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江南》2019年第2期|計文君:畫魂
    來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計文君  2019年03月14日08:01

    這篇作品以小說內套小說、虛實相間的手法,營造出一個錯綜多維的故事結構和藝術空間,極具隱喻和諷刺意味。在巨大的財富面前,貪婪者如同飛蛾撲火,又如同蒼蠅逐腥,圍繞一幅傳說中的名畫,引發出一系列的事件。整個故事劍拔弩張,貪欲驅使下的陰謀和騙局,無不折射出人性中惡的那一面,虛偽、狡詐、殘忍,不一而足。

    十幾年前,我在開封讀書的時候,認識了老丁。他當時寫小說,寫得還算不錯——出于社交禮儀和某些尚存實體的出版物證據姑且這么表述吧。

    我畢業之后分到一家文學雜志當編輯,同時開啟了自己的文學批評道路。老丁是我當時的主要批評對象。最初他瞪著眼睛,艱難地試圖聽懂我滿是學術黑話的意見,很快就放棄了,說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你就直接說好不好吧?

    我說不好。

    老丁說你放屁。

    我很快發現,批評家和作家之間對話的基本模板,即是如此。

    幾年后,我離開了那家雜志,去北京讀博了,畢業后留在了北京一家學術刊物。我的文學批評對象里,再也沒有出現老丁這樣似是而非的作家。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還會惦記老丁的小說,只是在出版物上再也沒有見過。

    老丁辦了內退,開始倒騰古玩收藏。我也趨時,附庸風雅地弄些木頭串兒在手上,和老丁時不時還有聯系,問及小說,他說忙,沒時間寫了。

    他的古玩店生意紅火過一陣子,雖然那個“古”字實在可疑。這幾年偶爾在微信朋友圈里看他兜售一些真偽難辨的存貨。今年我去鄭州開會,順便回開封,去了他的店里,看到店門口添了個賣飲料的冰柜。

    我記得他賣過扇骨,就問他還有嗎。老丁從一個積塵的紙箱子里扒拉出了三把十一檔的扇骨,在T恤上蹭干凈了,遞給我。我想問多少錢,他打著哈哈——自己兄弟,什么錢不錢的……老丁媳婦在柜臺后面用一臺電腦在看畫面俗艷的古裝劇,進門時抬了一下頭,這會兒又抬了一下頭。

    我頗有眼力地剎住話頭,沒話找話地問老丁還有沒有寫小說。老丁說沒那心氣兒了。如今他的日子,早上去橋頭喝羊湯,然后泡澡下棋,中午幾個小菜一碗撈面半斤酒暈乎乎睡到下午三四點,從澡堂出來,夜市雞血湯黃燜魚再次醉飽回家睡覺。他不經常來店里,平時都是老婆看店——說著推著我到了店門外,點了支煙,問我要了一千塊錢。

    老丁,也不比我老多少,剛剛五十歲。

    我拿著扇骨回到北京,給了一位書法家朋友——他要給我寫幅扇面。那位書法家看了扇骨,問了價錢,就說老丁手里要是還有,有多少他要多少。

    老丁寄來了五把玉竹的,三把油竹的,還有兩把湘妃竹的坤扇扇骨,沒說價錢,讓書法家隨便給——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我不會處理這樣的事,就把老丁的微信推給書法家,讓他們直接聯系了。

    老丁后來告訴我,書法家從他手里買了兩萬塊錢的東西——他在電話里頓了一下,又說,我把手里的東西,都換成了錢。

    我聽不出他的聲音是悲是喜,接著他說——我最后寫的那篇小說,編輯讓我改,我沒改,發給你看——你說我瞎編。我跟你說,前兩天網上的新聞,《東京夢華錄》最后那幅畫,找著了!

