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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海文學》2019年第4期|張辛欣:接受者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4期 | 張辛欣  2019年04月17日08:48

    1月19日,2018年

    瑪瑞麗突然來電話了,說她不申請當你法律業務接受者了——實際上是,她連申請表都沒有填完。

    深哀中假如有什么可慶幸的:在你離世一個半月之后,叛徒后裔瑪瑞麗終于自動出局了。而那張開給你和顧客媽媽接受的一百萬元美金支票,眼看要過期了。顧客媽媽打電話,律師蛋發出噪音,你的對手律師——代表保險公司的你最痛恨的對手——繼續發話。

    你這個對手律師叫布萊爾,在結案期限的最后一天,布萊爾要求你給他緩期,說他沒有來得及讀完你送的全部材料,材料堆在辦公室但是助手沒有告訴他。你想到這里面可能有詭計,這是很平常的,保險公司想要在材料里找茬減少支付。布萊爾要求給他一個月的延期。明知兇險,你同意了。在延期之內第二十五天的時候,在感恩節前夕,布萊爾同意此案全款支付——你徹底贏了!但是,就在一百萬美金支票開出的時候你突然離世,布萊爾就延緩郵遞這張支票,他說要保護你的—我的收益——對手律師想保護對手!

    共同簽署這個案子的你這一頭的律師蛋,私下盤問我,然后給布萊爾打電話索要這張支票,布萊爾才知道在你這一頭還有一個律師,而布萊爾手中眾多文件記錄里沒有顯示律師蛋做了任何工作。蛋繼續打電話,話不好聽,布萊爾說,準備聽到更難聽的話,等待你有接受者,把這張支票給接受者。我不知道美國法案史上有這樣的對手律師幫助死者律師的事嗎?斯蒂夫,你要是在,你能告訴我。

    布萊爾說你跟和他打交道的對手律師都不一樣,你是一個好律師,首先,你是一個好人。

    失憶的蛋、秘書帕翠絲、諾亞、艾琳,現在都說“布萊爾”。家里你的小書房攤著黃色記事本,第一頁是你手寫的布萊爾電話號碼和談話要點。我不能給他打電話,我在網上搜了一下布萊爾,他不是事務所合伙人,也不是你這樣的獨立開業者,他給人干活,相貌平和,頭發無修飾,好像大學生。他從法學院畢業十多年,比你資歷淺很多,也是上庭律師,是能在法庭上為保險公司和你打架的律師。這個對手布萊爾在等待你的法律業務接受者。

    誰能做你的接受者?

    我手中有一份底案,是你的秘書帕翠絲做的,你突然離世的時候有四十四個案子在進行,底單標出每一個案子價值多少,斯蒂夫你應該分到多少。總金額有三萬美金以上。四十四個案子跟八個律師合作,這其中,沒有失憶貪婪的蛋,沒有想當你的接受者以便先行扣下你辦公室租金的諾亞。

    這份底案里也沒有艾琳。她太“小”不到你的業務級別。現在艾琳腦筋急轉彎:誰能做你的接受者?

    她說自己不合適,因為正在幫忙做你的私人后事,這樣可能有“利益沖突”,因此推論,她的頭兒托尼也有利益沖突嫌疑(四十四個案子有八個是和他合作的);羅潤呢?——突然主動要求和艾琳吃商務午餐,然后不見影的諾亞的母鷹犬?她做大型追債中的小部分追債,但是,她懂斯蒂夫你做的損傷案、犯罪案、離婚案等等嗎?詢問她(因為可問的律師幾乎沒有!)同時要防著她報告諾亞和蛋——他們從你的多年合作者搖身一變成為趁虛而入者,盯著百萬美金大支票,我必須做前線抵抗,不能讓這兩個人染指“接受者”。四十四個案子中有十個案子是你和小鎮律師莫菲合作,他也立刻到你辦公室拿走案子,轉身和諾亞討論。你走前十天,莫菲不打招呼突然現身病房,感謝你幫他解決兒子的青春苦惱,委婉地催問你一些案子的了結情況。你不在了,聯盟變了,昨天你為莫菲的案子起訴上庭,現在他投奔上庭的諾亞,諾亞守株待兔,而你做的活就這么默默地消失了。莫菲不可靠,不能做你的接受者。

    腦瘤大馬克?四十四個案子有一個是和他合作,你走后他趕緊把他的案子拿回去了,是我暗地告訴他拿走的,既然其他律師都在私自拿回案子——按理說應該等接受者處理。腦瘤大馬克應該是可以信任的律師,但是他自己病到這個程度,說話都不利落了,他怎么幫你應付這么多業務?

