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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冉正萬:泥巴枕頭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 冉正萬  2019年03月12日08:33

    內(nèi)文摘錄|

    枕頭碎開,里面塞滿了錢,一般老人塞六十六,表示六六大順,母親把枕頭當(dāng)成錢柜。不但有最新版的鈔票,還有已經(jīng)消失的墨綠色百元和十元。眾人感嘆,這老太太也太能存財了呀,除兒子給她的,其它是她賣筍子、賣核桃積攢下來的。大家?guī)椭謇恚褂惺嗳f。他給母親的沒有七萬也有八萬,母親居然一分沒用。眼淚又一次止不住流下來。

    他準(zhǔn)備行李時想起那首遙遠(yuǎn)的童謠:傻(ha)姑娘、傻(ha)姑娘,泥巴枕頭當(dāng)嫁妝。在鷹嘴巖,傻字念哈,傻子叫哈子、哈兒,人不聰明但運(yùn)氣好的人叫哈兒師長。他知道別人叫他哈兒師長,他不但不生氣反而有點(diǎn)得意,當(dāng)哈兒師長有什么不好,不用算計(jì)卻總是心想事成。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哈兒師長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母親死了,他想知道她此時此刻的狀況。助手小農(nóng)去銀行幫他取錢去了。不過,即便她在,叫她去問也不妥,死去的是自己母親,不是她的,和她沒有關(guān)系。

    噩耗是一條短信告訴他的:你好,我是官倉村委主任李山泉,你媽去世,請回來辦喪事。

    這個手機(jī)號前天打過幾次電話,昨天又打了幾次,他不接,今天一早打開手機(jī)看到這條短信,他罵了一句狗日的,幾分鐘后他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身體止不住搖晃:我媽……死?我媽?我的媽死了,媽你怎么了呀?你真的死了嗎?你不能死呀。他覺得不對頭,她才六十三歲,同時又覺得世事難料。他撥打母親的電話,電話里沒有傳來母親粗聲厲氣的聲音:我沒事我好好的你不用打電話浪費(fèi)錢。母親每次說完就掛電話,不等他說一句話。現(xiàn)在打過去是盲音。他想著翻過楠木椏后看到的官倉,想到孤零零的母親,想著她硬朗的身體,想著鷹嘴巖碩大無朋的荒涼,越來越難過。

    和李山泉沒有過節(jié),名字知道,對他沒什么印象,不接他的電話是因?yàn)檫@些年來,凡是顯示遵義兩個字的來電他都不接。

    那年,他和鷹嘴巖還有官倉的十一個人來佛山打工,運(yùn)氣好的在禪城就找到工作,運(yùn)氣不好的繼續(xù)往南海、順德走。他獨(dú)自去了三水樂平,在樂平鎮(zhèn)米平村給一個做模具的人打下手。這是一個小作坊,就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老板娘挺著個大肚子,只能幫他們煮飯,干不了機(jī)床上的活,要不然老板都不會招人。他只干了一個月,作坊周邊的鄰居舉報噪音太大,環(huán)保部門不準(zhǔn)他們生產(chǎn)。老板焦頭爛額,走到哪里都有人告他噪音大,幾個月搬一次,這個地方搬來才四十天。煩亂之下,老板關(guān)門帶老婆回老家生孩子,臨走時給了他八百塊錢,說好了的,他現(xiàn)在是學(xué)徒,三個月后等他學(xué)會了才給他全工資。