    我愣了?!稏|京夢華錄》那十二幅畫在汴繡、團扇、筆筒甚至白酒包裝上早就為人熟識,很多賣旅游紀念品的店里,很容易見到用這些極富裝飾感的工筆畫設計的產品。每次看見,我腦子里就會浮現出某些來源不明的情節片段——原來是老丁的虛構。

    我立刻說,你把小說發我,我再看一遍。

    老丁說小說稿子他已經沒有了——電腦里倒來倒去,不知道怎么就沒了。如今他連電腦都不用了,只看手機。

    我掛了電話,想想,打開電腦。我從來不清理電子郵箱,于是,我從郵箱里搜出了老丁發給我的那篇小說。

    一、 《東京夢華錄》和丁

    沒什么事,會無緣無故地發生。

    那天電視里播了一條新聞。

    “……此次拍賣會上,國畫大師柴扉法師的一件作品首次在公眾面前露面,并以七百五十萬歐元的價格拍出……”

    室內呼嚕呼嚕的吃面聲停止了,門外嘈雜的人聲也消失了,新聞主播的聲音更加清晰、冷靜,甚至有點漠然。

    “……有專家提出,這件作品極有可能是柴扉法師于上世紀初創作的著名系列畫作《東京夢華錄》中佚失的一幅。柴扉法師繪畫藝術研究會主席、著名國畫家呂夢啟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對這一意見持保留態度,但他說,這件作品充分展示了柴扉法師爐火純青的工筆畫技藝……”

    丁原本埋在巨大燴面碗上的臉有點費力地仰著,一動不動盯著電視屏幕。這條新聞很快結束了,接下去說的是國際羽毛球公開賽。他垂下眼皮,浮在燴面湯上的紅色油花圍著他拄在碗里的筷子轉,仿佛在催促丁。丁機械地用筷子撈起一根海帶塞進嘴里咀嚼著。

    他同時也在咀嚼自己的念頭。腦子里的念頭也像嘴里的海帶一樣柔韌、光滑,堅硬的牙齒也無法很快粉碎它。

    丁把那根沒嚼爛的海帶吞了下去,那個念頭跟著扎進了心里。

    丁端起巨大的白瓷碗咕咚咚連稀帶稠灌下去,站起來的同時,從褲兜里摸出煙來叼在嘴里,抓起面碗走出房門,點煙的同時咣當用腳帶上了門。

    丁用力嘬了口煙,咕咚一聲把那口濃稠的煙霧咽了下去。在門外停頓的瞬間,其實是他猶豫的時間。很短,短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猶豫。他以為自己是毫不猶豫地開始了行動。

    樓下羊肉館招牌上的燈剛亮起來,丁在門口招呼了聲,把手里的面碗丟在空桌子上,老板應聲的時候丁已經走出十幾步。再走十幾步,就是那家叫“地球村”的網吧,丁進去,找了把橘紅的軟墊椅子坐下來。

    右手邊的座位上,一個穿灰白運動衣的男孩趴在電腦前睡覺,后腦勺上頭發很短,屏幕的光讓丁能看見那黑黑發茬下的頭皮。等自己面前的電腦啟動時,丁忍不住又去看那孩子的后腦勺,溫和的弧度,向下就是纖瘦的脖頸——和小梵一模一樣……

    丁在搜索框里敲下了“東京夢華錄”幾個字。

    那個叫作小梵的男孩,讓他和《東京夢華錄》產生了聯系——在今天晚上之前,在丁聽到那則新聞之前,他還不知道這聯系對自己的意義。

    七百五十萬歐元,將近八千萬元人民幣——丁的生命里,要有大事情發生了。

    東方書庫,《東京夢華錄》,宋,孟元老著……原來還有本書也叫《東京夢華錄》……當當網上書店,《東京夢華錄》,宋……丁找的不是書,是畫。丁又返回到搜索頁,在“東京夢華錄”后面加上了“柴扉法師”四個字。