    環顧四周,幾個月之前被律師圍繞的你,突然離世了,搶劫的、變冷的,居然沒有夠格的法律業務接受者?

    情急之下,我甚至想到中國D,她是移民律師,懂的法律更少,甚至不知道在定案前律師不能隨便說誰“有罪”,她可以在中國人社區預先表達有罪正義感,無知,于是無顧忌,和非專業人士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她在幫你料理后事中我面臨的困境。于是我立刻給她打電話。

    D一邊聽一邊查網,說她業務范圍和她的律師保險都有限,她不夠格當接受者。

    艾琳想到退休律師克里夫。克里夫做個人損失案,非常成功——賺了很多錢,買下一座辦公小樓收房租,和退休妻子一起周游世界。艾琳和她的律師頭兒托尼跟克里夫租辦公室,斯蒂夫你也跟他租過辦公室。他的樓舊了,房間低矮,租金便宜,十年前你把辦公室搬到帝王大廈去了,退休的克里夫繼續做一點省心省力的案子,有的案子他直接轉給你做。

    艾琳請求克里夫做接受者,說你有一張大支票需要緊急幫助!克里夫說他退休了律師保險項目減少了,先要和保險代理討論,得加保險。克里夫喜歡你,他愿意幫忙!他加了律師保險,但是他要去旅行,得等他回來處理,他通知了你的對手律師布萊爾卡式。一百萬美金大支票聯邦快遞到克里夫辦公桌了。

    艾琳拍了一張支票的照片傳給我。

    我必須和你再說說艾琳。你知道她的模樣,有一半西班牙族裔血,但是皮膚瓷一樣白,廉價商務衣裙,深度大書蟲,民主黨信徒,熱衷政治、移民、環保,定義自己的時候加“千禧一代人”的前綴。她是三歲孩子的媽媽,沒有工夫讀書,靠讀網絡保持話題不落人后,三年沒進過電影院,每天一早奔向辦公室,下班路上開著車通過電話和我談論你的諸多后事細節,這個討論延續到她在超級市場購物,過收銀臺,到她家門口為止——這段路她收律師費嗎?(你告訴過我,大事務所助理在廁所里讀文件都記入顧客時間——高級合伙人的昂貴時間)艾琳不是法律義工,雖然她幫難民做過幾天義工,那是為了開拓移民業務,但是她發現移民法沒有未來,她跟我提到的。小律師艾琳給托尼干活,我估計她拿案子的提成,因為她養著兩份房貸,一個是合作公寓,一個是房子。合作公寓是一個錯誤投資,在金融崩潰前買的,十年里貸款比房價高,她的藝術設計師丈夫辭職了(也許是被解雇了),在家專職帶孩子。艾琳是一個工作狂,是一個循環復始地推著滾落的大石頭的女西西弗斯,好像車流的蕓蕓眾生,孩子和房子(甚至不算丈夫)現在是她一睜眼就面對的生命目標。帕翠絲列給我四十四個你進行中的案子,有幾個是你一人在做,我圈點出來,告訴艾琳,她做,掙錢全是她的,我附帶說,“和斯蒂夫這么多年我懂得律師要靠案子養活。”

    我還跟艾琳說,“你是一個奇跡!你救斯蒂夫你救我!”奇跡這個有宗教含義的詞,艾琳怎么理解?斯蒂夫你知道,艾琳退出了與生俱來的摩門教,把乖乖丈夫也一起拉出了教會。我就此問了她,她明確說,她是無宗教信仰者。但是她信仰“職業道德”——她使用這個詞,這詞是法學院灌輸的?所有你周圍的“老家伙”的職業道德隨著案子和歲月磨破了?蛋去年還在外州一家法學院兼課呢——不付工錢白使用法律實習生。只有這個夜校畢業小律師艾琳自動挺身幫你幫我!

