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1期|王松:榮譽(節選)
我太爺要說的這女人叫甘草,也是亳州人,跟我太奶是遠房親戚,論著叫姑。這甘草的家里原也是做藥材生意的。后來有一回,甘草的爹看走眼,從甘肅進了一批假藥材。她家本來是小本生意,這一下全砸在手里,也就無法翻身了。這時我太奶的身邊已經只有杏春。過去只有杏春,忙不過來也就忙不過來。可后來又有了梅春,已經兩個人慣了。梅春一走就覺著折手。正這時,甘草來投奔我太奶,也就半主半仆地留在身邊。
這也是長貴對我太爺不滿的地方。
長貴不同意這門親事,還不光是因為已決定出外讀書。換句話說,就算先在家里成了親,再出外讀書也不是不可以;官宅再怎么說也是官宅,在外人眼里,該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家兒。弄個遠房親戚的姑娘放在我太奶身邊,半主半仆的對待人家已經有些說不過去,現在又要拿人家當根繩子拴住自己的兒子。長貴雖沒問,也知道,我太爺當然不會讓這甘草當官宅的大少奶奶。可人家就算小門小戶出來的,畢竟也是正經人家兒的姑娘,論著又是我太奶的侄女,倘真說親也該明媒正娶,總不能這么輕看人家。
這次甘草的事,也讓我太爺的心里更不痛快。
據我四爺說,他們兄弟三個動身的頭天晚上,我太爺曾把云財叫到后面的梨樹小院。當時跟他說了什么,沒人知道。直到多年以后,云財又跟我四爺提起當年的事,才把這事說出來。那天晚上,我太爺交待給他四件事。第一,我太爺說,在他們兄弟三個里雖然他最小,可只有他最可信。老大是迂,書呆子,遇事又一根筋。老二是渾,沒約束,到了北京只怕就更沒管束。所以,我太爺說,你們三個可就看你了,到了外面真正的主心骨兒是你,遇事拿大主意的也是你;第二件,是讓他盯住大哥長貴,在北京的學堂讀書,見好兒就收,差不多了就催他趕緊回來;第三件,是盯住二哥旺福,看著他,別讓他在外面惹是生非。最后一件事,我太爺叮囑云財,別管老大還是老二,倘真遇上事,千萬別跟他們硬擰,這倆人一個比一個犟,你就是真擰也擰不過他們,趕緊往家捎封信。我太爺說,只要往家捎了信,別的就不用管了,他們去哪兒,你只要跟緊了,一直盯著就行了。
我四爺說,我太爺確實了解他這三個兒子。他交待的這幾件事,他們一到北京就應驗了。那時我家在北京的西四牌樓還有個老宅,具體是王家祖業,還是我老太爺當年為官時的府第,我四爺也說不清楚。我太爺只是冬天偶爾過來住一住。這次他們兄弟三個到北京,具體住哪兒,就出現了分歧。云財牢記我太爺的叮囑,當然主張住老宅,這樣穩妥,也保險。但長貴要去燕京大學讀書,想離那邊近一點兒。旺福一看這西四牌樓的老宅高墻大院兒,比家里的官宅還憋悶,先就煩了,一心想在繁華熱鬧的地方找個住處。這一下就不好辦了,三個人,二比一,都不想住老宅。云財畢竟有心計。他這次來北京說是和長貴一起讀書,其實我太爺是讓他來前門大柵欄兒,到我家的綢緞莊學做生意,老北京話叫學買賣。于是就不動聲色地說,既然住處定不下來,就先別定,先去大柵欄兒的鋪子看看。長貴不知他的心思,旺福更沒這心眼兒,三個人就來到前門大柵欄兒的綢緞莊。綢緞莊的掌柜姓何,是河間人。河間出太監,明末的魏忠賢,清朝的安德海,李蓮英,小德張,都是河間人。但這何掌柜卻生得五大三粗,一臉絡腮胡子,看著像個殺豬的。買賣人都細皮嫩肉,身形也瘦,一看就透著機靈。其實這樣的買賣人算不上真正的買賣人。真正的買賣人看不出是做買賣的,偏偏又極精,能算到骨頭里,也就是何掌柜這樣的。