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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常小琥:長夜行(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 | 常小琥  2019年03月11日09:26

    裴曉培不知道,在安平醫院監護室主任管志軍三十多年的從醫生涯里,她是他所遇見最適合干監護的年輕人。他總講,搞醫的人,特別是干監護這一塊,家境一定要好,要眼里沒有錢,不會惡意用藥。你讓一個苦出身在這行里熬,吃相難看不說,還很容易突破底線。管志軍每年都要勸走幾位朋友和同學的孩子,在他意識到對方把監護室當成一條出路或者是跳板的時候。另外,如果能被他勸走,說明本身你也干不久的。

    可是裴曉培不吃這套。管志軍總能記起,她穿一件黑色針織外套,立領和袖口繡有金線,灰色束腳長褲,白鞋。輕淺笑窩上,雙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齊短發,青春飄溢。她手提禮盒,在辦公室站得筆直,恭順低頭。管志軍安坐掠視瞬間,暗暗鐘悅。他說既然你父親托我,我不能害你。你公公是國有銀行行長,加上你這個成績,最好出路是去美國念書,如果執意要念醫科,我建議學內科、外科,學牙科也好,別碰監護。裴曉培不語,笑容落下。那一刻管志軍也有些緊張。不想裴曉培一屁股坐他身旁,用半埋怨的口氣說,“主任你就把我留下吧!”

    其實真正令管志軍憂心的,反倒是裴曉培對這份職業的過于理想化,以及在醫患關系上的幼稚。每次

    交班,監護室主任都要反復強調,“病人就是病人,病人不是親人。”“交病情給我往死了交。”“用手機叫外科大夫,保留證據。”他覺得這些小崽子沒一個是真正聽進去的,因為他們還沒吃過這方面的虧。

    于是管志軍帶著裴曉培,去了一次本院的糾紛討論會,長長見識。那天他們是最后走進專家辦公室的,管志軍在一排末尾處坐下,裴曉培在后排旁聽。他張眼在各科主任臉上來回掃視,沒有一位向自己點頭,哪怕是瞧上一瞧。

    會議室的窗子寬大且多,艷陽高照時,溜進白光,如射燈齊飛,打在身著白衣的專家教授頭上,眾人或捂臉、或皺眉。他們環環相坐,皎潔的衣服點連成線,串成珠子,更加刺眼、鬧心。有人拉上窗簾,屋子里變得晦暗又明亮。

    死亡病例遞到管志軍手里,看到半截,卻聽見腳步聲音。他眼皮一抬,見心外科中心主任龍教授已站在隊首,灰眉翹立,面如堅冰。從前開糾紛會,老人很少出席,多是醫務處簡單介紹后,主刀或者主管大夫闡述治療過程,再由監護室大夫、體外循環和麻醉師補充說明。或云無麻醉意外,或云體外循環脫機,說白了,各自擇掉責任,講明死者與我無關。如果病人死在監護室,那就是他管志軍的事了。攤在他的身上后,討論下一個糾紛。

    如今趕上院長換屆,加上事態失控,需要盡快拍板,所以得由心外科中心主任親自定調。開的還是專題會議,不談別人。龍教授處理糾紛,一向當機立斷,他一貫主張能抹平的全部抹平,牽涉下級大夫的,公立醫院必須替個人扛起責任。所以眾人只等老人一句話,只要說這是正常并發癥,誰還會說手術有問題?此刻老人眼袋微微搐動,瞪起一雙牛眼,開口卻說,“這個糾紛的嚴重性和惡劣影響,必須充分評估,嚴肅處理。”

    那段時間,全院上下,都在談論,病人家屬找到錢院長家住址,在那里拉橫幅、喊喇叭,稱死者被如何害死。還不可思議地公布各病房主任被任命時,交給錢院長的錢數,具體到個人。就連本院財務科的事情、回扣系數和涉及的廠商,也都被編成故事,循環播放。據說院長當晚沒住在那個家里,他們就播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中心主任如此定性,各科主任們只好百官行述,質詢適應癥范圍、術前討論、術式選擇以及術后處理。通常主刀大夫要對質詢做出解釋,解釋得通,大家看你人緣兒還行,便會幫你出主意。人緣差的,便是一頓亂捶。管志軍看出,主刀大夫這次很難過關,因為質詢細致到了病人回病房后如何處理,為何會胸骨感染,引流管是怎么放的這種程度。鑒于病人死在監護室,管志軍為求自保,最后他也跟著對刀口的處理方法提出疑問。