    我對“職業道德”深有疑問。職業的友誼(漫長的),職業的分享(外人無法參與,太多秘籍、玩笑、失敗、成功、職業嚼舌的律師俱樂部),你一離世,“職業道德”社群徽章立刻被殘忍地劈裂了,全部現實直逼過來,如果你我沒有現代法律支持呢?那些一直缺少法律支持的人呢?

    道德律,在你離去的這一瞬間,變化多端。前天我去拿你的郵件,我需要從銀行賬單猜測我的財務情況,你我一輩子信譽優秀。我給前臺秘書事先打了電話,開到半路,看到手機上前臺秘書電話,我停車接電話,秘書告訴我,諾亞說了,我不要到辦公室去,你的信件他留著。

    空氣寒冷,我靠在車邊,淡淡地想,諾亞逼我替你交辦公室租金,這說明我擁有你的業務權,我擁有的辦公室不許我去——是明明的混賬吧?想著,我鉆進車,調轉車頭開回家來。你不在了,我縱然有嘴,我無法抗爭,對付我,律師有的是“理”。

    原諒我,斯蒂夫,我寫律師各種嘴臉,但是有一個場面我記著。你第一次中風恢復的時候,諾亞、蛋、羅潤,圍繞你的病床談各種案子。羅潤剛剛看病回來,皮膚粗糙松弛,比我小十歲,猶如風燭殘年老婦人;蛋有糖尿病,最近胯骨出問題,走動艱難;諾亞腰疼腿疼,病房沒有更多椅子了,他就坐在半人高的病房垃圾桶上。諾亞心臟搭過橋,手術后三天做案子,你擔憂諾亞的健康隨時會出事,你說要幫諾亞到底的,這些有病的律師都還在,你卻走了。我不恨這些律師,都被活兒壓著、被兒女壓著,被房子、被金錢、被案子壓著,你(我)是這些人里過得最好的,在高壓中,追求外在的、內在的自在,然而,這些個個有病的人都還在,你卻走了。

    掌握四十四個案子底單的帕翠絲被諾亞炒了。諾亞說雇她,周末約她談案子。帕翠絲猜想,諾亞是想了解斯蒂夫你有多少有油水的案子。諾亞讓她處理和斯蒂夫你相關的案子,其他律師也如是,而我還在付帕翠絲工資,因為你的接受者克里夫可能需要帕翠絲對你案子的了解。諾亞先跟我說要買你的電腦,帕翠絲趕緊把你電腦里的文件復制了送給我,一個星期之后諾亞解雇了帕翠絲,說她不能合作,說她早退(斯蒂夫你讓她走早,避免堵車),說她文件寫作水平猶如小學生(斯蒂夫你知道的,你看重她的是溝通靈活度)。我試圖幫帕翠絲找雇主,從你走了就開始,如果她做電影電視,也許我還有用,法律活兒現在唯一我能托的是艾琳,艾琳給帕翠絲推薦了兩個地方,一個獨立開業女律師的秘書,一個大事務所底層拆信件的秘書。帕翠絲都看不上,覺得艾琳不是真心幫她,她說要回去上學,克里夫需要她就招呼她。她帶著你的一部手提電腦和一臺文件復印機不見了。

    1月22日,2018年

    “死亡證書”終于來了。比你爸爸的(兩天時間)、比殯儀館說的一個月,更遲地來了。

    他們說,因為下大雪(真的又一次下大雪!你知道,南方下大雪很罕見,這是你的六月雪……),他們說州政府機構因為下大雪關門。

    證書,淡綠色紙,纖細復雜的紋路,防止偽造。我不忍讀你的名字、你的生辰、你的社會安全號碼,你走的時刻……我直視造成死亡原因一欄:

    第一原因:淀粉樣變性疾病(Amyloidosis),疾病時間是:兩到三個月——他們給你做出這個診斷是你生命最后十天時,還是你提示醫生做心臟MRI發現的,于是他們認為是這個疾病引起中風,從你10月28日第一次中風到你12月17日肺部小手術后突然離世,是一個月二十天,不是“兩到三個月”。