老北京有句玩笑話,叫賊人傻相。何掌柜早已得著消息,這時一見三個少東家來了,一邊張羅著就趕緊準備接風洗塵,問他們想去外面飯莊,還是叫菜在家吃。這時就又出現了分歧。長貴喜靜,來北京一看街上的車來人往,已經煩了,主張叫菜在家吃。旺福愛熱鬧,又頭次來北京,到前門大柵欄兒時已是傍晚,見街兩邊燈紅酒綠,買賣鋪面一家挨一家,早已興奮起來,就嚷著要出去吃。云財來這里已經揣著心思,于是說,這次就聽大哥的,還是叫菜回來吃吧。這一下三個人,又是二比一,旺福雖不高興也就無話可說了。何掌柜當然聽幾個少東家的,趕緊打發伙計去飯莊叫菜。這何掌柜看著粗,心卻很細,一邊吃著飯已讓人把后面的幾間閑房收拾出來。吃完了飯,對他們三個說,咱這鋪子后面地方寬綽,幾位少東家剛到,先住下,日后怎么打算再說。這一下也就正合了云財的心思。他竭力主張先來大柵欄兒的綢緞莊,其實也就是這么盤算的。兄弟三個去后面安頓了。何掌柜又說,今晚鋪子沒事兒,我陪幾位少東家去街上轉轉,這前門大柵欄兒不比東城的隆福寺,隆福寺是白天比晚上熱鬧,大柵欄兒是白天熱鬧,晚上更熱鬧。旺福早已等不及,立刻嚷著就要走。長貴雖沒多大興趣,也只好跟出來。
從綢緞莊出來,往南走不遠,再往西一拐就是八大胡同。八大胡同叫八大胡同,其實不止八條胡同,不過是一片地界兒。這種地界兒自然跟別處不一樣,老遠一看,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何掌柜當然不能帶幾個少東家去逛八大胡同,遠遠地就趕緊往東拐。但旺福還是已經看出來,一邊走著,回頭朝那邊看著問,那邊凈是掛燈籠的,咋回事。
何掌柜只好說,是八大胡同。
旺福問,就是常說的八大胡同?
何掌柜說,是。
旺福雖沒來過北京,也聽說過八大胡同。何掌柜這一說,就記在心里了。接著又隨口問了一句,這八大胡同,哪條最熱鬧?何掌柜既然已經說了,也就只好又說,王寡婦斜街。
旺福聽了,就又記在心里了。
他們兄弟三個來北京,長貴是老大,手里管錢。但錢不能放在手邊,就存在綢緞莊的柜上,用時長貴說話,用多少再拿。這時長貴已埋頭讀書,準備去學堂。云財也開始跟著何掌柜學買賣。唯旺福還沒事做。其實他這次來北京,本來也沒事可做。進學堂當然不行。他在家時就沒好好兒念過書,念個《百家姓》都笨笨磕磕。我太爺打發他出來,只是為那個夜壺,想著他不在跟前,眼不見為凈。但我太爺還是想錯了。也不是想錯,是小看他了。旺福看著粗粗拉拉,其實是個很有主意的人。剛來北京時,長貴每人給了五塊大洋。想著有吃有住,這幾塊大洋也就是個零花,應該夠了。可過了些天,旺福在這大柵欄兒轉過向來了,就揣著這幾塊大洋去了八大胡同。這時不光我太爺,大概家里也沒幾個人知道,旺福雖然只有十六歲,在女人的事上卻早已是老手。他來到八大胡同,先去王寡婦斜街轉了一遭,又從石頭胡同遛到李紗帽胡同,等來到胭脂巷,也就明白這地界兒是怎么回事了。他的這段經歷,后來沒對任何人說過,所以我四爺也不太清楚。我想,他當時來這種地方,好色還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應該是好奇。可以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生得頭如麥斗,虎背熊腰,獨自走在這八大胡同里,一邊走還一邊東瞅西看是怎樣一種奇異的情形。據我四爺說,關于這件事,他只知道一些細枝末節,但沒說是聽誰說的。旺福來了幾次,就發現,王寡婦斜街只是熱鬧,石頭胡同是便宜,真正好玩兒的還是胭脂巷。這以后,他也就只去胭脂巷。