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4月上旬|張春瑩:方老師的日常生活
過橋之后,從商業街穿出去,騎上寬敞的新城大道,不緊不慢騎到路盡頭,就轉進了兩扇美麗而富有氣勢的大鐵門。一分為二的干凈水泥道朝方老師敞開著,車輪子軋在中縫線上,直溜溜往前面的教學樓駛去。上課鈴猝然響起,方老師微微捏剎車,左腳下地,右腿抬起劃過車子,下了自行車。鈴聲似乎很漫長,使他方才還漫無邊際的心思不自覺感到緊張,然而只有半秒,那半秒里,仿佛自己還在做學生,聽到鈴聲打響,沒來得及跑進教室。
鈴終于敲到尾,拖音平息,走廊上剩余的幾個學生迅速鉆進教室。方老師常年不運動,爬樓梯對他來說仍是不太愛的事,他穩穩而慢慢地爬上三樓,走進高二(6)班。學生們已翻開英語書,拿著筆煞有介事寫寫畫畫了。方老師用眼神和手招來學習委員,叫他去辦公室幫他把桌上的書和錄音機拿來。學習委員小跑出去,方老師跨上講臺,手伸進粉筆盒,拿出根新粉筆撇成兩半,轉身用小的一截在黑板上寫起來。
從教二十幾年了,方老師的板書仍然不美麗,下筆輕,漫不經心的粉筆頭輕輕劃過,帶出飄雜的幾痕。值日生最喜歡擦英語課的板書,最好擦,不像歷史老師,恨不得把書上的國恨家仇印進黑板。有時方老師寫下的字母歪歪扭扭,但,反正嘛,沒寫清楚,前后字母組起來就猜到了。
方老師以前在初中教英語,那更簡單,簡單到教課教得好沒意思。許是學生不好管束,許是簡單的課程耗得人耐心不及從前,教了幾年,方老師調到另一頭的鎮高中。這下他很滿意,十六七歲的學生比初中生好教多了,聽話,肯學,課程層次也高些,教起來有挑戰。
方老師這個人,人們初見他,多半認為他是很威嚴的,或許還有點脾氣呢。方老師個頭不多高,也許不到一米七,可寬寬的身板使他看上去很好抵消了身高的不足。發型是不明顯的三七分,也許從沒注意分過,只是隨便往兩邊一梳。一張方臉,真是正規正矩的方,膚色白皙,兩邊臉頰線條近乎直切,平下巴,塌鼻梁上夾一副金絲邊眼鏡,身上總是干部裝樣式的深色夾克,拉鏈拉到胸口,下身隨便一條不講究的西褲,大概總是不熨的,腳上一雙普通舊皮鞋。這模樣看起來,便很像哪個局哪個所的什么頭兒。
方老師給六班的學生上第一堂課時,走進教室來,學生們第一眼見他寬大的身材,方方的臉盤,心想這準是個嚴厲而有脾氣的老師。待他走上講臺,慢吞吞翻開書,說出話,聲音竟是那么細軟,一點也不洪亮。學生們頓時感到溫度的另一極,難道他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上了幾節課,摸清了他的脾性,果真是個溫和的老師,訓幾句講小話的學生也沒有威懾力。于是往后的課,學生們的心情都跟臺上的方老師一樣,輕松,順其自然,沒有很大壓力。
方老師不愛跟同事比業績,工作照課表來,下課就在辦公室坐著,改一改作業,看一看報紙,不大跟同事閑聊,聊起也是幾句話適度就止。這種多年平淡安逸的生活,使得方老師遇事反應有點慢,又因著體型與性情的不協調,顯出三分書生氣,有時樣子有點呆。
方老師未必不知道自己偶爾露出的呆氣或許要被同事在背后不礙事地笑一笑,但是這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芝麻小事,芝麻都算不上,每個人都有他的短處嘛,隨它去。所以,方老師的年齡恐怕四十幾了,看起來面孔卻生得年輕,但是看他行走舉止,又透著幾分中年人的遲緩暮氣。
方老師還是個靦腆的人,唯這一點,是他區別于其他人的地方。現如今,很少有中年人還會靦腆,靦腆倒罷,方老師還愛臉紅。比如,有時在食堂和走廊上迎面逢見同事,不免要寒暄一句,方老師不會找話說,除了問問“上課去?”“下課啦?”,他不知道再說其他什么好了。再比如,有一回,兩節英語課的間隙,課間十分鐘休息過后,上課鈴響起來,鈴還沒敲完,方老師就進教室了,這時調皮的學生還在打鬧呢。見老師進來這么早,他們迅速坐好,然而班上的機靈鬼袁曉思注意到方老師是從教室隔壁的廁所方向走來的,她想了想,大聲說:老師,你是不是剛才去上廁所了?頓時全班哄堂大笑,方老師嘴唇唔了唔,不好意思說什么,附和著他們笑了笑,白皙的臉卻全窘紅了。
總之,方老師是個普通人,普通極了,與他交談幾回,過后也留不下什么印象。方老師沒有什么朋友,似乎不需要什么朋友,也不會主動交朋友。家與學校,兩點一線,足夠打轉人生了。
方老師的妻子劉老師在初中教數學,個頭矮,喜歡穿高跟鞋,常常在早上,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來踩去的聲音,是喊方老師起床的鬧鐘。
去年,劉老師想在職業上挑戰自己,兼了一個班的班主任當,卻沒想到學生并不好管,信心不免受到打擊。前幾天,有個向來頑皮的學生,課上故意與物理老師作對,致使物理老師告狀給劉老師。劉老師喊出男生,對他進行教育,男生不服她,師生爭了起來,劉老師一時氣急,借著高跟鞋的便利,一腳踢過去,男生被踢疼腿骨,猛力回她一腳,兩人便一腳來一腳去打起來。劉老師吃虧在個子矮,那男生怒氣的眉眼也讓她怕著了,她不敢再還手,此時往教室看去,全班學生都伸著頭在看走廊上的熱鬧。