    第二原因:肺栓塞(Pulmonary Embolism)。時間是:一天——根本就不是“肺栓塞”!肺部術后常規就是防止肺栓塞,防止的護理包括給腿部加壓,患者立刻下床走路,你術后處理全套跟隨的,你完全沒有任何“肺栓塞”癥狀:胸疼、呼吸困難、咳血、暈厥,你完全沒有。你一天一天在好著,在最后一天突然嘔吐,腹瀉(之前給你用腹瀉藥,因為你術后三到四天一直沒有大便),我懇求給你輸液,醫生遲遲不理睬,ICU醫生承認你高度脫水。

    簽署證書的醫生,是你的家庭醫生,你爸爸為你選定的,他拒絕簽字來著,你走前半個月還去看他,他抱著頭說,斯蒂夫,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回家還學了學他,為他感到抱歉。誰簽署也許不重要,你的治療你的生命是大醫院體制下多科室互相推諉責任的結果,全體安全躲在大醫院體系里面的推諉結果。他們出錯,他們推諉,而我——斯蒂夫,再沒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律師可以信任的人幫你我對這張官方的終于遲到的死亡證書提出疑問。

    1月23日,2018年

    我一個人面對你猝離的后事,你的業務、你的賬單、你的診斷和治療,我一個人。

    同時,為了賣房子,我送掉我們的東西,很多東西送了小律師艾琳,我的圍巾、絲襪、手工針織桌布、餐巾,她有四姐妹可分,她們的媽媽是西班牙裔,爸爸是白人,姐妹的膚色兩白兩棕。你多年的秘書麥克是艾琳一個妹妹的丈夫,是艾琳命令你接受麥克當秘書,艾琳的丈夫是麥克的中學同學,他們都是鹽湖山里人,那個地方是摩門教社區,這些婚姻標識著小圈子,不過,摩門教向全世界傳教,所以這些男孩有離開山村的機會,不會說外語的艾琳的丈夫來到亞特蘭大,看上了艾琳,還替麥克看上艾琳的妹妹。摩門教貢獻人口,艾琳家四姐妹,艾琳丈夫家六妹妹加兩男孩,麥克家八男孩加三妹妹,這還不是多妻摩門教呢,兔子似的生,巨大的家庭,互相關照,雖然艾琳叛教了,把丈夫也拉出教會,她喝教會禁忌的咖啡和酒,后悔怎么早沒喝。但是大家庭在艾琳看來,互相關照是自然而然的,艾琳是四姐妹老大,她幫麥克帶孩子,讓麥克兩口子出去看電影;麥克家漏水了,一家都擠到她房里子;她三十四歲有兩處房產,一個公寓,一個房,她把房價沉底的公寓租給自己妹妹,她覺得不合算,讓丈夫帶著孩子修房子,準備趁這些日子房產熱賣掉。這是她丈夫告訴我的,他帶孩子,心思和孩子一樣幼稚,沒有意識到他說漏嘴了。大姐大艾琳命令丈夫念大學,也是她命令丈夫回家看孩子?艾琳跟我說,現在該讓諾亞知道我是誰!諾亞意識到她是誰了嗎?我應該意識到吧?焦頭爛額中,我寫著—勾畫著一個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肖像,為了什么呢?除了她,我沒有任何律師可以信任。肖像清晰起來,艾琳是安靜的,從前當秘書時她也安靜吧,她心里是有主意的,有不小的主意,她崇拜女大法官金伯格。

    艾琳的肖像在清晰起來,為了對艾琳提起警覺嗎?警覺什么呢?再沒有什么人和事能把我踹入爛泥了,沒有你,我落入爛泥。也許,我淡淡地看到一種對比:

    在大家族出身的艾琳看來,很自然地,你家人皮特應該關照我。皮特他們完全不覺得。隱私個人主義,還怎么關照?關照什么呢?