    在嘩動中,主刀大夫一一聽完,低頭淺笑,沒有急于解釋。

    龍教授面向所有人。“死者家屬揚言,不賠五十萬,‘十·一’大閱兵前,要抬尸體去天安門。這個字我現在就能簽,讓她拿走支票了事。但是你的科室,總要給出一個交代吧。”

    白色光柱下,眾多剪影,又是一陣重組、融合,且窸窸窣窣。主刀大夫不經意間和管志軍對視,又低下眼皮。管志軍知道,真正的主刀大夫不是他,他只是替人收拾爛攤子,沒收拾好而已。往日習慣被圍攻的管志軍,今天卻成了局外人,這個場面令他記起以前有個老板,請他去郊區看斗狗,當時狗籠內外的氣氛,和現在很像。

    記名投票,每人面前的表格中寫有十幾個分項和流程,包括術前準備不足或者術中操作問題、術后處理是否不當、麻醉和體外的問題、家屬期望值是否過高、無理取鬧等。各科主任要在上面打鉤,寫處理意見,簽下名字,互不能看,再把紙扣起來,等醫務處收走,呈遞院長。

    老人幾乎是拖著步子離開這里的。此刻管志軍仍然認為,他們把話講得那么絕,是給上面看的。是人都有私心,往常糾紛會討論時說得清楚,是術者橋搭得不通、瓣膜換得不合適,上次一科主任更是會上直言,管志軍這次你太冤了,他們哄得他如釋重負。可一到畫勾,結果出來再看,又他媽定的監護室全責,甚至會寫,監護室對于并發癥處理不力。真到節骨眼上,誰都會想到自己早晚也有這天,即便是你再反感的同行,該抬手時也要抬手。再說,誰會相信這種投票呢?

    相比之下,那位主刀大夫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他可能早已料到,這一關不是停手術,不是降職調崗。等待他的是來自院委會的最終裁定:解聘。

    會議結束,裴曉培跟著管志軍走回監護室。

    “何必讓我參與進來?我只是個主治大夫。”她問主任。

    “我第一次參加事故鑒定時,也只是個主治,也不具備參會資格。可是我對當時的老主任說,我去了解決不了,您再出面,一來有個緩沖,二來顯出咱們,不好商量。”管志軍說。

    “挺惡心的。”裴曉培低頭瞧著眼前的地,不以為然。

    “哪里惡心?”管志軍停下腳步,打量她的肚子,以為監護室又多了個要歇產假的大夫。

    “會上的主任,很多是給我們編教材的導師,是我們的偶像啊。親眼看到他們不僅沒有起碼的信任和立場,而且用心如此險惡。我覺得惡心。”

    管志軍轉身,繼續前行,裴曉培很快追上。

    “外科大夫,說到底還是手藝人,尤其干到科室主任這一級,別說你是博導碩導,別說你美國執醫多少年,別說你拿著多少國家級科研基金,那全沒用。你手下大夫下不了臺,你能替他們做下來,人家才會服你。”

    “主任,你每天用多少時間開這種會?有這工夫,我不如多管幾個病人的好。”

    裴曉培笑著把頭探向管志軍,瞄著他看。

    “我還指望以后你能替我開這種會。就像當年我去替老主任。”主任瞇眼苦笑。

    “監護室老主任是誰?”

    “很多人都兼任過,但那個老主任,是龍教授。”

    連值兩周大夜外加三十二小時長白班的裴曉培,沒有接觸到陽光,沒有回過家,沒有基本的睡眠。在監護室,她腦子里裝的全是病人輸進多少液、出多少尿、有沒有排過便,或者腸內營養走了多少。她根據體重算出他們的能量攝入夠不夠,觀察皮溫變化,卻忘記了自己吃過什么,忘記了把腰直起來,忘記她可是科里年紀最小的大夫。冬春交際,連日夜班更令她免疫力降低,生起皮疹,只能吃激素控制,生理期紊亂。當初管主任不表態時,是她哭著喊著要干監護的,她說這是念醫學院時的理想,她說每當在監護室照看那些病人,或者是參與搶救,感覺就像是在燃燒自己。她為此而活。

    在周圍護士、護工的冷淡和靜默中,她像一盞夜行中的馬燈,或者像織布機那樣,穿梭折返于責任病區,守時且機械地去開醫囑、查體、看心肌酶和肝腎功能,以及每四小時抽一次血氣。這么說吧,最有良心的大夫,每個病人頂多看夠二十分鐘,除非你把他給逼死。可是一個躺在監護室的危重病人,一天看二十分鐘,你能把他看得多明白呢?