    柴扉法師,1925年在杭州靈隱寺圓寂的國畫大師……柴扉法師和他的《東京夢華錄》……丁點上煙,耐心而細致地開始了在成千上萬條相關信息間的尋找。

    三個小時之后,丁抽完了帶來的煙,起身,活動僵硬的腿腳,一扭頭,趴著睡覺的男孩子不知道什么時候離開了。

    丁心里一抽,他立刻勒住了瞎跑的念頭,走到網吧門口,從老板那兒買了一盒煙和一瓶礦泉水,又回到了座位上,繼續研究剛才找到的資料。

    電腦屏幕上是《東京夢華錄》系列畫作的第一幅“朱雀門外”。

    那畫面密密麻麻花團錦簇,畫面的上方是中間開著花的街道。

    把那一塊拉大,可以看見花的細部,上面橫斜地開在樹枝上白色的花正在飄落,街道的中心有水溝,溝里是荷葉,荷花只是花苞,碧綠的葉子和莖上是粉白的花苞,粉白的花苞頂上是一點鮮紅……

    這條開花的街上并沒有人,一座標了“看街亭”字樣的帶頂的過街天橋般的建筑下面就是普通的街巷,人群如織,樓館林立,門外有幡幌、有招牌,招牌上的字放大都可以看到,“熟藥惠民南局”“清風樓酒店”“南熏館”……

    有寺廟的一角紅墻和飛檐入畫,廟前有高舉香燭弓腰行禮的人,其中一個人的衣襟被個小孩扯著,孩子扭著頭,笑得狡黠,卻還是孩子的狡黠。他是畫面中間唯一被仔細正面描畫神情的人物。

    畫面的右下角出現了柳樹,遮蔽了街道的銜接處。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在畫的下部,那里出現了豬群,讓人感覺是從畫的外面被趕進畫里來的,擠擠扛扛的豬群里有一個抱著鞭子戴著草帽的趕豬人。

    丁的手指輕點鼠標,向后翻頁。那被總稱為《東京夢華錄》的一幅幅畫在屏幕上逐個閃過。丁以為這些畫和同樣到處可見的《清明上河圖》一樣,是千年前古人留下的,原來還不到百年。

    柴扉法師出家后,用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十二幅——這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十三幅——老和尚畫這樣的畫……他給自己建了一座充滿鮮花、美人、美食和歡樂的繁華城市……那座城市在丁的腳底下。

    繁華如夢的東京在黑沉沉的地下,地上是破落的開封。丁租住在破落的開封城的邊上,一座郊區農民自己搭建的搖搖欲墜的違章建筑里。他的鄰居都是些讓人不放心的人,當然,丁也不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讓人放心的人。

    丁租下這里的時候,有一份工作,在附近公園里推銷治療陽痿和風濕痛的藥,也會穿起白大褂在小區里冒充大夫給老頭兒老太太們量血壓測血糖,賣給他們能治療一切心腦血管病的治療儀。后來雇他的人消失了,丁一時也沒再去找工作,他待在出租屋里開著電視想事情,或者應該說,思考。

    那臺舊電視是這屋里最為奢華的配置,房東以此為由不讓丁就房租講價,丁接受了。丁并不喜歡看電視,尤其不看電視劇,可他在屋里待著就整天開著電視,他想讓房子里有點人聲,同時抵御屋外猝不及防的人聲,電視里的人聲來得方便且安全。

    有時候丁也看兩眼電視。丁看電視是反過來看的,如果電視上說哪里好,一定是得了哪里的錢,而哪里肯定就不怎么樣;電視上說做什么樣的人光榮,其實做那種人一定會被人恥笑;電視說少吃肉能預防高血壓,丁的奶奶一輩子不沾葷腥,涼拌菜連香油都不能放,以前是因為沒的吃,后來有的吃了她的味覺卻不能接受這種強刺激了,可她死于高血壓引起的腦出血……總之,把電視上的判斷加以否定和批判,丁覺得才能獲得世界的真相。

    這種批判能力讓丁覺得自己獨特、深刻而高明。

    更多的時候,丁只是讓電視在背后白白地響著,自己躺著思考。

    他躺在一張床墊上,房東提供的床一翻身就吱嘎作響,影響他思考,他索性把床墊拖到了地上。他有一床薄被子,夏天蓋起來太熱,而如今這樣的天氣后半夜竟又覺得冷了,一年中他的被子讓他覺得舒適的時間很短。