真是好傷尊嚴,這個班主任當不下去了。劉老師憋不住,跑回操場東邊的教師宿舍樓,進家門就哭了。坐一陣,情緒平穩了,洗把臉,才拿上鑰匙出門往教學樓去。
晚上方老師下晚自習回來,聽說了劉老師被學生欺負,劉老師拉起褲腿給他看,小腿青了一塊。這個學生太不受教了,方老師生氣地說。然而他并沒有多生氣,他是個發火也發不起來的人。方老師柔聲和氣講了番道理,劉老師不那么氣了。看電視時,他忽然去倒了盆熱水,端來要給劉老師泡腳。劉老師說,洗腳對青腫又沒有益處。然而,這個舉動是一支很好的安慰劑,劉老師完全忘了白天的煩惱,轉而露出稀奇語氣,你好多年沒給我洗腳了。蹲著的方老師抬頭看她,看到眼角夾著皺紋的妻子,訕訕笑了,是啊,我都忘記了,他說,那是還沒生涵涵的時候給你洗過。劉老師心情轉晴了,被一種受寵的心情籠罩著,期望他再說點什么,方老師卻沒有繼續回憶下去,他是個不擅說親近話的人。
第二天,劉老師跟隔壁辦公室的莫老師說好了,將那名學生轉到他班上去,莫老師的嚴厲讓學生們都怕。那學生此時變得懦弱了,不愿去莫老師班,然而劉老師一定要把他移走,她叫體育委員把男生桌子搬到八班,第二趟搬走椅子,那男生才不得不轉班。
方老師去學校路上,在藥店門口停下,買了瓶紅花油和白藥,還連續幾天睡前給劉老師捏捏腿。劉老師的氣早就消了,其實腫一點過幾天自己就好了,什么藥都不消用。只是她心里偷偷想,她的丈夫幾時對她這么體貼過呢,這幾腳受得值。
方老師喜歡英語,買了雅思的書自學,自詡為培養一門興趣。常常放假的周末,他脫了鞋,躺在客廳沙發上自顧自跟著涵涵淘汰下的MP3朗讀英文。安靜的午后,陽光照進室內,在略微沉悶的空氣里,方老師停下朗讀,看時間,不知不覺已讀了十幾分鐘,也不覺口干,他回憶剛才的口音,認為自己的發音比較接近BBC播報員了。這樣的認為給了方老師自信,他捧起書,繼續沉浸在剛才的氛圍里,輕輕朗讀起美文,隨即,他被自己的認真和朗讀聲陶醉了。
當劉老師又抱怨學生難管時,方老師就說,現在電視上談養生,什么是養生,不多操心,不管閑事,心里順暢就是養生。劉老師腿傷恢復了,這些天她穿的是女兒的球鞋,在陽臺上晾衣服,撐衣桿完全夠得著,她也習慣性地踮起腳。她興許聽進去了,興許故意沒聽,轉而講起辦公室的小八卦來。方老師做著測試題,他不是對此完全不聽的,也樂得聽一聽,于是放下筆,悶悶聽著陽臺上傳來的聒噪。無非家長里短人情世故,劉老師喜歡講完給予評價,方老師聽完只是笑笑。這些小事是生活的調味品,方老師永遠是劉老師忠實的聽眾,他是個處事寬容淡泊的人,不大關心自己和家庭之外的東西,聽到好事,由衷贊揚幾句,聽到壞的,也不義憤填膺或感同身受地抨擊,而是很溫和地,像新聞主播似的說幾句匡正的話,轉過頭就忘了。
講著,劉老師又講回那踢她的學生身上了,這時方老師插嘴了,哎呀,這沒個什么,學生嘛,十幾歲的人能懂什么。劉老師住嘴了,拿起空盆到衛生間去了。
逢幾個月,方老師會騎著他的二八自行車,車把上掛一袋營養品,后座上綁一箱水果,回鄉下看老母親。母親也惦記小兒子和女兒,三個兒女只有方老師住得離鄉下最近,平時三人聯系不熱絡,便只有方老師時常替其他兩人回去看母親。幫母親淘淘米,切切菜,一同吃餐飯,再坐一坐,就騎車回去了。
母親住的平房,廚房雨天屋頂漏水,方老師想請人來修繕,母親節儉,不愿花這個錢,母子便上陣來修。母親向鄰居借了梯子拖來,方老師沒想到七十幾的母親還搬得動梯子,趕緊接過來,可他搬著梯子從門口拖到后堂,不到十米遠,身上就發熱,感到很吃力。他脫去夾克衣,挽起袖子,母親在下面扶好梯子,他爬上去,爬到第三坎,便禁不住怕了。
方老師站在梯子上,感覺像站在一塊鐵鍋大的島上,往下看,真是怕極了。他說,我從小怕高。母親扶得很穩,他還是擔心摔下去,粗粗看了看房頂,趕緊下來了,腳落上地才安心,那副樣子真像怕死的膽小鬼,他覺得背上都出汗了。他說還是要找人來修,用水泥把縫抹上就好了,只是他不會泥工活。走前他給了母親幾百塊錢,叫她花點錢請泥工來修。方老師知道母親不會請人修的,她不舍得多花一分認為不必要的錢,但他沒再叮囑,隨母親去吧,這錢給了她,不管用不用,她總會感到安慰。
劉老師不喜歡去鄉下,女兒讀高中,寄宿在市里,放假回來,方老師想帶她去看奶奶,涵涵總是與同學朋友有約,成天不著家,在家了也不肯去。有一回他終于說動了涵涵,你不想奶奶,奶奶很想你啊。這話很有效力,打動了涵涵,她同意去鄉下看奶奶。
星期天一早,方老師提著麥片,涵涵提著昨天為奶奶買的面包柿餅出門。她昨天還買了一大瓶純天然鮮榨果汁,涵涵的心里,覺得奶奶恐怕從沒喝過這種飲料,想讓她嘗嘗鮮,方老師說老人喝不慣這東西,她才沒拿。到了樓下,方老師推出樓道的自行車,見此,涵涵不高興了,鄉下這么遠,我坐你自行車去嗎?
