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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2017年第1期|修新羽:飛蛾
    來源:《芙蓉》2017年第1期 | 修新羽  2019年03月13日08:35

    打開衣櫥的時候,幾只白蛾從深色櫥門前飛過,翅膀撲閃成虛影。

    沈小姐拉住櫥門晃了晃,徒勞無用地表示驅逐。她并不驚訝,只是很厭倦。她還記得,她清晰地記得這些房間最初的樣子,白墻漆,甲醛味道,門口零零散散堆著木屑,嶄新得不適宜居住。后來她不在家的時候,這間城市中心的人類住宅逐漸陳舊,成了蟲子的居所。

    沈太太和沈先生已經老了,眼睛花掉,對飯菜里出現的頭發不再講究,對空氣中扇動的翅膀也不再講究。只是沈小姐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把父母看作臟兮兮不修邊幅的老年人。

    飛蛾是夜行昆蟲。它們為什么不怕太陽。

    為了迎接放假回家的女兒,沈太太提前請過幾天事假,已經把各處打掃了一遍。可蟲子總難短時間消除,只能人力圍剿,手里拿著卷成筒的報紙,徒勞地盯著眼前的空氣。沈先生也責無旁貸地加入了這場大掃除中,然而和沈太太不一樣,他做事總有些不拘小節,于是,被拍扁的飛蛾尸體出現在每個角落里,柜門,茶幾,地板,畫框,黯淡的尸體變成污點。

    直到那天沈小姐起床后喝水,在自己杯子上發現了一小塊黑褐色痕跡,又一具尸體。老人們相信飛蛾翅膀上的磷粉被人吸入后人會變成啞巴,當然是迷信。總歸很惡心。

    沈小姐這次沒有尖叫。在事情嚴重到一定程度之后,尖叫是沒有用的。她穩穩把杯子端給沈太太看,而沈太太一言不發,用消毒水泡了幾塊抹布,戴手套把那些尸體都擦干凈,就好像從來沒有尸體,再也不會有尸體。

    回家后的沈先生踱來踱去,想要一舉找到蟲子的來源。這非常困難,因為飛蛾在各處出現的頻率完全無法當作參考,飛蛾在各處出現,必須把那些稍有嫌疑的地方全部翻找一遍,衣櫥,鞋柜,床底。

    “你買的米生蟲子了。”廚房的雜物柜里,他拎出一個袋子,米從袋子中散落而下,不得不用手指趕緊按住袋子底部的幾個小洞。“把袋子都咬破了。”

    “袋子本來就漏。不然就是你把袋子揪漏了……我平時盛米從來沒有事的。”沈太太徒勞無助地辯解,她把袋子里剩下的米都倒到了不銹鋼盆,放在透風的地方仔細翻找,白色光線落在白色米粒上,落在起伏攪動著的白色指尖。沒有泥沙,沒有蟲子的蹤跡,什么都沒有。可是在真正的蟲源被發現前,這袋米就是蟲源。

    沈小姐也在抱怨,沒想過家里居然讓食物生了蟲。沈太太沒吭聲,她只記得,她清晰地記得自己小時候只能在晚上熄燈后吃桃子,因為桃子這種水果最容易有蟲子。濕淋淋的,上面的絨毛還沒洗干凈,吃的時候總覺得嗓子里難受,她卻能強忍著一氣吃下三個。

    她仔細淘撿著那些米,在尚未太過困倦的時候,想起了剛結婚那些年。那些年沈先生的母親還是目光銳利的老太太,喜歡盯著別人看,喜歡在孩子們洗澡的時候掐表,每人只準洗五分鐘。那個大家族人很多,規矩也就多了起來。嫁過去之后,她要負責給侄子侄女們做飯,所有的米都從她指下沙沙作響地流過。在更年輕的時候,在她自己小時候,每年只會洗澡兩次,平日里總是把頭發編成黑長的發辮,發絲里膩滿油灰。

    這些年里,沈太太已經不愿再考慮自己的生活,只想念著自己的女兒,二十三歲的,還沒有交過男朋友的女兒。從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只想念女兒。每天要在工廠里從白天待到黑夜,在黑夜里還要攢著精力應付沈先生。他們住在單位分配的宿舍里,不足夠為自己的孩子擠出生存空間,只能把她送回家,只能日復一日從各種縫隙之中擠出點兒積蓄寄回家。從那時候開始,沈太太就養成了勤儉的習慣,會把塑料袋洗干凈了反復利用,把橡皮筋圈套在抽屜把手上面。那時候房間里沒有飛蛾,只能在走廊上偶爾看見它們圍著燈打轉,燈罩里沉著烏壓壓的尸體。