    丁幾乎是躺在地上,他視野中的兩面墻壁和天花板顯得格外高遠,高遠的墻壁和天花板上有大大小小的圈圈點點,那是污漬潮斑和剝落的灰皮留下的痕跡,他神色凝重地用目光追逐著那些斑點和線條。

    他很喜歡對面墻角,一道粗大虬曲的污痕,有陽光的時候能看到斑駁的蒼綠和姜黃,燈光下卻是黑色的,在墻縫里蜿蜒了一半斜伸出去,連著對面墻上方和天花板上深黑的潮斑和淺一色的灰皮剝落的痕跡,丁覺得那是棵早春二月結滿榆錢的老榆樹。

    丁看這棵榆樹的時候,通常帶點兒惆悵,老榆樹關乎童年、故鄉和母親,因為都逝去了,所以完整地保存在丁的記憶里,并且經過記憶的過濾成為純凈溫和的詩意印象。丁帶著他關于老榆樹的記憶,像旅行者帶著質量很好的旅游水壺,累且渴的時候,能從里面倒出熱騰騰香噴噴在家就沏好的茶,啜一口,茶味依舊。

    在屋頂的正中,可能以前裝過吊燈,現在剝落了一大塊接近圓形的灰皮,不是圓,如果仔細看,那是兩個交疊銜接的大半圓,中間微微凹進去一點兒,有點兒像沒有心尖兒的心,或者是沒有把的蘋果。終于有一天,丁看清楚了,那是個女人的屁股,豐腴的健康的結實有力的美麗的屁股,女人一生中最好時候的屁股……

    丁并不總是盯著看看自己頭頂的“女人屁股”。丁不放縱自己,像所有志向遠大的人物一樣。

    后面一條街,有間足療店,推銷治療儀那段日子,他去過幾次,半個小時或者四十分鐘后從里面出來,那感覺很像舒舒服服泡了回澡堂子——最近,他戒絕了這種消磨斗志的惡習。

    出獄兩年了。

    有時候焦急一陣陣襲來,丁像被電到了,會一下子從床墊躍起,起得太猛會頭暈,丁在暈眩中感到恐慌。他哆嗦著連著抽了幾支煙,告訴自己沉住氣,沉住氣,一定會有機會的。丁覺得自己缺少的只是機會,他擁有成功所必需的能量、勇氣和想象力,他還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和敏銳的觀察力,他只缺機會。

    機會就在這個晚上從天而降,遙遠歐洲一場拍賣會的新聞,帶來了丁苦苦等待的機會。想到這兒,丁的手又開始哆嗦了,不是因為恐慌,恰恰相反,是因為躍躍欲試的渴望。

    三四個小時的搜索和尋找,那是丁在大膽假設之后開始的小心求證。他在眾多的關于柴扉法師和《東京夢華錄》的資料記載、趣聞逸事中推敲著關于那幅畫的故事。

    二、第十三幅畫的故事

    桂花落的時候,樹下石桌上滿是粟米樣的黃色花粒,空氣里的甜香讓人不安,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不安,譬如柴扉法師剛剛完成的畫。

    浙江省立師范的女學生們小心地展開畫,輕微地發出些聲息,像是贊嘆,又像是驚慌,她們看到了畫里的自己,在柴扉法師說的名為“金明池開”和“上元節夜”的畫里。

    “金明池開”畫的是皇家園林瓊林苑向官宦和百姓開放的情形,她們在里面是游春的雍容貴婦和俏朗小家女,而在“上元節夜”里,她們是裝飾了蛾兒雪柳黃金縷、半醉歸家的佳人。但她們沒有說話,而是看向老師——她們的老師是柴扉法師的好友,是老師薦她們來給柴扉法師做模特的。

    老師看著她們,讓她們先說說看畫的感覺。

    四五個女生互相看了看,一個怯生生地說,很奇怪,覺得畫里的自己是真的,而真的自己倒像個影子似的,看一眼畫,人都覺得輕了。

    老師笑著說,畫到勾魂攝魄的境地,怕人呀!