方老師詫異地問,不然怎么去?
涵涵覺得父親的腦子有時真是媽媽說的那樣,榆木疙瘩一塊。她指著古董般的車子說,我這么大了,還坐你自行車后面,丟死人了,而且土死了!
方老師恍然大悟,噢,他說,是很遠。
而且我們兩個加起來兩百多斤,您騎不累,我坐都坐累了。
方老師說,是啊,馱你也吃力,那我們坐車去。
可涵涵的勁頭已經消失了,本來一早上把她喊起來就有氣,她把手里袋子往車把上一掛,我不去了,說完上樓了。她回屋朝媽媽抱怨了幾句,回房睡起了回籠覺。
方老師只好自己去鄉下。到傍晚回來,拎回一籃子土雞蛋。涵涵湊過來看,拿起一只雞蛋,問,奶奶今年養雞了嗎?方老師說,奶奶買的別人家的,專門給你吃的。涵涵便悔愧起來,早上不該貪那一覺的。方老師仿佛看出她心里所想,放低聲音問,等放暑假了我們一起去把奶奶接來,怎么樣?
涵涵明白爸爸這是背著媽媽在問她意見,媽媽似乎不喜歡奶奶來家里,嫌老人手腳不利索,生活習慣也合不來。她另只手也拿起只雞蛋,轉了轉,說,好!義氣地答應了。她決定與爸爸私下結盟,奶奶一個人住在鄉下,多孤單可憐啊。
想想小時候,家里是比較困難的,父母勤勤懇懇種了一輩子地,供三個兒女讀書。父親去世十幾年了,母親一人在鄉下過,不知她孤不孤單,方老師從沒問過,他覺得不能問,一問,母親必然是孤單的,可他又沒什么好辦法。
母親每年去小兒子家住兩個月,大兒子家沒去過幾回,與大兒媳合不來,她也似乎很自覺,從不主動表露想去的意思。
然而暑假里大兒子和孫女專程來接她時,老人掩飾不住地高興。那天方老師見母親走路都像有勁些了,不禁自責,怎么早不接她去呢,就是住個幾天,老人心里也會舒坦得多。
興許是難得見到涵涵,母親幾次拉起她的手摸,還塞給她五百塊錢。涵涵不要,幾番推擋,還是裝進了口袋,她跟爸爸奶奶說好,不要告訴媽媽,不然錢會被沒收。
母親收拾了幾件衣服裝進尼龍袋,涵涵殷勤提過來挎在手臂上。鎖了門,三人走到大路上,等了一會,攔到輛出租車。涵涵怕奶奶暈車,讓她坐左邊,把車窗搖下一半通風。車開得很快,老人有點暈,快到中學時,老人緊張起來,她即將面對不喜歡她的兒媳。
一到家,果然如父女倆預料的,婆婆的突然到來令劉老師臉上現出驚愕,但隨即轉成笑臉,迎婆婆坐。涵涵討好地對媽媽說,我和爸爸接奶奶來過暑假,一會兒我們去買菜吧,奶奶想吃你拿手的紅燒肉。
老人已經吃素幾年了,她坐在沙發上,幾乎沒開口說話,甚至有點戰戰兢兢,生怕哪里會令兒媳不滿意。其實劉老師并沒有討厭老人的理由,對婆婆她心里也不排斥,只是,怎么說呢,從沒在一起生活過,沒有什么親情感吧,而劉老師又是個個性要強的女人,于是敏感的婆婆也覺著與兒媳處不來。
下午的飯桌上,劉老師做了紅燒肉,她以為確實是老人想吃。而母親根本不能吃,可涵涵自作主張替她點了這道菜,老人只好夾一塊進碗,很勉強地才咽下去。這股油腥加上先前的暈車不適,沖得老人胸口一陣不好,像肚里猛灌進一瓢生水,腸胃響起了警報,勉強吃完飯,沒一會就拉起了肚子。
涵涵幫爸爸完成任務,心思便放回自己身上去了。晚上她出房上廁所,廁所被奶奶占著,爸爸坐在客廳里,守著衛生間那扇門,臉上現出微微憂慮不安。她聞到一股醋味,大概奶奶使土方法喝了醋。
炎熱的暑假,方老師和劉老師都在外面接了補課班,他們早上出去,下午回來,母親便像仆人般伺候起了一家三口,每日為他們燒晚餐,涵涵若在家,就燒一頓正式的中餐。他們讓母親歇著,可是母親歇不住,雖住在兒子家,她每天總要做點什么,心里才住得安。家里能尋摸到的窗簾,蚊帳,桌布,腳墊,都一件件洗了,陽臺天天晾新的。有天中午,當老人在衛生間刷著一雙雙鞋時,那佝僂的背和吃力的細手臂連涵涵都看不下去了。涵涵從不做家務,這回她自告奮勇一口氣刷洗了五雙鞋,拿到陽臺擺上了。
涵涵跟奶奶很合得來,早上陪奶奶去菜市場買菜,奶奶教她炒的菜,她都學到了。晚上跟奶奶一起睡,奶奶給她講過去的故事,爸爸小時候的啦,叔叔小時候的啦,姑姑小時候的啦,還講田螺姑娘。涵涵真覺得補回了小時候缺乏的寵愛。
母親在家里平平靜靜住著,方老師慶幸今年暑假劉老師也去外面上課,他沒問過她,是不是母親來了她才決定出去帶課的,然而他不需要問,也不想問,更不會問,他心里偷偷高興,一萬個支持她天天去上課。
