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曹軍慶:會見日(節選)
內文摘錄
今天是會見日。每月十五號,一個月份里只有這一天是會見日。強制戒毒所門外像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人群擁擠著在門衛那里取號。拿到號再在候見大廳排隊。候見大廳在候見樓一樓,會見的地方在二樓。跟到醫院去集體體檢差不多,要么就是在大醫院候診。有個類似吧臺的地方,兩名女警察和一名男警察對照表格查看人們的號碼。大廳有擴音器,就是那種集會上的擴音設備,有人在大聲喊話:“前20名排隊上樓?!比巳褐衅鹆诵⌒〉尿}動,前20名起身去排隊,上去的樓梯布置有安檢口。排在后面的繼續坐著,也有人四處走動。
新 生
摩托車前后輪胎都被人放了氣,被誰扎穿了。簡方明蹲在地上檢查來檢查去,沒找到扎破輪胎的地方?!翱赡芫褪欠帕藲??!彼酒鹕韥恚陆Y論似的說道。關秀英行動不便,腰身粗,臉上布滿雀斑。他們把摩托車停在強制戒毒所外面。所有車都停在這里。別人全是自己開著車來,有很高檔的車,也有很普通的車。不開車的人找人送過來,也有人打的來。像他們夫婦倆合騎著一輛摩托車過來的人很少。
今天是會見日。每月十五號,一個月份里只有這一天是會見日。強制戒毒所門外像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人群擁擠著在門衛那里取號。拿到號再在候見大廳排隊。候見大廳在候見樓一樓,會見的地方在二樓。跟到醫院去集體體檢差不多,要么就是在大醫院候診。有個類似吧臺的地方,兩名女警察和一名男警察對照表格查看人們的號碼。大廳有擴音器,就是那種集會上的擴音設備,有人在大聲喊話:“前20名排隊上樓?!比巳褐衅鹆诵⌒〉尿}動,前20名起身去排隊,上去的樓梯布置有安檢口。排在后面的繼續坐著,也有人四處走動。一個個頭看上去很矮小的男人油頭粉面,不時地對著手機屏幕抿頭發。哪個男人多看他一眼,他就會諂媚地從衣兜里掏出煙來遞一根上去。有男人接了他的煙,更多的人沒接。他灑過香水,衣袖上浮著暗香。關秀英皺了皺眉頭,男人身上的香水味令她手足無措。坐在她旁邊的老奶奶暗自垂淚。老奶奶帶著六七歲小女孩,小女孩很懂事地拿手絹給奶奶擦去淚水。女孩營養不良,臉色像燒冥錢的麻紙。老奶奶一定很嫌棄她,瞪著她的目光很兇狠。她來看孫子。孫子今年十七歲,是小女孩的哥哥。他們的父母親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只回來一次,平時里就老奶奶帶著他們。灑過香水的男人來看姐夫,一起來的還有他姐姐。姐姐始終抬不起頭,就像吸毒的人是她。她看著她弟弟——即使在這種地方也在對別的男人賣弄風情。據她所知弟弟近來運氣不太好,她希望今天他能有收獲。又有一群人來到大廳。他們的衣著打扮很像是進了咖啡館或電影院,一個比一個時尚。女人穿裙子,露出大長腿。男人穿西裝。他們無論男女都吸著煙,站在一起高談闊論。有警察過去干預他們,建議他們小聲點。他們很給警察面子,聲音漸漸小下去,但是不一會又會高起來。聽說他們是一伙的,來看同一個人。簡方明站在墻角落里和一個胖男人說話。胖男人大聲咳嗽,看上去明顯睡眠不好,眼圈黑得像烏鴉。簡方明很巴結他,他稍稍前傾的身體明明就是彎著腰。關秀英依稀記得他是鄰村的村支書,熊書記在他們當地很有勢力,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碰到他。他們都住在城郊,關秀英一家的村子叫方崗村,熊書記的村子叫紅廟村。他們的土地都被征用了,有些土地被征用之后建起了樓房蓋起工廠。另一些被征用的土地只是由圍墻圍著,荒廢著,里面雜草叢生。這些地方就像是地震之后留下的廢墟,就像是挖掘過什么文明之后留下的遺址。但是周邊又有新樓房新馬路。廢墟遺址和新樓房新馬路雜糅在一起,星羅棋布,犬牙交錯。兜售毒品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這里走來走去,他們很容易在這些地方推銷出他們手上的毒品,也很容易隨便找個地方隱蔽了自己。