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19年第4期|周曉楓:夢見
    來源:《雨花》2019年第4期 | 周曉楓  2019年04月11日08:34

    孤 旅

    人是一棵樹,夢里的落葉鋪滿夜晚。夢境,是僅容一人通行的天堂或地獄,沒有能夠邀約的同盟者。即使親密無間的愛侶,也必須接受同床異夢的命運;他們之間,可以分享財富、高潮和淚水,但不能分享夢境。

    由于我不寫日記,每每陷入混沌,那些真實的發生恍如夢境,幾近無痕;而我記錄夢境,它們像雕鏤在黑夜上的光,更像是確鑿的經歷。如果說現實是肉體所經歷的一切,那夢境就是靈魂所經歷的——是你的靈魂在說話,在暗示。假設現實生活愉快,夢境容易明亮;現實沉重,也會在夢境里留下壓痕。夢是現實的拓片。白晝的人物,能越過踏板,縱身躍入夜晚的夢境;但你無法從琳瑯夢境里,成功盜取任何一樣物品。

    我所見過的最美的景致、最動人的面目和體魄,是在夢里。我夢見,皮膚閃耀金棕色光芒的年輕河神,站在黃昏河里,他兩臂平伸,抱著我走向波光瀲滟的落日深處。交混著羞怯的快感如此強烈,近似,愿意赴死的暈厥。此種美妙,是否只是因為入睡前喝了一杯葡萄酒的緣故——就像給夢境里的花園灌溉。

    通常情況下,我在夢里也不放松,自律而缺少放縱,甚至也講信用。比如夢見路過一個花園,我偷吃了架上的葡萄。我一直想著,第二天要還錢。整個晚上我不斷提醒自己,直到醒來——自律和自責,貫穿了整個夢境。我在夢里也有紀律。有段時間吃藥,醫囑禁服豆類,我在夢里吃了作坊里的豆子,意識到失誤之后,我在夢里慌忙吐出虛幻的豆子。我的夢,沒有摘掉拴在現實上的勾環。

    如果我做了宴飲的夢,進食過多,早晨起床,我的體重通常真的會增加一些斤兩。如果打了一夜的架,我在夢里揮舞太久的兵器,醒來會累。

    我的夢不僅有顏色,還有味道。我夢到廚房里,汁水收到正好的蘑菇,在舌蕾上散開美味。我也夢到動物園的獅虎山,體味濃烈的殺戮者剛剛排出發情期腥騷的尿液。我的夢里有暖香,也有微鹽的咸味;有情欲的享樂,也有身體的痛感。我曾夢見門栓壞了,正在檢查,有人試圖闖入。我翻轉房門,把他擠出去。但兩條胳膊從門邊伸出來,是男人的手臂。他緊緊攥住,幾乎掐斷我的手腕……我被疼醒了。

    我怕噩夢。我小時候做噩夢,大了也做——噩夢變得更可怕了,就像長大的男孩承擔起了更沉的擔子。噩夢就像無法馴服的惡龍,炫耀它蓄意的猙獰與夸張性的暴力。據說苗族有種結香樹,又被稱為做夢樹。如果你做了一個噩夢,只要將紅繩系在這棵樹上,打個結,你就再也不會做這個噩夢了。這個說法有意思啊,夢成了一個危險的寵物,它變壞了,變得可以咬人,可以讓人瘋狂……可只要被魔咒和法力系住,再怎么吠叫,它也掙不脫繩扣。

    朋友給我講做夢樹的故事時,我們正在參觀苗族習俗展。一個巨人般的捉夢師從天而降,懸空,在展廳里。捉夢師的頭顱和身體都是用繩扣編織的,我像怔住似的,目不轉睛,盯著他空洞的眼眶和飄飄蕩蕩的身體……等我回頭,迎面遇上參觀者之中,一個流鼻血的小男孩。