只是有一回,婆媳還是撞到了一起。聽說劉老師要在家休息一天,母親那天早上去菜市場挑了只烏雞,老板說殺雞要另收三塊錢,母親便不同意,老板用布巾將兩只雞爪一縛,扯只蛇皮袋裝進去,遞給她,老太太,您回去自己殺吧。
回到家,母親用熱得快燒了壺開水,拿來塑料盆,菜刀,一只飯碗。母親熟練地找到雞脖子最柔軟的地方,撥開毛,劃開頸皮,冒熱氣的雞血流進碗里,母雞垂死掙扎,母親緊緊捏著雞翅膀。血流干了便開始褪雞毛,一壺熱水澆在雞身上,氣味頓時彌漫了整間屋子。劉老師在房里批作業,聞到這股味道,出來看,見婆婆正在用她的臉盆殺雞。她不免生氣,但只能忍下怒氣,走過去開開窗,散走這股味。見此,婆婆停下手,露出自責面容,道歉的口氣對她說,唉,我應該在菜市場殺了來的。此時老人心里很后悔,不該省那三塊錢的。劉老師沒說什么,依然批作業去了。
晚上,劉老師向方老師投了訴,我專門洗臉的盆子,她住了這些天,不認得嗎?這盆我是不要的了。
方老師不解,說道,一個盆子,值得這樣?你好好洗干凈,還是可以洗臉嘛。
要洗你洗,我不要了,你不知道我有潔癖的?劉老師得理不讓。
方老師感到無奈,半是責備半是勸慰地說,那明天重新買一個嘛,有個什么,幾塊錢的盆子大驚小怪。媽媽今天特意給你煨的烏雞,你吃沒有?
劉老師不說話了,拿起遙控,調到了電視劇頻道。
母親聽到隔壁房里的說話聲,聽不清,卻知道是為上午殺雞的事。關了燈,涵涵很快睡去,老人睡不著,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在家殺一只雞也會讓兒媳不快。她輕輕摸了摸涵涵帶著涼意的手臂,想起兒子,心里便很慪氣,接著,眼里上來眼淚,她閉上眼按了按眼皮,沒再睜開,慢慢睡過去了。
母親在他們家剛好住了一個月,誰也勸不住地,要回鄉下去。一個月對方老師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勝利,母親竟住了這么久,誰能想到呢。他覺得一個月也夠了,沒再留,再留就成母親的負擔了。回去時,母親怕暈不肯坐車,方老師便推出他的古董自行車,馱上母親,母親懷里抱著劉老師買的面包龍眼桔子罐頭等吃食,顛顛簸簸,母子倆一路說一路笑,回了鄉下。
走時,方老師對母親說,明年暑假,我和涵涵再來接您,明年您住兩個月。方老師說著愉快笑起來。
母親也笑了,臉上褶皺彎成一團,她不知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反正,明年再說吧。方老師覺得母親的氣色比一個月前好多了。
開學前夕,方老師在樓道碰見學校管后勤的張主任,張主任說,我正要上你家去,我上午回老家,你媽媽讓我捎來兩只土雞,說給你愛人和孩子補營養的,母女倆都太瘦了,你媽媽還說叫你們拿去菜市場殺,怕你們處理不好。張主任的父母住得離母親不遠。方老師便隨他去食堂拎雞。
兩只老母雞提回家中,方老師把張主任的話重復給劉老師聽,劉老師笑了,想說什么,嘴巴動了動,沒說出來。方老師看著她微微變化的臉色,也沒說話,他想,明年肯定能再接母親來住了。
涵涵就讀的學校是一所頗有歷史的重點高中,她初去市里讀書,入學是劉老師送去的,此后每學期的家長會也是劉老師包攬。夫妻倆都以女兒的好成績為榮,涵涵從小到大的聰明腦瓜是他們生活中一直倍感安慰的小幸福。
劉老師手機上收到涵涵學校發來的短信,告知這學期家長會要開了。劉老師很珍惜每學期一次的家長會,因為每次家長會都能使她博得一回耀眼的風光,連涵涵的科任老師們都對她印象深刻。
家長會是學校重視的活動,每次開會班主任講完后,會請幾位家長代表發言,這時劉老師在一教室家長中總是顯得格外出眾,她善于發揮職業特長,與老師交流,帶動其他家長提問題,回答別人問題,評論,分析,總結,精彩的談吐和見解令家長們一時很崇拜她,她簡直比班主任還要了解學生在想什么,比臺上的班主任還要適合當班主任,她應該調來這里來教學生。當全教室家長目光投在她身上,劉老師更覺得自己吐出的是句句珠璣,心里的虛榮脹滿胸口,涵涵太應該以有她這個媽媽為榮了。開完會,一出教室,劉老師會被好些家長圍住,請她告訴他們孩子的問題該怎么辦,有的熱情家長還找她要電話,方便以后交流孩子情況,每學期的那一天,劉老師都覺得自己像明星。
