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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陳再見:馬街尾死人事件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 陳再見  2019年03月22日09:14

    內文摘錄|

    何一洲一下蒙住了,這是怎么回事?敢情他一路就這么拉著一具陌生的尸體逃跑。

    何一洲這才想起車子不是他的,后尾箱的人也不是他殺的,雖然他也殺了人。

    大霧自凌晨開始彌漫,如上帝吐了口煙,久久不散。

    何一洲被迫下高速,新拿的駕照,還不到一年,照理,他應該在車后貼個“新手勿近”,副駕駛位也要坐個老司機。何一洲哪顧得了那么多,他剛殺了人。走低速或許要隱蔽一些。他一手點煙,握方向盤的手還在抖。車前車后各擠著一輛貨柜車,它們看樣子也被大霧逼下了高速。如果是警察設的局,他估計插翅難飛。他似乎應該有那么一點冒險精神,朝著沈海高速一路往東,大霧散盡時,會進入另一番天地,那時命運再跟他開個逼真的玩笑,一切是夢中一場詭譎之戲,也說不定。

    殺人卻是確切無疑了。抽煙時,何一洲才發現衣袖上還沾著死者的血跡。他得找個地方,把衣服脫掉,再找個地方扔了。不過眼下,他得先排著緩慢的隊伍,從高速收費站駛離。他按下車窗,照理說這樣的動作有點危險,收費站到處是攝像頭,他是故作輕松。以時間推斷,應該還沒到被警察盯上的時候,發現尸體也需要時間,何況多數時候派出所幾乎找不到一個值班的人,他去換過身份證,好幾次都撲了空,那個掛著國徽的地方看起來倒像是嚇唬老百姓的空置建筑。至少需要一天時間。一天時間足夠他逃出好遠。何一洲也不知道能逃出多遠,這取決于交通工具。那時他還開著一輛燒過機油的本田摩托,他對那輛已經開了五年的摩托車了如指掌,隨時都可能在半路上拋錨。何一洲清楚地知道,他急需一輛小汽車。說起來,也只能算他倒霉——是的,何一洲指的就是那個半道上突然熄火滅燈的小車司機,他可能是個跑黑的的,正在路上等人,也可能是純粹停下來吸根煙,不管怎么樣,他讓落荒的何一洲撞上了,這怨不得誰。何一洲把他的尸體連同摩托車一起推進了邊上的深塘。那時天色剛晚,路上沒幾輛車經過,不遠處的田野也空無一人,一切都仿佛是在為他制造殺人拋尸的機會。他使了一點小技巧,剪下一根安全帶,把小車司機和摩托車捆綁在一起,再沉入塘中,如果不是刻意去打撈,誰也發覺不了。

    何一洲沒敢立馬上高速,有了車,讓他放心不少,他不擔心自己逃不掉。再說,他還沒開車上過高速,殺人的勇氣都有,要他開著一輛陌生的老捷達上高速,還真有點膽怯。何一洲把車停在鲘門高速路口的旅店門口,他沒敢上去住旅館,而是在車里坐著過夜。他存了心眼,如果真有人發現了,估計也會先到旅館搜查,這點反偵探能力他還是有,大多也是看電影學來的,關鍵時刻也不知道靠不靠譜。何一洲在車里吸空了一包煙,這期間他出去買了煙,也買了面包和礦泉水,沒什么異常,小商店的老板在他出來時并沒有撥打電話,這讓他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吃了面包,他竟然在車上睡了一覺。