    法師所擁有的是夢的實現能力。寫作者是文字的法師,他的能量,決定著夢游的里程……

    那么,開始吧。

    狂歡節

    這是狂歡節的游行隊伍。最引人注目的魔術師遍身金漆,就像那些在廣場上收費照相的造型者。最為美妙的是他攜帶的一對金鳥,金鳥吃蟲子,蟲子也是金的,蠕動著,消失在鳥喙之中。

    魔術師就像童年《藍精靈》動畫片里的格格巫,戴著中世紀僧侶末端略尖的兜帽,他的眼睛藏在兜帽的陰影里,看不見,只露出一小片弦月狀的下巴。這個格格巫在我背后捂住了我的臉,當他移開手掌,我在咒語之下變成蛤蟆模樣,肥碩丑陋,在周圍嘲諷的目光和笑聲里我羞慚低頭,看到了自己寬闊的腰腹。

    為了遮蓋難堪,我要求看魔術師施法的手,他拒絕了。

    惱怒,使我變成巨型的蛤蟆。當我放大自己的形象以及其中羞恥的時候,我發現魔術師變得身形矮小。作為巨人的我,一把抓過魔術師的手,看到滑稽的萎縮了的小手心,以及鳥類指骨般瘦而彎曲的六指。我看到魔術師的爪尖:小匕首的形狀,更像從某種嚙齒動物那里卸下來的牙齒。

    科 技

    背景,就像是在戲劇舞臺,有著紅絲絨般的質地和追光的燈。

    這是一個最短的科技夢。

    我夢見,一個公司的高管要去另一個公司的展位上偷竊展品——令人不解,他這么做的價值和意義。后來,我獲得了夢里的解釋:他們自己的公司并沒有真正生產出那個號稱已經大規模投入制造的產品,那只是噱頭,用于做廣告、拉投資。所以,為了通過即將到來的檢驗,他們不得不鋌而走險,李代桃僵。

    而那個所謂的展品,算我一個小小的科技猜想吧。我夢見,每個人的信息被紋在眉毛里,走到哪里,都不用帶身份證、醫療資料和錢包。眉毛深處,隱藏著每個人獨特的二維碼。

    銀 魚

    我驚訝地看到自己的手臂是半透明的,像清潔工戴著及肘的橡膠手套那樣。在這層膠質的皮膚之下,全是一兩公分的小銀魚,密集地擠聚著,游動在我的皮膚之下、肌肉之上……那中間有薄薄的水層,銀魚抽搐、扭動并嘗試游開的時候,我感覺到表皮下清晰的可以忍受的刺痛。就這樣形成一副自身的盔甲。

    過了一會兒,我不斷地撕下自己這層膠質的皮,像是裹了面糊的銀魚層放到油鍋里,香氣四溢。好吃,我邊炸邊吃,以此緩解手臂的不適。我就么吃著自己,消化自己,以期恢復常態。