    柴扉法師疲倦的臉上浮出層笑,那笑淺而薄,像池水上的微波,但并不是出于禮貌的敷衍。軟心腸的女生看到法師眼睛里的眷戀和哀愁都不覺心酸起來。法師起身給她們行了個禮,說一年來,頻繁往返,辛苦,多謝了。

    老師讓女生們收起了畫,那些女孩子也像被解了咒語一般活潑起來。

    老師和柴扉法師起身去了禪房。穿過庭院時,老師說從第一幅“朱雀門外”動筆到第十二幅“上元節夜”完工,十二年,《東京夢華錄》總算是畫完了。

    柴扉法師說還沒有,還有一幅,這幅畫要是不畫,前面那十二幅就白畫了。

    老師看著柴扉法師,法師沒再說下去,老師也就不問了。

    一年過后,老師又問起第十三幅畫,柴扉法師搖搖頭,說還沒動筆。

    到了夏天,老師每年暑假照例在寺里待上十天半月的,他還沒看到柴扉法師畫那最后一幅畫。柴扉法師的身體更加消瘦了,他還持著律宗的戒,過午不食。老師想,柴扉恐怕沒有氣力再畫那第十三幅畫了。

    當他離開寺院回學校去時,柴扉法師送他到山門。山門外,他們遇到一個女子,穿著素凈的竹布旗袍,手里握著香燭,低著頭一步一階地走過來。走到他們近前的時候,她抬眼看了看他們。

    雖然她穿著素凈的竹布旗袍,飽經世事的老師還是看得出,這是個一身紅塵的女子。一身紅塵來佛前祈求的女子,太多了。老師辭別柴扉法師,離開了。

    后來,那女子就在寺里住了下來,柴扉法師也開始畫《東京夢華錄》的第十三幅畫。

    一年半過去了,一天黃昏,寺里的一個小沙彌跑到學校來找老師,說柴扉法師請他即刻去。老師冒著冬日的寒雨趕到寺里,寺里正在做道場,小沙彌說是超度那個女子,她前天在寺里死去了。

    老師在柴扉法師的畫上又見到了她,老師覺得,她不是死了,而是活進了畫里——前面那十二幅錦繡一樣洋溢著喜樂和美的畫都是紅塵,而第十三幅畫,畫的一雙在紅塵里仰望的眼睛……

    對畫良久,老師有了迎風而立襟發飄揚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穩的恍惚,他折起了畫,耳邊呼呼的風聲也停止了。

    他一言不發看著柴扉法師,法師的臉龐在燈下泛著奇異的光,他把那幅畫贈給了老師。以前的十二幅,也被他這樣送掉,花落云散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老師走下山門前的臺階。

    入夜,雨凝成雪珠,颯颯瑟瑟地落在樹上,地上。寺里的云板突然敲響了,四下,老師知道,柴扉法師圓寂了。

    上面那個女子活進了第十三幅畫的故事,是小梵告訴丁的。

    有記載說,柴扉法師并沒創作傳說中的第十三幅畫。但南社詩人柳十湘為柴扉法師畫冊所寫的著名跋記《情僧錄》中記載,他最后一次拜謁柴扉法師,法師正嘔心作第十三幅畫,他說要用這幅畫來“破夢”。柳十湘不曾得見畫稿,究竟如何破夢也無從猜度,至于畫是否完成,又流落誰手更無從查考了。

    只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可能是第十三幅畫的畫作的內容,那是開封文藝網上“文博鉤沉”里的一篇文章,寫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件館藏文物被毀的案子。

    文章中說,柴扉法師把《東京夢華錄》中的一幅贈給了一位摯友,那位老先生后來輾轉回到故鄉在河南大學教書,1949年在開封去世。他的后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把畫捐給了博物館。

    據捐贈者說,曾聽先輩說此畫就是《東京夢華錄》里的第十三幅畫??蛇@幅無名的畫因為從內容到形式都和前面廣為人知的十二幅有著很大的差異,故在認定時存在爭議,甚至是真跡還是摹本都有人提出異議。博物館最終還是以市級文物的標準收藏了此畫,文章的作者為這幅曠世之作被委屈深為不平。寫到后來,作者的語調痛心疾首起來,“文革”后雖然由國內數位專家鑒定,確為柴扉法師真跡,定為國家一級文物,但因保存不當,稍有霉損。1993年12月15日,在請專家修補將近完工的時候,被犯罪分子盜竊毀損。

