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文學批評的創造性——關于當下文學批評的一些思考
張檸就當下的文學批評現狀提出了一個觀點:文學批評的微信化。換個更準確的說法是,文學批評的朋友圈化。這是一個新鮮又有趣的說法。微信的朋友圈有三大功能:點贊、夸耀、轉發。當下的文學批評如同微信里的朋友圈一樣,對批評家而言,他往往看重的是閱讀者對他文章的點贊、夸耀和轉發。點贊數和轉發數的量上去了,批評家就覺得這個評論應該是火了,就覺得自己寫了一個好評論。問題是,點贊和轉發很多時候并不是基于內容的高質量,而是一種人情社交關系。
更深層次的問題在于——“圈化”的問題。朋友圈是一個社交圈,是一個相對熟人化的圈子,而當下的文學批評,也正在漸漸地朝“圈化”的社交泥潭里淪陷。礙于人情,礙于面子,礙于對方的名氣,礙于自己的位置等等,這些“礙”,恰恰成為了對文學批評最大的“害”。在作家和讀者眼里,批評家的褒揚,很多時候變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情文或者吹捧文;而批評家的苛責,很多時候又被當成博人眼球、借機上位的“營銷手段”。批評家的臉龐就像冬天里被凍紅的蘋果,遠遠看上去挺好看,走近了發現難以下咽。
為什么文學批評在當下失去了它應有的效力,為什么批評家的位置變得這般的尷尬而不自在?是的,文學的現場向來不缺乏批評家的身影和他們的聲音:作品研討會、新書發布會、專家講座、獎項評選、年度排行榜評選等,但這些更像是一個社交化、功能化、流水線化的文學舞臺,并不是批評家真正的舞臺。他們真正的舞臺,是他們的批評文章。批評家的聲音、批評家的權威、批評家的魅力、批評家的地位,是通過他們的文章舞臺打造出來的。毛姆說,為作家樹碑立傳的,只能是他的作品,而對于批評家來說,為他們樹碑立傳的也只能是他們的批評,而不是各種頭銜和榮譽。有才華的青年批評家,更不應該把才華當成進入這個圈子的敲門磚,剛出道時寫出令人驚艷的評論,但一旦進入這個圈子后,就開始把自己放在聚光燈下,放在評獎席上,而忘了當時為何從事批評的“初心”。同樣,文學批評一旦把自己圈子化,自己給自己設定圈子的權限,設定進入圈子的邊界,就很容易狹窄化和封閉化,甚至自娛自樂化,最終換來的可能是不斷的萎縮和消亡。這點,不能不令我們警惕。
在《巴黎評論》一書里,約翰·歐文這么評價批評家的作用:“我有個朋友說,評論家就像文學犀牛的啄木鳥——不過他說得很寬宏大量。啄木鳥給犀牛帶來什么益處,犀牛幾乎注意不到啄木鳥的存在。評論家們并未給作家帶來什么益處,受到的關注卻太多了?!睔W文的觀點顯然對批評家十分不友好,非常尖銳,然而這把尖銳的刀正在一步步地變成現實里的刀,戳破了當下文學批評看似繁榮卻又虛假的表象。
在當下越來越多的批評文章里,如果讀者有心留意觀察,你會驚訝地發現一個現象:你看到最多的、最高大的、最顯眼的標志,不是作家的作品,更不是批評家,而是用一堆堆研究史料和一套套理論術語搭建起來的閣樓。這座閣樓,遠遠望去炫目頭暈,望而生畏,走近了發現是由各種素材拼貼而成,到處漏風漏雨,難以留住過路的讀者。對于批評家尤其是青年批評家而言,深厚的理論素養、寬闊的學術視野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它是批評家們揮向文學作品的強有力的刀背,問題在于,我們常常把這個刀背當成了刀刃,以之來解剖、分析、鑒賞我們的文學作品。而批評家們自身的批評精神、藝術感覺和個人創造卻難覓蹤跡。用杰夫·戴爾的話說就是:“他們不是在研究里爾克,而是在謀殺里爾克,‘你將他送入墳墓然后去參加學術會議,那兒聚集著幾十個別的學術掘墓人想要殺死里爾克并將他再次送入墳墓?!币虼宋膶W批評容易陷入僵硬死氣的理論圈,陷入左搬右借的知識圈,陷入勾心斗角的名利圈,缺乏真正通過文本閱讀來實現批評,通過對生活感知來達成批評目的,通過對藝術獨創來建立批評空間的批評家。