    那一覺睡得還真不淺,隱約還做了個夢,醒來就忘了。

    是手機鈴聲把何一洲嚷醒的,夢被打斷,就不太能想得起來。何一洲下意識摸了下口袋,沒動靜,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一直調的是靜音,他并不喜歡一來電手機就像個多嘴的女人那樣喳喳嚷。不是何一洲的手機,那是誰的?鈴聲很明確,正來自于車上。何一洲對這輛車不熟悉,一時顯得有點慌亂,看了中控臺,又翻了手剎處的扶手箱,最后才在副駕駛前的氣囊匣里摸到正在響的手機。是一個老式的藍屏手機,一般情況下,拿這種手機的人,不是工地上的工人,就是農村里的老太太了。來電顯示,是手機主人的老婆。何一洲不會笨到去接這個陌生的電話,待鈴聲停了,他就把手機關了,電池也卸了,重新放進副駕駛前的匣子里。匣子的蓋兒卻合不上,何一洲以為車子太老了,蓋兒壞了,正用力往上合時,才發現它是被里面的東西頂住了。一松手,啪嗒一聲,掉下一個紅色塑料袋,四四方方,包扎整齊。何一洲打開一看,嚇傻了眼,塑料袋里包的都是錢,一扎扎還封著白紙條,看樣子剛從銀行取出來的,大概有個十來萬。何一洲沒想到這破車上還藏著這么一筆錢,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也正是那一通電話和一袋子的錢,才把何一洲逼上了高速。盡管,他還不知道該去哪里,但終歸不能在高速路口待下去了。然而剛上高速,便大霧四起,那時天還沒亮,前方橫架的屏幕上亮著紅字,提醒車輛注意安全盡快駛離高速。何一洲還是繼續往前開,似乎高速上就剩下他一輛車,臨近霞湖出口時,他幾乎看不見眼前的路況了。

    收費亭前站著工作人員在指揮車輛,何一洲探出頭問,兄弟,這有落腳的地方嗎?

    那人沒聽清,何一洲又重復了一遍。

    有,出高速,往左拐,三里路,就是東海城。

    好咧,謝謝。何一洲賠著笑,看來這霧一時半會兒散不了。

    難說,天氣預報說了,能見度幾乎為零,最好找個地方歇一歇。

    出了收費站,何一洲并不急著如指引那樣左拐直走,他在拐角處停了下來,先把沾血的外衣脫了,塞進副駕駛座的腳踏處。天微亮了,他要給黃素如打個電話,如果可以,他還真想告訴她,此刻他攜帶著一筆足夠多的錢,她肯定高興壞了。他的女朋友黃素如在新潮流服裝店上班,每天要換三套衣服,沒客人的時候,她往門口一站,像極了一個塑料模特。何一洲還得編一個外出的理由,他們約好冬天去陸河看梅花,至少暫時是看不成了。

    一年前,他們在練車場認識,兩人報了同一家駕校,科目二一起去汕尾考,第一次只有他們倆沒通過,一車人回來時鬧鬧哄哄,只有何一洲和黃素如一言不發。半個月后,他們一起去補考,路上,他問她緊張嗎?她說緊張,他說我也緊張。兩人笑了笑,算是幫對方打氣,也是第一次說上話。所幸,補考都過了,高興得差點抱在一起,于是互加了微信,回來路上就在微信上聊了起來,他坐中巴尾,她坐中巴頭,一來一去,微了一路,彼此都知道接下來該發生點什么了,心跳著,臉是熱的。

    此刻,何一洲心跳著,臉也是熱的。

    黃素如并沒有接電話,她可能還沒起床,要么就是睡得太死了,她老是玩手機到半夜三更。何一洲想著等她拿手機看到了會撥回來的。他朝著前路直走,過了高架橋,很快就看到了小城的建筑。那人說,這是東海城。何一洲從來沒來過,雖然和他的家鄉相隔不會太遠,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個只會路過不會逗留的路邊無名小鎮。如果不出意料,在這片隔村不同俗隔縣不同語的地方,以他的客家話顯然不能被聽懂。剛才,那個收費站的工作人員就沒懂他第一次問詢,第二次,他只能說普通話。不是他不喜歡說普通話,而是說不好,何一洲也知道,在陌生地方說普通話,本地人會警惕,他們認為說普通話的都是身后藏著個麻袋隨時準備擄孩子的外省人。這地方不怎么歡迎外省人。

    當然,比起外省人,這地方更不歡迎殺人犯。

    何一洲沒打算在東海城久留。他肚子餓了,得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路邊的餐館都還沒開門,整個縣城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沉浸在睡夢中。一個地方和一個地方的人一樣慵懶。何一洲把車拐進右手邊的街道,這是一個T字型路口,他不確定往哪個方向走是出城往哪個方向走是進城,不過基本可以確定,往街上拐,更容易找到吃的。果然,在街邊,一家攤位正冒著白煙,白煙可真濃,漂浮在霧氣中,幾乎覆滿了半邊漉漬漬的石板街面。何一洲沒有急著下車,他看見攤位的招牌蠻奇怪,竟寫著“產婦供應”,目光移至街對面,才恍然,原來對面是一座婦產醫院,門面很小,隱藏在一排大葉榕樹后面,輕易不被發覺。何一洲把車靠邊停好,他縮著身子走過去,坐在一張小馬扎上。他穿得有點單薄,感覺冷,鼻炎又犯了,早就養成了像頭牛那樣哼哼擤鼻子的習慣。他摸煙出來抽,聽人說抽煙能治鼻炎。