    管主任會說,哪幾個是重病人,你要心里有數。可當她真去關注某個危重癥病人,卻不止一次地遇到,快要拔管撤機的輕病人猝死或者室顫,這就屬于踩到雷了。很多猝死病人除非事后尸檢,否則連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外科大夫們才不管這些,他們只會問你,我這么輕的病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偏偏有那種大夫,一天能干十八小時,他也不累。手術室規矩,八點后不準接新手術,他為了趕這一臺,總掐著七點四十五接進去,只要接進去,手術就必須得做。甚至過了八點,他都能把不是急診的手術,拉上急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凌晨兩點,已近極限的裴曉培,重新束起頭發,完整露出那張長圓臉,一雙高挑的細眉下,是尾部漂亮上翹的丹鳳眼,鼻梁筆挺。她想起還沒有取餐,走向大門的通道,眾人已吃得杯盤狼藉,只有她的餐盒單放一處,飯也冷了。這時一個小腦袋大夫剛下手術臺,來看病人。在大門口,他沒穿鞋套,鋪著的消毒棉墊,也只是大步踏過。他看著眾人酒足飯飽的樣子,說管總真體貼下屬。

    外科大夫來監護室,如果不見有人在床旁照看,會覺得你不負責。一次兩次能忍,三次五次后,便會到處找你。于是裴曉培擱下餐盒,跟回病區,看到那人在為她的病人換引流管,還抱著個紙巾盒,一邊讓病人咳嗽,一邊動手擦凈。

    她半弓著腰,站在另一張病床旁,周圍空無一人。護士們吃過宵夜、打完游戲后,去找地方睡覺,二線大夫更不知躲到哪里。她從會議室找到配藥間,均不見人影。后來終于在最里面的休息室,看到烏煙瘴氣的景象,二線老雷,和另外的一線,混同幾個外科大夫,正在閑聊、打盹、玩手機。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老雷在管主任常用來補覺的橘色長沙發上,招手叫她同坐。由于還沒吃飯,加上腰痛,她確實需要歇上一會兒,于是坐到把邊處,拳頭別在后背墊著,緩一緩勁。

    老雷擦好眼鏡,扭頭對她說,沒事別總擺弄病人,有勁兒也要省著用。夜班重要的是平穩過度,你這樣緊張兮兮,令大家別扭。裴曉培不語。老雷盯住了她又說,我的話你聽懂了么。她把頭轉向屋門口,那里正站著剛下臺的小腦袋大夫。

    “26床,不是太好。”他直視她,語氣不輕不重,含有警告,“已經術后第四天了,感覺肺部這里有點壓縮,氧分子蛋白不夠。”

    他把病人胸片舉到裴曉培臉前,晃了一下。她趕緊站起身,由于屋內擠滿大夫,倆人站得很近。

    “請你格外關注一下這個病人。我請你,格外關注一下他。”他并沒有看片子,而是依舊盯著她,還有她的胸牌,然后迅疾掃了一眼屋內的人,“夜班不是這么上的,一點崗位職責都不講。”

    裴曉培把這理解為一種施壓,或者挑釁,甚至是令她受到屈辱。

    “林大夫?”她也看他的胸牌,“你是要我把對重病人的注意力,分配給他嗎?如果你說我忽視輕病人,你要我做到一視同仁,那在重病人身上投入的精力就要減少,你能接受重病人和輕病人是一個看護程度嗎?”

    林冰猝不及防,完全愣住。煙霧像水蒸氣一樣蒙住眾人的臉,雜聲刻意浮起。

    “誰都想自己的病人活,一個不死,但是,不可能。”她望著他那個中藥丸似的小腦袋,連喘粗氣。如果不是在監護室,如果身上沒有披著這身白大衣,她想撓死他。“你頂多有四五個病人在監護室,而我負責看管的病人有多少?而且還不止是你一個人的。”

    科里的大夫都不說話,見林冰轉身出去,老雷帶頭,眾人紛紛向她豎大拇指。

    裴曉培感覺無趣,也走出了休息室,她覺得那張黃沙發,只有累成管主任那樣的大夫,才有資格躺。她重新處理一遍病人之后,去洗手池旁,擠出消毒液,想安靜地站一會。精力剛有松懈,她便察覺到背后有人,轉身一看,那個林冰居然還在身后看著自己。

    “我說,什么意思?你要給那病人停葉克膜?”林冰嘴里硬聲硬氣,繃著臉走到裴曉培面前,“他心臟逐漸變大,心功能一直不好,心率還在增快,你他媽的居然要給我停葉克膜。我剛才掰到三升,這剛多久我下來看,你又給我掰到兩升不到。你是想把我的病人搞死才行嗎?”