    沈小姐本科畢業了,要繼續讀研。這是另一個無所事事的暑假,父母上班的時候,她和飛蛾們生活在這間屋子里,時常要抬抬手,做出徒勞無用的驅趕姿態。這消耗掉很多時間和精力,讓她讀不下書,讓她感到委屈,感到自己很快就步入了衰老。

    她去網上求助,找到了一位除蟲人的電話。沈先生對此深表懷疑,畢竟在他們年輕的時候社會上還沒有這么詳細的分工,蟲子只需要自己買好藥,在方正而空蕩的居室里噴灑……他堅持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沈太太什么都沒說,她的嗓子和鼻腔熱辣辣的,還感到頭疼。她用抹布把櫥柜門擦得閃閃發亮,連擦下的灰塵也亮亮閃閃,像是飛蛾歸為塵土的熒粉翅膀。她把食物都收拾起來,讓它們遠離殺蟲劑,因為被污染的食物會對人體有害;可是人體卻浸泡在殺蟲劑的味道里。

    他們專門在周末爬山,九個小時后才回到家里。一打開門沈小姐就做出判斷,這樣的空氣不適宜生存,可沈先生不吭聲地走進門去,接著是沈太太,就像是他們的嗅覺已經全然喪失掉。除此之外他們無家可歸。

    門敞開著,沈小姐又站了一會兒,也只能跟了進去。沒有任何飛蛾從門里飛出來。除此之外它們無家可歸。

    在屋內,這些蛾子不受控制地飛來飛去。死掉的,飛翔的,停歇的,藏匿的,長得一模一樣的飛蟲,猶如共享著靈魂的無數枚軀體。已經不知道這是怎樣開始的,也沒人知道這會怎樣終結。就這樣過了幾千年,人和飛蟲生活在這里,外面的一切都已經死去,尸骨無存地躺在黑暗里。

    除蟲人在第二天上午就來了,是個過于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笑著,比沈先生年輕時更帥氣。他神情平靜,一絲不茍地對待藥品和金錢,讓你永遠都記得他的工作和生死有關,即便是蚊蟲與飛蛾的生死。

    沈太太洗好水果請他吃,沈先生仔細向他詢問各種注意事項,包括怎么把食物收起來、寵物狗關到哪里。不僅是為了更放心,也是希望能夠掌握這門手藝的技巧,下次再出什么事就自己動手來解決,更加便宜安全。

    沈小姐純然好奇,也問了幾句,卻被喝止,不準打擾除蟲人的工作。她躲到自己的房間,摔上門,終于出來時,除蟲人已經走了,完成了任務,留下幾盞燈一樣的誘捕器。

    晚上吃飯的時候,沈太太說有條絲巾找不到,可能是被除蟲人順走了。那個除蟲人看起來太過斯文,太過聰明,準能在除蟲的時候為自己謀點兒利益。

    “你們當時沒一直看著他嗎?”沈小姐說,“你們一直看著他。”

    沒人回答她的話,沒人承認或否認。沈先生站在客廳的那盞誘捕器后面,小心翼翼地,用腳把它往吊燈下移了移,就好像那是什么礙眼礙事的東西。沈太太低頭刷碗,爬山之后她后背還很疼,刷碗的動作里都帶著僵硬。然而他們在沉默里生活了太久,總能熟練地忽視一切,忽視沉默,或忽視僵硬。

    沈太太后來說:“這件事發生了,你就只能忍。”她沒有講清楚到底是哪件事情。

    絲巾最后還是在沙發靠墊后面發現了,除蟲人的清白得到了認可。可是就連沈小姐也不得不承認,除蟲人的能力十分值得懷疑。那些燈一直亮著。

    死掉的飛蛾在誘捕器中堆積,活著的飛蛾依舊成群結隊地出現在每個角落里。

    對于一個人來說,這是再危險不過的時刻。生活的無序造成了人們對秩序的過度渴求,這樣的人什么都做得出來。在腦海中,他們已經把門窗都完全封好,一只一只地捕捉到了那些飛蛾,把它們按照大小順序排列整齊。已經安全。