胭脂巷的姐兒們都是見過大棒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可唯獨沒見過這么一副身形相貌的小爺,獨自大模大樣地來玩兒八大胡同。旺福畢竟是官宅的少爺,人雖粗,身上就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勁兒。也就是這股勁兒,讓胭脂巷的姐兒們看出來,這小爺應該不是個一般的爺。不是一般的爺不是說身份,而是說人,說得再好懂一點兒也就是這個爺不是省油的燈。
去胭脂巷,幾塊大洋也就打個水漂兒。沒過多少日子,旺福就又找長貴要錢。長貴是當大哥的,這時又出門在外,不想讓兄弟受委屈,要錢也就給。可給了幾次,慢慢就覺出不對了。長貴這時已去燕京大學讀書,平時住校,只是隔三岔五地來一下綢緞莊這邊。來也是不放心,看看旺福和云財,再看一下有沒有家里捎來的書信。他來幾次,每次旺福都要錢,且一次比一次要得多。這時,長貴這才留意了,問何掌柜,旺福經常去哪兒,每天在做什么事。其實何掌柜這時已聽說了,二少東家去過八大胡同。何掌柜起初也沒在意,想著小孩子剛來北京,哪哪兒都新鮮,那種地方,去看看也就去看看。后來旺福又開始找他要錢。要也不說要,只說借,說等他大哥來了再還柜上。何掌柜一聽趕緊說,要用錢只管用就是,你是二少東家,這買賣都是你家的,用也是用你自己的錢。但何掌柜給了旺福幾次,發現后來越要越多,就覺著不是這么回事了。心里也納悶兒,不知二少東家要這么多錢干什么用。于是也就留意了。這一留意,才發現,敢情是經常去鉆八大胡同。這時長貴一問,何掌柜又不好明說,也就含糊著答,每天忙鋪子里的事,二少東家去哪兒,還真沒留心。又說,只知道他經常去天橋兒,認識了一伙耍把式的,經常跟那些人混一塊兒。又對長貴說,家里的老東家也讓人捎信來,說這二少東家,也不指望他學出什么,只要看住了,別在這邊招災惹禍也就行了。何掌柜又笑著說,不過看這二少東家,現在還真像個練家子了,一次去天橋兒辦事,看見他正跟幾個人耍槍,還真耍得有模有樣。長貴一聽,想著旺福已在這邊有了朋友,有朋友也就得交往,花費自然會大一些。旺福再要錢,也就給他。
但后來出了一件事,旺福就在北京待不下去了。
這就又要說到云財了。
他們兄弟三個臨出來時,我太爺曾對云財有過詳細的交待。旺福在大柵欄兒的這段日子整天混天橋兒,鉆八大胡同,倘云財及時發現,及時按我太爺交待的捎封書信回去,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但云財知不知道這些事呢,當然知道。可他知道是知道,這時卻已經顧不上了。顧不上,是因為發現了比旺福這邊更要緊的事。
要說人小心大,真正人小心大的還是云財。他比旺福還小一歲,但在三個兄弟里卻心計最深,且天生就是做買賣的。他這次來綢緞莊,雖然剛學買賣上的事,卻很快就看出了問題。還不光是鋪子里的問題,也是這個何掌柜的問題。
這何掌柜看著每天在鋪子忙里忙外,還總拉晚兒,經常上了板兒還在賬房算賬,卻并不在鋪子里住,無論多晚都回去。云財知道何掌柜在外面另有住處,也問過他,這么晚了還回去,住得遠不遠?云財問得像是有口無心,何掌柜答得也就像有口無心,說遠倒不遠,不過是租的房子,挺窄蹩,畢竟上了點兒年紀,家里睡慣了,擇席。說著又補了一句,要不是地方窄蹩,忒寒酸,就請幾位少東家去家里吃個飯了。云財聽了也就沒再說什么。一天下雨,到了晚上還沒停歇的意思。何掌柜在賬房算完了賬,又要回去。云財在旁邊一直拿眼溜著,見何掌柜叫了一輛洋車走了,也叫了輛洋車,隨后遠遠地跟上去。