    老板是對中年夫婦,男的掌勺,婦人隔著煙霧問何一洲,吃點什么?何一洲問,有什么吃的?婦人說,有粿條有魚粥。何一洲說,來碗魚粥吧。婦人又問,要青占還是鰻魚?何一洲吃過青占魚,刺多,他說,鰻魚。等著魚粥上來的時間,何一洲看見有幾個男的急匆匆橫過街道過來打包魚粥,看樣子產婦剛生。婦人總是問他們,生男生女?如果答生男的,那人會帶著笑,答女的,就有點喪氣,像是麻將桌上輸了一晚上錢。婦人的回答也有講究,男的就說恭喜,女的就說生男生女都一樣啦現在這個社會。何一洲聽著在心里暗笑,如果真的都一樣,女的你干嘛不恭喜。他可沒心情理這些,他倒也希望有這份閑情。吃了粥付了錢,何一洲問,往前走能出城嗎?婦人說,你是外地人啊,這是馬街尾——還沒等婦人說完,后面的男人搶著說,沿著馬街往里走,過淡水,可直接到金廂鎮,再往前就是海啰,兄弟你要去哪兒?何一洲一時說不上來,急著應付,說我上高速。男的說,上高速就掉頭往回走,左拐,三里路,到霞湖。何一洲說謝謝,看來問了也是白問。時間還早,沒見陽光,大霧一時半會兒散不了。他想到車上取暖,一甌熱粥下肚也沒能讓他暖和起來。

    車窗被粗暴地敲響時,何一洲著實嚇了一大跳。他以為是被警察逮住了,正想一腳油門踩下去,抬頭卻看見一個女孩抱著一件大棉襖,面色蒼白,正站在車頭的寒風里。女孩懷里抱著的應該是她剛出生的嬰兒,她正朝著誰說了句什么。何一洲扭頭,車窗外還站著一個年輕人,他屈起手指,又敲了一陣車窗玻璃。顯然,他們正需要車。何一洲苦笑一下,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可是一名殺人在逃犯。他遲疑著按下車窗,一股寒氣沖著他差點窒息,他打了個噴嚏。

    師傅,去金廂鎮。年輕人喊。看樣子很焦急。

    我不拉人,你找別的車吧。何一洲正要升起車窗,年輕人的手卻伸了進來,試圖擋住。

    師傅,拉一趟吧,沒找到別的車,我們有急事。

    再急的事也沒有殺了人潛逃急吧。何一洲在心里罵道,嘴上卻說,這么大霧,開不了。

    年輕人卻固執地把手卡在車窗玻璃上,他看樣子快哭了。他是那么小,臉上還滿是青春痘,怎么就當上父親了呢?他的發梢還殘留著染過的金黃色素,耳垂上的耳洞也像是剛把耳釘摘下來沒多久,也許一年前,他還是街上的小混混。

    沒事師傅,慢點開,我可以多給你錢。年輕人把頭趴下來,雙眼架在車窗縫隙里。

    不是錢的事。何一洲索性把車窗按下來。

    這時女孩抱著孩子從車頭繞了過來,可憐巴巴地說,大哥,載我們一程吧,我們孩子才剛出生,你看他嘴里還冒著泡沫呢。

    何一洲的心凜了一下,像是被一顆圖釘迎面一扎。不記得是哪一天了,黃素如跟他說,月經遲到好幾天了,該不會是懷上了吧。何一洲三十好幾的人了,對女朋友懷沒懷上,說實話還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聽過也就忘了,再說以黃素如的性格,即使真懷上也不會讓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吧。然而此刻,面對一對年輕夫妻,和他們的孩子,何一洲對懷孕這個事情仿佛有了具體的形象,是啊,那可不是件小事,是要跟他們一樣,生出一個小孩來的。何一洲責怪自己沒把那事放心上,黃素如不接電話,估計還是在生他的氣。