    他在附近轉(zhuǎn)了兩天,第三天剩下的錢一個不剩,不知道是怎么丟的。他去離他最近的大瀝找老鄉(xiāng)借錢,走著去,走了五個小時。老鄉(xiāng)極不情愿,只給了他二十塊錢,他給其他老鄉(xiāng)打電話,不是說工資沒發(fā)就是到手后已經(jīng)寄回老家,沒辦法,不好意思,勸他進(jìn)廠,不要嫌工資低,只要進(jìn)廠吃住就不是問題。他不是沒去大大小小的工廠試過,人家一聽他是小學(xué)畢業(yè)就婉言拒絕。衣服臟頭發(fā)長,身上的臭味連自己都感到難堪。瞎轉(zhuǎn)了幾天,連小作坊都嫌他,走到禪城后二十塊錢已經(jīng)花光。看到汽車站,他很想回家,可他沒錢買車票。恍恍惚惚地走到一條小街,已是半夜,坐下不一會就睡了過去。幸虧佛山不像鷹嘴巖,鷹嘴巖這時還很冷,山上有積雪。快天亮?xí)r感到?jīng)觯褋砗竺H粺o計(jì)。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可折疊團(tuán)扇,他不是拿它扇風(fēng),他喜歡扇面上的圖畫:三條半金魚,那半條仿佛就要從扇面游出去。他從沒見過這種扇子。一個賣菜的小販走過來,他搖搖晃晃地拿著折疊好的團(tuán)扇,兩人突然相遇,他一下抬起頭,不知為什么,小販嚇得面如土色,把裝在塑料袋里的零錢塞給他,然后轉(zhuǎn)身就跑。皺巴巴的塑料袋彈跳了一下,被他本能地抓住,看小販跑,他不敢不跑,跑出多遠(yuǎn)不知道,只知道再也跑不動。胃里一陣翻滾,嘔吐后頭昏眼花,以為自己就要死掉。死就死吧,從旁邊路過的人厭惡地捂著嘴,他抱歉地想不要再吐,可他沒辦法控制。衣服更臟更臭,休息了一會,看看團(tuán)扇,明白了,小販把它當(dāng)成一把折疊刀,確實(shí)像折疊刀。他苦笑著,把團(tuán)扇悄悄丟進(jìn)垃圾箱,用小販塞給他的錢去吃早餐,吃完覺得舒服,但不一會又吐了出來,怎么也克制不住。望著吐掉的東西,覺得既惡心又可惜。太陽出來后,空氣慢慢被溫?zé)幔杏X是一種昏熱,躺在橋下睡了個午覺,餓醒后吃了碗河粉。這次不錯,河粉很好吃,胃也很配合,沒有再吐。還有兩塊錢,想給哪位老鄉(xiāng)打個電話又不想自討沒趣。剩下的是兩張一元票,他看了又看,不知道鈔票上的三個塔為什么要立在水里,正面的人頭像微笑的表情似在鼓勵他,他知道那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兩塊錢能做什么呢?既不能買車票,也不夠吃晚飯。他像上學(xué)時一樣,一行一行地念:中國人民銀行,1,壹圓,M7N2933877。他知道M和N是英語,不知道怎么讀。2933877,2933877,他把這串?dāng)?shù)字念了十幾遍,另外一張是L19Y482924,覺得2933877念起來更有意思,更順口。要是有這么一筆錢,我能干什么呢?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把自己也逗得發(fā)笑,如果有人看見他的笑容,會真以為他遇到了好事。

    空氣越來越熱,他想把團(tuán)扇找回來,它是他來到佛山后唯一喜歡的東西。回到丟團(tuán)扇的地方,垃圾箱還在,但不是剛才那個。剛才那個是舊的,這個很新。怎么這么倒霉?2933877,腦子里響起這串?dāng)?shù)字,沒有目標(biāo)地穿過兩條街道,看見一個煙酒店,看見門口有臺彩票機(jī),機(jī)器上貼著一張白紙:一注兩元。字很丑。他走了過去,不敢看賣彩票的女人,把兩塊錢遞過去,2933877,他念了一遍,女人叫他再念一遍,他念得飛快,女人不得不叫他又重復(fù)一遍。

    揣好彩票,漫游了一陣,靠在一棵樹上站了會,有點(diǎn)餓,想到吐掉的第一份早餐,怪自己沒堅(jiān)持住,應(yīng)該閉緊嘴巴不要吐。在樹下睡了一宿,天亮后更餓。爬起來,看看能不能撿到吃的。走了兩條街,只撿到一個半邊蘋果,好像被啃過,也好像摔壞后隨手亂丟棄的。

    賣彩票的煙酒店還沒開門,他坐在門口,昨天記得清清楚楚的數(shù)字怎么也想不起來,就像他上小學(xué)時一樣,把老師教過的題目忘得干干凈凈。他不想把彩票拿出來看,手太臟。煙酒店開門后,他又等了一會,這才把彩票給老板娘看。老板娘哈哈笑,很響亮,他聽著很刺耳。老板娘說,機(jī)器都還沒有開。他耐心地等著,等她打開機(jī)器。彩票從機(jī)器穿出來,老板娘驚訝地“啊”一聲,老板以為出什么事。“快來看,我沒看錯吧?九十三萬,這臺機(jī)器好久沒出大獎,今天終于中一個。九十三萬啊,不錯不錯。”

    老板娘帶他買衣服,帶他吃東西,帶他洗澡,帶他去領(lǐng)獎金。他很懷疑很恍惚很幸福很激動。幾天后,他用賓館的座機(jī)給老鄉(xiāng)打電話,請他們吃飯,坐出租車來,無論多遠(yuǎn)都要來,他給他們報車費(fèi)。從沒點(diǎn)過菜,他照最貴的點(diǎn),六點(diǎn)鐘開始上菜,沒有一個菜是見過的,有幾個菜,連怎么吃都不知道。他一個人嘿嘿笑,看看一會誰出洋相,他相信他們也沒吃過。從七點(diǎn)等到八點(diǎn),從八點(diǎn)等到九點(diǎn),從九點(diǎn)等到十點(diǎn),一個也沒有來,日他先人板板,一個都不來!