仿佛這樣的地方就可以來無影去無蹤。關秀英壓根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呵。熊書記正在跟簡方明說,他要想辦法讓他的兒子早點出去。這么好的時光把年輕人關在這里實在太浪費了。他兒子當初是經他自己舉報送進來戒毒的,那時候他覺得戒毒是“頭等大事”,不戒不行。但是現在他后悔了?!拔乙幌Т鷥r把他弄出去?!彼f。關秀英不知道兩個男人在那里說什么,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肚子上。嬰兒在里面踢了她一腳,或是打了她一拳。她很溫柔地摸著肚子,她在嘴上順著簡方明的意思說希望這次懷著的仍然是個兒子,但是她心里更愿意是個女兒。關秀英四十三歲,簡度二十三歲,也就是說她生下第一個孩子過了二十三年之后又一次懷孕了??h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告訴她,這種年齡已是高齡產婦,要注意防范風險。簡方明在那天夜里對關秀英說,“我有點怕。”關秀英說,“別怕?!彼谡f別怕的時候用一只手死死扼著自己的喉嚨。她心里想怕什么,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因為是在夜里,簡方明并沒有看見她的動作。他只是覺得她的語音有些模糊不清。
現在輪到他們這一撥人上去了。每次前往會見的名額限定為20人。所謂20人的名額指的是吸毒者——這里叫學員。因此實際上去探視的人遠不止20人。有的學員一個人會有一群人來看望。也有學員只有一對一看望。更悲傷的情況是沒有人看望,他們這時候只能枯坐在宿舍里。前來看望簡度的是他的父親簡方明和他的母親關秀英,還有關秀英腹中未被命名的嬰兒——有可能是他的弟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妹妹。這些人從樓梯口上到二樓,他們在安檢口耽擱了一小會時間。他們要經過一道儀器窄門,并且還要接受人工檢查。樓梯上有些擁擠。那個坐在關秀英旁邊的老奶奶腳步踉蹌,她摔倒了兩次。小女孩攙扶著她。她捂著嘴巴,努力隱忍著沒有哭哭啼啼。
二樓大廳是個很空曠的地方。大廳中央用透明玻璃圍著,很像是個獨立的很大的玻璃罩子。一只巨型玻璃罩倒扣在大廳里。玻璃外面是可以繞著罩子行走的圓形通道。并不是完整的圓形。因為房間的另一端是吸毒者也就是學員們的進出口。因此兩邊的通道在距離房間另一端兩三米的地方同時堵上了。探視者在倒扣著的玻璃罩外面只能繞行大半個圈。學員坐在里面等候探視者。他們剃著光頭,穿著統一的服裝,依次坐在玻璃后面。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只話筒。探視者很難在進來的時候一下子就認出他們要探視的人。20個坐在里面的人就像是同一個人,太相像了。探視者只得繞著玻璃的圓形通道從這邊轉到那邊。轉上一遍找不著還得原路折返,回過頭來再轉一次。那些坐在里面的吸毒者也就是學員們往往一眼就能認出前來探視他們的人。他們在里面招手,做各種小動作提示他們。可是效果并不明顯,因為所有人都做著這種動作。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探視自己的人從身邊焦急地走過去。他們為他們看不到自己而惱火,于是大喊大叫。大廳里更為嘈雜。都是聲音。只有聲音。聲音纏繞、混雜、板結。終于找到了,都找到了要找的人。探視者坐在外面,和里面的人隔著玻璃相對而坐。外面也有話筒。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握著話筒講話,不是講話是喊話。大廳淪陷在聲音里,什么也聽不到。沒有人知道別人在說什么。手上沒有話筒的人聽不清一個詞語和句子。聲音之外的表情。聲嘶力竭。悲憤。歇斯底里。絕望。恨鐵不成鋼?;诤?。憐憫。憤怒。攥緊的拳頭。額頭拼命抵在玻璃上??奁???卦V。講述最難以啟齒的隱私?;炭?。指責。親情綁架。發泄。恐嚇。乞求。索要。所有這些表情在每一張面孔上呈現。唯有簡度很平靜,他沒有表情。他平靜的臉很像是兩只鞋子,這使得他的面孔就像是被一雙腳踩在玻璃上。他的五官無非是兩只鞋子踢踏到玻璃上了,在玻璃上面經過辨認可以從鞋印里拼湊出一張臉。