    遠不遠啊?何一洲這么問,其實心里已經妥協下來,反正都這樣了,何不送他們一程,再說有這么一家三口在自己車上,路上似乎還能遮點眼目。

    可是,年輕人一坐上副駕駛位,何一洲就后悔了。年輕人在身后扒拉半天,沒找到安全帶,何一洲心里緊張,又想起外套還在底下,他急忙說,那個,你坐后面去吧,幫你老婆抱下孩子啊。這話倒說得通情達理,后座的女孩以埋怨的語氣附和,是啊,好像不關自己的事那樣。年輕人像是犯了錯,坐到后座去了。

    何一洲輕踩油門往馬街深處開,霧氣像是被小車推著往后退,不過街上行人稀少,如進入一個荒野小鎮。何一洲得故作輕松,他問,生的男孩還是女孩啊?這話多么不像是他能問出來的。男孩。剛當上了母親的女孩搶著回答,語氣里透著興奮和感激。何一洲學著粥檔老板的話說,恭喜啊。突然覺得肉麻,又趕緊問,怎么不在醫院待著,這么急著回家?這下后座沒了聲息,似乎有難言之隱。隔了一會兒,年輕人才說,今天我爸出殯,半年前得了肝癌,前天剛去世。要是他能再熬兩天就好了,就可以看見我的兒子了……年輕人語氣哽咽,似乎快哭了。何一洲不便再說什么,他心里泛起不可名狀的復雜情緒。

    一群鴿子從街上低矮的空中飛過,就那么一閃,消失在街邊錯落的民房里。何一洲透過輕微起霧的擋風玻璃看出去,一切又增添了某種虛幻的色彩,那些鴿子像是某個小學生初上畫畫課時涂下的類似幾何形狀的圖案。何一洲瞬間有抽離現實的錯覺,仿佛自己是清白之身,此刻就是那個單純的養家糊口的黑的司機,等到了要拉的人,正帶著一家三口回去金廂赴家父之喪。這么想時,他又悔恨起來,事實上他并沒有想置黑的司機于死地,他不是天生的殺人狂魔,雖然人也殺了,但都是迫不得已。如果他不是激烈反抗,何一洲犯不著下狠手,螺絲刀刺進去時還以為只是刺進了棉衣,拔出后才發現帶著血跡的金屬在寒氣中冒著不易察覺的熱氣。他實在想不通那個小車司機可以為了一輛破車拼命,不過后來在車里發現的一袋子錢,似乎也可以理解了,他是為了錢拼命,也為錢丟了命。何一洲倒吸一口涼氣,他發現霧好像消散了一些,已經能看見街道兩邊慢慢露出稀薄的輪廓了。

    車子離開馬街時,大霧已散去大半,陽光隔著水汽一樣灑向大地,有一種細膩的質地。何一洲想起黃素如早晨未醒的臉,她一翻身,面向窗戶的方向,陽光也剛好能照到她的臉上,使得皮膚上的絨毛清晰可數,那種細膩的質地和眼前所見類似。何一洲還在想黃素如為什么不接電話,沒他在身邊叫醒,她肯定又睡過頭了。她遲到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服裝店的店長從來就沒跟她客氣過,揚言總有一天會炒了她。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小女孩就是這樣。何一洲一個三十好幾的中年人,在她眼里所謂的大叔,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何一洲像是手捧一件精美的瓷器,不過他意識到自己的手像是剛沾過洗衣粉,任憑他怎么小心翼翼,越是使足了勁,手里的瓷器就越抓不牢,總有一天會掉落在地,摔個粉碎。

