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1期|甫躍輝:斷篇(節選)
作者簡介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復旦大學文學寫作專業首屆研究生,江蘇作協合同制作家。小說見《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散佚的族譜》《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安娜的火車》等。
太陽落山,漫天燒紅的云。許多年后,李生同我講起那天的情形時,從他的眼睛里,仍然看得到那天的晚霞燃燒得蓬勃熾烈……十歲那年的春天,他在村里娶親的人家做客。大人們酒足飯飽,回家忙事情去了。他和一群小孩留了下來,要等著看電影呢。但凡娶親的人家,晚上總要找人來放一兩場電影熱鬧熱鬧的。那天,太陽雖已落山,卻是漫天霞光,天遲遲黑不下來。他們干等著,打牌,抽煙,打鬧,不知道是誰提議的,不如喝點兒酒吧。就到掛禮處偷偷提了酒壺過來,一人一白瓷碗,滿滿倒上,酒滴落在了桌底,沾濕了手背,涼爽又火熱。他們淺淺抿一口酒,齜牙咧嘴,大聲啊啊著,說真是好酒啊真是好酒。他平端酒碗,看碗中酒紅彤彤的,覺得整片天空的火海都傾瀉在了碗底。
李生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醉的。只記得兩個人攙扶著自己,昏昏沉沉往家走。他說,那是兩個和他一起喝酒的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說,這不大可能吧,你才十來歲,他們比你高很多,怎么攙扶你?拖著你還差不多。他笑一笑,左臉頰上扭曲的紅色疤痕抽動著,說真的,不騙你,我始終記得,自己兩只手搭在他們肩上,三個人高一腳矮一腳往家走。在那一刻,他仿佛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星光照亮的漫漫長途,正延伸自他踉蹌的腳步底下。
回想起來,這便是李生的第一次斷篇了。
怎么醉的?回家后又是怎樣的?全不記得了。他只記得第二天醒來是躺在床上,太陽照得房間的窗玻璃紅彤彤的。
很多年,李生沒再碰酒這東西。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酒扯上大關系。
再一次喝酒,是他考上大學,家里請客吃飯。之所以請客吃飯,說白了是因為來吃飯的人會給禮錢。他得指著那些錢上學呢。不巧的是,一向好酒量的父親那天重感冒,又不好意思和客人說。幾杯酒下肚,父親跑到后院,蹲著嗷嗷吐了。他心有不忍,說我去喝。真就去喝了。客人們看他笑,說他們喝一杯,他只用喝半杯。明面上是他占了便宜,實際呢,他要一個一個敬酒,歸根還是他喝得多。不想喝了幾輪,他竟無絲毫醉意。客人們反應過來,說他們喝一杯,他也得喝一杯!然而來不及了,不少客人是扶著墻走出去的。
他醒過來時,眼睛被刺了一下,一團紅紅的光懸在額前。好一會兒,才看清那是堂屋里掛了十多年的紅色塑料宮燈。夏夜的風從屋外吹進來,燈影在天花板上晃動著。
院子里靜悄悄,客人們早走光了。他一聲不響地躺著,完全回想不起來,宴會是怎么結束的,客人們又是什么時候走的。母親從屋外進來。
還難受嗎?
