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大坐標上的新散文
“去中心化”的嘗試為散文文本的開放打開通道,過去那種著眼于單一指向的敘事方式讓位于復雜事實之間的相關性,因果性讓位于相關性。散文是一個人的講述,一個人的思考。“我”,彌漫在每一個事實中,所有的事實都轉變為“我”的事實,“我”和事實有著共存的關系。
新散文20年了,它拋棄了工具性和庸俗實用主義,重歸人的真實精神和藝術性,為散文創作提供了新算法。它的影響是持久的、巨大的。它已經在大批的、源源不絕涌現的散文作品中存活,它的生命力是強大的。
新散文經過了20年的磨練,仍然是一個未完成的故事。之所以說未完成,是因為它還在繼續。它的影響越來越大,它的理念、形式、方法,已經越來越深入地滲透到一批批散文作品中,現在眾多散文家都在自己的創作中,自覺接受和吸收了新散文的創作理念和要素,并在其基礎上進一步探尋散文的前途。但是,新散文作為拓荒者的事實,好像逐漸被人遺忘了。
這是因為新散文的代表性作家們埋頭創作,致力于收獲自己的新成果,缺乏更多的精力在一個充滿了商業氣息的時代傳揚自己。文學批評家也把關注點更多對準了小說。因為小說的虛構性和戲劇性稟賦,更能夠實現某些商業價值,它們或者轉化為具有更多接受者的影視作品,或者因一些重要的文學獎項,獲得更多被關注的特權和廣泛傳播的機會。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新散文出爐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人對它持否定態度,認為它背離了傳統散文奉為圭臬的教條。它的背叛者姿態讓人吃驚,讓人不適應,所以激起本能的抗拒。一般而言,創新總是伴隨著抗拒,因為它是陌生的,人們不愿意輕易接受一個陌生的事實。然而正是陌生的東西含有新希望,它總是挑起人們試圖扼殺新事物的沖動。這起因于人們對舊事物迷戀的癖好,也起因于積累的習慣力量和不愿停止的慣性。尤其是一些因傳統散文而獲利的散文家,不愿放棄自己已經得到的東西。當然,從大的方向看,人類與生俱來的惰性,驅使他對得心應手駕馭的舊事物充滿迷戀。
總之,新散文似乎被遺忘。事實上,它一直存在。它的基因已經潛入了各種不斷出爐的散文作品之中。它的靈與肉還在,只是它的名字被遺忘。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新散文創造性的魅力:它不是被人經常說出,而是默默地接受它,并把它轉化為自己的營養。今天,我們應該對它的存在事實、它的意義和價值、它與我們所處時代的關系、它本身所具有的獨特性和創造性,予以重新評估,并賦予它在文學坐標系上本有的位置。
新散文的標志性事件,是1998年《大家》文學雜志推出“新散文”欄目。它率先發表了我和龐培的作品,然后許多代表性作家先后登場,寧肯、祝勇、周曉楓、馬莉、于堅等相繼推出了他們的新作。事實上,新散文不是因為一個命名而產生,命名只是一個標志。因為先有作品的出現,才有命名的可能。命名只是對已經出現的事物的一次有意義的發現,在此之前,散文的探索已經擁有了一批作品。我認為,尋找散文的新命運、探尋散文的新路徑,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已經開始了。
周濤發表了《蠕動的屋脊》以及后來的一系列作品,史鐵生在上世紀90年代初發表了《我與地壇》,我在1986年底完成的《馬車的影子》幾經輾轉發表在1991年的《山西文學》雜志上,然后被《散文選萃》選載。接著,一批年輕人匯聚在一起,一批具有探索性的作品取名為新生代散文,其中有葦岸、馮秋子、祝勇、彭程、杜麗以及很多人,標志是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和北師大出版社出版的《蔚藍色天空的黃金·散文卷》《上升》和《九千只火鳥》等幾種散文集。1996年,《作家》雜志連續6期刊載了我的長散文作品。加之先鋒文學登場,小說和詩歌營造了一種創新氛圍,為文學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與新散文的萌發形成呼應關系。就像黑格爾所說,歷史是在一個精神節點上出現的。整個社會尋求變革的背景,不愿安于現狀的青春沖動,為新散文的登場提供了強勁驅動。