    文章并未附有那幅畫的照片,但文章作者的描述卻印證了丁的推想。

    那個“犯罪分子”就是小梵。

    丁吁了口氣,裹挾出些許煙霧,那聲息就被這煙霧賦予了形體和顏色,幽藍幽藍的,在丁的頭頂繚繞。

    丁存著一絲煙霧樣的思緒又朝身邊的電腦旁看了一眼,座位是空的,那個像小梵的孩子真的走了。

    小梵講給丁的那個故事,是從他舅姥爺那里聽來的。他的舅姥爺,就是那個修補此畫的專家,他有一家書畫店叫苦齋,小梵說他總是稱自己是苦齋主人。他在畫修到一半的時候,給小梵講了這個故事。

    博物館給他們專門騰出了一間屋子來修畫,小梵從八歲就跟著舅姥爺,他是舅姥爺的助手。那間屋子里只有一張巨大的案子,很冷,一個煤爐子遠遠地放在墻角,也暖和不到哪兒去。每天他們來,然后由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把畫交給他們,到吃飯的時候,會有工作人員來收畫。

    舅姥爺是修補工筆畫的高手,還有人從北京、上海、香港跑來找他修補殘損的畫,舅姥爺自己的字和畫也都很好,但舅姥爺是個隨和謙虛愛說笑的人。小梵的工作只是跑腿遞東西或研磨少許的顏料,舅姥爺進度很慢,他長久地對著畫揣摩,以前他修補畫的時候也是這樣,只是這次更加慎重。舅姥爺沉思的時候,小梵會踱到廊下去。

    那時候,博物館的院墻下有三五株蠟梅剛開花,暗紅色的墻皮襯著褐色泛青白的疏枝繁椏和一點一點金黃的花,很像畫。

    小梵想著那畫中的女子,哀愁得食不下咽魂夢顛倒。他幾次聽見那畫里的女子在喚救我。他在屋子里看著畫的時候聽見過,在廊下看蠟梅花的時候還能聽見,那聲音和蠟梅清冽濃郁的香氣一樣真實,和照著他的冬天的陽光一樣真實。

    他問舅姥爺聽見沒有,舅姥爺笑他聽故事著了魔。

    小梵決定救那個女子,他們再干一天就要完工了,舅姥爺那天開工前這樣說。小梵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沒機會摸到這畫了,所以,舅姥爺出去到廊下抽煙的時候,小梵抓起案子上的畫,投進了爐火里。他釋放了那個畫里女子的魂魄,她自由了,不用永生永世那么哀傷地站在那兒了。

    小梵告訴丁,女子在畫里站的地方,是很荒涼很悲慘的河岸。小梵說,她可以到對岸去了,對岸很好。

    丁現在還能記得小梵的語氣,平靜得讓人顫抖。

    對岸很好,小梵說。

    三、小梵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光,也許是眼睛在黑暗里久了,也能看見東西。人的眼睛真奇怪,丁大哥,我媽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小梵講完自己燒畫的故事,又接著說,丁一直沒有應聲。

    丁大哥,你渴睡了?

    丁不渴睡,他倒愿意聽小梵說這些離奇古怪的話,至少可以不讓他再瞎想明天開庭的事。但他不想說話。丁伸手摸了摸小梵的后腦勺,算是回答。

    看守所很冷,這間屋里只有他和小梵——小梵的后腦勺在他的手掌里毛茸茸暖乎乎的,像他小時候養的兔子。

    小梵得到了鼓勵,吸了一下鼻子,接著說下去。

    我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那時候我們還在洛陽,媽的廠子是生產拖拉機的,巨大的鮮紅的拖拉機,媽帶我到廠子里去的時候我覺得很害怕,隨便一個拖拉機都能把我碾成碎片。