沒事。他許久才答應。
——我本想打斷李生,說這故事我在他室友關良那兒也聽過。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相比到西藏后消失了的關良,我更愿意相信這故事是屬于李生的。
自那以后,我好幾年沒碰酒。李生說。再次喝酒,是在研究生最后一個學期了。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這一畢業,又要回到五湖四海。大家都有些傷感,年輕的傷感是那么純粹,就像鋼化玻璃杯里咕嘟嘟冒泡的啤酒。
幾個要好的同學,三天兩頭到學校后門的無名小巷喝酒。小巷臨著熱鬧的主街,卻與主街有天壤之別,破敗,陰暗,人煙稀少,幾家勉強度日的小店亮著昏黃的燈光,瞌睡人的眼一般。這倒很讓他們喜歡,到餐館里不用等位子,也不用擔心老板趕他們走。多則十來個,少則五六個,他們一次次在小巷歡聚,推杯換盞,稱兄道弟,懷念往事,敘說未來。漸漸地,幾家店的老板和他們熟絡起來,有時忙完了活計,還會和他們喝上幾杯。有一位看上去很是豪氣的程老板,甚至給他們免過兩次單。
時至春末,人員固定下來。李生告訴我,他和黃路兩個是中文系的,此外還有哲學系的黎陽、化學系的張嘉林和心理學系的李遂。
你們還是不同系的啊?我問他。
李生笑笑,說都是朋友的朋友,喝過幾次,臭味相投,聚一起了。
這一天,他從報社實習回來,直接到了飯店。他一進門,張嘉林就嚷嚷,遲到這么久,先自罰三杯!那天,報社周老師說,社里估計沒法讓他留下。他正為此懊惱,聽張嘉林一嚷,不由得心中不快,卻也不做辯解,打開啤酒,倒了三杯,咕咚咕咚喝了。喝完,亮亮杯底,一聲不吭。張嘉林有些訕訕的。
酒過三巡,張嘉林要敬他酒。他擺擺手,說再等等。張嘉林拍桌子,說你剛剛不是跟黃路他們喝了嗎,怎么輪到我就要等等?聽張嘉林這么說,他只得又倒滿酒杯,送到嘴邊抿了一抿。張嘉林說,你怎么回事兒?我都干了,你還不趕緊喝?他說好好,仍舊端著啤酒杯,慢吞吞地抿著。張嘉林又一拍桌子,說你這人啊,酒品太差!他說,啤酒脹肚啊,再等等,我肯定喝完。張嘉林冷笑一聲,又不是只有你脹肚,我的肚子不是肚子嗎?傻逼你要再這樣,我可真要生氣了!他一怔,分明聽清了那個詞。他一向是不愿意得罪人的,咬一咬牙,猛然將大半杯啤酒倒進喉嚨,閉緊嘴巴,強迫自己咽下。張嘉林看看他酒杯底下剩下的一點兒泡沫,說這還差不多。他笑一笑,肚子里翻江倒海,搛了兩筷子菜塞進嘴里,實在阻攔不住,慌忙咬緊牙關蒙住嘴巴,轉身奔往衛生間。還好,衛生間的門關上后,他才吐出來。
李生抬起頭,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想什么。好一會兒,低頭洗了兩把臉,沁涼的自來水讓他像是重新發現了自己。再次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確信,自己并沒有醉。
回到桌邊,吃了幾口菜,給自己倒滿一杯酒。
李生站起來,指著張嘉林,怎么樣?我們連干三杯。張嘉林毫不示弱,站起身來,啤酒倒滿,朝他舉起杯。三杯飲盡,李生抹抹嘴角,坐下來,又吃幾口菜,辣子雞丁正適合下酒。過不多時,他又站起,指著張嘉林,怎么樣?再干三杯?大家嚷起來,說你倆今晚是干上了啊?他笑笑,張嘉林也笑,說那就喝吧,誰怕誰啊。一杯接一杯再接一杯。三杯酒下肚,他滿意地摸一摸肚子,他知道,那兒還有不少空間。他看看張嘉林,張嘉林面色有些難看。
大家你來我往,彼此又敬了幾杯。他不說話,慢慢地吃菜。
不多時,他又站起來———不知是什么驅動著他。他用下巴朝張嘉林點了點,還行嗎?我們再喝三杯?大家頓一頓,轟然叫好。
張嘉林坐著不動。
他給自己倒滿酒,穩穩端起來,說我先干為敬啊。咕嘟咕嘟,他聽到啤酒的氣泡歡快的破裂聲。大家又一陣叫好。張嘉林坐著不動。
誰不喝誰就是傻逼嗎?他笑著說。
張嘉林漲紅了臉,終于站起來,倒滿酒,仰起脖子干了一杯。
大家紛紛說,好了好了。
他自顧自倒滿酒,又干了一杯。張嘉林也倒滿酒,干了一杯。大家不再勸,看著他倆。張嘉林不看他,也倒滿酒杯,喝光了。他感覺得到,肚子里晃晃蕩蕩的,發出了大海般蕩漾的聲音。張嘉林站著,想說什么又沒說,忽然一手掩住嘴巴,朝衛生間跑。然而,剛跨出包間的門,便一口噴向了地面。黃路和李遂忙朝他跑過去。