劉老師是很想去的,不巧學校今年參與的市中學數學課題研討會劃了她進去,小組要去外地出差幾天,家長會去不成了,只好方老師攬過這個任務。涵涵把學校地址發給他,囑他不要遲到。方老師請了假,課挪到回來再上。
方老師平時很少出門,對于要出門辦事,有著守時的時間觀念,奉行做事宜早不宜遲,怕因為自己而使別人在事情上有一點耽誤。因此那天也是很早地,跟要去鄉下看母親一樣,他拎著劉老師提前買好的一大包零食和入冬衣服帶上門,七點鐘剛過就等在車站了。
往市里去的班車半小時一趟,路邊早餐攤老板說有趟車剛走,方老師便坐下來,吃了一碗早堂面,喝了杯豆漿。老板隨口問他去市里做什么,還拎著兩包東西。方老師回要去女兒學校開家長會。老板便問在哪個學校讀。方老師回市一中。老板聽了,手里抻面的長筷不禁敲敲鍋沿,這是個好學校啊,老板夸道。方老師也開心地笑了,是啊,他說,我丫頭別的不怎么樣,成績一直蠻好。
車來了,方老師拎著東西上了車,挨窗坐下后,看到遠處早餐攤老板還在向他揮手,他放下袋子,也向老板揮了揮。車上乘客不多,沿途停車,上來人,下去人。早餐吃得過飽,方老師很放松,來了瞌睡,他跟旁邊同去市里的大爺說,到站了喊他,便閉上眼開始補覺。
是一陣剎車和尖銳的喇叭聲叫醒了方老師,睜開眼,已經進市區了,路上堵成了長龍。這景象于方老師少見,常年居住安靜的鎮上,他有很久沒見過城市的喧鬧和堵塞了。他拿出手機打開短信,又看一遍學校地址,看這地址像是不難找,便準備下車后搭公交。
又堵了幾次,十點多,到車站了,方老師拎包下車,看著公交站牌上的路線,每條都看了兩遍,沒有直達學校的,只好走到路邊攔出租。開過來一輛橙色出租,他彎身鉆進去,低矮逼窄的車廂空間與塌陷的座椅令他幾乎窩在里面,很難動彈,前面司機又在吸煙,他有點暈,搖開窗,外面尾氣撲進來,方老師感到真是不舒服。
堵一堵,開一開,好容易熬到學校,付錢下車,正是學校正門口。大門竟是這么氣派,方老師仰頭看,金色校名題字也是一位作古的名家,不愧是重點中學。他撥通涵涵電話,說他已到校門口。涵涵讓他進去,沿光明路走到二號樓,他們正在為家長會的到來打掃教室。
方老師敲敲門衛室玻璃,里面門衛轉頭拉開窗,見一個方臉盤的人赫然出現在窗口,左手拎一大袋零食,右手拎只肥鼓鼓的舊旅行袋,再看他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頭發也被風吹亂了,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不大待見他,冷淡回他:下午再來,家長會兩點才開。方老師解釋道,我找高三(2)班方涵,我是她爸爸,她讓我去二號教學樓。門衛沒說話,不情不愿地伸過來登記簿,方老師將每個空格填進字,到班主任這項,他不知涵涵班主任名字。門衛見此,嘲笑他說,你連孩子班主任都不清楚,來開什么家長會。
方老師不禁生氣,一個門衛哪里來的這種態度,敢這樣對學生家長,然而他不與他計較,撥了涵涵手機,涵涵聽他還在門口,口氣有點責怪,要是媽媽早就進來了,她告訴了班主任名字,囑他有個字很少見,不要寫錯。
方老師拿起筆填名字,這時門衛問他孩子讀文科還是理科。作為剛才被冒犯的回報,方老師沒理他,填完拎起包就進去了。方老師走在寬敞的光明路上,覺得剛才的無禮很好地回擊了那個門衛,對不尊重別人的人,也不該得到別人尊重。他騰出手捋了捋頭發,使頭發順服,又拍了拍身上。現代化設施齊全的校園,氣派的教學樓,還有茵綠的大片草坪,令方老師覺得很有看頭,孩子們在這種環境里學習,真是很好,他想,比他們那代人讀書的條件好太多了。
走到二號樓,他掃幾眼,就看到最左邊教室走廊上的涵涵,舉著塊濕抹布在擦窗,只穿了件長T恤,外套系在腰上。
涵涵聽見有人叫她,轉頭看見,是爸爸,提著一大一小兩個包,一身灰舊的衣服,皮鞋上也沾著灰,她覺得他這幅樣子真像書上學的“陳奐生上城”。
方老師問涵涵,別人都穿外衣,你怎么只穿件單衣。
清潔大掃除,涵涵說,拖地拖得累死了,熱死了!