    幾天后,他買下這個正準(zhǔn)備轉(zhuǎn)讓的餐館,同時立下一條規(guī)矩:不理他們,不理從那個地方出來的任何一個人。他不懂什么管理,但運(yùn)氣好,是真正的哈兒師長,幾年后開了個德克士。又過了幾年,他有七家德克士,一個餐館,兩個干洗店,一個老婆,兩個孩子,一大幫員工。

    開始三年,他沒回老家,走不開。后來每到春節(jié)都回老家,擠了一次火車后自己開車,要開十七個小時。去年老婆的弟弟結(jié)婚,他沒回來。

    小農(nóng)把兩沓現(xiàn)金交給他,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叫嫂子和你一起去。”“不用。”“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不用。”“我知道你的心情,該休息時一定要休息。”“嗯。”“這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他一出門就開始導(dǎo)航,高速公路變化大,有些路段沒走過,現(xiàn)在用不著十七個小時,導(dǎo)航說十一個小時,實(shí)際上用不了這么久,他想,我不能急,他想。

    父親去世那年他才五歲,寨子里的人把父親抬回來他都沒有哭,他看見父親的鼻孔和嘴都在冒血泡,覺得他還沒有死,可大人忙著準(zhǔn)備后事,他有點(diǎn)生氣,有點(diǎn)委屈,和寨上的小孩搶鞭炮時卻又把父親忘得干干凈凈。從那時起母親特別兇,沒人敢惹她,背地里叫她“惡雞婆”,連小孩都怕她,家里有棵楊梅樹,有次發(fā)現(xiàn)三個孩子偷楊梅,她跳起腳咒罵:你們這些挨刀砍的背時的鬼頭兒,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呀。她和寨子里所有人都吵過架。父親是采筍子摔死的。鷹嘴巖上面成片方竹,連綿幾十公里,每到冬天,寨子里的人就去采方竹筍。方竹筍春茂冬生,先從山頂冒出來,逐漸往山下過渡,到寨子平齊一帶不再有方竹,方竹要在高海拔地方才能生長。方竹熏干后背到官倉或混子場去賣。下官倉只要兩個小時,上來要三個小時,如果帶東西,得四個小時,山坡陡得只有猴子和山羊才能上下自如。繞過大山去混子場更遠(yuǎn),天黑打著火把出門,到混子場剛好天亮,賣掉筍子回到鷹嘴巖正好天黑。寨子里的人寧愿兩頭黑去混子場,雖然辛苦,但價格要比官倉高兩毛三毛。偶爾有人來鷹嘴巖,感慨完這里涼爽、清靜都會忍不住問:你們怎么會住在這里。這里是全縣最艱苦的地方,沒有一塊平地,只能種包谷種洋芋,過年才吃白米飯。牛和羊都無法養(yǎng),冬天又冷又長,試養(yǎng)過多次,一到冬天就冷死,勉強(qiáng)活下來的瘦得皮包骨頭。祖父輩躲拉丁派款來到這里,第一代住窩棚,第二代住茅草房,第三代住土坯房。他們也覺得艱難,但能往哪里去呀?除了鷹嘴巖,沒有一個地方要你。直到年輕一代外出打工,大有一去不回之勢,他們才覺得這不是他們唯一的地方。

    他很少和寨子外出打工的人見面,他不想和他們見面,見了面也不說話。回到鷹嘴巖,哪里也不去,在家里住一宿就走。

    他給母親的錢不少,給她買的電飯鍋不用,仍然燒柴,嫌燒電要錢。給她買的電視也不用,嫌看電視費(fèi)電。給她買手機(jī),她從不給他打電話,他打回去,她像小學(xué)生背課文:我沒事我好得很你不用擔(dān)心不說了哈。老婆笑他,恐怕每次給她打電話都沒花錢,老太太快得連電訊公司都來不及計(jì)費(fèi)就把電話掛掉。她不會發(fā)短信不會拍照,但她特別清楚如何掛斷電話,最后一個字才飛出去,手指已經(jīng)像摁蒼蠅一樣把電話摁死。

    現(xiàn)在,連她背課文的聲音都聽不到,每進(jìn)一個服務(wù)區(qū)他都要撥打一遍這個電話,明知打不通仍然要打。

    從縣城下高速,又開了一個小時,在一個叫紙廠的地方停下來。紙廠是百年前一個大戶人家的產(chǎn)業(yè),早已不見蹤跡,只留下一個地名。

    從這里開始步行爬坡,一直要爬到鷹嘴巖。只走了二十來米,他就覺得不對勁,小路被灌木和茅草封死,有些地方只能像狗一樣爬進(jìn)去。不是被混雜在灌木中的刺條勾住衣服就是被某根彈性十足的樹枝抽打。被打疼了也沒生氣,和悲傷比起來,這點(diǎn)疼算不了什么。看來鷹嘴巖的年輕人全都在外打工,上年紀(jì)的人難得走一次,讓灌木和茅草得勢,讓小路跟著變野。他想。