可以說,當時的探索者并沒有明確的探索意向,只是遵循個性和偏好,試圖打破舊的、一成不變的、僵化的散文模式。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對舊散文的語言方式、敘事邏輯、審美趣味和簡單、單調的形式感的極度不滿,點燃了背叛的激情。當然,這樣的想法是危險的,但是,王爾德說過,一個不危險的想法,根本不值得被稱為想法。
簡而言之,舊的散文來自具有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教材散文,而這一傳統可以追溯到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散文,它基本取自英國隨筆和明末小品文。這樣的選擇,與五四時期文學的大方向、大氛圍和思想向度是一致的,它要解決的是啟蒙問題。因而散文作為簡便的啟蒙工具,具有實用主義的必然性,這與中國文以載道的文化傳統異曲同工、一脈相承。無論是周作人、王統照、夏丏尊、胡夢華,還是其他學者、作家,對散文都有一個共識性的預設。那就是,它應該是短小的、著眼細處的、印象的、暗示的、有中心的、機智的、平淡的、家常絮語的;周作人認為,應該是批評的、學術的、記敘的。雖然無法給出散文的確切定義,但這些預設,基本上可以刻畫出散文的大致輪廓。
以后的一些散文,進一步將這些規則進行了極度簡化,最后淪為一種日趨刻板、僵化的、虛假的、簡單空泛的散文套路,用大量堆砌的裝飾性語句表達某種簡單概念。生活本身的血肉消失了,豐富性、復雜度被消解,飽滿充盈的個體心性和社會內涵被抽離,散文滑落到與中學生作文同體同構、等值等義、大同小異的等高線上。這種大大低于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散文水平,也落后于大多數古典散文的流水線制式產品的泛濫,激發了新散文探索者背叛的沖動。
那么,新散文就有了一個背叛的充分理由。但這種背叛不是為了否定舊散文,而是創作者不愿意讓自己的創作重復舊散文,它試圖創造散文的新面孔。新散文希望成為獨特的、具有個性特點的自己。這是一種化學反應式的創造,就像兩種或多種物質經由化學反應成為新物質一樣,它已經不再是任何參與反應的舊物質,而是包含了舊物質元素的新物質。它與傳統的關系不是簡單的繼承關系,而是通過創造性轉化,獲得了包含傳統因素的新事物。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許多文學雜志和出版社,尤其是《作家》《大家》《花城》《十月》《布老虎散文》和《人民文學》等都為新散文運動推波助瀾做出了重要貢獻。
新散文改變了散文的哪些特點?有哪些創造性貢獻?在我看來,有幾點可以確定:它推翻了散文的預設,顛覆了散文的觀念,改寫了散文的定義,豐富了散文的形式,增加了散文的復雜度,運用和借鑒了其他文學體裁的表現方式,提升了散文的位階。
過去的散文基本上都是短小的,教科書和大家的共識是要短小精悍。因為規模的擴張,極大增加了散文的容量。散文中心的傳統看法也在新散文中被顛覆,很多新散文文本已經不再重視中心是什么,而是更多提供微妙的個體經驗。既然生活本身并不存在一個中心,我們有更多的生活訴求,那么只有一個中心的想法就違背了生活的邏輯。所以,“去中心化”的嘗試為散文文本的開放打開通道,過去那種著眼于單一指向的敘事方式讓位于復雜事實之間的相關性,因果性讓位于相關性。這不是事實的簡單累加,而是有內在的意義體系,敘事背后藏著一個認知結構,它需要在閱讀中不斷被發現,由此釋放出更大的闡釋空間。同時,散文的復雜度也更好地與生活的復雜度建立起對應關系。