方老師把包放在地上,一只手扶著墻,微微休息。涵涵的同學走過,看見方老師,禮貌地喊了聲叔叔,方老師也對她笑笑。涵涵擦完這塊窗,把抹布給別人,領著方老師去宿舍,路上涵涵聽爸爸的話解下外套穿上了。方老師問她月考怎么樣,食堂吃得好不好,要不要買什么。涵涵熱情不高,三言兩語答復。到了宿舍,涵涵指指“男生禁止入內”的牌子,讓他等在門口,自己拎包進去了。出來后,涵涵忽然朝他說,媽媽每回來都穿得很漂亮,有時還做了頭發來。
她說得很輕,語氣有點猶豫,責怪。涵涵的意思是,他太不講究了,剛才讓她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方老師轉頭看看女兒,她朝另一邊微微撇過臉去。見爸爸不說話,涵涵后悔了,剛才這句話說重了,然而這是她真實的想法,她不打算收回。
方老師覺得他這身著裝并不寒酸,他每天去學校也是穿這幾件,可是,也許涵涵更想媽媽來吧,妻子跟女兒也更親昵些,他幾乎沒有和女兒一起出過門。此時,他站在涵涵的角度想,她真是長大了吧,到了注重個人形象的年齡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這是好事。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方老師不知說什么好,想了想,淡淡地說,是啊,你長大了,我早上來得匆忙,應該穿新衣服來的。口氣帶著歉意。劉老師上個月給他在品牌店買了條褲子,花了四百多,他還沒舍得穿,掛在衣柜里。
涵涵決定不帶他去食堂吃飯了,食堂里會碰見更多同學和老師。他遵從她的想法,去校外吃飯,涵涵選了間西餐廳,說那間餐廳只有同學過生日他們才會去。方老師一切聽涵涵的,倆人搭了學校門口的公交,坐到繁華的市中心商業區。
餐廳沒有中餐,方老師頓頓吃米飯,吃別的心里就不踏實,涵涵推薦他吃牛排,讓他嘗嘗鮮,他順從了,那就吃吃吧。可是實在吃不慣,牛排這東西,味道真怪,真不知有什么好吃的,而且看著也吃不飽,他勉強吃了幾塊,便吃起了面包。然而涵涵吃得很高興,邊吃邊說學校的事情,看著女兒喜笑顏開的面容,方老師上午的奔波累都沒有了,只感到快慰的心情。
父女倆很少待在一塊,涵涵生活和學習上的事都是跟媽媽說,方老師很少與涵涵交流想法,他覺得今天是難得相處的一回,說,我好久沒來市里了,想趁今天來去書店看看英語書。
好啊,涵涵說,我帶你去新華書店。
吃完出來,涵涵帶他坐了兩站路,到全市最大的新華書店。
幾百平的書店面積,涵涵帶著他圈來繞去,書店的氣息令方老師感到一股喜悅,那是做學生時向往知識的感覺,他想今天可以多買些書帶回去,也能跟涵涵聊聊她喜歡的書。然而涵涵領他到英語書籍區,就跑到喜歡的漫畫區去了。
盡管雅思學得差不多了,低階些的《新概念》系列還是令方老師激動,多年前的學生時代,曾經他們人手一本啊,那真是經典。他拿起一冊《新概念》翻看,看了幾頁,覺得那些語法現在來看仍然是非常扎實的知識點,他想買一套回去,做留念珍藏。
涵涵夾著幾本漫畫和地理書過來了,見爸爸拿著一本書看得認真,她伸手翻起書皮,竟是《新概念》,她驚呼道:土死了爸爸!一把奪過書,說,您不是都學雅思了嗎,這么老掉牙的東西還看,你不會想買吧?
是想買一套,方老師說。對往昔的回憶好久不曾有過了,涵涵的咋呼打斷這珍貴而難得的時刻,他臉上的喜悅沒有了,他想,涵涵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孩子。他合上書,說,我讀書時,同學們都以有一本《新概念》為榮,那時我沒有多余的錢買課外輔導書,都是借別人的看,好詞好句抄下來,再還給別人。后來我還是買了一本的,用報紙包了書皮,后來撕開,跟新的一樣。方老師想起那本書的封皮,那種對稀有物的珍愛感涌上心頭,令他現在拿著這本《新概念》也感到一種珍惜。
可是涵涵并不理解爸爸此刻的心情與懷念,她才從漫畫書的景象中出來,把爸爸手里的書隨便往書柜一塞,書掉在了地上,她也不管了,要拉他去結賬,家長會一會就要開了。
方老師掙開涵涵,撿起書塞進書柜。出書店后,他問涵涵,你和同學相處也是這么心直口快嗎?
涵涵感覺到爸爸情緒的微微變化,沒說話。方老師柔和地說,和別人相處時,你應該學會尊重別人。
沒想到這話刺惱了涵涵。涵涵是個被嬌慣的孩子,從小不喜歡被別人批評。她沒道理地說,你就是在怪我沒讓你買《新概念》,那你去買啊。說著站住了,方老師拿出手機看時間,一點半已經過了。他拉起涵涵要往公交站走,拉不動,看她,涵涵哭了起來。
方老師很懊惱,他自責今天沒有表現出一個好爸爸的模樣,同時又覺得涵涵和妻子的性格那么像,都是聽不得一點批評的人。
本來高高興興地來市里開家長會,現在父女倆都很掃興。他們一前一后上了公交,涵涵沒管爸爸,抱著她的書獨自鉆到后面坐了。方老師握著扶手,悶悶看著外面的行人和車輛。他想,真不該來的,他不適合城市里,僅是這短短一天,尾氣,堵車,喧鬧,都讓他很不舒服,他想快點回去,回到安靜的鎮上,安靜的家里。他往后看,涵涵靠著車廂壁,朝著外面發呆。
下午家長會上,方老師作為家長代表發了言,會后找班主任問了涵涵在校各方面情況,班主任的反饋很好,他放了心,找班主任要電話記下了。
方老師要回去了,涵涵送他到校門口,她這時想起今天對爸爸的態度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不善于跟人道歉。方老師看出她心事,體貼地說,下次家長會讓媽媽來。
涵涵看向爸爸,他方方的臉盤看不出喜怒哀樂,眼鏡后面的眼神永遠這么平淡,似乎不記得幾小時前她對他的態度了,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溫和的臉色,溫和地說話。
她說,沒有下次了,下學期不開家長會了,要高考了。臉色有點憂慮。
這也是方老師近來開始擔憂的事,他怕她高考壓力過大,他理解高三學生最大的焦慮是什么。他站在風里,拉著涵涵給她擋風,他想,也許她今天的脾氣就來自高考壓力的轉化,那么他愿意承受。
但他覺得不夠,孩子的心情他應該多理解,于是他關切地語氣,說了番寬慰和鼓勵的話。涵涵聽進去了,時不時點頭。
方老師說,明年你考好了,我們接奶奶來住,到時候我們一家人去旅游。
涵涵問,奶奶也去嗎?