    摩天輪

    一個特別行動小組,可能與暗殺有關,正進入一個無法攜帶手表的巨型游樂場。這里,所有計時器都被取消了,游樂的孩子因為遺忘,將在此荒廢一生的時間。

    行動小組必須在不同地點,按時間秩序展開連續行動,才能在多米諾骨牌的效用之下完成終極任務。追蹤者尾隨而至,誰也猜不出行動小組解決時間的辦法。

    他們有秘密的時鐘。就是那個摩天輪。行動小組熟記了每個輪子的色澤和時序,以摩天輪的轎廂抵達12點方向作為行動的計時器。

    行動小組成員分布在游樂園各個角落,無法辨別。他們不動聲色,摩天輪的巨大時鐘在轉動。

    繡 魚

    我夢見一條繡在鞋上的魚。

    從它的魚眼觀察,世界不同。

    星期一它覺得自己的主人真秀氣啊,鼻孔和針尖一樣大;星期二它覺得自己的主人真難看,鼻孔就像西服扣子那么大。

    星期天,鞋子破了,魚的眼睛瞎了。

    嫌疑人

    我們是幼兒園的稚童,被關在教室進行智力測試,在數個嫌疑人中選擇到底誰才是火災的制造者。

    老師沒有說完全部備選答案,我就搶答,答案為A:牛。

    因為我勘測牛行進的路線以及離火爐的距離,它搖動尾巴時正好可以掃過爐子,并且在尾巴尖的毛叢里,有不易察覺的輕微燒痕。

    老師說我的答案是錯的,標準回答是B:一個純粹抽象的公式。

    這個老師在夢里沒有性別角色,只是個中性面貌、聲音傾向于女性的老師,我輕易辨認出這位老師給予別人教訓時不由自主上揚的語調。她教給我們這個純數學的公式,說只要掌握它,無需參考名單,就可以推導出誰是縱火犯。

    我對此存疑,并且提出理由。一是按照新的游戲規則,在老師沒有給出全部備選答案的情況下搶答無效;二是即使公式成立,也不能徹底否定牛作為縱火犯的可能性。我雄辯,并得意于她不能辯駁,周圍的聽眾似乎已被我說服。

    老師回避了問題。她不動聲色地遞過來一盤涼拌黃瓜。我被她的技藝驚住了,噤口,因為擺盤是如此不同,她把腌漬后卷片的黃瓜,像雜技團疊椅子那些一片接著一片摞起來。黃瓜片摞成巍峨的塔,就是不倒,始終維持著命懸一線的高度。

    她意味深長地說:“總有人比你更有能力。”

    巫毒娃娃

    1900年的悲劇發生之后,巫毒娃娃的故事漸漸在世間消失了。

    某夜,王室鑰匙被秘密地從某個忠心耿耿卻醉倒在地的男仆那里偷走。竊取的目的,不為金銀財寶,只為巫毒娃娃。一百年來,始終并且唯有被這個即將榮升管家的男仆秘藏著。

    傳言巫毒娃娃是一套,有人說是四個,有人說有五個。據說,它可以令人發上一筆巨大的橫財,但幾乎沒有人知道,怎么利用它發財。

    我最好的朋友東震得到了一個,他出示給我。

    巫毒娃娃本身只是一個拇指大的小木頭樁,雕刻并不精致,甚至簡單到簡陋。身體和面目的輪廓都不清晰,只是經過打磨,比較光潤。東震拿著的時候,我覺得他只是多了一截手指似的。

    這個小木柱,人們競相爭奪,高額重金地爭,不惜傾家蕩產甚至相互傷害,乃至謀殺。真正的秘密是,巫毒娃娃本身,其實毫無價值——它的價值,全部體現在搶奪過程中逐漸上升的巨額成本。就是為了這么一個純粹被傳言包裝的東西,百年前上演過慘重的悲劇。隨后是歷史證據被毀,民間禁談,那么沉痛的災難被遺忘了。而被遺忘之后,所有不幸將會重現。

    那個男仆只是看守者,他并不知情;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膽小的老人,死了——似乎沒有什么再能約束巫毒娃娃的力量。然而,我們突然得知秘密。知道了秘密,就等于破解,現在,沉寂了一個世紀的咒語被瓦解了。巫毒娃娃面目不詳的五官,暴露出來。

    做過這個有關巫毒娃娃的夢之后的半個月,我讀了一本書:《你就這樣失去了她》。在第27頁的注解上,我看到確有巫毒之說,這是流行于西非和加勒比海地區的一種糅合祖先崇拜、萬物有靈論和通靈術的原始宗教。

    造型者

    我醞釀的,是一個邪惡的夢。

    像被巨幅放大的鑰匙扣,那是兩個男女的性別代表符號,遠看像是漢字里的“古”和“早”。恐怖的是,它們是由人體組成的,都是肚子上的皮被直接縫到臉上,省卻了胸腔的位置。而臉上,已經被磨平了五官,似乎平坦的腹部又和臉部融合在一起了。

