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敘述:神敘述與人敘述
“寫什么”和“怎么寫”是文學最基本的問題。“寫什么”是作家選取什么內容作為筆下的素材,而“怎么寫”則是作家的藝術技巧和寫作能力的全方位的呈現。對于小說而言,“怎么寫”其實就是如何敘述的問題,古典小說就是如何講故事,現代小說則是作家如何潛入到小說中以什么樣的身份來講述的問題。所以現代小說的敘述理論主要就是研究敘述者和被敘述者的關系,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小說倫理和事物結構。
魯迅的《狂人日記》之所以被稱為第一篇白話小說,被當作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不在于他僅僅用白話來寫作。現在已經有研究者發現,在《狂人日記》之前,已經有人用白話寫作小說。其實,就白話的覆蓋率而言,劉鶚的《老殘游記》比《狂人日記》還要高,但是《狂人日記》的視角以及敘述人的態度卻是中國傳統小說所沒有的。《狂人日記》借用西方小說經常使用的日記體形式,講述了一個深刻的啟蒙的主題:關于“吃人”、關于“救救孩子”的重大命題。
日記體小說在五四時期非常流行,在于日記的敘述推動力源于第一人稱。而第一人稱“我”在傳統小說里是忌諱出現的,因為中國的傳統小說基本都是以說書人的口氣來講述故事的。說書人是故事的講述者、旁觀者,可以臧否小說的人物,是與小說的人物絕緣的。而現代小說里的“我”則不是一個絕緣者,而是與小說的情節脈絡、人物關系、生存環境密切相關的,是通電的關系。《狂人日記》里的“狂人”,不僅是小說的敘述者,也是小說的主人公。他的日記,所見所聞,是內心獨白,也是他對社會的看法和理解。
《紅樓夢》為什么區別于傳統小說?在于它在敘述形態上有了革命。比如,小說開頭不久就寫道:“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之后又說空空道人,多年后路過時,見石頭上已經書寫了一段遁入塵世的身世故事,因鐫刻在石頭上,故名《石頭記》。
從“列位看官”開始,敘述者是用傳統的說書人的口氣在講述。傳統說書人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這種視角在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一書中是“敘述者>人物”的敘述模式。由于傳統說書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遠至蒼茫的歷史,近至人物的微妙心理活動,盡在敘述者的掌握中,所以,這種全知全能的敘述模式也被稱之為上帝敘述和神敘述。剛才引用的《紅樓夢》的那一段關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來歷就是如此,作家是站在時空之外,來看待此書的來歷。不難看出,《紅樓夢》的開頭還是“神話-結構模式”。西方研究者發現“神話-結構模式”在《尤利西斯》《百年孤獨》等長篇小說中也有運用,構成了現代小說的豐富結構和敘述層次。
《紅樓夢》自然是運用了“神話-結構模式”的思維方式。已經有研究者從石頭起源去分析它與中國另一部經典神魔小說《西游記》的異同。小說中除多次出現“一僧一道”的神怪形象外,還有最直接的神話場景。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對太虛幻境的描寫,是典型的神話故事,以“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諧音演繹了愛情悲劇、女性悲劇。那些正冊和副冊上的判詞,像是詛咒、又是符碼,是神話里經常運用的模式。
但是不要以為《紅樓夢》就是一部全知全能的神敘述小說。《紅樓夢》雖然是用第三人稱來敘述的小說,甚至在小說的結構上使用的還是中國最傳統的章回體,但是《紅樓夢》的偉大在于它運用的是最傳統的章回體,在敘述形態上卻充滿了現代性、甚至后現代性——所以吳宓認為:“西國小說,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長,然如《石頭記》之廣博精到,諸美兼備者,實屬緲寥寥。”(《紅樓夢新談》,《民心周報》第一卷第十七期,1920年3月27日,第十八期)吳宓說的“諸美兼備”,是按照當時的西方小說美學來衡量的。今天離吳宓當時的研究已經過去快一百年了,現代的美學理論和敘事學已經很發達,但用這些理論來考慮《紅樓夢》依然成立。
說《紅樓夢》充滿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光從敘述形態上就能發現。《紅樓夢》消解全知全能的方法,就是讓人物來敘述故事。胡適先生認為《紅樓夢》是自傳體,其實也是對《紅樓夢》敘述上潛在的第一人稱的肯定。說是曹雪芹的自傳,自然要以大量的考證作為依據。但小說中,確實大部分篇幅是從賈寶玉的視角去觀察、去描寫的,因而這就與全知全能的神敘述形成了對比。還是在第一回,作家居然直接跳出來陳述,頗有后現代小說“元敘述”的味道: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這樣的開頭迷惑了很多的紅學家,因為按照傳統的小說敘事理論,這該屬于前序或者后記之類,是懸掛在小說之外的附記,因而也有人懷疑是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筆。筆者不想在此去考證它的真偽,但如果從文風來看,或者從小說敘事的效果來看,這樣一段貌似“外掛”的文字恰恰是《紅樓夢》在敘述上的超群之處。用后現代的理論來說,可能是一種“元敘述”,打破敘述的封閉狀態,造成布萊希特的隔離效果。卡爾維諾的小說就是這樣的形態,他的《蛛巢小徑》常常打破單一敘述的模式,不是封閉的神敘述也不是封閉的人敘述。在中國,最早的先鋒小說家馬原,也率先使用元敘述,“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成為一種經典語式。早在“元敘述”、“元小說”理論產生之前,《紅樓夢》能夠有如此的創新意識,還得力于中國文化的豐富性。用中國書法美學來看,這就是一種“破體”。破體者,就是在一種字體中穿插其他的字體,或者幾種字體出現在同一部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揚州八怪”代表人物鄭板橋的“亂石鋪街”,他在一部書法作品中,融匯了真篆行草隸,甚至一個字也含有多種字體的組合。《紅樓夢》成功借鑒了破體的書法美學。其特殊的敘述形態,至今還像迷霧一樣讓很多研究者迷戀、迷惑。
