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作家,現代與傳統間的奔突 ——以《作品》近期“90后”小說為例
“90后”作家,是抹殺了與過往任何一代作家同質性的群體,既沒有70后傳統引導成長與成人失序顛覆性的雙重擔負,又沒有80后直奔市場經濟效益的超強時代融合性。他們似乎更注重于藝術的構建與突破,甚至在他們自我的文學圣殿里,他們是最大的“王”。作為最無心理負擔的一代作家,文學在他們這里似乎卸下過載的擔負,真正回歸藝術本身。
90后小說家創作手法呈現多元化攝取,而且在運用中游刃有余。他們有龐大的參照系,有用之不盡藝術營養資源。在他們的創作視野里,甚至不存在各種藝術間的阻隔,他們對藝術的認知是自覺的。文學對他們來說是開放的無界的,他們所要做的就是沿著自覺的藝術質感構建屬于自己的文本。恰恰是他們這種敢于慣于打破藝術邊際的執著,讓他們獲得更多屬于自己的表達空間?;蛟S因著這種直行猛進的勇氣,他們的出場沒有過多的曲折,大都是橫空出世。甚至他們用最短的時間,邁向全國文學一線。這,正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我們感覺不一樣,而這種不一樣應該得到珍視”,《作品》副主編王十月如是說。90后作家在中國文壇的持續發力與迅速崛起,《作品》雜志可以說功不可沒。審視《作品》近期90后作家小說,就會發現他們不僅僅屬于現代,更有著傳統的烙印與內質,從一定程度上考量,他們的突進是傳統“和合”文化精神下忠于藝術的奔涌與突進。
根性文化統馭的奇異想象與現實荒誕
90后作家的閱讀從來不教條亦不系統,他們似乎只按照自己的認知做選擇性的閱讀,他們更有著融會貫通中西方文化的勇氣。我省90后作家王悶悶,大學期間閱讀量高達2000余冊,特別是近兩年中國古典、美學及各類藝術論閱讀量更是驚人。他能夠把閱讀的感悟及時運用于創作之中,自覺訓練著自變與創造新境的功力。正是擁有著強大自信與不懈的創作實踐,他在小說創作上能夠一日千里地精進。
他的長篇小說《日月》(《作品》2016年第12期),以地產商“人”的父親“空”的安然離去起筆,開啟了人的靈魂奔襲之旅。“人”先后遇到了“知、風、潛、復、青、雨、響、深”等與俗世保持著警惕距離的洞明人群,以及“聞、聲、乃、發、曉、靜、景、隨、語、苔”等被動、尷尬性生存者,“潤、生”等經濟社會的高階群體,這些奇奇怪怪的各色人等在他面前展開了他自己從未觸及、意識到的荒誕而真實的悖論性世界。王悶悶構建了一個世界之外更真實存在,較完備的人性存在體系。閱讀小說,猶如穿行于卡夫卡的噩夢,或是《莊子》所描繪的綺麗、思辨的時空里,時時處處予人以警醒與凝重思考,主動地去思辯生命與世界的關系。
小說營造了甚至有些陰森而持久的神秘氛圍,令人有走進經典作品里的震撼與迷離?!叭恕钡母赣H“空”安詳地走了,留給“人”與妻子一個空無一物的“無字天書”式的紙團。“人”首次直面死亡,突然才意識到父親活著是對于自己就是謎一樣的存在。父親的離去,引發了“人”意識冷漠的逆轉,開始了對“謎”一般父親生命的追溯。然而生活及生命最真實的一面,如同無底的黑洞,“人”陷入了聯翩而至的深淵。城市里老死不相往來的樓道里響起的敲門聲,讓“人”在懷疑周遭與自己中開始了異境之旅。他遇到了從未遇過到的奇奇怪怪的人,這些人為他撐起了世界真實與殘酷的面孔,讓人麻木、程式化的生命有了超登彼岸的冀望。
王悶悶以荒誕的悖論性遞進的場景創造,將人陷入精神性迷宮之中,不期而至的悖論性現實觸目驚心,人苦苦尋求出路而不得。從城市到鄉土,一幅整體性社會精神流脈圖荒蕪地凸顯,處處上演著驚心的荒誕。縣上籌建“日月同天”的景觀,盡顯著王悶悶強勁的想象力。父親“空”的葬禮進行中,“人”所遇到的稀奇古怪的各色人等齊聚墓地,送歸安詳離去的老人“空”。日月同天,荒誕中一場葬禮演繹成一場歡慶。墓地的人們化作天地間的點綴時,這一切不過是作家王悶悶與物化文明演進中人們的生命驚夢。
《日月》以荒誕不經的意識游歷,關照與解讀了生命之本真——空空又空,于癡迷于物化世界的人們以生命的警示、警醒。小說行文看似以不連貫甚至脫節的碎片呈現,實則是以人的父親“空”的生命安妥一線勾連,形散而魂不散,是謂一種現代技法與老古傳統的靈與肉的融合?!叭恕痹谂c“春、物、知、風、潛、乃、發、潤”等不同層次他者生命里觀照了自身生命,完成了生命差別與無差別的終結反思,最終復歸于父親“空”的本真意義,小說出色地完成了首尾照應。“空”的離去及葬禮,天地白茫茫一片,人的意識奔襲,讓我們重溫了莊子式的葬禮空前歡悅,莊子的生命哲學意味綿延不絕,令人警醒、深思。