去啊,我們都去。方老師說。
可是奶奶暈車。
說去旅游,去玩,奶奶肯定不會暈了,方老師笑道,反正,到時候看嘛,遠的去不了我們就去近的。
好,涵涵笑了,露出她尖尖的虎牙。
走前,方老師從夾克內口袋拿出一沓錢,數了幾張給她。不待涵涵說話,他就說,爸爸額外給你的,你長大了,想買什么就買。
運送外地家長去車站的大巴來了,方老師隨家長們上了車。他在車里往校門口看,看到涵涵望著車,面孔變得茫然,眼里似乎有淚,他忽然意識到,好幾年沒見女兒哭過了,她的成長似乎一直是快樂的。車發動后,涵涵單薄的身子在風里轉回身,跟同學一起往教學樓去了。
方老師鼻頭有點酸,他伸手頂上眼鏡,擦了擦眼角。他坐在座位里,訥訥的,心里有些失落,自責,他覺得女兒真的長大了,并且以后會越來越大,會離開家。在西餐廳吃飯時,涵涵說他有白頭發了,在鬢角。此時他摸摸鬢角,摸到耳朵后,收回手捏一捏,手指上有皮膚分泌的微微油脂。
大巴車行駛在近郊公路上,家長們討論著各自孩子,方老師感覺腿上微微一麻,從口袋拿出手機,是涵涵發來的短信,她說:爸爸,您今天的發言比以往媽媽說的好,您其實比媽媽更讓我喜歡,只是我不好意思說。今天我做錯很多,您這么遠來,我不該對您那樣的態度,我向您道歉,您比班上所有人的爸爸都好。我會在網上買一套《新概念》寄給您,我……我總是不顧及別人想法,我很自私,以后我不會再這樣了。
方老師馬上原諒了她,積了一天的懊喪頃刻消失了,他心里說,這有個什么呢,這沒個什么,你說的話,什么樣爸爸都可無條件原諒。然而他想了好一會,這樣回復了涵涵:爸爸知道,這沒什么,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點了發送,把手機送回口袋,車廂的溫度令他渾身溫暖,他餓著肚子模糊睡了過去。
對方老師來說,一年四季都是教書季,暑假總不得清閑,不是這個培訓班請他去上,就是那個小灶請他去講。即使是短暫的寒假,也推不了地要上那么幾天一星期的課。
期末考剛結束,劉老師在街上碰到中心小學的高老師,高老師說他寒假要開一期小升初補習班,想請她家的方老師去上英語。劉老師回來告訴方老師,說了那邊開的酬勞費,半個月的課時費總共算起來,比較可觀。每年寒暑假,高老師都開補習班,他很有號召力,總是組織得起來一個班,可是老師們都知道高老師是個不太講道理的人,只要家長們報了名,此后有問題想退費,一分錢都退不了,很有幾回高老師和家長因為學費鬧起來,有一回還鬧到了派出所。方老師倒不擔心上了課拿不到該拿的錢,高老師對錢這方面主要小氣在家長那邊,只是高老師除了愛錢,敷衍教課質量的名聲在老師們中也很有名。
劉老師想讓方老師去教這半個月,涵涵明年高考,即將上大學,他們雖不缺錢,但要是能多掙點,那也很好,錢當然是越多越好,劉老師說。方老師便答應了。
劉老師沒想到方老師去了一天就不肯再去了。他回來告訴劉老師,以前只聽高老師怎么喜歡錢,怎么鉆錢眼里,這回他見著了。高老師為多掙錢,要求學生中餐在補習班吃,每人每餐交八塊,做飯的是高老師母親和妻子,方老師中午跟著吃了一餐。那吃的什么,方老師說,一鍋土豆絲炒肉,一鍋炒包菜,一鍋西紅柿蛋湯,我看他們煮湯,兩個雞蛋,三個西紅柿,熬這么大一鍋。方老師用手比了比鍋。我是沒看見一點油水的,土豆絲里肉要找半天,路邊的盒飯都比他們肯放油。還有,二十幾個學生,冬天飲水機每天喝不到一桶水,每人還另收五塊錢水費。我是頭一回見這么小氣的人。
劉老師笑了,她也覺得高老師一家人都太吝嗇了,但是她說,這怎么了,你不喜歡吃就回來吃嘛。
方老師說,倒不是吃,吃得怎么樣是小事,下午上英語課,高老師跟我說,讓我叫學生買練習冊,每人都要買一本,他跟書店說好了的,賣出一本書店給他回扣。那練習冊我看了,質量不好,又貴,他條件又多,我就不想教了。
劉老師明白了,難怪他要請你去教,跟你又不熟,肯定是以前合作的老師都不肯再跟他合作了。
方老師覺得也是這樣,干脆說,反正我不去了,他請別人去吧,我不必非掙這個錢不可。再說,學生交了這些錢,我教得再好,也總覺得有點欺騙家長,我們又不是名師,就數學英語兩科,費用收這么高,我心里不安。
方老師真就沒去了,整個寒假,他把涵涵送的一套《新概念》系統地捋了一遍,把里面好的語法點和例子摘出來,記到筆記本上,準備來年開學給學生鞏固牢。
開學于方老師是喜歡的,早春二月總是給人萬物更新的生機感,工作也進入正常有序的節奏了。
開學一星期,他聽到帶高三的江老師生了大病,難怪開學來沒看到江老師。辦公室里議論著江老師的病,大家不禁為自己下半輩子的健康微微擔憂,江老師平時好好的,身體那么健壯,誰能想到呢。