    十多年沒走這種路,爬了兩個小時,累得要散架,但沒別的法子,太陽已經(jīng)下山,得趕緊,到這里才得一半。在一個山坳上,一條水泥公路出現(xiàn)在眼前,公路很新,干透的水泥發(fā)白,和郁郁蔥蔥的樹林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有點(diǎn)驚訝。要不要下去把車開上來?想了想,他決定繼續(xù)爬。沿著公路走,路程遠(yuǎn)得多,但他再也不想往灌木叢里拱。馬路明晃晃的,即便天黑下來也看得見。

    終于走到鷹嘴巖。崖畔在此橫出一座小山,幾十公里外看像鷹嘴,置身此處能看出一個地勢稍緩的山灣,于是大地名叫鷹嘴巖,小地名叫沙灣。別人說鷹嘴巖,指的是整山,他們說沙灣指的是七戶人家的寨子。

    明亮的大燈泡掛在核桃樹上,沙灣的人全都在,還有多年不見的親戚,有人打麻將,有人唱古歌。母親躺在冰棺里。李山泉說,來官倉避暑的重慶人發(fā)現(xiàn)她死在小路上,七個重慶人,有老有少,嚇得魂飛魄散。估計(jì)是野豬來吃包谷,她提著鋤頭打野豬,野豬大概看出她是個老人,又只有她一個,它沒有跑,和她對著干。哪天死去的說不清楚,他知道后立即和派出所的人上來查看,運(yùn)來冰棺,聯(lián)系道士,通知搬到官倉去的沙灣人。

    “十全九不周,有哪些地方?jīng)]做好,請你諒解。”李山泉說。

    “沒有沒有,謝謝你安排得這么周到。”

    “你回來得很及時,道士看的期程是明天火化,停靈已經(jīng)四天,再停下去,親戚和近鄰熬不住。他們也有他們的事情。”

    “好的好的。公路是什么時候修的?”

    “去年。墓地是我和文先生選的,我們現(xiàn)在去看看,不滿意還來得及。”

    “用不著,我相信你。車能從下面一直開上來?”

    “可以呀,可以一直開到混子場。”

    “真沒想到。”

    給母親燒了炷香,李山泉叫他和親朋打個招呼,他想起父親的葬禮,母親叫他守在路口,有人來不管大人即便是一條狗,也要磕頭感謝。目前所有開銷都是李山泉墊付,他準(zhǔn)備給他錢,李山泉叫他不要急,辦完再說。他叫李山泉帶他,逐一感謝鄉(xiāng)鄰,好多人他都不認(rèn)識。他說可惜沒有信封,他想一個信封裝一百塊錢。李山泉說沒有這個必要,一個人給一盒煙吧。

    走到院子里,李山泉介紹完后替他發(fā)煙,就像大家不知道他是誰似的,說他這么多年在外打拼,不容易,有禮數(shù)不周的,請親朋好友諒解。他跪下去,誠懇地說:感謝你們來送我媽最后一程,我和我媽這么多年,孤兒寡母,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對,請你們原諒我們。把頭磕在地上,抬起頭時,眼淚汪汪。心軟的立即哭出聲來。李山泉扶他到下一桌,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但剛才的話大家都已聽見,知道他想說什么。他一跪下去立即有人拉他起來。禮節(jié)走完后,他回到冰棺前放聲大哭。哭母親哭自己哭到場的親人,千言萬語全都化成哭聲:媽,我的媽呀。

    有不少人是騎摩托上來的,本打算半夜回去,明天再來。現(xiàn)在沒一個離開,打牌的繼續(xù)打牌,唱古歌的繼續(xù)唱古歌。

    李山泉放完鞭炮,問他是怎么回來的?高鐵?飛機(jī)?他說自己開車,不曉得可以開上來,停在紙廠,爬上來才看見新修的公路。李山泉要過車鑰匙,叫兩個年輕人去把車開上來。放鞭炮是因?yàn)樽訒r已到,這時要做一個摔枕的儀式。

    以前因?yàn)楦F,一般人家睡不起棉枕頭,到十八歲,請人做一個泥巴枕頭,將泥皮子套在竹筒上,半干時取下竹筒,兩頭封上擋板,干透后火燒,泥巴枕頭燒至淺紅,講究一點(diǎn)的用細(xì)砂打磨一遍,不講究的直接放床上,一用就是幾十年。沒枕過的人用著難受,硌后頸窩,用習(xí)慣了比別的枕頭都好,涼爽,吸汗,軟枕頭反而睡不著。人去世后,把枕頭摔碎,讓它重新去做泥巴。做泥皮檔板時留得有一條縫,過去放銀元或銅錢,現(xiàn)在放鈔票,留給晚輩,祝福他們百事順?biāo)臁_@個枕頭如果不摔碎,死者的靈魂會附著在上面,半夜出來游走,雞會嚇得不下蛋,母豬嚇得胎死腹中。