王悶悶與眾多90后作家的不同,在于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和精讀。他的很多小說里總是以民族根性文化的恒性價值統馭著奇異的想象與現實的荒誕,使得文本的容量、質感、震撼、批判,乃至審美境界等有了質的飛躍。對于年輕的作家一個重要啟示在于,不僅僅要學習西方經典,更要在我們民族的傳統古典中潤身,這是一個創作重要的突破方向。莫言、畢飛宇等文學大家,無一不是在充分汲取民族傳統營養的根基之上,實現了創作的飛躍。
重返古典意境的現代反向重構與解構
90后作家不僅僅是現代多元藝術流派、思潮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他們在文學創作中不僅更多地汲取西方現代技法,更可貴的是他們并不遺忘我們老古的文化傳統,更善于打破現代與悠久傳統的壁壘,以二者的融合去創造更新更高的藝術審美境界。
靳朗的短篇小說《夢蝶》(《作品》2018年第1期)就是現代意識與傳統境界的融合,在現代意識與古典意境的交織交錯中,文本讓我們發現生命詩意的盡失與生活潛藏的無盡悲哀。今世之莊生,原本是一個規規矩矩,順從與命運安排的人,甚至是一個有些拘謹的人。原本日子就這樣平淡無瀾地生活下去,但是一次與初戀情人伍蝶的偶遇,摧毀了心靈長久的平衡,讓其對自身生命有了驚醒式認知。他終于認識到原本的生活無異于牢獄式存在,處處受制于人,生命的尊嚴、自主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自舒至境,隔空至人夢,不止心仰之。亦或許只是癡人大夢,靳朗逆襲其意,以意識里長久的美好瞬間被摧毀而頓生永無絕期之斷魂、至死悲哀,顛覆了今世莊生之規范、本分人生,擊潰了人之羸弱的精神依存。莊生終于從迷夢般人生中醒來,即時洞明了人世難以洞穿之牢獄。世人眼中,醒悟即是瘋癲。夢醒之時,人人都是那蝴蝶,空花幻影,飛了。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此夢非彼夢,相隔天地間。伍蝶或蝴蝶,只不過是我們美好而空幻的意象;莊生非莊周,不過是我們生命時態的他者幻化。文本無疑是對現代文明的大膽質疑與拷問:究竟是誰剝奪了我們精神得以御風而行的希翼?
小說是對莊周夢蝶古典意境的現代反向重構與解構,思維的逆襲,西式技法重返中國古典視域。這種文本構建,在70后作家里,弋舟最出彩?!秹舻穬仍跉赓|、構建模式與弋舟長篇《我們的踟躕》有異曲同工之妙:個體生命詩性的坍塌,最廣泛群體生命狀態的統攝,存在真切之本質性鮮血淋漓的解析。文本突破性建構及藝術表現力超越了很多同題材小說,給予人以震撼與驚喜。重返中國古典是創作突破的理性選擇,本身意味著彰顯著中國小說內斂的魅力與張力。對于90后作家,甚至對于更多的作家而言,這不失為一種理性的藝術突破進路選擇。
中西觀念比照中凸顯個性的現實震撼
在90后作家的觀念中,對于文學藝術而言,中西文化觀念之間是不存在界限與障礙的,甚至所有的文化觀念都可以為文學藝術的創建來服務。因此他們在小說文本中構建了以西方現代文化觀念來比照,甚至來洞穿和摧毀在現代文明進程中中國落后、單調乃至殘酷的生活觀念?,F實從來不是溫情的,甚至現實從來都是殘酷的,對于文學來說,現實的殘酷性莫過于對生命原本詩意的剝離。而這種生生的剝離,同時有構成生命之殘酷詩意。幸運的是,90后作家馬曉康敏銳地捕捉到了生命之殘酷詩意,并將它熔鑄于小說之中,凝鑄了震撼性、天問式文本,小說的爆發力、創造力不可小覷。
馬曉康的長篇小說《墨爾本往事》(《作品》2018年第3期)突破了文本構建的常態模式,構筑了作家個體式震撼性文本。文本雖然完全被馬曉康所緊緊掌控,但小說卻依舊是真切的生命自陳,純粹純真,自然無飾。毋寧說小說是異域打拼者的青春自述,不如說是自我生命、自我精神的探析與天問;與其說小說是墨爾本的青春歷程,不如說是生命的異域放逐,放逐之后對生命本體的感悟與升華。小說以向死問生的敘事展開,總是在他者生命里返照自身,在凝重、沉郁里潛隱著靈魂的突奔,無以把控命運的詩性殘酷,質疑精神安妥的存在。墨爾本的種種驚心的遭際,破襲了海外生活虛榮,洞穿了生命的基底,直抵生命的背面。小說不僅顛覆了文體的常態模式,更是顛覆了題材的表述常態,在同等敘事場域里,滌蕩出屬于自己任意馳騁的藝術空間。