要實現這樣的意圖,必須為眾多事實的敘述締造一個結構。傳統散文的那種線性敘事,被一個復雜結構所替代。建造一面墻比較容易,但營造一個宮殿,就必須有嚴密的設計,一個巨大建筑必須通過結構才可能獲得內部空間,它宏偉壯麗的美學效果才能得以實現。
散文的定義一直是一個不能確定的話題,似乎有著不可言說的困惑。但實際上,人們很容易對它的文體作出判斷。從外在形式上,小說很容易以虛構為判定的依據,詩歌的外形是分行的,報告文學主要強調紀實功能,但散文就不容易說出一望可知的特點。這樣,一般通過排除法來篩選過濾,即除小說、詩歌、戲劇、報告文學之外的文體。這樣看起來是合理的,實際意味著散文是各種文體剩下的殘渣。這種無奈的定義方式,無意中貶低了散文的價值和獨特意義。
實際上,散文是什么,要從它的源頭追尋。它可能有不同的源頭,即遠古紀事、對先祖和神的祝頌、個人內心的祈禱。其特點是,記事、人與自我、人與神的對話,它的心靈性、精神性特質顯而易見。
既然如此,散文中除了追憶和抒情,除了采用具有寓言、童話等性質的記事,還需要提供獨特經驗,盡管它有時不具備共有和推演的屬性。童話和寓言一類的材料,主要是通過類比追求事物的同構關系,它排斥差異性。但是不可共有的個體經驗,作為人類經驗的獨特層面,是對共有經驗的補充,是豐富性的條件。否則,生活圖景的復雜性就會被簡化,就會將生活視作一個穩定的、失去活力的僵化模型,它的活力充沛和充滿變化的原因被刪除,生活本身的魔術師性質消失了。
我想說的是,散文具有與其他文體的一些重要區別。小說是一個被創造的虛擬的生活時空,散文則是藝術地呈現一個已有的生活圖形。其中可能也會出現虛構,但這虛構被限制在內心生活和實際生活的真實性框架里。因為所寫的生活既然是已經發生的事實,真實就必須依賴記憶,而記憶并不總是完整的。嚴格意義上,沒有絕對完整的記憶,記憶更多以碎片方式存在。然而,散文敘述中,我們需要將這些碎片粘合、拼接起來,以便還原本真,重獲它的完整性和連續性,需要修補殘缺的、缺失的部分。這要通過基于經驗的想象力,以一定的虛構來推演、銜接、填充和還原記憶中的缺失。散文也有虛構,但它的虛構和小說的虛構有著本質區別。
散文是一個人的講述,一個人的思考。“我”,彌漫在每一個事實中,所有的事實都轉變為“我”的事實,“我”和事實有著共存的關系。它的主體性更為突出。小說則必須設計若干人物形象,作家必須和他創造的人物共同思考。
新散文因為借鑒和運用了其他文體類別的表現手段和敘事方法。比如從戲劇中借鑒它的場景濃縮,用最少數量的事實和經驗,構建最大數量的生活、經驗、直覺和思想的模型;也借鑒了小說中的虛構、心理活動、情景推演和懸念設置等技法,以獲得更完整的真實感;從詩歌中借鑒語言表達形態,讓散文獲得更為豐沛的詩性和智性。這樣推倒文體邊界的形式,先秦散文已經樹立了典范。《莊子》是散文嗎?是小說嗎?是詩嗎?是哲學嗎?它可能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但它仍然是散文。新散文的探索,可能更易于接續先秦的精神血脈。總之,這種侵入其他文體門類,不斷擴大散文疆界的探索仍在進行中。
上世紀90年代之前,幾乎在所有文學雜志中,散文很難取得突出地位,它一般處于補白填空或裝飾點綴狀態。它更多時候被忽視。然而新散文的橫空出世,使散文的藝術位階得到了有效提升,散文重新獲得應有的尊重。
新散文20年了,它拋棄了工具性和庸俗實用主義,重歸人的真實精神和藝術性,為散文創作提供了新算法。它的影響是持久的、巨大的。它已經在大批的、源源不絕涌現的散文作品中存活,它的生命力是強大的。盡管現在已很少提起新散文,但我們仍然能從大量作品中辨認出它的面孔。它的萌芽階段,曾遭到質疑、甚至否定,就像大江大河的源頭一樣,可能只是幾個不被看好的涌泉,但由于它的出現以及它的召喚,眾多涌泉不斷向它匯聚,形成了波瀾壯闊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