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民間書寫正名——讀王維亞《五墨共舞》
比丘惠感為亡父母造像記
法義兄弟姊妹造像記
解伯達造像記
秋進和造像記
王永安造像記
陜西作家、書法家王維亞每出新著,余即秉燭拜讀,尤其關于碑刻文化方面的。之前有《鐫刻石頭》《悟對西安碑林》《從石門到九成宮》,讀之欣喜、激動,有大啟悟。今讀其新著《五墨共舞——北朝造像題記書法藝術隨想》,欣喜激動啟悟之上,又增一層驚奇與慨嘆。維亞對民間書寫的把握和提純,上升到了一個新高度。
書之啓首,蕩得很開,又收得很緊,正合了一種書寫法則,叫開合有度。先述時代背景,說北魏的緣起拓跋人和鮮卑山。怎么說呢?維亞當然深諳樞機,懂得歷史是由事件構成的、歷史的拐點是由標志性事件構成的道理。于是說西晉內亂與并州刺史劉琨借兵北境,拓跋氏北魏的強勢崛起和北來,王室和王公貴族之南遷或西流等等,都是一個個具體的小事情來推進的。在一派舉重若輕、嫻熟輕靈的文筆營造出的歷史文化大背景下,輕松自然地推出了北碑的書寫。
北朝的書寫是游牧文化與中原文化碰撞交融的產物,顯然與南遷漢人所謂正統的書寫面目風格有著極大的差異。但昔日的對立在今天看來卻異常珍貴,它們構成了漢字書寫的豐富與寬博,為民族文化的發展作出了一個時代的貢獻。
北朝書寫的傳承方式主要是刻石,有摩崖、碑碣、墓志、造像記等。由于功用及性質等因素,使得造像記這種刻石形式的書寫暢達自由,最能表現人的心性,也最具藝術感染力。可以說北朝造像記之遺存,是燦若繁花的書法藝術園地中的一枝獨秀。維亞述說北朝刻石,舍其他而專事造像記,可謂慧眼獨具。
點面結合,面上概括提煉,點上深入挖掘。既有豐贍之面貌,又有深入骨髓之精神,是該書的一個特點。且看:“鮮卑人,草原民族,世世代代看一望無際,看遠去的草原天空的遙遠在漸漸交融,心胸瞬間廣大。大塊肉,大碗酒,對大山放歌,對牛羊抒情。然后縱馬馳騁。其性情是豪放的,行動是果敢的,連同他們迅捷的思維,一起便融入他們的筆墨,這里邊有刀光劍影,也有一往情深;而中原民族,相對固定地生活于高山、河流、大地與村莊之間,春種秋收,生活穩定,形成了溫和良善、不急不躁的性格和文化心理。所謂儒家之中庸之道,一旦進入筆法,便是含蓄中和、雅逸沖淡的藝術面目。”這樣高深抽象的書法精神,又如何落到漢字書寫的一個具體的點上呢?“一個豎彎鉤,鮮卑人和漢人的處理方式便大大不同。漢人入筆多藏鋒,然后調鋒,中鋒直下。彎處圓著走,到鉤處要稍扭挫,再控制出鋒。還未結束,還要把送出去的鋒再下意識地回一下。于是,字形筆畫溫文爾雅,不激不厲;而用慣馬刀的鮮卑人,一定要把筆鋒朝著一側橫切下去,形成方筆。不用調筆,直接拉下來,形成明顯的側鋒。彎時側鋒稍往下送一點,暗換成另一個側鋒寫橫。鉤時一駐,又側著趯出去。筆法如刀,凌厲剛猛,絕不瞻前顧后。即使寫一點,也若高空墜石,帶著棱角和澀拉拉的毛邊,迅猛而來。”說老實話,若論漢人和鮮卑人書法的風格區別,一般研究者可大致說出,但要把書法風格和精神落到用筆的細微末節處,以深入大地的沉著筆法去向天空張揚起來,一般人就勉為其難,甚至不得要領了。維亞有幾十年的臨帖體會,于反復揣摩中得此妙悟。這是其獨有的心得和獨有的貢獻。
再譬如述說南派書風和北朝書寫的不同時,維亞是這樣來敘說的:“又似一源二水。一條河流向了廣闊平原,波瀾不驚,和緩寧靜;而另一條河流選擇了山澗,輾轉騰挪,奔騰跳躍。風流蘊藉風規自遠與春云蔥籠萬千跌宕。兩種美的景象共同構成了漢字書寫歷史上一個絢爛的篇章。”文字之優美,說理之到位,清晰而動人。
維亞在極為縱深的書法大背景下,以習書幾十年的專業眼光,對龍門二十品的官家書寫和之外的民間書寫的美學特征,進行比照研究,細到用筆、結字,氣息韻致到總體風格,都給出了恰當的結論。官家造像題記的書寫莊嚴,端正,謹嚴內斂。民間造像題記的書寫自由,奔放,浪漫熱烈。指出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北派則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學字不妨寫寫碑,臨臨帖,兼而習之。碑健其骨,帖養其氣,筆底下新的感覺就可能出現。碑與帖原本不是對立的,內里是完全可以融合統一并出新的。維亞良苦用心,又似在用盡氣力,矯正著書法史輕視的一個巨大問題,即民間書寫。
關于此題的論述,有分析,有創新,有新結論,但表述方式絕非純學術性的,但又是學術性的,不是今日新八股式的學術表述,而是像中國古代文論中劉勰和鐘嶸式的表述,亦像現代美學大師宗白華式的表述。用山水風物、比喻、抒情來達意達理,讀之如觀起伏的遠山,如臨跳躍的溪水,不覺讓人怦然心動。
維亞特別列舉了弘一和林散之兩位大師,在碑與帖之間極盡功力融會貫通,終成自家風貌的成功范例,敘說習書過程碑帖結合的諸多奧妙。體會之深,認識之準,表達之清晰,非尋常人可為。
閱讀《五墨共舞》,感慨頗多,收益頗多。對書法專業人士、文化散文寫作的專業人士以及愛好者而言,此書即可開拓視野,又可汲取營養,還可借鑒實踐操作,實在是很有價值,可以學習,也可以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