小說以感性為表層,以理性為內質,在中西文化生活觀念比對中,直刺我們民族愛慕虛榮下的殘酷,彰顯了一種對生命真正尊重的溫情與關注。小萬之死,摧毀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想象,了然無痕地凸顯了現實生活的殘酷性。小說還以宗教儀式、詩性意象為起點,描繪了墨爾本真實的生活經理,亦有虛構串結,直擊了海外不堪重負的生命群體。在追溯追憶中,賦予文本生命蒼涼的基調。小說經由現在,重鑄往事,在重鑄中定格過往,最終剝離生命所有重負,放逐生命于悠遠與空靈。小說建構方面,取得了卓然的成績,建構了一種自由體式的橫陳。另一方面,小說在堅硬如鐵的傳統敘事流中,以終極生命詩意的重書、歸結,在幽暗的低谷賦予理性而微茫的靈魂通道,從文本整體考量,起勢與落地沉穩有力,有著靈性的中國傳統式審美意蘊。小說于被物質充滿的現實敘事里,最終剝離物質的堆砌、擠壓,最終以否決物態生命的大跨越,完成了對生命整體的哲思。不論是死去的胡先生還是悲情的小萬,墨爾本更多的底層中國打拼者,無論生死,生命之痛如影隨行。難能可貴的是,馬曉康以排山倒海之力,在追溯青春過往中,釋放了生命所有的承載,讓生命重歸詩意與安妥。文本的穿透力、滌蕩力驚人。
這部長篇集中凸顯了90后作家的創作優勢:開放的心胸與視野,執著于自我表達的勇進,詩意與哲思的融合,不失傳統審美情趣等等。他們幾乎是以世界的眼光審視世界,他們的敘事、觀念、生命場域等等,不再局限,他們眼中現實不再是局域性局限性現實,而是中西碰撞中的現實,這正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一種正在生長的力量。
失序的愛欲生死夾縫之間至美的重構
90后作家宋阿曼的文本,既是個體經驗、體認的積聚,同時也是其專注、穩健創作心態的體現,更是一種自由無拘表達的流淌,更是失序的迷離生活間隙中對至美的一種執著的苛求。在阻隔紅塵襲擾里,散射著她對文學藝術理解與構建。甚至她的文本近乎于“完美”,罕有硬傷與瑕疵。宋阿曼有著超乎同齡作家的敘事耐心,如琢如磨、一點一滴地用情用心用力于自己的玉,使自己的作品透著悠遠的古韻古雅。她的小說文本,空間及時空轉換常常很是迅疾,流變的現實中精神能夠始終如一地葆有詩意與至美狀態。宋阿曼的文本平淡雅致,其中隱含著犀利、酷烈?!段绮秃蠛叫小肥恰对浇缯摺贰豆珜O畫夢》《她從謎樓逃散》等小說之后的一次流暢的提升。
小說描述了愛情不存時代的無以擱置性欲的何溪,遭遇了在她看來是自己一直苦苦尋覓的愛情——室友王燦燦的男友徐魏。她安妥了自己的身體欲望之后,有了對愛情有了新的期待。如同父親說的“倒流的一段雖然特殊,但最終還是要融進正確的流向,……”,然而徐魏并不能給予她正確的歸宿,她只不過是他午餐后的一段航行的緩沖。直至死亡降臨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依舊是徐魏。情感、愛欲之殤,最終以死相殉。生之靜美,欲之濃烈,死之酷烈,構筑了失序的人生罅隙中的人性至美情態。文本有著張愛玲式的決絕之意境,李清照詞境的凄美、冷峻與清冽。宋阿曼的創作追求及構建能力超乎常人,是謂專注的純粹的創作者。
結語:90后,開啟了文學本質創作時代
在一定程度上,90后作家的創作,摒棄了影響文學健康發展的更多的外化因素,使創作真正回歸文學本源。他們以自身勤奮,開啟了文學本質創作時代,這對中國文學進一步走出去,無疑是一種福音。
當然90后作家的小說中還有存在著不少問題,但是總體是瑕不掩瑜。對于他們的不同與突破力,他們對于文學多樣化表達及品類的豐富,對文學的認知視野等方面,應予以充分肯定。甚至他們的突進性創作,在客觀上也要求更多的人以全新的文學觀念去審視去認知。對于陜西文學而言,90后作家范敦子的詩意與深邃,王悶悶的高產、多變、廣博在全國頗具影響,《作品》對他們也有推舉之功,他們亦是陜西文學再次崛起的骨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