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給報告文學“補補鈣”了
報告文學是深切地觸摸時代脈搏和人類精神世界的文體形式。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報告文學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報告文學積極介入生活或“干預生活”的品質,使其成為文藝戰線上的“輕騎兵”和時代的鼓手。改革開放40多年來,報告文學一直與時代同頻共振,塑造了眾多的改革典型,引領社會風氣。回望40多年來的文藝發展成就,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依然像一座聳立的山峰,彰顯出報告文學的文體價值和歷史意義。
報告文學之所以無可替代,在于它與生俱來的求真意志,在于它天然而有效地介入現實的實踐性品格,在于它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從一個更具宏觀性的視野來看,報告文學是現實主義傳統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一種文學形態,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典型文體形式?,F實主義的美學原則是如實地表現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如高爾基所言:“對人類和人類社會的各種情況,作真實地赤裸裸地描寫,謂之現實主義?!钡@種“如實地表現”或“真實地赤裸裸地描寫”,又絕不僅僅是對現實簡單、平面、機械地反映或復制,而是要深入到社會現象和社會實踐中,直面現實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直面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人的諸多可能性,并提出某種更合理的人性參照對象和構建模式,創造出一種崇高的審美理想和精神境界,來照亮通往自由王國的道路,鼓舞人們去創造一個更好更美的世界。報告文學的深刻之處在于,它有著強烈的在場感,不像虛構文學那樣,將審美理想建造在一個虛構的或想象的領域里,這種虛構性一旦處理得過于簡單、低劣,往往意味著此岸世界的缺席,意味著反映現實、穿透現實的威力大打折扣。盡管報告文學的創作同樣需要豐富的想象力,但因為它基于現實的土壤,并直接同現實對話,因而有著更為厚重而扎實的現實依據,有著更為真切而純粹的現實指向,有著更為熱忱而坦蕩的人文情懷。
那么從接受主體的角度來看,報告文學打開了一個世界,一個“與我們有關”的可觸摸的真實世界。而這個世界對于那些為日常事務所累的普通人來說,卻又是陌生的、新奇的。我們需要這個世界,因為它為我們的人生方向或生命經驗提供新的動力、新的可能、新的邏輯。在這個意義上,它讓我們看見他人的壯舉與擔當,讓我們看見現象背后盤根錯節的真相,讓我們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人的苦難與歡喜,讓我們重新進入一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或許看得見卻往往視而不見的世界。優秀報告文學作品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敞開了我們認識世界、理解人性、把握時代脈搏的路徑。
然而,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當前報告文學已不再像往昔那般輝煌了。盡管報告文學作品年產量依舊繁榮,但社會影響力或者說介入生活的力度日漸微弱。
新媒介的大肆介入,改變了之前的文學生態格局。媒介不僅僅是作為載體而存在,更為根本的是,媒介改變著我們認識世界、思考世界、重繪現實的方式。如果從傳播的速度、傳播的直觀性、傳播的便捷性等方面去考察,報告文學要滯后于集視聽于一身的圖像媒介,落后于網絡媒介。而更為糟糕的是,新媒介帶來的快餐性、即時性、直觀性等閱讀模式,正在日益影響、改造并消解著我們獲取信息的態度,處理信息的目的,以及內心的價值判斷。在此背景下,負載著認識功能、教育功能而非娛樂功能的報告文學,特別是那些冗長的作品似乎就顯得格格不入了。當然,新媒介本身并不排斥報告文學,新媒介遵從的原則是眼球經濟,一旦某一題材的報告文學作品引起了社會的關注,新媒介必定會蜂擁而至。那么在此意義上,新媒介對于優秀報告文學的傳播其實是有所助益的,而影像媒介的跟進,例如新聞報道、影視改編等,還會刺激文學市場,催生出一批同類題材的報告文學作品。
“后現代思潮”的涌入,讓一些人在價值取向上有所迷失。實際上,后現代主義本身包含著極為可貴的價值內涵:現代性反思或工具理性批判。但是在日常實踐中,這一點被無情地過濾或剔除了,只留下虛無主義、相對主義、懷疑主義引以為傲的反崇高、反理性、反傳統等。因而,在此觀念影響下,報告文學這種及物的文學形態即便不被認為是個面目可憎的歷史怪胎,也被視為一位風燭殘年甚至病入膏肓的耄耋老人,早就應該退出文學和歷史的場域。實際上,文學是否有力量并不僅僅取決于表現形態、創作手法等因素,更取決于作品的思想內涵。那些經得起時間汰洗的經典之作從來都不是那種所謂的反歷史、反崇高、反文化的光怪陸離的惡搞之作。在此意義上,現實主義沒有過時,也不會過時?!稇馉幣c和平》《平凡的世界》這類在某些后現代主義者眼中所謂宏大敘事的長篇畫卷,在當代依然擁有為數甚眾的讀者,那些經典的報告文學在今天依然能夠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但是,當前的報告文學生病了,究竟哪里出問題了呢?
報告文學得了“癡呆癥”,很多作品不能夠對這個時代的新聲給予及時準確的把握,不能夠對那些引領時代的典型給以深刻而全面的關注,不能夠對社會現象作出科學而有效的分析與判斷。還有一些報告文學染上了“自閉癥”,作家僅僅滿足于一些自我的小悲歡和小確幸,而忘記了報告文學本身所承載著的社會使命。報告文學不是口水歌,報告文學有它的重量,這重量不是一個自戀的主體所能承受或托舉得動的。無論如何,報告文學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反身自指”的自我陶醉、自我游戲之中,報告文學的創作者們不應該將報告文學的基本精神如此隨意地丟棄。
當前,一些報告文學作品“嚴重缺鈣”,喪失了行動能力,缺乏一種深入實踐、深入基層、深入群眾的求真意志,不能夠真誠、有效、發自內心地為人民發聲。不少報告文學作品面色蒼白,缺乏精氣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些作家已經遺忘了報告文學的主體精神,也就是沒有了叩問現實、直面現實的勇氣。翻讀20世紀80年代的報告文學,時刻能夠感受到作家身上凝結著的知識分子情懷,感受到作家充滿深情與憂慮的凝視。
優秀的報告文學往往不只是呈現或再現,而且也是“照亮”。德國批評家卡西爾在談到文藝評價的標準問題時指出:“我們所有的人都模糊而朦朧地感到生活具有無限的潛在的可能,它們默默地等待著從蟄伏狀態中被喚起而進入意識的明亮而強烈的光照之中。不是感染力的程度而是強化和照亮的程度才是藝術之優劣的尺度?!边@里的照亮顯然指的是,文藝應該給人以光明、智慧、勇氣和力量??梢哉f,當前我們很多報告文學的創作者恰恰缺乏這種自覺的照亮意識。而這種照亮意識具體表現在作家對人物命運的深切體察上,表現在作家對理想人性的審美寄托上,表現在作家對民族情感的高度認同上,表現在作家對時代浪潮的熱切追逐上,表現在作家對人民心聲的積極呼應上,表現在作家對于新事物新問題新觀念的敏銳把握上,等等。因此,在報告文學的創作上,作家理當葆有堅定的現實主義立場,要在現實的世界里發現那些閃光的人性、厚重的生命和不向假丑惡屈服的靈魂,要敢于直面現實中存在的尚待解決和完善的社會問題,同時要讓那些散發著馨香的美與善,潤物無聲地流淌進人們的心田。
我們生逢一個大變革、大發展、大繁榮的新時代,理當有足夠的底氣來書寫這種巨變,直面我們在發展過程中遇到的難題。無論如何,報告文學責無旁貸并且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