你倆啊,真夠胡鬧的。黎陽說。
李生坐著,心里有些愧疚,面上卻毫無愧色。
李生跟我說,他實在記不得那晚自己喝了多少酒了。大概一百三四十瓶吧?李生左臉頰上的紅色疤痕又抽動了一下。我清醒的時候,記得的最后數字是這個……后來似乎大家吵起來了,又似乎什么事兒都沒發生。李生清醒過來時,是在自己的床上。他憋得厲害,也渴得厲害。上完廁所回來,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溫水。這時才發現,寢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拉開窗簾,陽光撲面而來。
好多天沒再聚會。再次聚會,張嘉林沒來。
上次張嘉林喝多了,我把他拉去和我住了一夜。黎陽笑著說,他說了一夜夢話,反反復復就一句。黃路問,是什么話?黎陽看一眼李生,笑著說,他一直說,李生這個流氓,李生這個流氓!大伙兒哈哈笑。
李生想,他們一定想不到,那晚他斷篇了。
再后來的幾次聚會,張嘉林一直沒出現。
李生想,張嘉林肯定是生氣了吧?很有些愧疚,卻又想,管他呢,他并沒想著得罪他的,是他先罵自己。不就是喝多了酒么?張嘉林若為此記恨自己,那也太過小氣。然而,他仍然有些悵然若失。打心底里,他是把張嘉林當作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倆人剛認識時,還是冬天。上海落了一天雪。他說要到校園里看雪,張嘉林笑,這哪里叫雪啊,以后去北京,我帶你看真正的雪。小時候,我最喜歡下雪天了,每次都要堆雪人,還一定要比小伙伴們堆的都大。盡管如此說,張嘉林仍然和他在校園里逛了一圈。滿目瑩白的雪,襯托于冷綠的草。他蹲下用手團了一把雪。比他年長幾個月的張嘉林,老大哥似的笑呵呵地看著他。
離校當天,李生在校園里撞見張嘉林。他拎著包拎著臺燈拎著臉盆,張嘉林背著個大包。和張嘉林打招呼,說什么時候走呢?聽說你不讀博了,要回北京?張嘉林說馬上就走,你也要走了吧?他說是啊,今天搬家。張嘉林不說話。他說,改天再喝酒啊。張嘉林說,改天再喝酒。他說那我先走了。張嘉林笑一笑。他提溜一下手里的東西,用手肘蹭一蹭臉上的汗,朝學校后門走去。那兒,搬家公司的車在等著他。黃路他們都說當天有事,他說那不麻煩了,這才匆匆忙忙找了搬家公司。
黃路他們繼續讀博。李生最終放棄保博機會,去了一所民辦院校。
李生住在學校提供的教師單身公寓,離母校不近,回校參加聚會不容易,漸漸地,他們也不叫他了。下班后無事可做,他時常坐車———先是地鐵,然后是公交,耗費一個多小時,去女友小文的學校,穿過空蕩蕩的校園,站在宿舍樓下等她。然后,一起到學校后門吃飯。這讓他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仍然在念書。小文學校后門那一片兒,比他原先常去的那條小巷要繁華太多,各種飯店看上去也更上檔次。他帶著小文在一家家飯店里流連,吃飽喝足,就到附近賓館開房。那些賓館,也比他原先學校附近的奢華許多。
終于有一天,小文說,周末去我家吧。
去做什么?他感覺自己問得有些傻氣。
去釣魚吧。我爸喊我們去釣魚。
他和小文分分合合好幾年。大概三年前,小文第一次提出分手,分開一年后又在一起,最近,又接連幾次提出分手。雖然聽過很多次了,每一次再聽到,他仍遏制不住難過。就連看到樓下的香樟樹葉閃爍著碧綠的光芒,也會讓他傷痛欲絕。他沒法忍受,自己一個人待在這么巨大的一座城市,沒法忍受那么熟悉的小文躺在另一個男人懷里。他急匆匆趕往車站,花一個多小時趕到她身邊,和她說話,陪她吃飯,然后,再到賓館開房……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分手于是至今沒能成為現實。他隱約明白,是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的,又不愿意認真想一想,如果不這樣,那會怎樣?