    你的追思會定在1月28日,你弟弟大衛說,他妻子麗薩提早幾天來幫一把。你大學同學、美國臺灣人如心說來接我,一起去機場接麗薩。

    如心微信我(英文):“周三見面時我要給你一個擁抱,雖然這不是亞洲姿勢,我要給你一個擁抱。”

    我渴望被人緊緊地擁抱,不論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渴望我主動伸手擁抱,擁抱的時候我希望對方和我一樣耐心,擁抱支撐住我的孤單。諾亞談辦公室房租的時候(他不惜起訴你)先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我只有拍拍他的背。蛋,一心等著大支票,那時候走進諾亞的辦公室,也先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他一個人溜進家來盤查大支票,臨走的時候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

    斯蒂夫,你從來沒有緊緊地擁抱我,你覺得我弱小,易碎,你輕輕地摟著我,有時我主動伸手,無言地輕輕摟住你,我們就這樣停住,互相摟一會兒。如果不被“擁抱”的英文言辭提醒,在大力擁抱的禮儀的洪流沖刷下,我多么容易失落記憶,我的斯蒂夫,你輕輕地摟抱我。

    1月24日,2018年

    麗薩從波士頓來幫我們,她有一個計劃表:幫我下載網購食品App,處理銀行細節,換斯蒂夫車輪胎——輪胎是你全家坐在車里離開高速路轉入支路的一瞬間大爆的,斯蒂夫,你想告訴全家什么嗎?!求他們別就這樣離開你,拋下我一個人,說你走得冤……我想到,無以言。我把麗薩來幫一把的消息告訴所有人,為了說明你的家人是關心我們的——為我的孤單虛張聲勢。

    麗薩也是波士頓人,是你媽媽弗洛倫絲給你弟弟大衛選定的,你媽媽把家傳戒指拿出來,送到珠寶店清洗了給大衛去求婚。麗薩的父母屬于波士頓藍領階層,結婚前親戚聚會晚餐上,麗薩肥胖的母親喝酒,起舞,麗薩的姐姐超級肥胖,丈夫在軍隊服役,眼看要退役回到藍領職業,你媽媽弗洛倫絲統統看在眼里,不掩飾她的表情,她對我撇嘴。弗洛倫絲也會說皮特妻子的是非,她跟我說她對其他兒媳的看法,問我的看法,說我是作家,但是,我不喜歡“婆媳嚼舌”。我們住在南方,和你媽媽很少見面。

    弗洛倫絲對麗薩生在長在臨海的波士頓居然不吃魚,也有看法,但是大衛娶麗薩你媽媽是百分之百沒意見。麗薩在一家日本藥物公司法律部門寫合同,前幾天這家大公司收購了美國大公司,成為世界最大藥物公司。小職員麗薩覆蓋大衛的醫療保險,朝九晚五的活兒給兩人帶來穩定收益,大衛從掙錢有限的公共機構退出,跟著媽媽做房地產銷售。弗洛倫絲專銷高端住房,大衛跟著媽媽做,收入可能巨大,也可能一年沒收入。高端房有錢顧客是刁鉆的,媽媽對付刁鉆游刃有余,媽媽嫌大衛不夠賣力,現在他賣力了,在你走那天他掙了大錢,他揮拳對天說,終于受到斯蒂夫你的勤奮感召。

    麗薩和我到Lex車行一起換了你的車胎,車行洗干凈你的車,這輛車是你贏了一個案子的自我獎勵。等我得到法院批準,我做你的執行人,你的車的擁有權成為我的,全家都預先指點我,盡快賣掉你的車。會賣掉的,斯蒂夫你的心血,就在這樣散去。

    傍晚,最后一絲晚霞,大樹,房子,雙車道并排停著你的銀黑Lex350、我的鮮黃甲殼蟲,有品位的中產階級家庭。

    1月27日—28日,2018年

    捐你的衣服。麗薩手機問鄰居,鄰居指點看網,麗薩替我決定給AKF——美國腎臟基金會。

    捐衣人,需要某種野蠻與無知,好牌子、好衣服一律扔,幫助收拾衣物的好心人也許會被遺孀默默地記恨一輩子的,但是眼下我感激地看著麗薩把你衣帽間里的衣服,放入十三加侖白色垃圾袋,裝滿一袋又一袋,轉眼之間,你天天出入的滿滿的衣帽間,剩下一排排空衣架,你的西裝,你的領帶,麗薩手猶豫了,這些西裝可能什么人穿著去對付求職面試。你的西裝質地高級,麗薩就是無知,她的手也能摸出質感。