    據說他們的行為出于自愿。捐尸者生前早已簽署捐獻自愿書,并且決心如此之大,他們需要連續認定三年,申請才可能被接納。“為了藝術。”他們說,如此這已成為簡潔的遺言。

    尸體的造型藝術家的確有著別樣的處理,他擁有令人震憾的表現力,以及防腐技術的獨家配方。這位藝術家在廣告里這樣說:“你想成為藝術品嗎?終生籍籍無名,但你可以在死后享有令人戰栗的尊敬。”

    姐 夫

    我在東南亞雨林生活,我的男人常年作為游擊隊員在外奔波。現在,姐夫回來了。

    習慣暴力的人,在家里也維持著他的暴力。姐夫把我的下巴粗糙地縫合成糾結的一團,皮肉都向左歪斜;在我的脖子部位,一根毛衣棒針那樣粗細的鐵簽子斜斜穿過喉嚨——這也是拜姐夫所賜。我不能動,一動就疼,而且必須少說話,否則漏風不說,穿喉的傷口也容易感染。

    我乞求兩個好心人幫我取出了簽針,但那種持續的痛感,似乎還保留在氣管里。我一直覺得姐夫對我很好,他對我偏寵,介紹新朋友給我。即使他讓我別上一根作為刑具的針,我這種不講理的盲目信任仍然持續著。

    沒想到,當姐夫發現簽針不見了,大怒不已。他不斷毆打我,直到我不能忍受,開始反抗和逃跑。

    在最后一次的逃離中,我用事先布置好的武器殺死了暴君——姐夫被他自己擲出卻反彈的投彈燒成火球。看著這團被火摧毀的軀體,我將笑對自己注定悲慘的余生。

    這是個極短的夢,只有一個鏡頭:從遠處照過來一支手電筒。我向它走去。我感覺光的深處還有光。

    ……那個夢如此之短,就像一根掉下來的睫毛。

    寵 物

    我在夢里養了一只小狗。

    隔一段時間,就會夢到同一只狗。我的寵物每隔幾個月就會來看我。它的樣子一直沒有變化,傾斜下降的橢圓眼圈。每隔一段時間,它就來看我,就像黃昏才溜回來的家貓。

    門 栓

    我習慣裸睡。正準備入睡,我發現門栓松動,前去檢查:它壞了。

    房間臨街,我突然覺得這里如此陌生,我看到五斗櫥上有自己的全家福照片,才確認這是自己的家。但方位和擺設都讓我毫無記憶。我覺得不安全,就緊緊盯著門栓,并提醒自己:不能入睡,不能入睡。每十分鐘,我就讓自己格外警醒一下,以免被困意征服。

    我就這樣睜大眼睛,和自己整整僵持了一夜。

    ……直到早晨醒來,我明白,自己是在整個夢境里都堅持不睡。這是一個空心的夜晚。

    水晶石

    我來到旅游紀念品商店。看到一件無比精美的飾物:石頭里鑲嵌一塊剔透水晶,水晶里有一條帆船。奇異之外在于,水晶石精確呈現這個石灣區的地貌,石頭輪廓與這里的礁巖一致,水晶與清湛的海水一致,尤其是石頭與水晶之間的銜接,就是灣區那完美的海岸線——嚴絲合縫,我沒見過比這精湛的工藝,兩種堅硬的礦物質之間,連一個水分子都無法滲透。

    后來,我猜那所謂的水晶,可能是一種玻璃,當它液化的時候,被灌注進石頭凹陷的模槽之中。即便如此,復雜的石質沿槽打磨得光潔而嚴謹,依然是不可思議的手藝。

    是在最后醒來的瞬間,我突然明白,兩種材質都是假的,既非真正的石頭,也非真正的水晶,它們都曾是液體,可以完成輕易的塑形和復制。

    這暗示了我們認識的局限。我們判斷事物時,總以一個潛在不動的坐標法則來參照和判斷——這個法則,石頭般堅硬結實,看似是最值得信賴的固體。可惜,它并非那么不可動搖。我們所目睹的奇跡,可能不過是凡物,是一種建立在不結實之上的自以為是。