簡方明要求先和兒子通話,關秀英同意了。他把要說的話都寫在手機備忘錄里。本來他準備寫在紙上,后來覺得那樣做不太合適。又不是在會議上發言,又不是領導作報告,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紙對著玻璃叫喊實在太傻了。但是他又擔心平時想好了要說的話到時候又忘記了,他得記下來。有人告訴他手機備忘錄有這個功能。這時他舉著手機一字一句地念著他寫下的那些話。他在勸他的兒子回頭是岸。吸上毒的人是可以戒掉的,有現成的例子。戒掉毒你還是好樣的。我們等著你回來。有人說對誤入歧途的人要多多鼓勵。所以簡方明的手機備忘錄里還有這樣的話“兒子你是最棒的,你能堅持在戒毒所里就是成功”。
他一直往下說。有些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有些話是他從網上或微信朋友圈里抄錄下來的。可是簡度很不耐煩,他極其粗暴地打斷了簡方明。他說,“你去找隊長,找政委,找所長,告訴他們我不是神經病。”
“我沒有精神病。”
“去,現在就去!”
說著,簡度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
簡方明有些驚慌,寫在手機備忘錄上的話還沒說完。沒想到和兒子的通話就這樣被他草率地中止了。他并不沮喪,卻有如釋重負之感。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在前面所說的那些話。另外也有人說一旦吸上毒就得終生戒毒。他不能跟兒子說這個??磥砗喍纫膊幌胗懻撨@個問題,他更關心自己的精神狀況,他要為自己正名。簡方明只得說,“好,探視結束后我們馬上去找領導?!?/p>
“你確定?”
“我確定?!?/p>
關秀英接過話筒,她對父子倆剛剛談過什么一無所知。她有她自己要說的話。她說:“簡度,媽媽又懷孕了,你知道嗎?”
簡度搖著頭,“我不知道?!?/p>
“你要我站起來嗎?你要看一看媽媽的肚子嗎?”
“不要。”簡度顯得很困惑,“可是你為什么要懷孕呢?”
“是呵,我為什么要懷孕呢?”關秀英哭了起來,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得呼天搶地?!皩Σ黄鸷呛喍龋瑡寢寣Σ黄鹉恪!?/p>
“你對不起我什么呢?”
“我馬上就要生孩子了,馬上。好像是后天。我不是很清楚,或者是明天。說不定也可能就是今天。這種事早幾天晚幾天都很正常。你怪我嗎簡度?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弟弟還是你的妹妹。”
“你已經很老了吧,在你這個年紀還能生孩子嗎?”簡度問道,他歪著頭。
“應該還能生吧,可是會很危險。”
簡度露出疲態,眼神里滿是事不關己的厭倦。關秀英其實是想從簡度那里得到一句祝福的話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責罵的話。但是都沒有。他說,“你和他一起去找我領導吧,告訴他們我不是神經病。”
簡度說的他當然是簡方明。他現在迫切需要他們去做的事情就是跟領導申訴他的精神沒有問題。
他提前結束會見,從玻璃罩子里站起身來,轉身離開。關秀英看著簡度的背影從房間另一端的那扇門里走了出去。
簡方明扶著關秀英,他不能讓她摔倒。
他說,“你不要緊吧?”
她說,“我不要緊,就是簡度不太好?!闭f到這兒,關秀英還在哭?!拔抑?,我就是知道他不太好,他還是不太好?!?/p>
“他總是不太好?!焙喎矫髡f,“我們盡力了,也只能做到這么多。我們已經把他送到戒毒所來了,我們還能做什么?”