    一樓的小衣櫥,麗薩把你的公務皮鞋、便裝皮鞋、摩登皮鞋、運動鞋,一股腦扔進垃圾袋,小衣櫥還掛著你心愛的皮夾克,是二十年前你妹妹送你的,袖子刮了口子你非常痛心,請裁縫換了一塊皮子。黑色皮夾克磨白了,你總是穿著,你穿到醫院,皮夾克沉到我臂力太弱抱不動,你出院時穿回家,最后一次住院小手術你我都說,這次不穿去,留著,守著,眼看著,就這么進了垃圾袋。一樓小衣櫥還掛著你看電影的夾克,灰綠色面料,銀色緞子里襯,我擔心夏天電影院空調會有點冷,特意給你買的,現在,我穿著這件夾克看電影,麗薩在收入垃圾袋時,我護著說,是我的,是我的,救下你的電影夾克。

    連貴重的羊毛大衣(你很珍愛的)也被麗薩捐了——扔了,我給你買的羊毛里子高腰皮鞋,連你媽媽都認可絕對夠進高級飯店的,麗薩眼都不眨地扔入垃圾袋。

    所有的業務襯衣。好多還套在干洗透明塑料袋里,一大摞新襯衣還沒有拆封,是律師蛋那個思維失落的老混蛋送你的。蛋總是趁大減價采購一大堆業務襯衫,斯蒂夫你的身材是最理想的模特。

    “這件也扔了吧。”我把我的一件衣服放入垃圾袋,海軍藍細呢料,領口、袖口鑲嵌白色小片,手工縫的,胸口一朵白色緞花,中間一顆珍珠,衣服里子是白綢上面有藍色斑點,和衣服的正面相襯。

    “這件也扔?!”麗薩驚叫。

    “那就給你吧。”

    麗薩又是一聲驚叫,帶著驚喜。

    這件衣服是我去澳門賭場做片子的時候,賭場老板娘送我的,價值幾千美金。你爸爸生日全家在波多黎各度假島聚會的時候我穿過一次,優雅麻煩,得為這件衣服全身搭配,褲子、鞋、手袋。再沒有機會與你同行了,我對搭配絕了心思。

    麗薩一邊扔,一邊收起你的帶家鄉棒球隊標志的球衣、球褲,短的、長的,夏天的、冬天的。她說分送全家,看球的時候穿。我沒有說,全都是我給你買的。

    麗薩把鴨絨被原裝袋都用來當垃圾袋,我看著想,這些好袋子是等我搬走時候要裝我的衣服的,算了,算了,等我搬家,我的衣服裝在垃圾袋帶走就是了。十五大袋,每一個袋子高過膝蓋,麗薩從二樓一個一個運下來,沿著前門一路排放,袋子侵入到客廳。

    你的內衣褲抽屜都空了,四層抽屜,從上面到底下,分別放汗衫、內褲、襪子,最底下是不成對的襪子,全都空了,清潔女工全部搜走了,在上面第一層,剩一個白色信封。

    里面是一張你姥爺的洗禮證明,你放在風衣貼胸口袋從愛爾蘭北部海邊小村攜帶回來的。你那件風衣,被中國D看上要拿去當兒子的戲服,人家隨口一說,我趕緊把你的風衣藏起來了。

