文學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