    媽帶我去廠子里洗澡,很多次都沒事,后來有一次,看澡堂的不讓我進,說我太大了,不能進女澡堂。我媽不聽她的,她就成了肉做的拖拉機朝媽碾過來,媽倒在地上,我哭了,媽站起來,很奇怪地笑了笑,拉著我走了很遠,才低低地告訴我說,別哭,媽摔倒的時候看見那胖女人脖頸上有條紅蟲子在吸她的血,吸得飽飽的,肚皮脹得都透明了,她疼急了才對媽不好,她是可憐人。

    我并沒有看見那紅蟲子,但我心里不難受了,那胖女人是可憐人。

    后來媽也不去廠子里了,我和媽搬到了姥家,是在鄉下。姥家人很多,大舅妗子小姨、表哥表姐表弟一大堆,姥要給所有人做飯,姥的個兒很矮很矮,還有一雙很小很小的腳,卻能跑得飛快舉著大馬勺追著敲我的腦袋。

    說到這兒,小梵發出很輕的一聲笑,想必回想起那情形很有趣。

    姥也是可憐人。因為不能去洗澡了,媽和我變得越來越臟,村里的小孩子還朝媽和我的身上扔臟東西。

    媽和我白天就不待在村子里。媽領我走一段路,然后爬上一座小山,山下面有一條很清的河,河水的顏色總是不大一樣,有時候藍一點兒,還有白色的云彩在里面漂,有時候綠得很,有時候還會變成紅紅黃黃的顏色,像胭脂調著藤黃倒進了河里。

    河的對面也是山,山上都是洞,洞里有佛像。大的小的很多。媽說你看那些佛的表情多難過,因為世上都是可憐人。

    我看不大清楚小佛像的臉,可我覺得那個大佛的眼梢嘴角都翹翹的,好像是在笑。媽說佛難過的時候會笑,人難過的時候才哭。

    我問媽我是不是可憐人,媽說我不是。

    有一次,媽說村口石碾上有神仙結婚,我跟媽去看,我什么也看不見,媽說神仙結婚是在晚上,現在是他們的丫鬟仆人在準備新房。我看到有很多螞蟻在石碾上來來回回地跑,我想這些螞蟻就是丫鬟和仆人了。

    沒到晚上就下起了雨,姥把我和媽都罵回了家。

    第二天,家里來了個拿黑皮包穿灰色雙排扣翻領褂子的女人,姥和大舅對她都很害怕的樣子,她拉著媽的手,沖著姥和大舅大聲說話。

    我還惦記著村頭的石碾,悄悄問媽什么時候去看神仙結婚。媽朝我笑笑,低聲說神仙結過婚就走了,不過也許會留點什么東西,讓我自己去看。

    這次,我看見了神仙留下的東西……很漂亮的黃黃綠綠的東西,薄薄的一層,毛茸茸的,我摳下來一塊兒小心地捧回去給媽看,媽說那是神仙新房里用的地毯,他們忘記收起來了……

    那是媽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又跑去拿神仙留下的地毯,回來找不見媽了。那個拿黑皮包的女人也不見了。我哭了很久,后來發現姥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有些害怕,就不哭了。

    有一天,舅姥爺來了,姥顯得很歡喜,給他打了一大碗雞蛋茶,舅姥爺那時候比我大舅還年輕,穿得干凈漂亮,笑瞇瞇的,可是大舅和姥也有些怕他,像怕那個拿黑皮包的女人一樣。舅姥爺把我領到了開封。

    小梵臉偏向一邊,慢慢地低了下去,幾乎要把臉放在肩膀上了,丁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頭、脖子和肩膀的輪廓,丁的心被那伶仃的線條弄得有些酸,可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不知道為什么,丁很怕自己流露出這點兒讓他羞恥的心酸。

    過了好幾年,大舅來開封,我問他我媽在哪兒,他說我媽又走了一家,不要我了,讓我好好跟著舅姥爺。

    小梵的頭昂起來一點,喉頭在黑暗中的剪影一上一下地滾動。

    我想媽可能到她喜歡的地方去了……媽也不是可憐人……她要能帶我一起去多好……不過,要是我跟媽一起走了,我就遇不到那畫,也救不了她……沒什么事會無緣無故發生,我留下可能就是為了救她……