這一跟才發現,何掌柜果然沒說實話。他住得不是不遠,而是很遠。這個晚上,云財一直跟到東城的寬街兒,又到了北兵馬司,才拐進府學胡同。云財來北京是學買賣的,既然學買賣,對地理人情也就得了解。他這時已知道,老北京有句話,叫“東富西貴”,西城住的多是做官的,東城則多是有錢的生意人。這個晚上,云財讓洋車跟進府學胡同,走了一段往北一拐,又進了文丞相胡同。這文丞相胡同很窄,也黑,云財就下了洋車,貼著墻根兒跟過來。這時何掌柜已進了一個院子。他也跟進這個院子。這才發現,這院子雖不大,卻別有洞天。一個月亮門兒的里面是一個規規整整的四合院兒,旁邊還有一個草木蔥蘢的花園。顯然,這樣的宅子不會是租著住的,應該是一份產業。倘是產業,問題也就來了,這何掌柜雖在我家的綢緞莊當了二十幾年掌柜的,可再怎么說也就是個掌柜的。只當二十幾年綢緞莊掌柜的就能掙下這么大一份產業,還不算有沒有別的。云財那時還不懂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這種說法,可再怎么想,也覺著這事兒有些想不過去。但他畢竟人小心大。人小心大的人分兩種,一種心大是大在心上,也就是野心,將來想當什么樣的人,或干什么樣的事;還一種心大則是大在城府上,別管遇到多大的事都能裝下,喜怒不形于色。云財也就是這后一種。他這天晚上回到綢緞莊已是半夜,身上也澆透了。可回來沒歇著,換了件衣裳就來到后面的賬房,把管賬先生叫來。管賬先生姓向,六十多歲,是山西祁縣人,鋪子里都叫他向先生。這向先生眼神兒不好,不光花,還總長眵目糊,看賬本都要趴在桌上。他這時已經睡下了,一聽三少東家叫就趕緊起來,以為有事。云財說,倒沒啥大事,就是想著來鋪子這些日子了,外面柜上的事已明白得差不多了,這個晚上,想跟向先生學學記賬。其實記賬的事不用學,云財一來鋪子,最下心思的就是先學記賬,心眼兒又靈,賬上這點兒事早都明白了。向先生已是上年紀的人,又睡得迷迷糊糊,一聽少東家要學賬,只好把賬本都搬出來。這時賬房里燈光昏暗,向先生眼神兒又不好,就趴在桌上一邊翻賬本,一項一項地給云財講。云財年輕,眼又尖,早都看清了。這一看清也就真看出了問題。云財平時一直留意鋪子里的流水,這時就發現,每天的流水跟賬本對不上。這個晚上看到后半夜,見向先生已困得熬不住了,才讓他回去歇了。云財回到自己房里,卻一夜沒睡。他這時再想鋪子的事,也就越想越明白了。何掌柜還有個三十來歲的兒子,叫何連升,在鋪子里當二掌柜。云財就想,我家在這鋪子東邊還有個貨棧,倘這兩個鋪子就這么交給這何家父子打理下去,再過幾年,興許就都改姓何了。
這么想著,就覺得這事得趕緊告訴我太爺。
也就在這時,旺福出事了。
旺福這時在天橋兒結交了一伙打把式賣藝的。為首的是個滄州人,叫黃蟈蟈兒,手下帶著一幫徒弟。其中有個徒弟叫“五貝勒”。這五貝勒不是真貝勒,就是個漢人,只是平時愛模仿旗人做派,穿裝打扮兒也學旗人,手上戴個扳指兒,腰上掛些小玩意兒,不撂地兒的時候也提個鳥籠子去泡茶館兒。他在黃蟈蟈兒的徒弟里排行老五,天橋兒的人就都叫他五貝勒。這五貝勒也愛逛八大胡同。一天去胭脂巷的一個茶室打茶圍。茶室叫茶室,其實就是窯子,叫茶室只是為的好聽。五貝勒常來的這個茶室叫水仙院,院里有個姐兒叫小白桃兒。這小白桃兒不光模樣長得鮮亮,心眼兒也活泛,一見五貝勒這做派,又聽都叫他五貝勒,還當他真是個貝勒,每回來了也就伺候得熨熨帖帖。日子一長,這五貝勒再來水仙院,也就真拿自己當個貝勒了。這天下午,一個哈巴腿兒的瘦黃臉兒也帶幾個人來到水仙院,點名要小白桃兒。