    道士念完吉祥經(jīng),讓他親自摔碎母親的枕頭。外公當(dāng)年請不起官倉做枕頭的師傅,他自己摶泥燒了個枕頭做陪嫁,母親為此既難過又不甘,開始想重新請師傅好好做一個,后來父親采筍子摔死,從此萬念俱灰,難看的枕頭已經(jīng)睡習(xí)慣,也就沒有重做的心思。

    枕頭碎開,里面塞滿了錢,一般老人塞六十六,表示六六大順,母親把枕頭當(dāng)成錢柜。不但有最新版的鈔票,還有已經(jīng)消失的墨綠色百元和十元。眾人感嘆,這老太太也太能存財了呀,除兒子給她的,其它是她賣筍子、賣核桃積攢下來的。大家?guī)椭謇恚褂惺嗳f。他給母親的沒有七萬也有八萬,母親居然一分沒用。眼淚又一次止不住流下來。

    摔枕頭結(jié)束,當(dāng)晚不再有其他儀式,有人叫他打牌,有人叫他喝酒。打牌的大多是年輕人,喝酒的是唱古歌的中年人和老人。他打了幾把,故意輸了一百塊錢,抽身去陪唱古歌的。新入座需向各位敬酒,本地包谷燒(酒),碗底淺淺一口。唱古歌的人自己敲鼓自己唱:

    水有源歌有頭,句句喪歌有根由。黑暗混沌多少年?才有人苗出世間。玄黃老祖?zhèn)骰煦纾欧樗_天。我問青山何時老?青山問我?guī)讜r閑。我問流水咋翻浪?流水問我咋白頭。只嘆人生多忙碌,難比青山水長流。

    有人要唱,向剛唱完的人敬酒,接過鼓敲出自己想要的鼓點(diǎn),然后開唱:前面的歌師唱得妙,我來唱個祝英調(diào)。或者前面的歌師唱得對,我來唱個薛仁貴。前面的歌師唱得好,我來唱個關(guān)云長。

    他不會唱也不能唱,只能不時給大家敬煙敬酒。他們對他并不特別好奇,聊他們互相知道的事比問他這樣那樣更有興趣。下半夜有點(diǎn)冷,他們插上從官倉帶來的電暖爐。以前沙灣用的電叫“月母子電”,怕風(fēng)怕雨怕打雷。電燈要官倉的人熄燈后才發(fā)亮,平時死眉呆眼,還得用穩(wěn)壓器,要不然燈泡極容易壞。停電一停就是好幾天甚至半個月。今晚同時用四個電暖爐都沒事。已經(jīng)改造過,他想。母親從未好好享受過電的好處。怕電咬人,她說。

    天麻麻亮,李山泉請人幫忙去挖墓穴,他也去。實(shí)行火化后,裝骨灰的棺材只有一米長,三十公分高,比老式棺材小幾倍,象征性挖個方井,兩三個人一小會就完成。墓地就在屋后,從山墻繞過去,他吃了一驚,曾經(jīng)熟悉的沙灣只剩他一家,其他人家的房子所在地被翻耕成莊稼地。李山泉說,他們?nèi)ツ臧岬焦賯},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當(dāng)時給你媽做工作,她死活不同意,想和你說說,電話又沒打通。他的臉上一陣熱。“我媽舍不得錢。”“不是錢的問題,官倉的房子不要錢。我覺得她是心理問題,怕離開沙灣。”

    他覺得不能把母親埋在這里,埋在這里太孤單,生前孤單,死后還這么孤單,他感到非常難受。李山泉說不埋這里只能埋鎮(zhèn)里面的公墓。他說不想埋公墓,他想用母親的骨灰做一個泥巴枕頭,這樣他就可以天天和母親在一起,但他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李山泉說他也不知道。他們不挖墓穴,回來問道士先生,先生說,古書上沒寫過,但想來應(yīng)該可以的。

    天亮后念經(jīng)超度,同時安席吃飯。殯儀館的靈車是一輛皮卡,從公路上開上來時像一頭豹子。既然不用下葬,吃過飯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鍋碗瓢盆桌子板凳,電暖爐電磁爐電飯鍋。靈車走后,帶著各自的東西回家。臨走時沒忘記邀請他去做客。

    從殯儀館回來,到官倉后李山泉也沒上來,說要去茶園除草,不能再耽擱,再不除草會影響春茶產(chǎn)量和質(zhì)量。回到沙灣,感覺一切都冷清,樹、房子、大路,連陽光也冷颼颼的。