小文家剛從松江老城搬到新城。他之前去找小文,多次到過松江老城。每次先坐地鐵,再換公交,落腳在公交終點站,站口有一株高大葳蕤的合歡。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樹下徘徊。如今,換到新城,他還從沒去過。從上海市區出發,倒了兩趟地鐵,一個小時后,到九號線松江新城站,循著人流,走到站口,等了一會兒,看到小文穿一件短袖白襯衫,卷著袖子,站在遠處朝他揮手。小文待他走到身邊,轉身朝不遠處一輛黑色奧迪走去。
小文進了副駕駛室,他猶豫了一下,打開后座車門。鉆進去后,發現駕駛座上坐著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男人朝后瞥他一眼。李生喊,叔叔好。男人沒答話。
李生知道小文爸爸不喜歡自己。幾年前,他們剛戀愛時,他給李生打過一個電話,把李生臭罵了一通,說李生拐騙他女兒之類的。
車在一家漁具店前停下。
你們進去吧,我等你們。小文爸爸說。
小文下車,李生跟著下車。
他們都不知道買什么好。聽了老板的推薦,胡亂買了兩根魚竿和一些魚餌。李生要付錢,小文沒讓。我爸說今天不能讓你花錢。
來到一處小河灣,李生和小文下車后,小文爸爸揮了揮手,囑咐他們按時回家。
叔叔不一起嗎?李生說。
我去買些菜,回家給你們做飯。小文爸爸朝他們笑一笑。
李生第一次看到他笑,自己也莫名地跟著笑了笑。
河水緩緩流動,不算清澈,也不算臟,在烈日映照下泛著遲鈍的光。河邊有一排柳樹,他們選定了一棵朝河面彎著腰的,在它邊上放下水桶和漁具。
我小時候釣魚,從來沒釣上來過……他還想說下去,小文豎起一根指頭制止了他。別說話,魚咬鉤了!小文低聲說。他們一齊盯著河面,河面紋絲不動,幾片半黃枯卷的柳葉漂浮著。魚并沒咬鉤。被你嚇跑了!小文抱怨。他臉上一熱,不再說話。小文盯著河面,不看他一眼。半晌,小文的浮漂一沉,又一沉。魚咬鉤了!他喊。小文不為所動。浮漂溜出去,水面犁開一道小溝。咬鉤了!他又喊。小文猛地拽起魚鉤,細細的魚鉤上,一條細細的銀白小魚閃光一般閃動著,乍然一閃,復鉆水里去了。
叫你別說話!我又不瞎。小文瞪著他。
他臉上又是一熱。
待了兩個多小時,釣上來七八條一指來寬的小魚。
收了魚竿,拎著大半桶水,水桶里的小魚晃蕩得懵懵懂懂。李生跟了小文走。那時候松江新城剛建起來,灼熱的夏日底下,放眼望去,街道空曠,人煙稀少。小文想抄近路,帶他走進一片被房地產商圈起來的土地。地里高高低低,東一畦西一畦地被辟成了菜地,小白菜、西紅柿、豇豆、南瓜等等東一叢西一片。
我老家那邊,現在地里種得最多的是玉米。李生說。走了沒幾步,剛巧碰到一大片玉米。油綠的稈子挺立著,葉片寬大,胡須紫紅閃亮。夜里到玉米地,用電筒一照,能在玉米葉上抓到金龜子。李生說。抓來做什么呢?小文盯著玉米葉出神。喂雞啊,高蛋白。我還以為你要抓來吃呢。小文咯咯笑。李生不說話。
小文家很亮堂。客廳干凈、寬敞,木質地板上晃動著吊燈的影子,夏日午后的光線朦朦朧朧地浮動。他小聲問小文要不要換拖鞋,小文將一雙拖鞋扔到他跟前。他蹲著身子脫掉運動鞋,換上拖鞋。這過程似乎格外漫長和艱難,以至于額頭滲出不少汗水。
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里,似乎任何一個細微的舉動都會引發巨大的回聲。在上海這么多年,他到過的上海家庭屈指可數。
回來了?小文爸爸說。
李生說,回來了。
累死了今天。小文拎了水桶走到爸爸面前,爸爸低頭看,手伸進水桶里撥拉幾下。小文打開爸爸的手。別弄!會把它們弄死的。還不夠塞牙縫呢。爸爸笑。小文瞅爸爸一眼,誰說要吃它們了?我要把它們養起來呢。倆人說著,走到陽臺去了。
李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頭看著陽臺。午后盛大的陽光底下,陽臺的綠植閃耀著光芒。他又一次想起老家,老家那些玉米林,烈日底下,寬大的葉片閃耀著光芒。光芒自由自在,他在玉米林里,光著腳丫跑啊跑,也一樣的自由自在。