小白桃兒每次一接五貝勒,就把別的客人都回了。這時就讓老鴇出來說,身子不舒坦。可老鴇出來沒敢這么說,怕得罪人,干脆就明著告訴這瘦黃臉兒,一位貝勒爺正在里邊。沒想到這瘦黃臉兒是個真貝勒。他也是聽人說,這水仙院有個叫小白桃兒的姐兒怎么怎么好,長得如何如何俊,這才慕名來的。這時一聽鴇兒說,小白桃兒正在里邊伺候一位貝勒爺,拿腳就進來了,想看看這是哪兒的貝勒爺。五貝勒跟小白桃兒喝酒喝得正高興,一見闖進個黃臉兒的瘦子,正要發作,這瘦黃臉兒先說了一句話。瘦黃臉兒說的是一句滿語。五貝勒在北京土生土長,也聽懂這是一句滿語,意思是問他是哪個府上的。可他只會聽,不會說,一下就愣住了。這時瘦黃臉兒已看出來,這個自稱貝勒爺的并不是真貝勒,連滿人也不是。頭也沒回,只朝身后一招手,跟來的幾個人就如狼似虎地撲上來,把五貝勒連踢帶打地暴揍了一頓。五貝勒在天橋兒是打把式賣藝的,本來有身手,可雙拳難敵四腳,更何況對方是五六個人,一下就給打成了一堆爛布。最后讓人家從水仙院里提了出來,扔在外面的當街。
這個下午,五貝勒連滾帶爬地回到天橋兒。當時黃蟈蟈兒不在,跟幾個朋友喝酒去了。旺福正跟幾個人聊天兒,一見他這鼻青臉腫的樣子就知道是讓人打了,立刻問,是誰。五貝勒平時挺牛,看誰都不拿正眼,說話也不撩眼皮。可這時已經慫了,一邊哭著就把在胭脂巷挨打的事說了。旺福一聽就急了,抄過立在旁邊的一桿大槍,回身朝一個板凳上一砸,這槍桿立刻折成兩截兒。他拎著這半截槍桿兒,帶上幾個人就直奔胭脂巷的水仙院來。這大概是旺福第一次顯示出他的仗義性格。這水仙院的小白桃兒,他也認識。這個下午來到這里,一闖進來,見小白桃兒還在陪著那個瘦黃臉兒的真貝勒爺喝酒,幾個手下都在外面屋里的一桌,也讓幾個姐兒陪著。小白桃兒一見旺福進來這架勢,臉色就變了。她當然知道這個大腦袋小爺的厲害。旺福來到里邊的當屋兒,回頭問五貝勒,就是這幾個人?
五貝勒點頭說,是。
又問,哪個打的你?
一指外面,那幾個。
問,誰是頭兒?
五貝勒沒說話,用手指指坐在桌前的瘦黃臉兒。這瘦黃臉兒是滿人,又是個貝勒,這時已經看明白了。又見這為首的大腦袋手里拎著半截棍子,棍子還是個破茬兒,看著挺鋒利,突然一提身就從桌子跟前蹦起來。他這一蹦足有三尺多高,兩腿縮在胯骨兩邊。可剛往下一落,旺福上去就是一腳。這一腳正蹬在他小肚子上。瘦黃臉兒的兩腳還沒沾地,被這一蹬,人立刻就出去了,一下給蹬出一丈多遠。這時外面的人已經聞聲進來,一見瘦黃臉兒挨打了,立刻動起手來。但旺福帶來的這幾個人都是天橋兒的練家子,瘦黃臉兒的人自然不是對手,三兩下就全給打在地上。這時旺福來到瘦黃臉兒的跟前。瘦黃臉兒剛爬起來,旺福手里的半截棍子也到了。其實旺福是在鄉下長大,來北京不過一年多,在天橋兒的這些日子雖跟黃蟈蟈兒這伙人混,拳腳也未必練得怎么樣。可他膽兒大,脾氣也暴,這兩樣加起來出手就黑,一般人見了不用過招兒,先就慫了。旺福這時已看出來,這瘦黃臉兒確實有些身手,但他這點兒身手在天橋兒這伙人的跟前根本不算事,也就不想再跟他費勁,掄起這半截棍子就像打狗似的抽打起來。這瘦黃臉兒本來已支起門戶,拉開架勢,讓旺福這沒腦袋沒屁股地一打,頭上身上立刻發出一陣噼噼啪啪的爆響。他疼得兩手抱頭晃了晃就倒在地上,一邊嘶嘶地叫著滾來滾去。旺福這么打了一陣,回頭問五貝勒,出氣了嗎。五貝勒不說話,看樣子還沒把氣全出來。旺福就把這半截棍子扔給他說,我歇會兒,想打你接著打。這五貝勒也是沒受過這樣的委屈,還窩著一肚子毒火兒,接過棍子就又接著打這瘦黃臉兒。后來越打越來氣,干脆用這半截兒棍子的破茬兒朝他肚子扎過去。旁邊的人一見要出人命,才趕緊把他攔住了。