    放好骨灰,他去取土。做泥巴枕頭他知道大概,要取不帶根須的老黃土,這種土黏性強(qiáng)。不知不覺走到以前的寨子里,每家每戶都去看看。地里有石水缸、石磨子、石碓窩。除此之外看不出痕跡。沙灣已經(jīng)消失,并將徹底消失。

    將取回來的黃泥巴撒上水,用洗衣棒反復(fù)捶打,打了幾個小時,像面粉團(tuán)。就這樣吧,他想,把母親的骨灰滲進(jìn)去。在殯儀館,李山泉專門給焚尸工兩包煙,請他多燒一會,把骨頭燒燼,以方便他做泥巴枕頭。骨灰和進(jìn)去后再次捶打,讓骨灰和泥土充分融合。沙灣沒有斑竹,只有慈竹,慈竹就慈竹。他想。把泥巴搟成泥片圈在竹筒上,厚了點(diǎn),且不勻。想重做又知道自己只有這手藝。天色暗下來,他把母親用過的被子,穿過的衣服、鞋子拿到地里去燒掉。一位表叔娘告訴他,要一邊燒一邊說:媽,這都是你的,你來拿去吧。你不這樣喊其他野鬼會來搶。為了讓母親在另一個世界睡得暖和,他把親戚和鄰居送的新床單、新棉絮、祭幛布也一起燒掉。他去車子里睡覺,嫌屋子里臟,覺得沒有必要打掃,過幾天就要離開。何況屋子里還有老鼠、蟲子,以前滿屋子亂爬的蟲子爬到嘴里去過,想起就肉麻。

    車?yán)锼缓茫壬觳恢保€不能翻身。躺著睡一陣后坐著睡一陣,坐著睡一陣再躺著睡一陣。有一次剛坐起來,還沒睡著,看見有人向他走來,不是一個方向,四面八方全都是人,薄霧讓他們時隱時現(xiàn),大部分是沙灣人,他認(rèn)識,有一部分并不認(rèn)識,似乎有過一面之緣,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們表情木訥,走得并不快,頭發(fā)又亂又蓬松。有人敲車窗,有人爬到引擎蓋上,有人爬到車頂。他不敢出去,聽不見他們說什么。其中一個包著白頭帕,是個瞎子。他想起來,他是寨子里的人,去世時他才十歲。似曾相識的人也想起來,他們?nèi)际沁@個寨子里的,只是有的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去世。他害怕到極點(diǎn),擔(dān)心他們把車掀到山下去。他想告訴他們,他從來沒有忘記他們。十六歲那年,和一個中年人爭一棵碗口粗的杉樹打得頭破血流,杉樹長在兩家交界的土坎上,都認(rèn)為杉樹是自己的。當(dāng)時不光出手打,殺人的心都有,發(fā)誓有一天要滅掉他全家。離開沙灣,在佛山扎下根后,他覺得自己和他都很可憐,這是一棵還沒長大的杉樹,哪里用得著賭命。現(xiàn)在那棵杉樹怎么樣他不知道。趴在車頂上把頭伸到擋風(fēng)玻璃上的人一下一下地用頭撞玻璃。天啦,他會把玻璃撞壞的,有什么你好好說呀,用不著這樣。他想和他們和解,可他的話他們聽不見,甚至聽不懂。這輛車的隔音效果確實(shí)好,他的聲音出不去,他們的聲音也進(jìn)不來。車子在搖晃,感覺他們要把車子掀翻。他流著淚請求他們停下來,讓他開車走,他再也不回來,留在沙灣的東西他都不要,誰想要誰拿去。他們似乎并不信任他,他只好大聲呼救:媽,快來救我。媽沒有來,小農(nóng)出現(xiàn)了。她笑吟吟的,竟然和車外的鄉(xiāng)鄰像老熟人一樣說話,他們向她頻頻點(diǎn)頭,他們跳下車,走進(jìn)霧中,和小農(nóng)招手再見。

    天亮后,他感到頭疼欲裂。昨天挖泥巴時他想在官倉請所有人好好吃一頓,包括李山泉。他們對他并不反感,他對他們也充滿感激。在夢中怎么會是那種關(guān)系呢?昨天他就在想,今后每年回來一次,把他們當(dāng)親戚。在夢里,他們的表情并不兇,只是有點(diǎn)古怪,甚至不無哀求,可越是這樣他越感到害怕。怕什么呢?