    盡管沈小姐連一只飛蛾都未曾捕到過。她總是在看書,總是叫嚷著讓父親來處理臥室天花板上的飛蛾。沈先生總會手里拿著抹布,很快出現在門口。

    “把凳子搬到床上踩著。”沈小姐的視線從書本上移開了一小會兒。

    沈先生抓著那塊抹布,盯著飛蛾,顯然并不打算搬椅子,甚至不打算脫掉拖鞋站到床上去。他把抹布展開,猛地甩了出去,像是一只青蛙猛甩出舌頭。抹布剛好拍在那只飛蛾身上,一切都墜落。

    沒有尸體,只在墻上留下個很淺的印記。

    “落我床上了!”沈小姐站了起來,僅僅來得及站了起來。

    沈先生并沒有回答,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女兒的房間。如同他是只不會說話的巨大飛蛾,揮動翅膀,逃避著追隨其后的陰影。

    沈小姐在床頭潦草翻找幾下,沒找到那只已死的飛蛾。或許并沒有死透徹。那天晚上,她把枕頭從原來的位置挪開,感覺飛蛾翅膀上的鱗片正一枚枚落入自己的長發中。

    這令人惡心,可是誰也做不到干凈。

    飛蛾太多,生活就過分擁擠,就好像人們會在這樣的擁擠中消失掉。在漫長黑夜里,人們的神經能夠不斷生長,覆蓋到這些房間的各處,能知道每次翅膀的舒展和合攏,知道飛蛾們已經進入了那些看不到的地方,空氣,水,瓷碗的裂縫,木地板的吱嘎聲中,光亮透明的窗玻璃上。書架上那些緊密貼合的紙頁之間。

    睡前沈夫人吃了安眠藥。

    她常常懷疑那種東西會傷害自己的腦子,但在瘋狂和愚蠢之中,愚蠢更容易被原諒。她喝了很多水來把藥片咽下去,在半夜的時候就不得不醒來,迷迷糊糊地摸黑去廁所,屋外的黑暗融化著屋內的黑暗。

    她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聽到腳步聲。燈“啪”地打開,沈小姐揉著眼睛等她把馬桶讓出來,然后自言自語地抱怨著那些飛蛾,那些在黑夜里起伏扇動的聲響。她們必須說話,只有說話才能讓人略微感覺舒服一些。整件事情都不對勁,空氣中沒有水汽卻讓人感覺到潮濕。霧氣從窗外滲進來,霧氣把時間凍住。飛蛾川流不息。

    飛蛾飛得很慢,遠比她想象中要慢。比沈先生的入睡要慢。她能聽到黑夜中醞釀的那些呼吸聲,他們住的這棟樓很高,高到能看到老城區那些破舊的平房,有修車鋪,路邊攤點。高到能讓人時不時想起年輕時候的生活。那時候沈太太每天只睡五個小時,住著土磚壘成的房屋,每塊磚都在松動中等待墜落。要念書,還要一頭一頭地飼養豬,牛,羊。記憶中最冷的是凌晨時分,零星響起鳥鳴,整個世界都烏壓壓地泛著藍光。

    失眠的時候,沈太太總能想起那些藍光。

    他們原本想給沈小姐相親,如此情況就不便請人到家里,只能找理由聚餐,又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氣氛就總是有些尷尬。沈小姐總是喜歡低頭玩手機,和她那些遙遠的朋友聯系。

    而沈太太總是想到那位除蟲人。值得擔憂的不是那條絲巾,而是沈小姐的目光。那目光滑向除蟲人,蜻蜓那樣在空氣中一停一落地滑,猶如虛張聲勢,猶如誘惑。沈小姐自己不知道這種眼神意味著什么,所以她沒有下定決心要和捕蟲人私奔,沒有夜不成寐,只有她的胃部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那樣輕微地搐動。可是年輕的時候,沈太太曾經在鏡中見到過自己的眼神,她知道那些。她知道那些大同小異的痛苦的年輕人。

    飛蛾。可能是柔軟的幼蟲,脆硬的蟲繭,或者長著翅膀的飛蛾。可能永遠都是飛蛾。只喜歡燭火,不喜歡太陽。你能給飛蛾下多少種定義?它們用自身的脆弱帶來巨大災難,在這個房間里擴大疆域,占有每一寸空氣。

    每只飛蛾都一模一樣。每只都需要把報紙卷起來,在它身上拍打七下,讓它變成薄薄的一片,徹底放棄掙扎……雖然從感覺上來說,這些昆蟲的數量不會有任何變化。用余光可以看到它們飛舞,如果仔細去看,又什么都看不見。

    沈先生說:“下周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別人家的都是兒子。”