學校開始號召師生捐款,公告欄里貼了募捐啟示,很多學生圍上去看,然后唏噓一番,決定捐出一點生活費。方老師回家后對劉老師說起了這個事。方老師從不在家討論學校軼事,這天他說起了對江老師的印象。他說,江老師也是教英語的,我跟他沒說過幾句話,可他生了這個病,我覺得很可憐。
劉老師有點詫異,她很少聽到丈夫對人對事發出這種感慨。劉老師說,前幾年莫老師的爸爸,老莫老師,就是得這個病去的,不過他退休好多年了。
我該捐多少錢好?方老師忽然問。
隨你吧,劉老師說,你捐也捐不了多少。劉老師對她的丈夫很了解。
我,方老師有點囁嚅,我想捐四百,說完他看向劉老師。劉老師臉上沒什么變化,他便說,大不了就捐五百吧,口氣聽著很輕松,卻怕劉老師不高興。
劉老師背朝他坐在梳妝臺前,正往臉上抹晚霜,看不到她的表情。
方老師像自言自語,又像替她回答了,那就捐五百吧。說完拉上被子,準備睡覺了。
一星期后募捐完畢,公告欄貼出明細。學生們看到記錄教師捐款數的那面紙,竟然看到方老師捐了五百。很多老師都捐的兩百,三百的不多,最少是一百的,只有校長和書記一個捐了五百一個捐了四百。
英語課上,學生們眾星捧月般夸起了方老師,說他給他們六班爭了光。方老師不好意思,白皙的臉變紅了,然而他愉快地笑了,謙虛地說,人嘛,哪能沒個病沒個災,我們雖然幫不了很多,但能幫一點是一點嘛。
話畢,學生們簡直更崇拜他了,機靈鬼袁曉思大聲問,老師你是不是因為江老師也是英語老師你才捐五百?
方老師回答不出,他捐五百只是單純覺得應當幫一下遇到困難的同事。
袁曉思又高聲說,方老師,其實您英語教得比江老師好。接著她的問題簡直天馬行空了,老師你為什么教英語,怎么不教數學語文?
方老師有些招架不住他們,他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啊,我是從小就喜歡英語,覺得英語很美,朗讀起來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我教英語這么多年,仍然對英語很有興趣,我希望你們也把英語學好,將來肯定有用……
溫和的方老師仿佛把自己也說感動了,可他說著說著,又如往常那樣,回到教育的腔調上了,起先還覺有趣的學生沒耐心聽了,催他上正課。方老師只好住了口,拿起英語書講課。
氣候轉暖,方老師身上的衣服要換一換了,身上那件夾克衫穿了好幾年,耐臟,暖和,包攬每年的春秋兩季。衣服洗了一水后,穿上身已經覺得有點熱了,他摸摸面料,好像變薄了。劉老師說是穿薄的,讓他脫下來,買新衣服穿。
對于衣服的舊換新,方老師覺得就是買件新的舊款式。若他自己去服裝店,會跟老板說,就照他身上這件買,只是這款式早沒貨了。劉老師建議,他是不是該買套西裝,平時上課啊,開會啊,穿穿不也很好。方老師覺得西裝雖然好看,不適合自己穿。夾克衫收進柜里后,他準備買兩件過夏的襯衫。
對方老師自己買回的衣服,劉老師都說不好看,沒有眼光。方老師說,衣服嘛,能穿就可以了,還講什么好不好看。劉老師說,總得講究下,你好歹是個老師,形象好學生都喜歡你些。方老師想起家長會那次讓涵涵沒面子,想要不就去買套西裝,以后送涵涵上大學可以穿去。
星期五下午,學校放假了,老師們也得閑兩天。傍晚吃了飯,劉老師和方老師上街去看西裝。白天下過小雨,地上沾了層潮潤,空氣中有輕微的涼意,微微霧氣的路燈下,劉老師和方老師沿著路散步,步行街上人稀少。走過一個路燈,方老師的手忽然被劉老師牽住了,他頓時反應不過來,然后方老師的臉紅了,他感到臉皮輕微一燙,好在是夜晚,他轉頭看看四處,街上沒什么人,可他還是想抽出來。手微微一動,劉老師牽緊了,他想一想,就讓她牽著了。可是真是不可思議啊,這夜晚,像喝醉了似的。
劉老師聽到方老師嘴里發出細微的聲音,是想說話,她便等著,聽他要說什么。好一會,方老師也沒出聲,夜的寂靜中,他們往前走著,劉老師忍不住笑了,甩了甩他們牽在一起的手,接著,她聽到他也笑了,劉老師不禁想,方老師真是個可愛的人啊。
張春瑩,1994年生,湖北荊州人。2012年開始寫作,2016年發表作品。中短篇小說發表于《青年文學》《作品》《滇池》《野草》《湖南文學》《遼河》等刊,長篇小說發表于《江南》,迄今發表小說逾30萬字。短篇小說《開往宜水的火車》獲第七屆湖北文學獎。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