    “我想試試。”

    他還要再吼,卻看出裴曉培表情不對。

    “你你你看,這兩天的心影,你看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又有心包積液了。這種情況你覺得能撤機嗎?”林冰聲音減弱,且磕磕絆絆。

    “我覺得心影大主要是因為膈肌上抬。”

    “我干了這么多年,心影大小我還看不出來?我覺得你撤機以后,這人挺不過半天就死掉了,要不你跟你們主任商量一下……”

    林冰無法再講下去,他看到一張僵硬且含有敵意的臉龐,仿佛還在輕微顫抖。兩股淚珠,正從那雙細長眼下墜落。

    “我去找管主任,我去和他商量。你別這樣……”林冰舉起雙手,慢慢退步,“我換大夫,我親自管,以后我不麻煩你了。”

    夜里,心外科主任賈義在家接到管志軍電話,一孩子騎摩托被車撞了,救護車拉走做剖腹探查,關上后拔不了管子,超聲測出心臟問題,就把人拉到安平急診科。管志軍叫賈義盡快回到院里。當他趕到心外大樓的專家辦公室,看到全院一半的心外科專家正在會診,于是他在靠門位置找了把椅子坐下。

    管志軍萎黃的頭發,像被火燎一般倒在頭頂,空出整個腦門,锃光瓦亮。長圓臉上,粗眉腫眼,大鼻子頭,看上去很像老外。他雙眼怒張,用那副公雞嗓和門神似的神情,介紹病情、尋求主任們的態度,上躥下跳,仿佛要抓壯丁。“因為他循環維持不住,需要我拉到監護室去上葉克膜。去年我們收過類似的民工,從八樓墜下,脖子摔斷的同時,心臟也摔壞了。急診問過全院各科,沒人肯收這孩子,都說這是外科的事。所以他們說,先收到管主任那里吧,因為上次就是這么辦的。”

    他不斷干咳,盡最大力氣壓制情緒,留給眾人轉變想法的時間。

    “當務之急是解決心臟腱索斷裂的問題,要盡早做換瓣手術。”

    “管主任,外科做也可以,但是得收到你們監護室。”

    幾個返聘回來的老專家,打斷了他,又沒有更多要說的。

    “把病人收到監護室沒有問題,他現在已經打了鎮定、插管,正在呼吸機輔助,就是我那一套。可他肯定會心衰,隨時可能掛掉,誰去和家屬談?”

    會議室靜寂加劇,眾人像置身于一艘太空船里,保持高度關注和緘默。

    “這孩子才十五歲,他自己不知道是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有人管。可如果他躺在監護室也沒有人管,那和躺大街有什么分別?”管志軍那股豪邁勁頭已近冷卻,眼睛開始掃向后排椅子。賈義感覺到,不論是他的聲音、表情,還是肢體語言的幅度,都越收越小,或者說,越來越準確。他在找他。兩人相視時,賈義撐了一下眉毛。隨后管志軍走到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也就是會議室門口。

    監護室主任站在他的身邊,顯得身形高大、巋然不動。

    “龍教授現在外地,我收到短信,他說這個病人必須手術,如果發生糾紛,他來兜著。”

    管志軍掰開會議室的門把手,即便到了這一步,他也沒把握能為這孩子帶來一個負責到底的手術大夫。

    散會后,賈義跟在管志軍身后,一起上電梯,一起下到三層。

    “他媽的!”電梯門還沒完全閉上,管志軍就把話甩出來,“所有人臉上都寫著,沒我的事!最后病人還不是要砸在我手里。當年老院長怎么告訴我們的,身為外科大夫,首先你要有所擔當!”

    “管總別怨大家,這么重的病人,誰知道開胸后,心臟是不是早被撞爛,那時只能撂在臺上,死亡率還算你的。”

    賈義站在電梯角落,輕言細語。走出來時,他沒回自己那一邊的病房,而是安靜轉向監護室,換上鞋套,一起進入管志軍的辦公室。

    在那個狹窄得更像是開水間的地方,管志軍一邊咳嗽,一邊給他沖速溶咖啡。

    賈義盯住管志軍眼睛,“他父母在哪兒,押金交了么?”