    賀 詞

    銀光閃耀的海面。

    我們在船上捕魚,卻無斬獲。

    后來我才被告知,撒網之前,應該先給魚祝賀生日。

    因為災難般的大火,一只通靈的豹子獲得了更高的魔法。

    如果豹子用尾巴連續畫出兩個“Z”,青草就會在這個字形上復生,仿若從未被燒毀。饑餓的鹿會來覓食。其實這片魔法的草場,莫如說是豹子為自己鋪開的餐桌;當它的匕齒咬住一頭鹿的咽喉,草叢就會隨即消失。所以,鹿必須盡快在短暫的食草時間里找到好運氣的位置——不要成為豹子一頓冒著血熱的晚餐。

    豹子既是鹿的恩人,也是鹿的仇人……它既是賜予者又是掠奪者。

    人 魚

    我注意到她的容貌,她臉上的不安大于美。她踩著一個個安裝在地上的彩色燈泡向前。走過的路都黑了,奇怪,她的腳沒有受傷,滅掉的燈泡卻在黑暗里流出一道血痕。

    閨 蜜

    我和閨蜜從旅居地共同踏上返鄉征程,分別坐在兩個男孩的摩托車后面。剛一踏上征程,我們途中去了一趟廁所,就走散了。

    我在當時并未意識到這可能是被蓄意安排的。別人的通訊正常,只有我的手機信號被屏蔽。我隱約意識到危險,并嘗試在小巷中逃脫。幾次穿逡,我都無法突破對方的包圍。一切,都是因為摩托車男孩起意搶劫,并做出了陰謀的布局。當與摩托車男孩狹路相逢,我假裝已與家里聯系,并通知若干親友,他們都知道我是由摩托車男孩運載著;一旦出事,摩托車男孩必難逃干系。我明顯感到,摩托車男孩放棄了原計劃,準備把我送回家鄉。

    就在回程過程中,一個拉丁樣貌的異域面孔盯上了我。即使我防范在先,把雙肩背包放在身前,這個搶包賊用力拉扯——爭奪中,包里的大量美元一下子撒了出來。摩托車男孩原來已經放棄了搶奪計劃,但巨款在眼前飛揚,他改變了主意,重新動了邪念。從他眼中,我看到了不祥的殺機。回鄉太遠,無望,我反向逃往近在咫尺的旅居地。

    回到旅居地的宿舍,我順著窗簾向下看,觀察是否安全。旁邊站著返鄉中走散的閨蜜,她質問我,為何當初會和摩托車男孩一起走?摩托車男孩三次弒父,并最終得逞。我忘記了閨蜜曾和我一起出發;當我坐在男孩的摩托車后時,閨蜜和我說說笑笑,從未提及危險;我也沒有懷疑,為何她會重新出現在旅居地,按行程她應該已經回到家鄉。閨蜜說,她必須打電話聯系當地政要,才能鏟除一系列惡行。

    隨后我看到了警察,對村里所謂的刁民進行棍壓法,鎮壓了所謂的流氓村。我跑到村里的餐館,追問當初情況。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閨蜜出賣了我,她才是幕后的操縱者。謎底揭開,我因此被囚,就在這個旅居之地。

    漫長的幽禁中,我全身長出又長又白的覆絲,已成怪物。

    終于我被放出去,遇到摩托車男孩和他的父親,證明那個弒父的傳言是假的。當年村里是因為我才遭到鎮壓,父子倆未忘此事,終于等到復仇的一天,前來捉我。然而,父子兩人是畏懼的,他們害怕我用自己身體上有毒的絲網黏拉他們。我知道,我能自救,不過是在自毀中的自救……網絲用盡,我也將耗盡自己的元氣。

    夢境最后,我的體積在縮小,像游魂,飛越那個原本只是路過、卻成為阻隔的曾經村莊,看到低矮叢生的灌叢,上面是蜻蜓,下面是蜻蜓尚處于童年期的稚蟲,它們通透輕盈,之間只有半米的高度……我看到它們的前世和今生,看到那些我們寧死也無法抵達的自由。置身這個玻璃魚缸大小的地方,我就像一只力氣用盡的森林蜘蛛,從蜻蜓的高度摔到稚蟲的高度,摔落到草梗之間,疲憊而釋然。