這個下午回到天橋兒,旺福買了十斤牛腱子,十斤羊雜碎,又買了一壇子南路燒酒。一是為五貝勒壓驚,二來也是犒勞大家,這次去胭脂巷的水仙院大獲全勝,總算給五貝勒出了這口惡氣。這時黃蟈蟈兒也從外面喝酒回來了,一聽這事的前前后后,就知道旺福闖禍了。那胭脂巷雖是個下處,水也很深,聽就能聽出來,這場事鬧得這么兇,肯定已把水仙院給砸了。況且打的又是個貝勒,人家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果然,這里正吃著喝著,就見一伙人拎著家伙來了。為首的正是那個瘦黃臉兒。瘦黃臉兒這時看著比五貝勒傷得還重,但都是皮外傷,頂著一腦門子的大疙瘩。這瘦黃臉兒到底是個貝勒,天橋兒不是一般的地界兒,敢帶著人來這里找打把式賣藝的尋仇,也得有一定膽量。黃蟈蟈兒畢竟是江湖人,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見這陣勢就想大事化小,趕緊上前拱手說,幾位辛苦,有事好商量,先坐下喝一杯,咱喝著聊。不料這瘦黃臉兒不知黃蟈蟈兒是誰,也不懂天橋兒規矩,上來沖著黃蟈蟈兒就是一拳。黃蟈蟈兒沒料到這瘦黃臉兒會來這么一下,但畢竟是習武的人,一閃頭躲開了。可拳頭躲開了,手腕還是蹭著了耳朵,耳輪一破,血就下來了。這一下黃蟈蟈兒的這伙徒弟不干了,酒碗一扔都跳起來,順手就抄起了家伙。天橋兒打架不像別的地方,平時看著都挺客氣,可一打架就是死架,動輒出人命。這里鬧鬧騰騰地一拉開架勢,來逛天橋兒的人們本來就好事,立刻圍個里三層外三層。但一個地方也有一個地方的規矩。這天橋兒就像一口大鍋,“金、皮、彩、掛”,“彈、耍、變、練”,五行八作各種唱玩藝兒賣藝的都在這里撂地兒,要指著這口大鍋吃飯。這兩邊的人一動起家伙,也就全亂了。這時已有人跑去請來個“大了”。“大了”,也就是這一帶有些威望的人。這“大了”六十多歲,綽號叫“爬趴兒”,是個癱子。但雖是癱子,說話卻占地方,哪行哪業都得給點兒面子。這“爬趴兒”歪在一塊木排子上,讓幾個人抬著過來。他一過來,黃蟈蟈兒這邊的人立刻就都住手了。這時瘦黃臉兒也已看出來,這木排子上的癱老頭兒應該不是個一般人物兒,于是也讓自己的人停下手。這“爬趴兒”雖上些年紀,說話卻細聲細氣,先聽了事情的前后經過,又回頭問,這王大腦袋是哪個門兒的。當時旺福在天橋兒,綽號叫“王大腦袋”。“爬趴兒”問是哪個門兒的,意思是問他在天橋兒練的哪一行。可瘦黃臉兒來之前,旺福有事已先走了。黃蟈蟈兒當然也是仗義之人,知道這“王大腦袋”是大柵欄兒“洪德仁綢緞莊”的二少東家,卻搖頭說,跟他不熟,不知是哪個門兒的。底下的這幫徒弟也都說不知道。“爬趴兒”聽了看看眾人,點頭說,事情雖是這么個事情,可常言道,打盆兒說盆兒打碗兒說碗兒,是誰的事兒該去找誰,你們在這兒這么不管不顧地一打一鬧,就如同是人家已經做好的一鍋飯,你們往鍋里揚了一把沙子,這就說不過去了。說著又轉臉對瘦黃臉兒說,既然是“王大腦袋”惹了你,他又不是天橋兒的人,你來天橋兒就沒道理了。然后又朝看熱鬧的眾人擺擺手說,都散了吧,接著看玩藝兒。
說罷,就讓人抬著木排子走了。
這瘦黃臉兒雖是個貝勒,也是在街上混的,這時已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爬趴兒”這么說了,也不好再跟黃蟈蟈兒這伙人糾纏,只好帶上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