從陽臺回來,小文說,你怎么一直干站著啊。帶他到衛生間洗了手,又把他領到飯桌邊。桌上已經擺好半桌子冷菜。李生說,都是叔叔做的啊?這么厲害!小文爸爸笑笑,說快吃吧,吃了上熱菜。聽說你喜歡喝酒,我特意買了些德國啤酒,不知道是不是合你口味。李生看一眼小文。小文說,我爸昨天就買回來放冰箱里了。李生想說句道謝的話,卻莫名地沒開口。小文爸爸打開啤酒,倒滿一杯放到他面前,又倒滿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他想說,我來倒酒吧。仍然莫名地沒開口。三四杯冰啤酒下肚,他才終于開口說,我來啊。小文爸爸低著頭瞟他一眼,推讓了一番,才把酒瓶交給他。
我敬叔叔一杯!李生舉起酒杯。
小文爸爸又低著頭瞟他一眼。
我也敬你一杯。小文爸爸微微一笑。
他慌忙舉起杯子。
接連幾杯冰涼的啤酒下肚,李生忽然感到嘴里口水漫溢開來,知道不好了,忙站起身去衛生間……斷篇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李生告訴我,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和衣躺在沙發上。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在他頭頂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確定那是小文家客廳的沙發。
李生坐起身子,看到小文正在看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我怎么睡在這兒啊?
小文回過頭瞥他一眼。還說呢,那么快就喝醉了,還吐了那么多,把我家的馬桶都塞住了!你不是一直說你很能喝么?
李生臉上一陣燒熱。這些事他完全想不起來了。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去清理馬桶。小文又瞅他一眼,得了吧,我弄好了。
倆人一時無話。小文盯著電視機。李生也盯著電視機。電視里那幾個主持人夸張地笑著。他微微扭頭去看小文,她也夸張地笑著。
你爸呢?李生說。
去加班了。小文說。
這么晚還加班啊。他沒喝多吧?
你是想把我爸灌倒嗎?小文扭頭盯著他。
李生臉上又是一熱。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喝了那么多……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從小文家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李生看了看手機,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地鐵。他急匆匆地走著,路過一家小賣部,買了兩瓶礦泉水,咕嘟咕嘟瞬間灌了一瓶。待他走到地鐵站,果然,地鐵關門大吉了。到上海這么多年,似乎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形。很奇怪的是,他一點兒不著急,反倒釋然了。他走出地鐵站,看到地鐵站門口停了幾輛出租車。他朝出租車走過去,一輛車搖下車窗,出租車師傅探出腦袋和他打招呼,他腦袋里蹦出一個念頭,轉身走了。出租車師傅在身后罵了句什么。
李生走進地鐵站附近一家小旅館,要了一間大床房。
小文的短信正是這時候發來的。我們分手吧,本來這次想給你個機會,是我有病。他看了一眼,沒回復。心中愈發覺得釋然,甚至有些輕快。
李生洗了個熱水澡,然后喝光了剩下的那瓶礦泉水。打開電視機,調到新聞頻道。等待熱水壺燒水的間歇,他翻了兩遍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一塊兒喝過幾次酒的女孩,發短信過去,在做什么呢?要不出來喝酒?半晌,對方回復,你是不是喝醉了?快睡吧。晚安。
李生對著手機呆了幾秒,回復說,晚安。