有作家說:“優秀的批評家,應該是那些能做燈塔的人,總能給作家指明寫作的道路。”這句話是從作家的角度來講,希望批評家所能達到的高度。遺憾的是,有些批評家把這話當成了自己的基座,從而把自己的架勢擺到了跟燈塔一樣的高度,再來談論作家的作品。我總覺得當下批評家的定位給我這么一種錯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審判家,對作家作品的好壞、價值以及意義,釘下一錘子,下定好壞的判決書;他們是德高望重的醫生,對作家作品的病癥、隱患進行望聞問切,從而判定作品在時間長河里的壽命幾何;他們是眼光獨到的鑒賞家,對作家作品的結構、材質進行打眼琢磨,給作品鑒定品級或者頒發收藏證書。這些定位有問題嗎?好像也沒問題。但為什么批評家的聲音喊得那么大,側耳傾聽的作家和讀者卻越來越少,倘若有的話也是表面上的功夫,因為批評家大多時候掌握著各種評獎和排行榜的話語權。
我對這些定位是表示懷疑的,我以為,理想的文學批評家,首先應該是一個優秀的、真誠的文本解讀者。這點是基礎,是前提,可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我們的批評家,尤其是年輕的批評家們,經過長期的學術訓練和理論指導后,他們的學術視野和理論基礎都具備了。做得更好點的,對于文學史、文學作品都有了大范圍的涉獵和閱讀,從而建立了對作品評判的維度、標桿和參照。而事實上,所有這些學術、理論和標桿都不過是評判作品時的潛在武器而已,并不是直接呈現出來的收獲。文學作品本身是土地,需要批評家們一寸一厘地讀懂。有必要指出的是,這個讀懂不是簡單地復述和解讀故事,不是跟著故事的鼻子一路嗅著前進,然后對故事的脈絡進行層層梳理,最后加幾句感觸的評價作為結束語。這樣的評論看似很認真地研究了作品,而事實上你會發現,批評家好像說了很多,但好像什么也沒說透,原因就在于,批評家在這一刻充當的是化妝品或增高墊的角色,于作者、于讀者并無實質性益處。
真正意義上的讀懂,需要批評家對作品像品茶一樣地咂摸、品讀和思考,同時還要讀懂作家創作的內在軌跡和精神世界,是作品的心靈風暴激蕩起了批評家的心靈風暴,從而產生了批評的欲望和訴求。這就要求批評家不僅需要態度上的真誠,還需要能力上的真誠,更需要一種心靈上的真誠。外界對批評家一直有這么個誤區:只要是肯定的、表揚的,可能多數都是虛偽的;只要是否定的、批判的,多數要比表揚來得真誠。但其實對于一個批評家來說,重要的不是他肯定或否定的結論,而是他在對待作家作品時所持有的姿態—這種姿態應該是尊重的、謹慎的、謙遜的、平等的,也就是我所說的心靈上的真誠。只有心靈上的真誠,才能發現作品內層細微而隱晦的褶皺,才能傾聽到作者美或痛苦的靈魂之嘆。真誠的姿態,才能造就真誠的批評,才能真正地打動人心。倘若批評家高高在上,往往才看到作品的發際線在后退,就高聲疾呼:這作家在吃老本,在倒退,在不思進??;卻沒有看到作品內在的肌理和線條一天天在圓潤、豐滿,而這個是需要批評家們彎下腰來,真誠對話才能得來的。
作家是通過敘述故事、塑造人物等來表達他對現實世界的看法,而批評家在借助作家的作品這個望遠鏡,結合自己的學術、才華、經驗和感受來分析作品的同時,同樣可以來表達自己對現實世界的看法。這點上,批評家與作家是相互纏繞卻又分開并行的。我們的批評,常常把自己狹窄化和閹割化了。有種奇怪的現象,我們一直要求,在評價一個作家作品時,不能單個地、孤立地、割裂地來討論這個作家的作品,而是要從作家整體的創作譜系、更高維度的成長軌跡來探討它,甚至是放在歷史和時代的整體性上來進行觀照;但對于批評家,我們是否考慮過,當我們把某個批評家的文章羅列在一塊時,我們是否能夠看出這個批評家獨有的個人批評理念、思想體系、藝術追求以及精神維度?當批評家把作家的作品當作一個整體進行考量時,是否建立起這么一個觀念:批評家現在發出以及未來將發出的聲音,也應該構成一個獨立于作家存在的創作整體?