    竹筒上的泥皮干了一半,這叫收陰,須在收陰狀態(tài)取出竹筒,干硬了竹筒會把泥皮撐破。大出預(yù)料的是怎么拔也拔不下來,原以為竹筒表面光滑,輕輕一拔就取下來,哪知泥皮吃得很緊,又不敢用力,以免指頭把泥皮捏爛。拔了好一陣,指頭把泥皮硌出幾個指坑,泥皮還緊緊裹在竹筒上,沒有蛻出哪怕發(fā)絲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我真笨,昨天應(yīng)該把竹筒劈成兩半再裹泥皮。想到這里用刀輕輕劈竹筒,竹筒破開一條細(xì)縫時,泥皮裂開一條大得多的縫。這招行不通。他想過現(xiàn)在就放到火里燒,把竹筒燒掉,可這樣一來兩頭擋板粘不上去,剩下做擋板的和的有母親骨灰的泥巴也沒法處理。既然泥里和的有母親的骨灰,這些泥巴就應(yīng)該在一起,不能分開。

    他劈開竹筒,泥巴重新加水捶打搓揉,再次把泥皮搟好。為了竹筒容易取,他把劈開的竹筒劃了筷子那么大一塊下來,到時候先取這一小片,剩下兩片大的不就好辦了嗎?他笑了,覺得自己還真是個哈兒師長。不能再睡在車上,去地里割了一捆包谷稈,沒有床單,也沒有被子,只有一塊毯子,把車上座墊和座套拆下來鋪上去。睡上去咔嚓響,動一下就會發(fā)出響聲,但他睡得很香。夢見和寨子里的人數(shù)篩子洞眼取樂,他數(shù)得沒他們快,但他數(shù)得準(zhǔn)。離他家最近的楊少安楊高漢總是數(shù)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被笑聲驚醒后,發(fā)覺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笑。在夢中看見房子沒有拆,醒來后不用起床去看也知道那些房子已經(jīng)消失。陡然迸發(fā)出孤獨(dú)和憂傷,仿佛剛走過一座橋,橋就被拆掉,雖然這橋于己不再有用,但免不了產(chǎn)生回不去的恐慌。恐慌襲來,睡神逃之夭夭,怎么睡都不對勁。

    泥巴枕頭再次失敗,竹片卡得很緊,抽掉它不得不用力,沒料到的是竹片抽掉后并沒騰出多少空間,當(dāng)他把其中一片抽出來,泥巴枕頭破成兩半。沮喪地坐在地上,媽,你不愿跟我走嗎?她都被燒成灰,我不應(yīng)該埋怨她。再次把泥巴摶好,像發(fā)面一樣放在盆子里。

    又累又無計(jì)可施,把竹筒放到一邊,他打電話問李山泉,應(yīng)該給他多少錢。李山泉說他在茶園,還沒計(jì)算。

    來到李山泉的茶園,有十幾個人在茶園除草,又說又笑,他走過去時,他們正在講笑話:有個小伙買了個蘋果手機(jī),他外婆滿八十,他來官倉吃壽酒,蹲茅坑時忍不住把手機(jī)拿出來看,沒拿住掉進(jìn)茅坑,他提起褲子就去找外婆,外婆、外婆,快拿火鉗來,我的蘋果掉到茅坑里去了。外婆說,乖孫,現(xiàn)在又不是餓飯年代,草果落下去了就算了嘛,今天這么多好吃的,你想吃哪樣都行咯嘛。……哈哈哈。這個笑話不光逗笑所有人,還引申出更多笑話。甚至沒有笑話,僅憑一個動作或者笑聲本身都能把人逗笑。正好李山泉的老婆送飯來,邀請他一起吃,他說我吃了你們不夠啊,李山泉說準(zhǔn)備得有多的。飯菜很好吃,是他記憶中的味道。這群除草的人吃飯也在說笑取樂,母親一天也沒這么快樂過,他鼻子不禁一酸。李山泉聽他說做泥巴枕頭的事后,叫他去找做泥巴枕頭的嚴(yán)得光。

    “現(xiàn)在還有人要這種枕頭?”

    “要的人多呢,不光是官倉的人要,外地也有人要,泥巴枕頭吸汗,預(yù)防頸椎病。”

    回家把滲了骨灰的泥巴拿來,他找到唇髭已經(jīng)發(fā)白,身體已經(jīng)衰老的嚴(yán)得光。嚴(yán)得光正在忙,叫他把泥巴放一邊,后天來拿。他看了會,原來做泥巴枕頭不是用竹筒做坯模,坯模是一個軟墊和一個馬口鐵做鐵皮筒,呈半圓形。軟墊由半指寬一指厚的木片組成,每一片都像拱橋上的龍門石,截面呈梯形,由兩條細(xì)麻繩相連。嚴(yán)得光雙手一翻,軟墊套在鐵皮筒上,再套上布套,泥皮裹上去噼叭拍打,拍打好后撥出鐵皮筒,再撥出軟墊,泥皮收陰后拉出布套。嚴(yán)得光所做枕頭的截面是半圓,擺在床上很安穩(wěn),不像老枕頭是圓形的,圓形的容易滾來滾去。