    這時傳來媽媽奇怪的話外音:“我以你為驕傲。”

    精 靈

    我夢見,那些精靈有著透明的翅膀和彩虹色的牙齒。牙齒一碰食物就會霧化,所以,精靈們雖然能賜予他人美食,自己的腸胃卻永遠在饑餓中。

    游 戲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電子游戲中的超級瑪麗,必須不斷克服迎面而來的各種障礙——尤其那些浮木,會帶來的致命撞擊。我一次次跳躍,一次次閃避……我逐漸擺脫恐懼,進入真正的游戲心態。

    浮木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橫棍,最后變得像火柴棍那么小——我耐心地,把它們擺成牡丹園里的一朵花。

    巨 蟒

    最初我看到是樹,枝葉脫盡,已經像是旅游區那種裝飾性的水泥假木。突然,我聽到巨響,咔噠咔噠的,像是履帶在最大的枝椏前磨礪。我感覺周圍的人們都驚慌起來,我這才看清,那條像是金屬履帶的東西,原來是條卷掛在上面的巨蟒。

    說話間,它已經滑下樹干。我正猶豫往哪里跑,巨蟒已向人群撲來,比遠觀時大多了,大得像條龍,從銅褐色變成了慘白色,瞬間就到眼前。我不在靶心,但偏離得非常有限,眼見它要吞噬右側的幾人……我幾乎沒有分辨出它的斜傾角度,瞬間,我腰部以下的腿已被銜到半空,我的上半身,在它的嘴里。

    什么也看不見,我的頭臉和上半身埋在它的厚舌與上腭之間,太陽穴的壓痛來自它的腮頰或其他……并沒有什么異臭,我只是感到暖熱中逐漸的窒息。思維清醒,原來這就是我的倒計時,我的最后一分鐘,我此生最強烈的好奇心得到了清晰的答案。我一點也沒有掙扎,似乎掙扎就要面對改變,而無論何種改變,我都將看到巨蟒的臉,這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勇氣面對的。這時來臨的死,如同安慰和拯救。

    我就那么守株待兔一樣等待著死亡,等待著自己成為那只兔子……直至,在讀秒的放棄掙扎的平靜與恐怖中,醒來。

    電 影

    我在夢中看了一個大約十分鐘的電影開場。它完全以電影的畫面和節奏來呈現,講述一個能力出眾的流亡女性如何在英國家庭中當保姆的故事。也許與我剛剛讀過《溫柔之歌》有關。

    一開始是遠距離廣角拉開的大場景。奴隸般備選的勞動力們擠擠挨挨,數量驚人。有人在叫喊著征丁——突然,一個女性站起來,大聲以牛津腔的英語回應。語音之完美,使她從卑微者中脫穎而出。

    然后的鏡頭,是謀得職位的她,在鄉村別墅門外抽煙。樹影斑駁,印在她那張包含著豐富內容的沉默的臉上。她吹散嘴里和指尖的煙味,轉身消失在門里。

    門外鈴響,有人前來應聘工作。大門沒有打開,傳來里面聲音:“不,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完美工作者。”

    鏡頭轉入家里的情景。的確,一個能干的說牛津腔的女仆,嫻熟地打理所有事情。

    喜歡橄欖球的男主人,沉浸于電視比賽。他和女主人一樣,并不關心襁褓里的新生兒。

    過了一會兒,女仆觀察到男女主人意欲親密,他們之間久已沒有這樣的時刻了。男主人表面是要親密,其實是以親密作掩護,去翻找女人錢包。男女主人之間的對話里,夾雜著溫存與調侃。窗外的女仆似乎想傾聽,猶豫之后,她又把窗簾拉上了。

    親近中,男女主人沒有注意,新生兒摔落地上。

    他們以為孩子死了,沉浸在錯愕和悲痛里。過了很長時間,才發現孩子一息尚存。于是,夫妻抱起新生兒前往醫院急救。女主人刷卡刷不出來,反問男人;男人開始還否認,但后來承認,他沒錢了。

