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亞就是個“黑客”:希臘神話中關于技術工具化的警示
近年來,AI產業應用的深化已成為我國促進新興產業發展,推動制造業轉型升級的重要動力。另一方面,世界各國多個領域的學者也都在圍繞這類新技術展開研究,警惕潛在的技術風險,思考與之相關的社會問題,嘗試建立制度化的道德倫理規范。
美國歷史學家阿德里安娜·梅厄(Adrienne Mayor)近來出版的著作《諸神與機器人》,在AI爭論的熱潮中宛如一股奇趣的清流。梅厄在硅谷定居十多年,浸淫于資本技術攜手狂奔的氛圍中,作為一位著名的古代科學史及古典民俗學專家,她在新書中獨辟蹊徑,把當今的新技術和人們耳熟能詳的古希臘神話一一對位:塔羅斯是機器人,美狄亞是“黑客”,潘多拉是人工智能……在這些距今2500多年的故事中,在人神之間的愛情、陰謀與復仇中,早已埋藏了富有預見性的道德警示,而梅厄通過這場時空折疊的游戲,揭示了人類在前沿科技中所寄托的渴望力量與不朽的古老文化夢想。2019年3月5日,梅厄在舊金山接受了法國《解放報》駐美記者洛爾·安德里永(Laure Andrillon)的專訪,編譯如下。
洛爾·安德里永:說到神話,人們會想到永生的神明、神奇的魔力、神秘的想象生物。您為什么要到神話中去追溯機器人的歷史呢?
阿德里安娜·梅厄:我是個研究古代科學史的歷史學家,又在硅谷中心區生活了13年。看著身邊的人們不斷努力發明新的自動化設備,創造人工智能,追求健康長壽甚至不朽的生命,我想知道在今天激勵技術進步的這種愿望,最初是在多久以前誕生的。大多數歷史學家認為最早的機器人故事可以追溯到中世紀,主要是機器騎士。然而有一天,塔羅斯的故事突然進入到我的腦海。
塔羅斯是一臺青銅機器人,會自動搬起岸邊的巖石投砸來犯的船只,守衛克里特島。在公元前700多年的《荷馬史詩》中,塔羅斯并沒有被描繪成某種神奇的生物!他不是被“生出來”的,而是通過技術,由火和冶金之神赫菲斯托斯用雙手和工具制造出來的。
后來在神話中,女巫美狄亞為幫助伊阿宋獲取金羊毛,找到了欺騙塔羅斯的方法。在不同版本中,她要么是催眠了塔羅斯,要么是說服他接受能使其永生的手術:她刺穿他腳踝處唯一的弱點,從中抽空了他的魔力神血。美狄亞就是個“黑客”!塔羅斯的神話已經考慮到機器人被黑客攻擊轉變其功能的可能性了。這讓人不由想到一則傳聞——美國軍方正在開發一種智能機器人外骨骼,名字就叫塔羅斯,它使用可固化的液態金屬來保護士兵免受子彈攻擊,還將配備能遠程監控士兵感官的傳感器。
洛爾·安德里永:您在書中論證了任務自動化的夢想至少可以追溯到《伊利亞特》的時代。荷馬筆下的機器工人是什么樣的?
阿德里安娜·梅厄:在《伊利亞特》中,我們會讀到許多自動化設備,這些器物都能自動運作。例如:菲阿奇島民能自主航行的艦船,自動為奧林匹斯眾神斟酒的三足鼎,在赫菲斯托斯鍛冶時自動鼓風的風箱。這位神明甚至給自己打造了一群黃金鑄身的女仆,為了省得給她們下命令,他還給了她們意識甚至神識,使她們能夠預測出他的需求。聯想到當下有關“究竟需要給神經網絡提供多大的數據量才能令其完成特定任務”的辯論,這一段故事讀起來著實讓人著迷。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這些例子中,為了免除繁重的人力勞動,行為動作都被機械化了。
到了4世紀,這些神話中的自動裝置引起了亞里士多德的思考,這位哲學家雖然是奴隸制的狂熱擁護者,但他在《政治學》中也承認,如果赫菲斯托斯造的那些自動三足鼎真的存在,就沒有必要有奴隸了……這在今天看起來略有點諷刺,因為從那時起工人們就開始擔心會被機器人取代了。
人工智能常被人們比作一個將釋放一切人間罪孽的邪惡的潘多拉魔盒。但在神話中,這個禁止打開的盒子里裝的,不僅有衰老、疾病、戰爭、饑荒和死亡,它還包含了希望。
洛爾·安德里永:那么即使以放棄希望為代價,也不應該打開這個盒子嗎?