從這一點出發,我認為,理想的文學批評家,更應該是一位優秀的文學創作者,具備獨有的創造性?!霸u論只有在自身也成為文學的一部分后,才能流傳于世。”這是詹姆斯·伍德評價埃德蒙·威爾遜時說的話,同時詹姆斯·伍德也是這么踐行自己的批評理念的。我想,這也是詹姆斯·伍德能夠被譽為這個時代最好的批評家之一的理由。我以為,這句話幾乎可以作為所有批評家的注腳。把文學批評當成一種獨立的、創造性的文體,并完成自主性敘述的批評,在這方面,詹姆斯·伍德是值得我們借鑒的。在他的著作《不負責任的自我》《小說機杼》《最接近生活的事物》《破格》等等作品里,他沒有玩弄各種主義,沒有照搬各種理論,也沒有假惺惺的吹捧或隨意的踐踏,他憑的是深入文本肌理內部的閱讀能力,憑的是自己富有吸引力的敘述語言,憑的是自己深邃而獨特的思考,憑的是自己對生活和當下的發言。他有時也觀點褊狹得像條金槍魚,有時也喜歡像孔雀般賣弄自己的博雜,有時也難免像蚯蚓般專注得過于細致,可當我們把他的著作擺在一起,我們就能發現,他創作出了一套自己的批評理念和批評話語,獨立于作品之外而存在,自成體系;我們發現,其實,優秀的批評家跟作家是共通的,他完全能夠提供跟文學作品一樣獨特的審美價值和藝術理念。當我們合上書時,批評家的形象清晰地躍然而出——他把胳膊搭在作家的肩膀上,像兄弟,像朋友,像諫客,像冤家,相互抽著煙,笑談著或者對罵著。這不就是批評的魅力嗎?
文學批評,本身就是一種獨立的、創造性的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應該大聲地跟那些不痛不癢的故事分析說再見,跟那些端著架子板著學術臉的背影說分手,跟那些沒有自己聲音沒有自己容貌的木偶說晚安。我們所熱愛、所追求的文學批評,應該是一種藝術的對話而不是粗暴的診斷,是一種思想的交鋒而不是曖昧的擁抱,是一種生活的感知而不是理論的堆砌,是一種再度創作而不是跟風的評價。哪怕讀者沒有讀過作品,依然能透過批評感受到作家學識的光芒、思想的敏銳;哪怕作品已被時間湮沒,依然能透過批評感受到作家精神的嚴肅和藝術的魅力;更有魅力的批評在于,它還打開了讀者想通往閱讀作品本身這一欲望的通道,批評家用自身批評的魅力,拉著讀者的手說:來,我帶你一起去看作品里最美的風景。而讀者歡欣鼓舞,迫不及待。
“批評之所以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不在自己具有術語水準一類的零碎,而在具有一個富麗的人性的存在?!崩罱∥岬倪@個觀點,到今天我依然覺得振聾發聵。文學批評跟作家,從來就不是單純的依附關系、附庸關系,它有其獨立的創作意識,有其特有的作品價值。文學批評是在作品山崖上生長起來的樹木,它能夠吸收作品的土壤和養分,從而轉化成自己批評之樹里的營養成分;它能夠把握住作品的靈魂和精髓,從而轉化成自己批評思想里的智慧結晶。文學批評不僅要呈現出對作家作品的對話、理解和評析,提供一種文學風尚和審美的未來路引,更要呈現出批評家的“富麗的人性”,呈現出他的創造性和獨特性。批評是一種創作藝術的再生,同時也是對批評家精神世界的建構,我想,這是文學批評獨特的價值和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