    丁裹著被子,但后背一直靠在墻上,丁覺得自己的背多半和墻凍在了一起。丁艱難地動了一下,拉了拉被子,把自己涼冰冰的膝蓋抱在了懷里。

    小梵說,丁大哥,舅姥爺給我找了律師,律師說要證明我有病……我是有病,可是我的病和這件事沒關系……我不想騙人……

    人都騙人,丁很珍惜自己嘴巴里的熱氣,從牙縫里擠出了句話,你沒騙過人?

    小梵噎了一下,半天才說,丁大哥,有一件事,就是……那個畫里的女子給我寫了一封信,寫在一塊赭石色的絹上。舅姥爺問我那封信在哪兒,我說燒了,那女子在信里囑托我燒掉——我沒燒,我想留著……

    丁心里一動。雖然他不習慣在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上浪費精力,可看在小梵幫自己消磨了這個冰冷焦慮的審判前夜的份上,丁決定還是說一句。他說你想過沒有,那封信是證據,有了證據人們就相信你的話了。

    小梵說舅姥爺也是這么說的??墒牵嘈啪褪窍嘈?,沒有證據也能相信,為什么一定要有了證據才能相信呢?……那封信,是她給我的,只給我,只有我能聽到她的聲音,不能給別人看……

    丁覺得證明這孩子有病比尋找似是而非的證據更容易,就又沉默了。小梵說,要是渴睡就睡吧。丁嗯了一聲,小梵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傳過來。

    丁大哥,除了我媽,從來沒有人,聽我說這么多話……

    丁聽著小梵的聲音竟迷糊起來,后來小梵睡著了,丁卻一下子清醒了,但他一直沒有動,直到天光大亮。

    丁感覺小梵起來了,他還沒動。他不著急起來,開庭的結果,他心里大概是有數的。又躺了一會兒,小梵過來推了推丁,丁坐了起來,看見小梵在水泥地上用一塊白灰皮畫了些字。

    丁說,你不是說沒上過學,還會寫字?

    小梵很開心地笑了。舅姥爺說我上輩子肯定是個讀書人,過奈何橋的時候迷魂湯喝得比別人少,所以還記得一些。丁大哥,你看這些字排在一起多好看!

    丁愕然看著地上俊逸飄灑的字,“人間韶華太匆匆,月未殘時鏡已空。自是神仙淪小謫,何須惆悵憶舊容?!?/p>

    丁因詐騙罪被判了十年,從法庭直接被押送到服刑的監獄,他再也沒有見過小梵。離開前,小梵以為丁要到外面去了,求他幫忙把那封藏匿的信燒掉。丁不想跟個傻孩子解釋,就應了。兩年以后,正在服刑的丁從新進來的人那里輾轉聽說,小梵沒能出看守所,癲癇發作時出了意外。

    ……

    国产精品自在在线午夜福利| 亚洲乱码日产精品BD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综合在线| 亚洲精品网站在线观看你懂的| 99re6在线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亚洲色图|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天天看天天狠|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麻豆AR影院|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水果派| 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三| 国产精品无码无卡无需播放器 | 欧美精品大香伊蕉在人线| 91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五月天|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去q| mm1313亚洲精品无码又大又粗| 国模吧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91精品国产福利在线观看麻豆| 无码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中| 国产成人精品午夜二三区波多野| 国产va免费精品| 九九免费久久这里有精品23| 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 日本精品久久久久护士| 精品国产乱码欠欠欠欠精品|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老鸭窝| 久久精品99久久香蕉国产色戒| 久久伊人精品热在75|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精品| 国产精品无码a∨精品| 久久精品夜色噜噜亚洲A∨| 亚洲精品第一国产综合境外资源| 香蕉精品高清在线观看视频| 日本精品3d动漫一区二区| 久久亚洲精品无码av| 午夜精品福利在线|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无码av天天爽| 国产国产人精品视频69| 国产亚洲精品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