“你一直這么說?!标P秀英很不滿,“你一直說我們盡力了,你這是推脫責任。”
“不推脫責任又能怎樣?”簡方明軟弱無力地說道。話說到這兒又遇到死結,每次說到簡度都會說到死結上來。
15號是會見日,會見日前兩天也就是13號學員們可以和家里通電話。簡度在那天晚上把電話打給了簡方明。他知道把電話打給簡方明一個人就可以了。在他們通電話的時候,關秀英一定會豎著耳朵站在旁邊傾聽。他問他們兩天后會不會來看他,簡方明明確回答說會,他們要來看他。他告訴他們,戒毒所里現在流傳著一種很可怕的謠言,大家都在說簡度是個瘋子,是個有嚴重精神病的瘋子。謠言越傳越盛。他不知道謠言因何而起,不知道謠言到底是從哪里傳出去的。有可能是從自己宿舍里傳出去的,他表示有這種可能。他宿舍里住著另三個人從來不值得他信任。一個不僅吸毒還販毒。第二個吸毒搶劫。第三個吸毒之后會成為狂熱的妄想癥患者——我懷疑他還兼有窺私和告密嗜好。他們都是陰謀家。簡度分析道,把他說成是個瘋子很可能是他們的一場陰謀。當然還有另一種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可能,那就是關于他是個瘋子的謠言來自他的檔案。比如說他的家人在填寫他的基本檔案時是不是誤稱過他有一段時間神經不正常?簡方明向他保證沒有,他的檔案里絕不會有這樣的材料。再說——簡度堅稱:所謂他有一段時間神經不正常不過是夏茶對他的誣告。她把他抹黑了。是她為自己想要離婚所找的無聊的借口。簡方明表示同意。“那么,”簡度說,“你們一定要去找我領導,你們去跟他說清楚。”
“好吧,我們去說?!?/p>
夏茶和簡度是在網上認識的,他們經過一場并不漫長的網戀之后結婚了。簡度性格內向,他和他的父母都認為網戀對他更適合一些。夏茶因為容貌普通——對她而言網戀和貿然見面相比更算得上是優選。在現實中見面不一定能談成,但是他們在網上一拍即合。結婚的時候簡度21歲夏茶20歲。夏茶來自山區,能在方崗村這樣的地方生活她相當滿足。這是城郊呵,很快就是城區。你看看那些高樓,你看看那些圈在圍墻里的土地,你不知道它們將會變成什么。方崗村是個充滿了機會的地方,比她老家強多了。夏茶對現實很滿意,對未來也懷著憧憬。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樓盤里做售樓員。除了拿底薪還能拿到分成。簡度做外賣小哥,穿上“餓了么”的馬甲,騎著電動車走街串巷。那是關秀英最留戀的一段生活,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那樣的日子隨著簡度吸毒一去不復返了。
關秀英不知道這種名叫麻果的東西是怎么來到方崗村的。關秀英的娘家老屋在尖山村,至少尖山村還沒有這種東西。可是方崗村有。聽說方崗村的麻果是凡哥帶進來的。也有人說是俊哥帶進來的。還有人說是楚哥帶進來的。凡哥也好俊哥也好楚哥也好,他們是誰?關秀英不認識他們,也沒見過他們。他們認為方崗村這樣的地方非常宜于銷售麻果這種東西。方崗村到處是已經建好了的樓房正在建的樓房和還沒建的樓房。它就是一塊大工地,又不是大工地。它是很繁華的地段,又是一片一片廢墟。被卷起的土堆。深溝。漂亮的街巷、賣場和一些類似遺址的地方。這里住著很多本地人,也住著很多外地人。有些人相互認識,更多的人相互不認識。突然間很多人都在吸麻果,簡度也在吸。簡度不再上班。不再穿“餓了么”的馬甲。他有時候手舞足蹈,有時候長時間發呆。一開始是別人送麻果給他吃,后來是他自己買。再后來越買越貴。