    關鍵時刻,女仆挺身而出。她拿出關乎身家性命的全部積蓄。只是由于她不具備公民資格,刷卡無效,但可以去銀行現場辦理。

    兩個女人在工商銀行,女仆要把卡里的錢轉刷給女主人,但排隊漫長,令人急迫而無望。兩人轉到中國銀行,女主人說,沒關系,這樣折換的現金還會多一些。

    現金拿出來了,但剛才在銀行桌上的職業經理卻不見了,不知去了哪里。

    女仆在醫院的說話聲音很大,她明顯變得自信了——后面跟著被她捉拿歸案、想偷走款額的銀行職員。而男女主人表情木然,聽著女仆的講演他們臉上一點沒有笑意,不知是因為尊嚴受挫,還是因為孩子已經病危……

    夢境具有的特殊質感和敘述節奏,情節不斷翻轉,銜接既意外又流暢——我在夢境里覺得電影出色,受到藝術感染的同時,心里贊美電影品質。

    其實,就是這么一個十分鐘的片子,記錄出來平淡無奇,可我作為夢中觀眾,看得津津有味。等醒了,我才發現是個夢。我所瘋狂夸獎的那個電影,原來自己才是編導……我在醒著的時候,從未這么自戀。

    禮 物

    那個男孩有女童般的劉海齊簾,樣貌清秀。他穿有隱隱緞光的綠色夾克——比草綠色要深,比墨綠色要淺,一種介于橄欖與荷葉之間的綠色。正值暑假,男童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送他禮物,看起來像一團棉花做成的云朵——這是最新生產的云奶棉花糖,口感醇厚。因為限量供應,很難購買。我也是花費了很多關系和氣力,才得到這樣珍貴的一朵。男孩安靜,但他的確因為這份禮物感到快樂。

    “你要聽話啊。知道我為什么送給你嗎?”我蹲下來跟小男孩交流,“因為你的快樂,被你爸爸視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我停頓了一下,說,“今天,是你爸爸生日。”

    夢中的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和孩子父親的關系。等我醒來,依舊恍惚。那么,我是用一團云奶棉花糖,送出了我心目中最大的生日禮物嗎?

    情 人

    我們兩家是世交,燃燃和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女伴。后來,我們上了同一所工讀學校。

    某夜,我得到消息:有個壞人要來害死燃燃。燃燃的媽媽抱著女兒哭。我說:“不用怕,我來保護燃燃,我有辦法。”

    我從透露情報的叔叔那里拿到一把彈簧刀,把它藏在一個工具箱上面。然后,我回家去取證件,準備回來幫助燃燃連夜逃走。

    等我回來,燃燃已經遇害。此前沒有來得及與我見面,燃燃不知道,有一把放在附近的刀具可以用來保護自己。

    殺害燃燃的男人,極其英俊,他偽造了一個似乎毫無破綻的現場,說是無意間導致燃燃死亡——他竟然由此逍遙,逃脫了法律制裁。

    多年之后,我和這個男人有床笫之歡。他依然擁有美貌,歲月無痕,他沒有遭受任何懲罰;而且,他極富性愛技巧,連親吻都令人心醉神迷。肉體交纏之后,這個曾經的兇手出門去打籃球,揮手向依然賴在床上的我告別。

    他在上籃動作之后,一個在籃筐里旋轉的球突然砸向他,有著奇怪的超乎尋常的重量。男人遲疑而迷惑地發現,自己被砸中了頸后的要害部位,即將死去。他這才發現,場地外,站著身穿運動夾克冷笑的我,根本不像他以為的正穿著吊帶躺在床上。

    我告訴這個男人,當年正是他,害死我的朋友——假借的是物理之力而非人力。那么,這是我精心策劃的多年之后的復仇——他同樣將被意外物件砸中,是物理意義的死,沒有人需要對此事負責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以同樣的辦法,報復了他。