    他們逐漸進入一片寬闊的大地,道路狹小,只容兩車相避,土壆上的木麻黃和更遠處的殘敗芒花,田野,蝦池魚塭,老舊的閘口,橫跨大水的橋梁,預示他們正在往海的方向駛進。他們上了盤山公路,從高處往下能望見藍得攝人心臟的深遠海面。何一洲從沒有以這樣的角度俯瞰過大海,簡直讓他心生畏懼。他稍一恍惚,就可以把車開進山谷,墜入大海。他怎么就來到了這荒蕪人煙的絕境處,他本應該奔馳在逃亡的路上。后座的人似乎也察覺出他的疑慮,年輕人一手抓著窗頂的吊環,斜側著屁股,幾乎把整個身體的重心都靠在了車門上,隨時準備著跳車一般。他說,過了山就到了,金廂鎮是一個海濱小城,當年周恩來還從我們這里渡海去香港呢。何一洲沒興趣聽年輕人講這些。大哥你是哪里人,外地的嗎?何一洲想他們肯定覺得他是外省人,可他的普通話也沒能說好啊。大哥,可以開窗嗎我想抽根煙。這話讓何一洲有些生氣。他沒說話。倒是女孩嘀咕了一句,就這樣都忍不住。嬰兒恰好在這時候哭鬧起來,似乎也能聽懂人話。何一洲這才說,你幫你老婆抱下孩子啊,后生仔,都當爸爸了還這么不懂事。何一洲的話帶著中年人的威嚴,這是他自然的流露,也是刻意說出來給他們聽的,似乎車上坐著的還有黃素如。何一洲想讓黃素如知道,不要嫌棄中年人沒情趣,過日子還是要跟中年人過,實在,懂得照顧你們這些小女孩。何一洲的目的似乎也達到了,至少在年輕媽媽這里,他獲得了好感。年輕媽媽說,是啊,他還像個小孩呢,我懷孕了,他還整天出去跟他們那幫豬兄狗弟玩,去網吧打通宵游戲,還以為自己是個孩子。要不是他爸爸病了,要看孫子,我才不會讓小孩生出來,早就去打掉了。那天我都一個人跑去醫院了,四個月,醫生說要引產,我躺上手術臺,才接到他爸的電話。他爸在電話里哭著求我,說他就這么一粒兒子,他知道他兒子從小嬌生慣養,不是一個好男人……我是可憐他爸……說著女孩抽泣起來。

    何一洲從后視鏡看見小伙子歪著頭,一臉無趣地看著窗外,他對一眼望不到邊的深藍大海,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這是比何一洲更年輕的年輕人,如果何一洲跟身邊人那樣早結婚早生子,他大概要面對的也是這種性情的兒子。這讓何一洲無端生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慶幸感,也是,他之所以半生晃蕩,一無所成,不就為了拒絕身邊一抓一把的世俗生活么?三十五歲這年,何一洲因考個駕照,遇上了比他年輕十二歲的女孩黃素如,他以為會改變自己,至少可以為她放下一些偏激的想法。事實上,從他要考張駕照開始,他就打算好了的,買個二手車,在周圍幾個縣城跑黑的,租個大一點的房子,把黃素如“騙”到手,一起過小日子,一年后,他們再生個兒子。那么,在親人和朋友眼里,他也是那種可以跟人家坐在茶幾上談談生活談談未來的正常人種了,不是嗎?事實證明,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太如意了。

    正如小伙子所言,翻過山頭,金廂鎮到了。何一洲第一次這么深入腹地地到達海陸邊境,眼前這個小鎮也太小了點,一條小街道就把它串了起來,兩邊是錯落的商鋪和民房,像是一條小蜈蚣趴在沙灘上,頭朝大海,尾向山崖。何一洲輕踩油門慢慢從街上駛過,商鋪里多是買賣海鮮和泳衣的小商鋪,民房也多是民宿,小鎮之所以能活躍起來,全靠夏天時周圍涌來游泳和吃海鮮的游客。時下業已入冬,鎮上略顯冷清,彌漫著一股熱鬧散盡后的落寞之氣。何一洲打開車窗,夾雜在嗩吶鑼鼓聲中的梵音瞬間傳了進來。呀,開始了,小伙子說。他指的應該是父親的葬禮。何一洲問在哪下。女孩說,就前面路口。又說,阿斌,給師傅錢。小伙子忙著翻找口袋。何一洲把車停在路口處一家海鮮店門口,店里有人立馬迎了出來,以為是客人到了。小伙子遞過來一百塊錢。女孩說,不用找了。何一洲沒說話,接了。他們下了車,嬰兒突然又哭了起來。何一洲聽見他們與海鮮店的人說話。哎呀生啦,男孩女孩?男孩。哎呀,天有目啰,趕緊去吧,你爸要是能再堅持兩天就好啰,老陳啊,你家仔抱孫子回來看你啦。