簡度不再是簡度,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夏茶和他離婚不是因為他吸毒,而是她認為吸毒把他的腦子吸壞了。她天真地認為吸毒是可以戒掉的。但是她無法容忍他疑神疑鬼。簡度確信他的頭發里藏著發報機,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把國家機密發送到國外去。天亮之后他就會后悔,他不能原諒自己。我怎么能干出這種事?為了摧毀發報機,他把自己的頭發全都剪掉了。他成了光頭。但是他認為發報機仍然還在,甚至發報機有可能就是他腦袋本身。他的腦袋不是一團肉和骨頭,而是一塊機器。在他光亮的頭皮上面暗藏著發報機鍵盤。
夏茶把這些匪夷所思的言行全都告訴了關秀英,并提出離婚請求。關秀英表示理解,兩個女人一起吃了頓飯,告別時還相互擁抱。關秀英想夏茶這孩子能全身而退實屬不易。夏茶離婚后告發了簡度,簡度因此進了戒毒所。
她對關秀英說,“他曾經是我老公,我還是想幫他?!?/p>
簡度能夠容忍夏茶告發他吸毒,卻不能容忍她誣告他是個精神病。
但是關秀英說夏茶不會說這種話。她心腸這么好,不會說簡度是個瘋子。尤其在外面她不會這么說。
“我們去找領導吧?!标P秀英跟簡方明說。
他們來到候見樓一樓,先找大隊長,大隊長身邊圍著一群人。再找政委,政委身邊也圍著一群人。他們只好找戒毒所所長。所長姓葉,聽說他以前是學化學的,能分析毒品的化學成分。葉所長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他剛剛接待了一撥人。會見日這天所長政委都很忙。那撥人離開了,正好有個空檔。他們走上前去,簡方明說,“葉所長,我們是簡度的家屬,我是他爸,她是他媽?!?/p>
“哦,我知道簡度?!比~所長仍然微笑著。他提到簡度的名字就像幼兒園的阿姨提到幼兒園的孩子。
“簡度很不安,他堅持要我們跟領導匯報。”說話的是關秀英,她捧著自己的肚子。
“有什么問題嗎?”葉所長問的是簡度,同時他也在關心關秀英。他說,“你好像懷孕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嗎?要不要喝杯熱水?”說著,他對著哪里招了招手,有人馬上送過來一杯熱水,關秀英接過去端在手上。
“戒毒所里有人說他是神經病,簡度很擔心這種說法。”
“是簡度告訴你們的吧?”
“是的,簡度說謠言傳得很厲害?!?/p>
“確實有這種說法,我們也聽到了,說簡度的精神有問題。但是我們不能確定。我們不能說他精神有問題,也不能說他精神沒有問題。本著負責任的態度,我們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不著急,你們也別著急?!?/p>
“可是他不是神經病,我們保證?!?/p>
葉所長笑得越發親切,“你們怎么保證?”
“我們保證他精神沒有問題,你們可以把他當作正常人?!?/p>
“簡度的精神有沒有問題,如果需要我們可以做醫學鑒定?,F在還沒有到那一步,我說過我們還要觀察。你們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們也很辛苦,還是先回去吧?!?/p>
他們和葉所長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又有人過來圍住葉所長。他們現在往戒毒所外面走去,關秀英不放心,很沮喪。她說,“簡度的事情不樂觀,一點也不樂觀?!?/p>
“什么事情?”
“他讓我們跟領導說的事情。”
“怎么就不樂觀了呢?”
關秀英說,“葉所長好像不相信我們。”
“他沒有說不相信我們?!焙喎矫髡f,“他說什么了?讓你覺得他不相信我們?”
“我們保證簡度精神沒問題,葉所長卻說要對他做醫學鑒定。”
“他不是說還沒到那一步嗎?到了那一步才會做。”
“這就是不相信呵,真到了那一步要做醫學鑒定,誰知道簡度邁不邁得過那道坎?你見過對誰有沒有精神病做醫學鑒定的嗎?”