    男人到現在才意識到,剛才陪他打球的人,都是行尸走肉,看似有恍惚笑容其實都是有表情障礙的僵尸。是的,他將死去,無人承擔后果。

    這是雙重的雪恥。

    無人知曉,當年我之所以沒有及時返回實施營救,是因為,我與某人沉迷歡情——這種不合時宜的親密,延誤我去救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我追悔的方式并非從此清心寡欲,而是相反。害了彼此的撩人床技,并未阻止我的計劃和進程。我恰恰利用特殊的肉體糾纏,從而步驟準確地完成索命。我洗刷了冤屈:從朋友的命,到我的性。

    假 期

    天堂里的游泳池,里面灌滿橙汁,過度豐盛的賜予令人不適。

    我震驚地看到一個玩旋轉木馬的魔鬼,他說他來這里度個周末假期。

    他的睫毛特別長,能在上面燙出一個大卷花兒。

    魔 鬼

    我夢見自己是魔鬼。

    我的身體以腰部為基線,完全對稱。往好里說,是個臨水照花人;往壞里說,就像撲克牌上的鬼或者老K那樣有著兩個方向的生長。并且,我戴著撲克鬼的尖帽——盡管我力圖掩飾身份,想說自己僅僅是個巫師,但越來越難以控制的外形還是出賣了我。

    由于自厭,我決意放棄,我長成了唯一想去自殺的魔鬼。我看到自己的胳膊黑且虬結,逐漸變成參天巨樹,枝條幽暗,霧氣昭彰。

    正在這時,有什么飛行物“啪”的一下,打在我的左頰。憑那短暫一擊,魔鬼的直覺足以讓我判斷出那是一只飛鼠。

    果然,這個小家伙被攥在我的手里,并不咬我,它開始是乖巧的,后來才急于逃脫。飛鼠用兩只前爪撐住我的虎口,眼睛晶亮而絕望。我不忍看它慌張,就把小飛鼠放到大樹的高枝上,它馬上躲進一個凹陷之中。

    我欣慰,但退后一看,我發現在這個凹洞的上端,有只吃蟲的鳥,羽色艷異。我擔心飛鼠被吃掉,用手推擠,讓飛鼠從隱身處里出來,從正在進食的鳥喙旁邊飛走。不知道為什么,我既高興又傷感地嘆氣。

    此時我突然驚覺,自己不正是那棵小鼠隱身其中的樹嗎?我放飛鼠的位置,是在那么高的樹冠——原來,我不是飛得那么高,我只是從我自己身上放飛了那只小獸。我當時并未注意,現在再看自己:樹葉婆娑,全是綠意。

    周曉楓,1969年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做過20年文學編輯,現為北京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紋》《收藏》《你的身體是個仙境》《聾天使》《巨鯨歌唱》《有如候鳥》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朱自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

    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亚洲欧洲精品久久|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下载| 99re5在线精品视频热线| 久久精品免费网站网| 精品久久国产字幕高潮| 亚洲精品在线不卡| 熟妇无码乱子成人精品| 中文字幕精品久久久久人妻| 精品免费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亚洲精品无码网站| 亚洲精品在线电影| 欧洲精品色在线观看| 国产午夜精品久久久久免费视 | 久久精品一区二区影院| 精品久久久久亚洲| 亚洲精品人成网线在线播放va| 99热精品国产麻豆| 久久永久免费人妻精品| 2022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人| 国产精品人人做人人爽人人添|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在线播放| 99国产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国美女福利视频午夜精品| 91麻豆精品福利在线观看|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影视riav| 99在线视频精品费观看视| 精品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亚洲| 国产综合精品久久亚洲 | WWW国产亚洲精品久久麻豆| 99在线精品免费视频九九视| 亚洲精品福利网站| 亚洲精品成人图区| 2019国产精品青青草原| 2021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 亚洲精品午夜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视频在线免费| 亚洲国产精品美女| 无码精品国产dvd在线观看9久|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福利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