    “爸媽是郊區的。”管志軍停頓下來,繼續咳嗽,“夫妻倆帶來五萬押金,是哭著放進我手里的。”

    “五萬?”賈義用手捋順卷發,臉上似笑似哭。他退步到辦公室門口,開始為自己的表現懊悔,“管總,你會上怎么不講?這種危重病人,押金至少要三十萬才能收住院。”

    管志軍不語。一開始他就把賈義當作兜底的最佳人選,如果這時連他也說做不了,那病人就真的沒救了。

    二人互不相看時,門被人推開,險些把賈義撞倒。

    “對不起賈主任。”裴曉培使勁鞠躬,隨后她站到管志軍面前,雙手亂拽,“主任!這孩子循環越來越維持不住,血壓都快沒了,再不手術就要死了,到底哪個大夫做啊?”

    管志軍忽然想起什么,皺眉打量起她,“我不是給你調休了么,怎么還在這里?”

    “主任,我給這家人弄了個網上籌資,你猜現在湊到多少錢了。”

    她伸出手掌,在兩人臉前連續晃動。

    “五萬?”管志軍冷眉冷眼,很不耐煩。

    “五十萬!”

    她看看管志軍,又看看賈義,像是喝醉一樣,又像是要起舞。兩個男人,一個嘴咧得如同塞了個球,一個仿佛聽到完全不懂的外語,面面相覷。

    賈義答應和管志軍去看病人,他提出兩個請求,或者說是條件。

    “您知道這孩子有腦外傷,我擔心術中會引發其他并發癥,比如一轉機出現顱內出血,這種責任總不好找到龍教授身上吧。”

    管志軍邊聽邊點頭,此刻他都不知道這些到底關自己什么事。

    “這病人潛在糾紛風險太大,所以其他科主任都躲了。我可以手術,但您要幫忙講話,救過來了,那些主任肯定要排擠我,我們都不做,偏偏你一個雜牌軍做好,這不是打人臉么,顯你能耐是吧?如果病人撂在臺上,他們會說,你看!早說不該手術吧,賈義非要逞能。”

    賈義哭喪著臉,好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好像手術已經做砸,在找說辭。

    “對對,這個病人不是你想做,是我和龍教授逼著你做的。”按照規矩,談病人是心外科大夫的事,監護室沒有責任。然而管志軍不再廢話,他幾乎是拽著賈義往病房外面走,“家屬那邊,我現在和你過去談。這時候不要說是你幫我,還是我幫你,你不手術,孩子肯定是死我監護室里。”

    孩子爹媽正坐一樓走廊,抱在一起,或許是哭泣,或許是哭過后的萎靡。他們見那女人已經神志不清,甚至無法站立,于是只把男人叫到拐角處。

    “你兒子不做就是死路一條,做了還有一線生機,我們要冒最大風險。做好了大家高興,做不好不許給我鬧,聽明白了嗎?”管志軍用近乎恫嚇的口氣警告男人,對方頭都不敢抬起來看他,卻用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連說幾個“聽明白了”,還說剛和老婆講的也是這番道理,然后你們就像天神下凡一樣站到我們面前。兩人說行了,你趕緊簽字去吧。

    管志軍拉著賈義,在心外大樓的樓梯間抽煙。他長吁一口氣后,雙手插兜,問賈義手術誰來主刀,賈義不語。他接著又問,其實你心底里,是很想做吧。賈義使勁吸一口煙,眼睛一瞇,下巴上翹,露出壞笑模樣。他說我和林冰一起做,這個手術不做,他會吃了我的。管志軍眼睛一轉,想過之后,輕輕地說,我操。

    每當有朋友在管志軍面前抱怨生活,他總要回一句,“有空去我監護室看看,保證你什么事情都想通了。”但是如果整日都生活在這里,整日和危重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一起度過,天知道要怎樣才能扛下來。在監護室,有女婿作主讓老人放棄治療的(所以他總說一定要生兒子);有哥哥來看妹妹,術后第三天露面,看到賬單后,對他說“弄死她”的。管志軍還會接到住院處的催錢電話,他們說有個心肌炎病人欠費太多,實在找不到負責人,只能先把他逮著。

    最早碰上這種事,是1993年他初到安平,在燒傷科輪轉。有個二十歲出頭的鍋爐工,和他當時歲數差不多大。因為一氧化碳中毒,小伙子暈眩中摔到爐壁上,下半身被燒了個遍,慘不忍睹。當時的安平還很全面,植皮、外科手術、抗感染,翻來覆去地愣是把人給救過來了。術后病人欠下一萬塊錢治療費,1993年的一萬塊錢。