阿德里安娜·梅厄:潘多拉是一個引人入勝的例子,如果仔細去讀這個故事,我們會發現她并不像人們常以為的那樣,是個天真無邪的女人,禁不住誘惑才打開了禁忌之盒。她是宙斯請赫菲斯托斯制造出來的一個機器人,用來欺騙人類,報復他們的傲慢自大,因為他們接受了普羅米修斯的禮物,也就是曾經專屬于神明的火種。潘多拉帶來的災禍不是偶然的,她恰恰是被精心設計,以美女的形象出現來欺騙人類的陷阱。至于在所有災禍逃走之后剩下來的“希望”,它常被看作是留給人類的一份“安慰獎”。然而希望在古希臘人看來并不一定是積極的正能量。盲目的希望使人缺乏遠見!要理解這個神話中的警示,關鍵要搞清楚是什么人,為了什么緣故要制造這個機器人:這是宙斯的想法,他是一個獨裁的神,一個地道的復仇之神。這些神話提醒我們要警惕技術易于被暴君壟斷并利用的傾向。
洛爾·安德里永:今天,超人主義群體和一些高科技企業正在努力追求永生不朽。他們能從那些有著同樣目標的神話人物身上學到些什么?
阿德里安娜·梅厄:在神話中,追求永生的凡人往往表現出“傲慢”(hybris),也就是“過分、出格”的樣子。英雄們的智慧和英勇則在于接受他們的有限性。在《奧德賽》中,女神卡呂普索以永生為代價挽留尤利西斯永遠待在她的島上,而他拒絕了這一提議,重拾自我并回到妻子佩內洛普身邊。黎明女神愛奧斯為她的情人提托諾斯求得了不死之身,可她卻忘了永生并不等于永葆青春。提托諾斯老了,愛奧斯將他安置在一個黃金鑄就的牢籠里,讓他在那里日漸衰弱地走向永恒。暴君西西弗斯綁架死神桑納托斯帶來了諸多麻煩:大地上人滿為患,病人痛苦而不得解脫,戰爭成了人類的游戲,西西弗斯因此受到桑納托斯和諸神的嚴厲懲罰。我甚至發現了一個不是靠神力而是靠技術(在故事里表現為藥物)來尋求永生的神話:美狄亞把伊阿宋的父親放到大鍋藥湯里熬煮,使他換血洗髓返老還童。后來她又把同樣的技術用在她的情敵佩利亞斯身上,但是故意省略了其中一個步驟,于是給她帶來的就不是青春而是死亡。這個故事讓我馬上想到近年來頗受爭議的血液治療試驗,給年邁的老鼠輸入年輕人的血液,測試其中的活性蛋白質治療阿爾茨海默癥或帕金森癥等“老年病”,幫助衰老肌體恢復活力的可能性。這則神話警示我們認清科學與庸醫騙子之間的界限,并展示了人如果想要“成神”將招致怎樣的危險。
洛爾·安德里永:這些神話是不是要讓我們必須放棄這些“文化夢想”呢?
阿德里安娜·梅厄:對古人來說,這些神話只是他們的某種思想實驗,只是在今天仍然適用。我常想起一句話,是斯萊德克(John Sladek)1983年出版的科幻小說《提克·托克》(Tik-Tok,中文版譯名《機器人謀殺案》)中,那個與小說同名的邪惡機器人說的:“有時我會想,機器人被發明出來是不是為了回答哲學家們提出的問題。”不過直至今日,我們才剛剛要擁有使這些機器人夢想成真的必要技術手段。思想實驗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現實。它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放棄進步,但我們必須更謹慎地預測其中的危險。以代達洛斯的故事為例,他和兒子伊卡洛斯被困在克里特島的迷宮里,這位巧匠為了脫身,用蜂蠟黏合羽毛造出了人造翅膀,并警告他的兒子不準飛得太高或太低,因為太陽的溫度與海面的濕氣會使翅膀損壞,可是年輕的伊卡洛斯陶醉于飛行,升得太高烤化了蠟而不幸墜亡,代達洛斯則一直小心翼翼地飛行終得逃脫,這則神話也是在教導人謙遜。我甚至還找到一個太空旅行的故事!為了征服天空,亞歷山大登上他建造的飛行器離開了地球。他驚異地看著大地漸漸變成一個藍色的小點,脆弱地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中。看到這番景象他心滿意足,滿懷謙卑之心回到了地球。當我們知道今天有人想要造火箭去火星上定居時,又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洛爾·安德里永:您在書的最后還提出,人們甚至可以用神話來教育人工智能……
阿德里安娜·梅厄:一些科學家已經在嘗試通過給人工智能輸入寓言故事、小說和電影劇本,來向它們灌輸人類的道德規范了。“謝赫拉莎德”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這個人工智能的名字來自《一千零一夜》里講故事的女主角:開發者試圖通過大量簡單的故事,來向“她”展示何謂有道德的行為。這項研究的目標是避免微軟聊天機器人Tay“學壞”這類事件再度發生,2013年Tay剛上線沒幾個小時,就在社交網絡上學會了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人們可以用神話來養育人工智能,因為這其中包含了太多有關“他們”的教誨,而這些神話也將成為人工智能自己“文化”的一部分。不過你們也許會說,這只不過是我的又一個文化夢想而已……
(杜甦 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