“沒見過?!?/p>
“我也沒見過?!标P秀英憂心忡忡地說,“所以我害怕,我害怕醫學鑒定對簡度不利。真要被鑒定為精神病了,簡度肯定不能接受。他會大鬧的,誰也不知道他會鬧出什么樣的亂子來。”
“是呵,誰也不知道他會鬧出什么樣的亂子?!焙喎矫髀犼P秀英這么說,也很擔心。他了解簡度的性格,特別偏激。偏激在父母面前能占到便宜,在戒毒所里會是什么情況呢,他們想都不敢想。
“你有什么辦法嗎?”關秀英問道。簡方明估計她問的是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阻止戒毒所對簡度做醫學鑒定。
簡方明想了想說,“我沒有什么辦法。”
“你總是沒有辦法?!?/p>
簡方明承認關秀英說得對,她這么說的時候幾乎沒有一丁點失望的情緒。她早就習慣了他這么窩囊,他也習慣了。
走到摩托車停放處,簡方明發現摩托車的前后輪胎都沒氣。誰把輪胎的氣放掉了,或是誰直接把輪胎扎破了。他們今天的計劃是看過簡度之后就去尖山村。尖山村是關秀英的娘家老屋,地處太平縣響堂鎮。太平縣和幸??h相鄰,方崗村地處幸福縣城郊。戒毒所所在地是個地級市,管著好幾個縣。從方崗村到戒毒所有四十幾里路,從戒毒所到尖山村也有四十幾里路,但是方崗村和尖山村之間只有二十幾里路。三個地方地形呈三角形。摩托車壞了怎么去尖山村呢?附近也沒有補輪胎的地方。關秀英把輪胎破了這件事當成是不吉利的事兒,這不是好兆頭。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出來,她不想簡方明和她一樣心里有陰影。
簡方明獨自一人又進到戒毒所里面去了。我不去找他們能怎么辦呢?我總不能背著摩托車去尖山村吧。葉所長身邊還圍著一群人,政委身邊好像沒人,那就去找政委吧。聽他說完,政委打了個電話,他安排一輛警用故障車把摩托車拖到修理廠去補輪胎。然后很和氣地對他說,“摩托車放在故障車廂里,你們夫妻倆就坐在故障車駕駛室里。”
“我想知道我的輪胎是怎么破了的?!?/p>
政委笑著說,“這事我也沒法知道?!?/p>
關秀英的預產期在后天,會見日是今天。她要先見到簡度,再去尖山村待產。當初關秀英能從尖山村嫁到方崗村被認為是嫁得好的女人。同村里,沒有哪個女人比她嫁得更好?,F在她卻想回到尖山村,關秀英堅信尖山村至少比方崗村安全。那里已經沒有什么人了,都不住在那里,更沒有人吸毒。簡度進了戒毒所,他要在里面待兩年。他進去以后,她有了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實際上這也是簡方明的想法,他們執意要再生一個孩子。大約十個月前,關秀英果真懷孕了??墒撬辉敢獍押⒆釉偕诜綅彺?。如果孩子長大了又吸上毒怎么辦?是呵誰能保證他不吸毒?沒人能保證。關秀英于是想不如移民吧,移民到一個沒有吸毒的地方去??墒悄芤泼竦侥睦锶ツ??移民是他們最為迫切的愿望,想來想去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移民的地方。最后還是關秀英想到了尖山村。
她說,“我們移民到尖山村去吧?!?/p>
“那里太窮了?!?/p>
“窮有什么關系呢?”
“是呵,窮一點怕什么!”
“反正又餓不死人?!?/p>
“餓不死?!?/p>
尖山村是關秀英老家,據說村里沒住著幾個人。年輕人都到外地去了。關秀英的哥哥關木山在尖山村還有三間老屋,那也是關秀英小時候住過的屋子。關木山跟著兒子住在廣東佛山,常年不回家。關秀英給哥哥打電話,說她想住到尖山村老屋去。關木山沒問為什么,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住吧住吧,那個鬼村子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提醒關秀英,村子越發荒涼了。以前住著的幾個老人有的已經去世,有的進了養老院。聽說現在村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了,你能住下去嗎?
兩個月前他們騎著這輛摩托車去了一趟尖山村,也算是探探虛實,村里果然沒有人。他們把關木山的屋子收拾干凈。村頭有棵古槐樹,古槐樹還在?;睒湎掠锌诰?,井水渾濁。水面落滿了樹枝和葉片。關秀英問簡方明,“你覺得我們能在這里住下去嗎?”
“我覺得能住下去。”
“你能我也能?!?/p>
“為什么?”
“這是我出生的地方呀?!?/p>
故障車把他們送到修理廠隨即又開走了,工人在補胎。補胎的工人不停地呸呸往外吐痰。他解釋說他嘴里苦,剛剛不小心吃了顆霉瓜籽,他希望他們不要介意。“我們不介意?!标P秀英說。
簡方明也說,“我也有嘴里苦的時候?!?/p>
他們站在一邊等著,關秀英肚子隱隱有點痛。她突然問簡方明,“如果我難產了你怎么辦?”
“救你呀。”簡方明不知道她怎么會想到難產,沒道理呀?!霸趺磿y產呢?你生簡度的時候不就是順產嗎?”
“那時候我年輕?!标P秀英輕描淡寫地說道。
“年紀大了不一定就會難產?!?/p>
“可是年紀大了醫生說危險也就增加了。如果真是難產,如果只能救一個,你是救大人呢還是救孩子?”
