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法先驅革命藝術家的友誼
無題-19,吳大羽
美人蕉,胡善馀
鴉舟,顏文樑
“文化親近感是中法關系的獨特優勢?!钡拇_,中法之間,有太多故事。
半個世紀后的“聚首”
回顧早期中西文化交流史和中國近代留學運動史,“留法”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分支。中國共產黨老一輩領導人中就曾有周恩來、鄧小平、聶榮臻、陳毅、蔡和森等人在法國負笈求學,他們在法蘭西的土地上為祖國復興而孜孜以求,而一批留法美術家群體也是中國美術領域中的佼佼者。他們胸懷抱負,不畏艱難,遠赴重洋,前往當時的世界藝術之都法國巴黎學習西方藝術。歸國后,在百廢待興中施展才華,他們主動引進西方先進思想與現代藝術表現方式,并通過開辦美術學校、創設西畫社團、籌辦各種形式的洋畫展覽、創辦美術雜志等舉措傳播西方文化藝術,書寫了中法文化藝術交流的絢麗篇章。同時,他們以堅定的文化信念與藝術使命推動了中國美術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美術事業的奠基與開拓做出巨大貢獻,成為美術領域的先驅者。
龍美術館(西岸館)開啟的“先驅之路:留法藝術家與中國現代美術(1911—1949)”巡展首站中有兩幅油畫肖像引起筆者的注意,這兩件作品繪畫的對象是同一人,一幅是韓樂然1932年繪于巴黎凱旋門前的自畫像(圖一),一幅是出自常書鴻筆下的韓樂然肖像(1947年,圖二)。70多年后,不期而遇的兩件作品,又會勾連起怎樣的一段往事……
并肩前行的摯友
韓 樂 然(1898—1947)是1929年自費勤工儉學到法國的,1937年離開法國。常書鴻(1904—1994)則是1927年公費考入法國里昂中法大學,1936年離開法國。在這期間和歸國后他們有過怎樣的交集,才會促使常書鴻在40年代創作了這幅肖像?
韓樂然出生于吉林省龍井村,自幼酷愛繪畫。1923年底,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上海美術??茖W校。1924年春,他來到奉天,在小南關風雨臺附近創辦了私立“奉天美術??茖W?!?,任校長一職,先后聘用許露白、魯少飛、沈立溶、王平陵等人。1929年秋,韓樂然經上海赴法國勤工儉學,于1931年入巴黎美術學院深造。初到法國,他舉目無親,邊打工邊謀生?!拔矣浀迷谝粋€溶溶的月光之夜,在中法大學的宿舍里,我會見并結識了來自鴨綠江畔的畫家韓樂然同志。”常書鴻說,韓樂然第一次去中法大學找他的目的是商量準備在里昂中國飯店舉辦一次水彩畫個展。鑒于他的作品還不夠成熟,當時在場的呂斯百、王臨乙、劉開渠都一致認為韓樂然的舉動非常冒險,建議他再準備充分再展。但是韓樂然抱著一試的心態,最終舉辦了展覽,但效果并不理想。常書鴻后來在《懷念畫家韓樂然》(《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第4期)一文中提到韓堅持辦展的原因,韓當時對他坦言:“這是環境逼人,因為我(韓樂然)是勤工儉學,要自食其力,假如我也像你們一樣是公費的話,我就不這樣做了。”
兩人的初識,讓常書鴻看到了一位不懼生活窘迫,依然積極樂觀的韓樂然。他贊賞韓的大膽奮斗精神,“從他的言談和行動中,知道他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我(常書鴻)支持他不辭艱辛地去努力探索”。不久,韓樂然離開里昂去尼斯發展,離別之即,常書鴻將隨身帶的法郎全部塞給了他,這份知遇之情也為他們日后深交奠定了基礎。由于“沒有固定的地方,他(韓)又不愿寫信”,據常書鴻回憶,“直到1936年,一天,我在巴黎蒙馬拿斯地道車站,碰到了他?!迸加鲇执掖覄e過,兩人倉促間了解彼此七八年情況。其實這期間,韓樂然也加入常書鴻、劉開渠、滑田友、曾竹韶等在巴黎創立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1933年4月2日至1936年下半年,成員30余人)。常書鴻是學會的核心成員,其巴黎博迪南路16號的居住地是該會發起地點,想來韓樂然加入此學會與常書鴻或有一定關系。
1945年10月,相交二十多年的老友闊別十年在莫高窟千佛洞再見,兩人感慨萬千?;蛟S此時的藝術交流是最好的心靈溝通方式,他們拿出自己的畫,互相品評,互相鼓勵。時任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的常書鴻感嘆:“看著他的畫,每一幅都充滿了光和色的明快,毫無呆滯生澀之感。他那純熟洗練的水彩畫技法,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韓樂然也在《走向成功之路——為常書鴻先生畫展而作》中這樣評價常書鴻及
其作品,“我所認識的常先生是如此靜穆和諧而能艱苦奮斗的戰士。奮斗了20年才產生了這些作品。因而我們可以說:‘畫如其人,再現于畫面?!诎屠鑷⒚缹Q芯康闹袊瑢W中,常先生是最出色的一位藝術戰士”。
此后,韓樂然與常書鴻一直保持密切書信往來,還曾受常書鴻邀請于1946年10月為敦煌藝術研究所作《克孜爾千佛洞壁畫特點和挖掘經過》講演。他們互相期許著,要在荒漠之中開拓出中國藝術復興的園地。(按:常書鴻40年如一日護衛著敦煌藝術,日本著名學者池田大作曾說,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放棄繪畫之路而去敦煌的,唯獨常書鴻一人)1947年因飛機失事罹難,韓樂然最終沒能信守與常書鴻“在梨子成熟的時候,一定再到千佛洞來”之約。常書鴻最后以文抒懷:“我悲痛,我悼念!”嘆息:“他的犧牲是西北文明史的一個不可補償的損失!”