周老師發來喝酒的地點,離住處不近。李生回復說,沒問題。周老師是他在報社實習時候的指導老師,李生雖說沒進報社,兩人仍一直保持聯系。周老師不時約李生寫點兒小東西,李生總能很快完成任務。最初,周老師是不大滿意的,常批得李生面紅耳赤,兩三年過后,李生寫了什么發過去,周老師不再多說一句。李生不知道,是自己寫得好了呢,還是周老師覺得批評并未使他有所進益,所以干脆不批評了。有時候,周老師也會約李生參加些飯局,大多是同他一樣寫些豆腐塊的所謂文人。跟人介紹李生時,周老師總會笑呵呵說,這是我徒弟。李生笑一笑,算是默認。
倒了兩趟地鐵,又走了二十多分鐘,李生總算看到那家農家樂模樣的店面。來到樓上包間,周老師和他的兩個朋友已經到了。這位毛老師,這位童老師,周老師說,兩位在上海灘,名頭都是叫得響的。李生說了久仰大名、抱歉來晚了之類的話,又說上海真是太大了,車實在太多了。大家說是啊是啊,大上海嘛。
菜一碟一盤地上來了,冒著熱氣,有鄉間的粗直和踏實。帶酒來的是毛老師,塑料桶十公斤裝的黃酒。這怎么可能喝得完嘛!大家嚷嚷著,臉色因興奮變得潮紅。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完下次接著喝。店家見到他們這架勢,干脆給他們換了大杯。李生端起塑料桶給大家倒酒。真夠沉的。他想,要是四個人把這一大桶酒喝完呢?
事后想來,他們聊了什么?李生說,他幾乎全忘了。我說怎么可能全忘記呢。李生又想了想,說和很多飯局一樣,慢慢會聊到酒,聊到每個人經歷的喝酒的囧事。在過往的經歷中,大家放松下來,酒喝得越來越快。李生第二次上廁所時,告誡自己,可別喝多了。俯下身子,擰開自來水龍頭,洗了兩把臉。秋天了,水有些涼。他抬起頭,盯著鏡子里那張水珠淋漓的臉,確信自己沒喝多。
后來呢?我問。李生皺了眉頭,做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樣子。李生說,后來就說到各地人喝酒的風俗,又說哪些地方的人酒量大。再后來呢?李生說起老家如何喝酒,漸漸說到老家如何好。童老師說,既然你老家那么好,為什么要來上海呢?李生說,這是兩碼事。其實,他對上海,也說不上多么喜歡。不過是因為高考,稀里糊涂地來了,又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那你可以回去嘛,童老師笑。
時間久了,沒法回去了,李生說。
真要想回去,什么時候都能回去,之所以沒回去,還是因為你不想回。
對我來說,全世界待哪兒都一樣。之所以待上海,只是因為待久了再離開很麻煩……
什么叫麻煩?當初來上海怎么又不嫌麻煩?
那是高考,不一樣。
高考不麻煩?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都考來了,現在就回不去了?還不是舍不得在上海得到的東西么。很多外地人口口聲聲說上海如何不好,為什么賴在這兒不愿回去?
什么叫作賴在這兒?上海是你家的不成?上海要是你家的,你把上海的大門關上啊。再說,你就從來不到外地去嗎?
…………
周老師毛老師瞧出苗頭不對,紛紛勸他們,喝酒要緊,這些閑話有什么好爭的。他倆被勸說不過,碰了碰杯,喝了杯酒。不想剛放下杯子,童老師又嘀咕了一句,外地人……
后來呢?我說。
李生搖一搖頭。臉上紅紅的疤痕似乎更紅。
李生說,他又一次斷篇了。朦朦朧朧,誰大聲罵他,他也大聲回罵。他想說,你管我喜歡不喜歡,你管我愛在哪兒在哪兒,支支吾吾地說不囫圇,不由得萬分焦急。對方的聲音漸漸明晰,你快點兒啊,這兒不能停車。他隱約有些明白,看看四周,自己是坐在出租車里。
出租車師傅扭頭瞅著他,你究竟怎么回事?快付錢呀!他哦哦連聲,忙掏錢包。一個念頭閃現出來,錢包別丟了吧?摸一摸褲兜,還真不在。本該著急的,莫名地又有些釋然,心想果然不在啊,接著摸另一只褲兜,手機倒是揣里面的。他不知道哪兒冒出來一個念頭,甚至來不及意識到那念頭是什么,他已經拉開車門跑出去了。跑不多遠,兩只手從后面牢牢拽住了他,他差點兒跪倒在地。
小赤佬!想跑!出租車師傅扭住他的兩條胳膊。
他想要抽出手來,豈料渾身軟軟的使不上勁兒。
瞧你這副德行,肯定不是第一次吃白食了,瞧我不把你扭到派出所!