    我在一天一夜里寫出十二哀歌,Helen立刻翻譯了,她建議中英文對頁排版印刷,放在你的追思會上。

    卡拉建議不要擺出來,等到追思儀式之后郵遞,致謝來者。這是美國的傳統禮儀,葬禮、婚禮,曾經都是這樣做的。現在人沒時間閱讀,你的追思日一過你就被家人和朋友放在一邊,誰還會拿起來再讀昨日?這些英文讀者就是讀了,誰有耐心看一眼對照的中文?在美國這個地方,中文連天書都不是,只會慢了世人越發匆忙的目光,也許就此放下不讀到底了。我得放棄我的中文原文,我不能等到追思之后,我必須當場散發。究竟會有多少人來?你媽媽認為你家人到場,一共能有十多個人就不錯了。我不知道你的各種聯絡,半夜時分我心算一下,你的家人、律師們(靠諾亞的母鷹犬通知的你曾經的辦公室律師,你幫忙解決過法律問題的善良的前臺秘書)、艾琳(和丈夫)、她的老板(和網上約會女友)、你大學時一起做雜志的小團體、你的戀人、我們的鄰居(長老會教兩口子,穆斯林一家五口)、你打交道多年的法官、你的顧客,你的犯罪行當老友不知道你走了,你的追思日,給你打工多年但是當了聯邦底層職員的麥克根據法規不提供任何人名,不過他和老婆都會來,這樣,我計算有七十人會來,這個數字會安慰你媽媽的,這其中,誰是讀字的人,我也一個一個計算了。以歌當哭——我給你的十二哀歌,印三十份。

    Helen在倫敦發我一個亞特蘭大的制作鏈接,我看了一下,是大制作大設計,不接這份小活。我打聽中國人的本地印刷店,曾經印電話簿,現在只印中餐館菜單。你的前秘書麥克終于幫忙了,說到聯邦快遞中心印制,那里有印制服務。麥克做了印制用的PDF,做了一次又一次,做到第六次的時候,我不得不拍我枕邊的萬之譯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詩集的香港中文版,小開本長形——我終于讓麥克明白了什么是詩集開本(千禧年網上寫手沒見過紙媒詩集)。

    我最大的心愿是你媽媽讀這本小詩集。你媽媽是古典讀者,讀《波士頓環球報》和《紐約時報》周末書評以及讀書俱樂部推薦的新書,她讀的都是精裝版,但是沒有翻譯作品。我希望你媽媽讀你讀我,毫無障礙地,我“翻譯”這詞,怕你媽媽對這個詞感到困擾。我放棄Helen的名字,直接你與我,我放棄了我的中文原文,只留Helen翻譯的英文,左頁留白,右頁英文,三十二磅白紙,A4紙折疊,訂書針裝訂,印刷三十本,加稅一百四十七塊美金。

    麗薩來幫忙的深層念頭沒有跟我直說,是讓我跟醫院要你的尸檢和病例報告。她打過電話了,還有家人打過了,但是醫院說只有我能出面要這些材料。她幫我撥號,醫院病例中心說,結果還沒有出來——你已經走了兩個多月了(!)還沒有報告!我給麗薩看了心臟醫生S搶先發表報告時候寫來的短信,說短尸檢報告已經出來了,那是你走的幾天之后,我拿出保存的各科醫生卡片,麗薩立刻敲名字,問心臟醫生S,認識嗎?熟悉嗎?也許她的藥物公司法律部門是這樣干活的,斯蒂夫,能夠這樣問嗎?心臟醫生不會通風報信嗎?麗薩在一張黃色記事紙上寫下我要報告的法律說辭:

    I am Kin of Steve……(kin,親屬,這個超短的英文詞我沒有接觸過,這個干巴巴法律句式說明:我具有直接親權),看著麗薩教導我如何要你的病例的措辭,我應該感覺到背后存在的你家人的看法?中國D暗示過,說她送你家人從醫院回來時在車里聽到——我應該感到什么呢?

    為你的追思會,你妹妹珍妮從倫敦先一晚飛到,她在大洋那邊幫著處理你的追思請柬印刷和追思后的餐飲安排,我和她和麗薩一起吃晚餐。在你我來過的餐館,音樂喧鬧,南方重口味,絕大多數顧客是盛裝黑人。現在珍妮當面告訴我,她和她的律師(離婚律師)談了你突然離世,你走的什么地方似乎不對頭,她的離婚律師極有智慧,立刻介紹她找此地專做這類案子的律師事務所,介紹時附帶說,如果這家律師所接受案子,說明一定會贏的,因為這家事務所只接受會贏的案子。珍妮是全家唯一沒能趕上你最后離世時刻的,但是你最后一次手術的每天我們幾個人都在短信組交流,包括你自己,眼看著你每天在好著,最后一天你出現嘔吐,你告訴了弟妹,妹妹珍妮特別問候你來著,她說,她跟這個法律事務所的MD(有醫師執照的)助理越洋長談一個小時,對方說,聽起來顯然有什么不對,要看你的材料,整個談話沒收她咨詢費——經歷昂貴離婚法律爭奪的珍妮,對這一點很吃驚,我沒有跟珍妮說,這種案子都不收咨詢費的,斯蒂夫你也一樣,我只是緊緊抓住珍妮的手臂,在幽暗燈光下在喧鬧音樂里喃喃,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