值得一提的是,韓樂然還是一名中國共產黨員,他1923年入黨,是我國朝鮮族中最早的共產黨員,也是東北早期建黨領導人之一。據被鄧小平譽為“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的路易·艾黎回憶:“韓樂然在法國時,參加了法國共產黨的工作。”韓樂然曾告訴路易·艾黎:“在中國,國民黨政府要獲得成功是絕不可能的,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定會取得最后勝利!”
同融中法藝術的作品
法國自18世紀創立高等美術教育體系以來,始終以教學嚴謹規范,基礎訓練扎實,強調寫生練習。在構圖、透視和人物造型及色彩方面,追求細膩、嚴謹、準確的表現思維。被稱為“中國的馬蒂斯”(盛成語)的韓樂然以擅長繪制油畫人物、肖像馳名,他與常書鴻當時在法國都接受了正規美術基礎訓練,尤其人物寫生,更是美院必修的課程。
韓樂然的《巴黎凱旋門前自畫像》,縱90厘米,橫60厘米。從油畫肖像的表現形式上來看,作品筆觸粗狂率性,具有速繪性質,描繪了藝術家本人精神氣質中樂觀向上、積極進取的特征:背光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透露出韓樂然樂觀的內心;眼鏡底下目光如炬的雙眼盡顯其性情的堅毅;頭戴漁夫帽,身穿深色西服、白色襯衣配領帶,右手持調色板,手指間隨性地夾著四支長短不一的油畫筆,這一切酣暢淋漓的刻畫使藝術家本人的性格品質栩栩如生地展現出來。如清代鄭績《夢幻居畫學簡明·論肖品》所言,“寫其人不徒寫其貌,要肖其品,何謂肖品?繪出古人平素性情品質也”來品評,這幅自畫像不僅突出個性的特征,還妙寫韓樂然“平素性情品質”,且造型嚴謹。構圖上看,作品巧妙地以背景凱旋門右側門柱上著名的花飾浮雕——志愿軍出發遠征,來突出主體人物形象。背景中展翅的自由女神后跟隨著朝氣蓬勃即將出戰的戰士的浮雕與神采奕奕的人物形象相得益彰。
常書鴻畢業于法國里昂國立美術學校(1932年)和法國巴黎高等美術??茖W校(1936年),他筆下的這幅油畫《韓樂然像》,縱35厘米,橫25厘米,創作于1947年,恰與韓樂然逝世為同一年,從時間上推算,或是常書鴻為紀念摯友而創作的。1940年代至1960年代正值常書鴻繪畫的第二階段,他追求的是一種民族繪畫語言的表達風格,期間他先后創作了上百幅人物肖像。這幅作品以畫家慣常的典雅細膩的寫實風格描繪,注重結構、色彩,人物造型嚴謹。但是背景與服裝均作平面裝飾化處理,受光面與投影并沒有特別強調,但空間感很強。
經歷70多年后,兩件描繪同一對象的作品毗鄰而置,這既是一種“聚首”,又是一種懷念。雖然斯人已逝,但韓樂然與常書鴻兩位藝術家并肩前行的深厚友情仍長存。在留法勤工儉學運動100周年,中法建交55周年之即,讓這段塵封已久、起于法國的友情喚起更多中法友好交往歷史中的記憶吧!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本文為2017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民國洋畫運動與中西文化交流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