    小伙子的父親,同為四川民工的六旬老人,連夜趕到北京。老頭長有尖頂腦殼,全身像被真空包裝裹住一樣,形容枯槁,皮骨黝赤。見到管志軍,老頭目光閃避,他說,大夫我找你就為講講錢上的事,家里真是分文沒有,否則我們父子也不會分開打工。好一陣不見回應,老頭又說,可我能給醫院打工,不吃不喝,也用工錢還你。管志軍問,您當這是在飯館賒賬呢,就算您不吃不喝,打工還錢,要到猴年馬月才能還清?老人一怔,筍尖般的腦袋更是低下。管志軍說,你們跑吧。老頭硬起那張溝谷縱橫的臉,一雙鋼珠般的厲眼,越是緊繃繃望著他,雙唇越是蜷縮。他說我們跑了,你怎么辦?管志軍說,大不了扣我錢唄。老頭兩行老淚鉆出眼窩,說這種事情,我們干不出來。

    那小伙子能下床走路后,父子倆常會穿著自己的衣服,互相攙拽著,在院子里溜達,他們沒有跑。后來管志軍第一次給病人跑下減免,他讓他們去外面掙錢,慢慢還給院里。

    干重癥后,類似事情在所難免。監護室是輔助科室,不單獨核算,賬由院里統計。因為要控制醫藥占比,每月院里會固定發給管志軍一個通知,你這月藥占比是多少。心外科病人歸外科主管大夫去報,跟監護室沒有關系。只有從急診搶救回來的,或者經人從外院轉來的病人,管志軍才會關心花費問題。這幾年欠費的,除去心肌炎這種下不了地的,其余全跑掉了,有的欠著醫院七十萬,一分不交,跑了還跟他打兩年官司。

    這次被催錢的女孩,來自河北衡水,剛滿十八歲,去大學報到當月,就染上風濕性心肌炎。急診主任問管志軍能不能收,他說能收。女孩父母都是縣城農民,白天像釘子一樣坐在監護室門口,夜里倒頭就睡。女孩后期的心肺功能越來越差,管志軍問夫婦倆,“眼下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要不要上葉克膜,上的話轉一次五萬就出去了,你們有錢嗎?”夫婦倆的原話是,“不要說百分之一,就是千分之一,我們也要湊錢救閨女。”

    這屬于是病人給大夫吃了一顆定心丸。

    可是堅持到第三天,他們堅決要把孩子拉回老家。

    “你們閨女,身體還有轉機,咬牙堅持一下,或許能帶活人回去。”管志軍瞪著腫眼,下頜發力。他自己沒意識到,或者是不愿意識,他的話已經犯了大忌,“如果現在拉走,那可真是人財兩空。”

    從頭到尾,他沒有提一句欠費之類的話。

    這時女孩媽媽變得猶豫,在呆怔中噙淚,明顯在想女兒。管志軍心想還好先把女人穩住,多年經驗,只要女人一哭一鬧,什么事情也沒法談。“再堅持堅持,大不了欠錢嘛,你們可就她一個女兒。”他對男人說。不想男人變臉,面目近似憤恨,且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要拉女兒回家。

    回到休息室,管志軍坐在一張陳舊的黃色長沙發上,腮頰鼓起,猛眨兩眼。賈義穿著手術衣,光腳臥在他對面的下鋪上,玩著手機。

    “一個孩子,剛他媽有點盼頭,就這樣被拉走了。”管志軍雙手放在腹部,攥成拳頭,反復顫抖,“不甘心。”

    裴曉培剛好從里面的更衣室換上便裝走出來,見主任臉色,不由站定。

    “安平是個公立醫院,說什么也要體現公益性。病人欠錢怎么樣?減免。醫院的盤子多大,一年光是流水就五十多億,減免個幾十萬不是問題。按國家政策報虧損就行了啊。可即便這樣,女孩還是被她父母拉走了。”

    “管總,想沒想過,她家里沒有錢了,你非要給人家治好,但是人家沒有這個訴求了。人是活了,拉回去她父母怎么收拾爛攤子?”賈義坐直,面露輕笑,用手指向旁邊的裴曉培,“再治下去,不論死活,你監護室怎么收場?你給手下大夫訓話時,不是很明白嗎?”

    管志軍勉強抬起眼皮,斜著望向裴曉培,兩人對視良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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