李生兩腳抵住地面,仍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他知道,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個治安亭。出租車師傅肯定也看到了。
治安亭里的警察問明情況,讓出租車師傅放開他,他才得以脫身。此時,酒已經完全醒了。李生說,我沒有不付錢啊,我只是一時找不到錢包,又憋不住了,想先出去方便一下。
那你趕緊把錢給他。警察說。
李生渾身上下找,錢包仍未出現。這時候是真有些急了。出租車師傅罵,還裝什么樣?分明是沒錢。李生抓過背包,發現拉鏈半開著,忙拉開拉鏈,心撲通一跳,錢包竟然在里面。他由衷感到寬慰,抓過錢包,抽出錢遞給出租車師傅。
便宜你了!出租車師傅離開崗亭時說。
年輕人,少喝些酒吧!執勤的民警說。
他走出崗亭,走到河邊。看了看手機,竟然不到十二點。河邊有幾個夜釣的人。他藏在一叢灑金桃葉珊瑚后解決了問題。看看左右,那幾個夜釣的人根本沒在意他。他想在樹叢邊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似乎每個石凳邊都一股尿臊味。管不得這么多了,他想。揀了個靠近路燈的石凳坐下,深吸一口氣。即便夾著尿臊味,夜晚清冷的氣息也是沁人心脾的。
李生翻出手機,看到周老師發來的微信:小周,你怎么能動手?童老師一臉的血,要不是他攔著,店家都要報警了!
李生使勁兒捶了幾下腦袋,使勁兒揪下幾綹頭發。
讓自己目光空洞,安放在不遠處的河面,河面泛著幽暗油膩的光。睡蓮從清水里舉起花朵。他盯著睡蓮,仿佛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什么都是新的,都是彼此關聯的。睡蓮,燈籠,火苗,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一段消逝的記憶,讓他和這個世界有了不可彌補的罅隙。再不能喝酒了,他告誡自己。可是一想到不能喝酒,似乎自己和世界之間的罅隙更其寬大了。睡蓮,蓮座,佛陀,寂滅。他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么。
兩個多月后,李生和部門領導到上海郊區一所專科院校講課。領導說,我們就隨便聊聊,談談職業教育在當下面對的機遇和困境。
講課結束,天色近晚,照例是要喝酒的。不喝酒的念頭,如煙花一般在他心中轉瞬即滅。喝的是米酒。濁白的米酒入口甘甜。就這是飲料嘛。他笑著說。
同桌的有校領導和好幾位老師。校長講完話,分管教學的副校長介紹了參加宴會的每一位老師。介紹到英文系徐文麗老師時,李生差一點兒以為,這是女友小文。所不同的,她比小文要多幾分溫婉的氣質。他看她站起身,朝他們微微低一低頭,淺淺一笑,臉頰浮上一層紅暈。他低頭抿酒,心中搖動。想起和小文剛認識時,小文也常現出這樣的神態。
徐文麗過來敬酒時,淺淺一笑,不像別的老師那樣說很多客氣話,只輕聲說,干了啊。他一笑,也說干了啊。待老師們敬完一輪,領導拉了他去回敬,敬到徐老師,他說,干了啊,徐老師笑一笑,倒滿酒杯,和他一起仰脖干了。他和學長剛落座,又是各種名目的敬酒。不知何時,徐文麗站到了他身后。
李老師,我再敬你一杯啊。
他慌忙站起,倒滿酒杯,慌亂中一些酒灑在了手背。
徐文麗剛離開,李生想了想,離開位子去了洗手間。秋天更深,水也更涼。他洗了幾把臉,眼前浮現出徐文麗的笑容,又似乎是小文曾經的笑容,笑容和笑容重疊在一起。他抬起頭來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在頭發上抹了些水。從洗手臺揪了一張紙巾擦臉,幾粒細小的紙屑粘在臉頰,他對著鏡子,一粒一粒拈掉了。小文曾替他拈掉臉上的紙屑,那時他們剛認識不到半年吧,在賓館房間里。他想再喝幾杯酒。