    嚴(yán)得光一直沒和他說話,手藝高明的人話都少,他想。母親要是搬下來,哪會和野豬打架,他想。要是不和野豬打架,她現(xiàn)在還活著,他想。要是還活著,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嘻嘻哈哈的,他想。像他們一樣嘻嘻哈哈的,至少可以多活二十年,他想。他眼里突然盈滿淚水。

    應(yīng)該把房子打理一下,睡在鋪包谷稈的床上,感覺屋子里的氣味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他覺得老房子不應(yīng)該消失,雖然母親再也不能使用了,但老房子應(yīng)該留下來,這具有某種他說不出來但完全感受得到的意義。

    早上起床后就開始清理,不要的東西他拿到外面的地里燒掉,屋子清理干凈后,感覺自己心頭某些東西被一起清理,從里到外一陣清爽。去拿泥巴枕頭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下午。

    嚴(yán)得光在屋后燒窯,全是劈成半尺長的松木塊。窯子不大,里面的泥巴枕頭被燒得通紅。

    “坐哇。”

    他把一個草墩推給他。“我要再燒一個小時,走不開。”

    “不要緊,我正好看你燒窯,我從沒見過燒窯。”

    “這有什么好看的,粗笨活路。”

    “李山泉說,整個官倉就你一個會做泥巴枕頭。”

    “賺不了錢嘛。”

    “你可以賣貴點(diǎn)。”

    “賣貴了就會有人跟著做,跟著做質(zhì)量就會有高有低,這樣一來,這門手藝早晚會毀掉。”

    “倒也是。”

    嚴(yán)得光給他煙,平時不抽,但他沒有猶豫,接過來后,嚴(yán)得光用火機(jī)給他點(diǎn)上。

    “要不你給我看著火,要一直保持這么高的火苗,我去給你把東西取來。”

    嚴(yán)得光抱來一個泥巴枕頭,一個木箱子。

    “我沒用你拿來的泥巴,你媽肯定不愿意飄泊在外,我在城里頭賣過菜,我曉得,不管自己的老家好不好,老了都想回老家,死了更想埋在老家的山坡上。你媽連遠(yuǎn)門都沒出過,你把它帶到廣東,先人一個不在那邊,她會難過的。埋在老家,畢竟還有你父親,你公你婆你祖祖他們陪她嘛。”

    嚴(yán)得光把木箱打開,里面是一個泥巴人。

    “你媽已經(jīng)被燒成灰,沒有必要再燒一次,你可以把它埋在哪里,也可以放在老房子里,我聽說你老房子沒拆。這個泥巴枕頭,你要就拿去,不要也沒關(guān)系。”

    “你什么時候開始做這個?”

    “有十幾年,那年我在城里挑篼篼賣菜,大清早遇到一個拿抓兒,”嚴(yán)得光笑著說,“這個拿抓兒把我身上的錢搶個精光。錢倒不多,把老子嚇得幾天不敢出門。后頭想了想,還是回老家好。哈哈。”

    他耳朵里“咣”的一聲,從頭到腳冒汗。他中獎后,曾經(jīng)到那條街去守過,準(zhǔn)備把搶人家的錢加倍還給人家。

    “你不舒服?我這里沒水,只有我一個人喝的苦丁茶,你怕臟不,不怕臟喝一口。”

    他接過來喝了兩口。

    “在哪里被搶的?”

    “在茂名。”

    “哦,不是在禪城?”

    “不是。”

    他松了口氣。枕頭賣一百,他給三百,感謝他幫他把母親捏成泥人。嚴(yán)得光堅(jiān)決不要。

    “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就阿彌陀佛嘍。”

    當(dāng)天晚上,睡泥巴枕頭開始還行,半個小時后硌后頸生痛。他苦笑著換上睡慣的枕頭:嚴(yán)得光會不會記錯呢?他也記不清那個挑菜的人長什么樣,當(dāng)時就沒看清楚。他希望那個人就是嚴(yán)得光,同時又希望他不是。嚴(yán)得光說,老人下葬最好請道士先生看看時間,請他們做做法事。他請李山泉幫他聯(lián)系,還請他介紹工人來裝修房子。

    嚴(yán)得光做的枕頭呈橘黃色,燒得不好呈黃泥色,容易碎,燒得過頭呈橘紅色,不能再回歸成泥土。這些竅門只有嚴(yán)得光知道,這是他的“私心”,他不想讓其他人參與進(jìn)來,是怕泥巴枕頭變樣。

    他想,我慢慢會習(xí)慣,時候一到,我睡過的枕頭也要摔碎,也要重新變成泥土。

    ……

    冉正萬,生于1967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洗骨記》《紙房》及中短篇小說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選《2009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曾獲首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xué)獎新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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