    沈先生沒熬夜學習過,只在網吧里通宵上過網。他隨隨便便就走入了本地那所大學,隨隨便便就遇到了傾心于自己的女人,然后隨隨便便地從中挑選出一個來結婚。他不懂怎么努力,怎么向命運祈禱。

    沈太太說:“我不想去。”

    沈先生說:“隨便你。”

    沈太太說:“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

    沈先生不吭聲,只是關上床頭那盞小燈。飛蛾一哄而散,無數個飛蛾正在飛翔,可是沒有光就什么都看不見。假如不去注意到那些翅膀擺動的窸窣聲響,就可以裝作它們并不存在。

    起床洗漱的時候,沈小姐在鏡子上再次發現了灰褐痕跡。這次她不再大喊大叫,只是被失望束縛住手腳,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直到沈太太發現一切,直到沈太太走過來,拿紙巾清除掉一切,猶如什么也沒有發生。

    早飯桌上,她依舊在抱怨說睡不好覺,能聽見窸窸窣窣扇動翅膀的聲音。沈先生悶頭吃飯,臨出門前才提出反駁,認為那是心理有問題,他本人什么都沒有聽到:“能不能別裝模作樣,疑神疑鬼的?”沈太太依舊沉默,用筷子把碗底的飯粒一點點撥到嘴里。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人人都像得了飛蟲癥,視野里總有很多小蟲在毫無規律地漂浮,很容易就要瘋掉。很容易就瘋掉。

    事情發生的時候,沈小姐在睡覺。當然,誰也不知道事情會在那時發生。

    沈小姐醒來,看見一只巨大的蛾子出現在窗戶外面。“巨大”是指像成年人的胳膊那么長。如果他們讀過卡夫卡的小說,一定會懷疑那是他們某位鄰居或親人。可在這個故事里,沒人想到那些。沈小姐尖叫著告知了父母,三個人全都圍到了窗邊。

    “都是它生出來的?”

    蛾子周圍跟著數不清的小蛾子,在它收攏的翅膀上來回爬行。那些飛蛾或許也有自己的夢想和信仰,只是它們在一生里膜拜了錯誤的神靈。

    “那就要先有蟲卵,還要變成蟲蛹。”沈太太皺著眉頭,她負責做家務,顯然有經驗得多。沈小姐在網上搜到了資料,飛蛾靠化學物質傳遞信息,只要分泌0.1微克的性外激素,就能招來100萬只雄蛾。是被招來的,人們用這種方式來誘捕飛蛾。

    “除蟲藥把蟲子招來的。”沈先生不容反駁。

    沈小姐說可以試著聯系電視臺,讓他們找人來處理。畢竟這種事情很反常,理應比那些奇形怪狀的巨大瓜果更受重視:電視上經常有記者在采訪那些買到奇怪瓜果或有著無聊特異功能的人。他們討論了幾句,隨即認為家里招來蟲子這種事情簡直丟人,不應該被別人知道,只應靜悄悄地私下解決。

    沈小姐拒絕開窗。按照她的邏輯,只需要等待那只飛蛾自行離開,不開窗就不會有更多飛蛾到家里來。而她的父母想要更快更徹底地解決問題,所以在下午沈小姐睡午覺的時候,全副武裝的兩個人悄悄來到了陽臺:口罩,套袖,最不怕臟的工作服。

    沈先生站在窗邊,探出大半個身子,一只手扣住窗沿,一手舉著根木棍。這次他把凳子搬過來踩著。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姿勢,如果有人推他一把,就很容易失去平衡跌出窗戶;他又不會馬上變成飛蛾,當然就不能飛走,只能墜落。很危險的姿勢,但只會持續很短暫的時間。用木棍輕輕一捅,他們就可以擺脫掉這個大麻煩,值得冒險。

    沈太太站到沈先生身后,趁他正全神貫注地與飛蛾搏斗,蓄足力氣朝他后背推去。而在他們身后,沈小姐已經醒了,她揉著眼睛,茫然地看向這邊,聽見一聲短促的叫喊。

    “怎么了?”她問,“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把飛蛾趕走。”沈太太的聲音在口罩下面模糊不清。她站在窗前,把胳膊伸到窗外。剛才飛蛾不僅沒有被趕走,還爬到了離窗口更近的位置。她直接用手揪住飛蛾一邊的翅膀,有點兒希望這只巨蟲能努力掙扎,能飛起來,能把她帶到空中。可是沒有。云層移動著擋住了太陽,世界陰沉起來,它灰白的翅膀好像在發光。

    這翅膀柔軟到甚至讓人感覺潮濕,比看上去更單薄,一動不動,停留在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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