我從來沒這么絕望過。李生說。
怎么呢?我問。
你知道我醒來,是在什么地方嗎?李生說。你一定想不到,我醒來竟然是在賓館里。當然了,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我身邊一個人沒有。我朝李生笑笑,李生也笑笑。
李生醒來,看到四面白墻,又看到白的被子,猛然掀開被子,身邊一個人沒有,而他脫得只剩下了一條內褲。再看看四周,衣服褲子鞋子,都在地上。他忙跳下床,去褲兜里翻錢包手機。錢包還在,手機沒了。他想,手機總會出現的,再四處找尋,床和沙發底下都拉開看了,哪兒都沒有。他坐在床沿,快速穿好衣服,走出門去,竟然是在賓館一樓。賓館很小,前臺只有一個女服務員,此刻,趴桌上睡得正香甜。
你看見我的手機了嗎?他叫醒服務員。
你的手機?沒看見啊。胖墩墩的服務員揉著胖墩墩的圓臉盤。
我是怎么到這賓館的?
你就這么走進來的啊。女孩繼續揉眼睛。
我一個人來的?
至少我沒看到有人送你。女孩呵欠連連。
現在幾點了?
女孩指一指身后墻上掛著的四面時鐘。
四點半。他找到了北京時間那塊。
李生回到賓館。這是哪兒?他又怎么到的這兒?領導去哪兒了?對了,還有徐文麗呢?一些片段模模糊糊閃現。他們喝完了酒,幾個人約了要去喝咖啡,其中就有徐文麗。他記得自己坐在飯店門口的石階,笑瞇瞇地看她和同事商量去哪個咖啡館。至于后來,后來……似乎她的同事們都一個個走了,咖啡館里只剩下他們倆。他對她說了什么?是說了喜歡她的話了嗎?悚然心驚。他似乎確實是說了。又似乎是,他把她臭罵了一頓……還有什么?他狠狠拽了一把頭發。到衛生間洗臉,洗臉,洗臉。
水冰涼,秋天很深了。
等不得天亮明,他離開賓館,循著模糊的記憶,打車回到那家飯店,飯店剛開門,服務員找了一圈;又打車到咖啡館,看門面,他依稀記得就是這家咖啡館,咖啡館服務員也找了一圈。哪兒都沒手機。他走出咖啡館,呆了呆,問哪兒有移動服務點。十多分鐘后,走到了服務點,還沒開門呢。他在服務點門口坐下,看陽光照耀在大街上每個人的臉上,忽然有些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樣。
開了新卡,恢復部分數據,他搜索通訊錄,果然有徐文麗的號碼。什么時候存的,他不記得了。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再打過去,給按掉了。想發短信問,手機在不在你那兒?卻發的是,昨晚我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又發一條,我昨晚沒做什么吧?許久,短信鈴聲響起。
不要再說昨晚的事。徐文麗說。
我做什么了?斷篇了,什么都記不得了,太不好意思。
不要說就是不要說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拿什么斷篇這種話來搪塞。
對不起。他回復道。
徐文麗沒再回復。他攥著陌生的手機,在陽光底下走著。藍藍的天,寬寬的地。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也沒一個人認識他。
電話鈴聲響了五六聲,方才接起。
你怎么回事啊?昨晚怎么喝那么多酒?
我昨晚做了什么?他又拽了一把頭發。
算了算了,還好別人不和你計較。快回來吧!你在哪?
我在哪?我不知道我在哪兒啊。
秋風吹過,李生陣陣戰栗。他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汗濕。這究竟是在哪兒呢?他甚至覺得,如果有人告訴他,這并非人世間,他也會相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