    聽我說什么呢?我失去你,人世間的兇險、推諉、隱瞞、猜疑,我現在怎么說怎么做?我眼下要做的全部是盡全力讓你走得安寧……

    麗薩睡你的床,把衣服滿地扔著,斯蒂夫你的房間一輩子沒有這樣亂過。麗薩比大衛小十歲,中年工薪階層習俗,穿著運動鞋背著辦公室高跟鞋上下班,微波爐做茶杯蛋羹,微波爐燉青豆,她說你媽媽的話我不必認真,老人老念頭,她爸把上網看成英國人喝下午茶儀式,特意穿上網運動衫,把超級市場看成健身房,每天推車走一遭。她和大衛,網上購物購食,不必花汽油費;自己包餃子,從揉面搟皮開始學,看網上視頻學;她認為筷子太不可思議了,“中國人從多小開始學用筷子?”她認為豆腐太無味了,沒法吃!這就是離你和我最近的kin對東方的看法。她還帶來辦公室女人的嚼舌,說丈夫去世后,女人有二度春天,去佛羅里達度假;關于賣房,麗薩說,別聽代理說先搬家,大衛賣的房子都住著呢。去飛機場接來麗薩的如心也說,我的房子賣著我帶著孩子人家來看房子,你住著賣,別聽代理的,代理不是為顧客方便而是為自己方便!律師羅潤神情狡黠地說,你要想好了,搬出去容易,就再也回不來了……只有中國那邊的編輯說,別賣啊,那么多斯蒂夫的記憶啊;斯蒂夫你給我的手寫小條,你給我的項鏈,我給你的袖扣,用一個小包我可以帶走。

    斯蒂夫,難道我做錯了什么嗎?珍妮在找律師,麗薩教我要病例,這背后有你媽媽的說法?直到我進墳墓我也不會跟你媽媽對質的。

    斯蒂夫,原諒我,同意捐你的衣服,但是我留著我的婚服,是二十七年前你我結婚的時候你的女友們在鄉間一家古董店里早就看好的,她們都喜歡,但是都穿不下,歡天喜地說,原來是留給我的。這件婚服手工勾花,粉色標簽手寫字,1915年,385.00(美金)。曾經是雪白色,二十七年前我摸到的時候它已然微黃了,現在,越發地微黃,套在透明塑料袋里,隱蔽在你衣帽間門背后的角落里。我當時戴的結婚花冠,套在掛婚服的衣架上。我們的婚禮在祭奠你的同一個小教堂。

    不要難過,我的斯蒂夫,你在意多少人來看你吧,你有一次提到,你前老板的周末秘書,丑陋、肥胖,癌癥去世了,你去參加告別會,你驚奇地發現,她的朋友很多,有一支鄉間樂隊為她唱歌。

    不要難過,我的斯蒂夫,七十人來,三十份哀歌,我的斯蒂夫,我的中文微博一百七十萬讀者在祝你一路走好,微博,Facebook,西方,東方,彼此隔絕兩地界,互不知道,你的名字Steve中文是這樣的:斯蒂夫,有一百七十萬雙東方眼睛矚目你。

    我把你媽媽為你做的成長本,我為你拍的旅行照片,全部翻拍下來,傳給制作錄像的,我看著每一張照片的每一個你。

    斯蒂夫,你生下來才三磅重,你用小拳頭敲打保暖箱,要活,要活,我要活。

    你活著,我的斯蒂夫,你活著。

    我的斯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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