《紅樓夢》在敘述上時而采用全知全能的神敘述,時而又采用非全知全能的人敘述,這種混合敘述頗有“眾聲喧嘩”的復調效果。《紅樓夢》中經常采用人物的視角來敘述故事,比如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時候,對賈府的觀察,看到賈府的森嚴和豪華,以及看到賈母、鳳姐諸多人物的神態,寫了她眼中的賈寶玉,接著又將敘事的角度一轉,轉到賈寶玉眼里的黛玉,寫他對林黛玉的印象。這種按照人物心理視角進行敘述的方式,在敘事學上稱之為“敘述者<人物”。也就是不用作者出面敘事,由人物自己產生敘述能量,也稱之為敘述代理。
這種敘述代理一般是人物的視角代替作家來講述故事,比如魯迅的《祝福》《孔乙己》《故鄉》等都是由“我”講述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祥林嫂、孔乙己、閏土等形象是“我”的視角來完成的,所以敘述者“我”是在一種被遮蔽的視角下對人物進行塑造的。美國黑人作家艾麗絲·沃克的小說《紫色》也是采用第一人稱的人敘述方式,這種書信體的小說在有限的敘事中完成了作家的女性主義思想。而在《紅樓夢》中也常常運用敘述代理這種人物敘述的方法,避免了全知全能的封閉敘述和單調。比如,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在介紹四大家族的時候,不是由作家來直接敘述,而是通過賈雨村的門子介紹護官符,巧妙地引出了四大家族的尊貴、氣焰、霸橫、奢華。“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道:‘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一件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門子在介紹完之后,還評價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
這段關于“護身符”的描述后來成為經典,歷年中學教材(包括“文革”期間)都收入其中,因而廣為人知。在敘述形態上,其實是有點像林黛玉進大觀園對王熙鳳的刻畫,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說要寫榮國府、寧國府的富貴、威嚴,先從門子的口中進行鋪墊,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屬于文章的高手之招。有趣的是,教材中分析這一段時往往說小說揭露的是官場的腐敗、司法的黑暗以及衙內人員的勢利和油滑,反而把敘述代理的主功能淡化了。這也是人敘述的特征,因為用全知全能神敘述的方式來寫,一是直寫味道就遜色了很多,二是必然要加以判斷,尤其是中國的傳統小說講究愛憎分明、是非清楚的態度,這影響了小說的客觀性。用人物來代理敘述則保持了小說的客觀性,隱藏了作家的態度,同時也將賈雨村、門子等人物的性格帶了出來。你想,連門子都對官場的網絡如數家珍,都知道護官的妙訣,這黑暗和腐敗已經深入骨髓了。
《紅樓夢》中有很多小人物,所花筆墨不多,但非常傳神。這些人物更多的時候是充當敘述代理,但在代理敘述的同時,卻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讓讀者難以忘卻。焦大在《紅樓夢》中——是通過他這個“老干部”來講述賈府的歷史——敘述賈府的前史,但他那句“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所敘述的內容比隱含的內容要少得多,因而焦大的形象成為中國文學史的重要符號。
興兒是賈璉的小廝,在小說中并不起眼,讀者能夠記住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他在尤二姐面前的一段話。興兒的神態,仿佛就是那個介紹護官符的門子的弟弟似的,他這么向尤二姐介紹元春、迎春、惜春、探春和黛玉、寶釵:
“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鴣窩里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敬愛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里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得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么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子里都笑了。
委實生動,雖然不是那個押韻的“護官符”,但也讓人過目難忘。而興兒的口吻中,隱含著少許對尤二姐的不屑和輕蔑,這也為后來他向王熙鳳告密出賣尤二姐埋下了伏筆。這樣的敘述含量就豐富多彩,比單一的介紹更具有敘述的韻味。
好的小說家常常不以神自居,但多樣的手段交替使用使他成為敘述之神。他讓敘述成為小說的車輪,帶動作家、人物、歷史、社會、文化一起前行。笨的小說家則是自己拉著車,推著車,吃力還不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