    何一洲把車窗關上,他的世界瞬間與外界隔絕了一般。小鎮空氣中的海腥味讓他連續擤起了鼻子,他要掉個頭回東海上高速,因為這事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了。車頭越過路口時,他看見路口盡頭用鐵架和三色布搭起來的喪棚,一幫師公正在為死者做功德,這個出海打了一輩子魚的漁民大概把抱孫子當作人生最大的福氣——小伙子和抱著嬰兒的女孩正快速往棚里走去,他們幾乎都跑上了,路過一道溝坎時,小伙子還差點摔了一跤。

    出了小鎮,何一洲在路上停車,扔了沾了血的外套,連同車主留下的手機,想了下,又把前后的車牌卷曲起一邊,剛好遮住后面一位數字。他忍不住站在山腰路肩上看了會海景,美得幾近窒息,如果有機會,他應該帶黃素如來這里看海,而不用去陸河看什么狗屁梅花。差不多九點了,黃素如早應該起床,并且回復何一洲的電話。可是,沒有,黃素如沒有回電話。事實上,黃素如已經回不了電話了。何一洲心頭一凜,如插在胸口的螺絲刀被人用力拔了出來。他快速坐回汽車,卻怎么也踩不動油門,他的腳竟跟魷魚的觸須一樣柔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他趴在方向盤上,終于哭了起來。他這下確認,他已經把黃素如殺了。黃素如死在她出租屋的床上,她再也不可能醒過來上班,當然也不可能繼續和店長偷情了。何一洲離開時,出奇地平靜,他還為她蓋好被子,把床上一攤血跡蓋住。她那樣子看過去,就跟睡著了沒什么兩樣,早晨的陽光會透過窗戶玻璃照在她白皙的臉上,因為白皙,她死前和死后根本不能從皮膚上分辨出來,至少何一洲是分辨不出來的。他一度以為她是在裝死,是在嚇唬他呢。何一洲開門離開時,還遇上了她的鄰居,鄰居也是個小女孩,也許跟黃素如一樣,在某個服裝店上班,或者餐飲店,總之,他們生活的那個小城除了服裝店和餐飲店也沒有什么崗位可以提供給輟學的小女孩上班了。鄰居還跟他點了點頭,說走啦?他說是的走啦。他以前經常來看她,連同她的鄰居也熟悉了。最近一段時間,他來得少,不是他不想,是她不讓他來。她說,你不要來了好不好,我們結束吧,我們不適合。他問,怎么以前適合現在就不適合了呢?她橫著張臉,小女孩翻起臉來更不留余地,連他擤鼻子的習慣都成了分手的理由,“也不看看你自己,跟頭牛似的哼哼響,多大年紀啦,好意思嘛你大叔”。她叫他大叔,她以前也叫他大叔,可是,現在的大叔跟以前的大叔顯然意思不再一樣。他被激怒了。那些日子,他一直跟蹤她,去新潮流服裝店對面的網吧蹲點。于是他才知道,她跟店長好上了,原來她之前抱怨店長老是看她不順眼一遲到就要罰她全勤都是騙人的把戲,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可以接受不被愛,卻不能接受被欺騙。他們還約好冬天去陸河看梅花呢,雖然那是夏天的約定,可既然約好了,就不應該反悔。

    時間不多了。何一洲談不上是個多么嚴謹的殺人者,他遺留下來的痕跡太多,如果不出意料,服裝店的店長很快就會尋上黃素如的出租屋,而那位與何一洲碰面的鄰居和死者手機上的未接電話將會是何一洲致命的死穴。何一洲關了手機,卸了電池,他得趕緊逃離,他有點后悔幫了年輕夫婦。幸好油門踩動了,汽車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奔走在冬日寂寥的盤山公路上。這種感覺竟說不出的爽快。經過半天的操作,何一洲已經開始適應駕車的技術,在駕校里學的東西慢慢回到了身上,駕駛的樂趣甚至在某些時刻比逃亡的恐懼還要高漲。顯然,從金廂回馬街尾的時間要比去時快得多,到達婦產醫院門口時,十點還差一刻。這時街上已經很熱鬧了,跟早上完全判如兩物,醫院對面的粥攤已經收檔,看樣子他們經營了一個通宵,白天得趕回去睡覺。

    何一洲左拐,想按原路返回高速路口,眼前的縣城還是陌生,如今大霧散盡,天地一片通明透徹,反而讓他迷惑,依靠大早的記憶,索性往前。他不可能再按下車窗詢問路人,這時候任何出格的舉動都會出賣他的行蹤。然而,何一洲還是迷路了,就這么巴掌大的縣城,他硬是轉不出去。轉了一圈,他又回到了馬街尾。如果不是看見掩藏在榕樹后面的婦產醫院紅色的招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馬街尾。這個地方的每條街道都大同小異,連低空掠過的鴿群都姿態一致。數量相等——它們根本就是同一群鴿子,從大霧彌漫的清早一直飛翔到大中午。何一洲覺得自己就是這么一群鴿子,怎么也飛不出這個樊籠。或許,跟鴿群無所謂的盲目不同,何一洲此刻最需要冷靜,他渾身都在發抖,這是外面天晴氣朗給他造成的壓力。如果這時候能大霧再起,或者來一場暴雨,像六月一樣刮個臺風,他也許就能冷靜下來,迅速找到出城的路途了。

    興許是肚子餓了,何一洲頭暈難耐,再繼續轉下去,他害怕連車都開不了了。他急需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婦產醫院邊上有一家面包店,他踩下剎車靠邊——要說他是個新手,方向打急了,還忘了打方向燈,就那么一瞬間,后面一輛皮卡車砰的一聲撞了上來。何一洲嚇一跳,他還沒意識到車被追尾了,以為是后車急剎車的聲響。他還想繼續靠邊,卻從后視鏡里看見皮卡車的司機跳了下來,跑過來,一路指著他大罵。何一洲知道,壞了!他一腳踩下油門,那一腳不知道是慌亂所致,還是有意要逃跑,總之,他的車一頭躍上路牙,撞上了街邊的大葉榕樹,葉子刷刷刷落在擋風玻璃上,車子的前輪也懸空卡在了榕樹凸起的樹根上。等何一洲回過神來,發現整個車已經被人圍住了。有人在拍他的車門,要他下車。他猶豫著,此刻只有這么一個小空間能讓他感覺安全了,他一下去,就完了。不過事態的發展容不得他任性,車門很快被拽開了,他也被人從座位上拉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一跤。他正要爬起來,又讓幾只大手摁住了。他們要打他,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這樣。人群中有人大喊,報警啊,都死人了。何一洲莫名其妙,死人了?他撞到人了嗎?要不,他殺人的事情,馬街尾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他掙扎著要脫身,卻被人摁得更死了。突然,人群嘩嘩往車尾的位置聚攏,甚至摁住何一洲的兩個人也有要放開手跑過去看個究竟的意思。他們最終沒敢放手,不過也難以抵擋好奇心,于是就拖著何一洲來到了車后。果然,被皮卡車撞翻起來的后尾箱里正躺著一個男人。顯然,那是一個死人。

    何一洲一下蒙住了,這是怎么回事?敢情他一路就這么拉著一具陌生的尸體逃跑。

    何一洲這才想起車子不是他的,后尾箱的人也不是他殺的,雖然他也殺了人。

    “那人不是我殺的,”何一洲喊,“車也不是我的。”

    有人朝他頭上踢了一腳,剛好踢中他的嘴巴,噗的一聲,何一洲吐出一口鮮血,很快就暈死過去了。等醒來時,何一洲已經被扣上手銬,坐在警車上了。一名肥胖的警員坐在他身邊抽煙。何一洲迷迷糊糊,他從車窗看見,其他幾名警員正在搜查他的車,不是,是他開的車,很快,他們又從車里搜出一大袋錢。

    “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何一洲低語,嘴里的凝血讓他吐字不清。

    抽煙的警員順手給他臉上一拳。

    何一洲又暈過去了。

    陳再見,1982年生于廣東陸豐。中國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六歌》,小說集《一只鳥仔獨支腳》《喜歡抹臉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青面魚》《保護色》;榮獲第七屆《小說選刊》2015年度新人獎、廣東省短篇小說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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