關秀英仰起臉,她臉上有幾顆雀斑。
簡方明想到了那個著名的難題:婆婆媳婦同時落水了,我是先救母親呢還是先救妻子呢?“我都救。”他說,“你和孩子我都要。”
“別傻了?!标P秀英笑著說,“救孩子。”
“不行?!焙喎矫骱孟褚呀浬硖幀F場,他在據理力爭。
關秀英把手交到他手上,他握著她?!奥犖业模彼f,“救孩子吧?!?/p>
車胎很快就補好了,那個人還在呸呸地吐痰。簡方明啟動摩托車,他駕駛摩托車有很多年頭了。一個人騎車如果心情又很好的時候,他可以雙手撒把,盡管只撒那么一會兒,身心也會特別通透,像是找到了飛翔的感覺。他還會邊騎車邊唱歌。唱黃歌比如《十八摸》。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后來再也沒有那種時候。關秀英坐在后座上,挺著大肚子怎么坐都很困難。她沒法摟他的腰,只能兩只手揪著他的兩個肩頭。他盡量騎得慢一點,讓車走得平緩一些。關秀英在他耳邊說,“你還記得那張照片嗎?”
“什么照片?”簡方明聲音很大,風把他說的話扯碎了,揚到后面去。
“網上的照片。”關秀英繼續在他耳邊說,“汶川地震的時候那個人的老婆死了,他騎著摩托車把他死了的老婆帶回家去。他把死人綁在背上,就那張照片。”簡方明沒理她,他知道即將分娩的女人總會東想西想。她們總要想一些不靠譜的事情,想起一些久遠的甚至與她們無關的事情。那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就因為現在我們也同騎著一輛摩托車嗎?這時,關秀英的淚水滴在他脖子里。他以為在下雨,以為雨水滴落在他身上了。但他知道不是,他知道是關秀英正伏在他的肩頭哭泣。
再生個孩子是他們兩個人的心愿,也是一起做出的決定。理由是二胎放開了。多子多福多一個孩子總比只有一個孩子好。還有一個理由是現在再生一個怎么也能養得活。將來等他們老了也能多一個人養老送終。他們在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了一大堆理由。關秀英把頭埋在簡方明脖頸上,她想我們說了那么多理由,可是最重要的理由我們誰也沒有說出口,誰也不愿意挑明了說。每每想到這里,關秀英都會有撕心裂肺的痛感。有人說只要吸上了毒的人就是死人。他看上去是活人其實已經是死人了。這種說法太絕對,太可怕。它堵死了所有的道路。說這種話的人太混賬了,不得好死。他們排斥這種說法,內心里卻又膽戰心驚地認同這種說法。她也好簡方明也好他們都不會承認,但是他們也已經把簡度當成死人了。他們不再對他抱有哪怕一丁點希望。這才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孩子的真實理由。實際上他們已經放棄了簡度,他們要在四十三歲的時候重新來過。但是他們誰也沒有這樣說。這樣說是犯忌的,這樣說有違天理。他們傷害了簡度,也無疑是在抽打自己的良心。為人父母的人這樣想太不厚道了,太殘酷了。
“簡度哎!”關秀英迎著風大聲喊叫。
這一聲喊撞擊著簡方明的胸膛,摩托車顛簸了一下,又顛簸了一下。
他們先回到方崗村,取了一包東西再去尖山村。那包東西早就清理好了,還有一些東西以后陸陸續續回來拿。關秀英肚子還在疼痛。摩托車輪胎在戒毒所那里莫名其妙地破了不是什么好事情。關秀英沒有把她肚子疼痛的事實告訴簡方明,她想疼疼就好了。可是不是這樣。她在摩托車后座上疼得越發厲害。她甚至開始流血了,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他們馬上就要駛出幸??h城,再走十幾里路就是幸福縣邊界。越過邊界進入太平縣境內再走十幾里路就到了尖山村。但是關秀英堅持不下去了。
她說,“我快要死了?!彼窒氲搅四菑堈掌?。那張網上流傳的照片此時栩栩如生。
簡方明停下車,她的血淌到前面來了,他的褲子上也沾滿了血?!澳憧赡芤??!彼参克f。他掉轉車頭,往普愛醫院開去。
“我會死的。”關秀英說著。她處在昏迷狀態,身體在摩托車后座上無法坐穩。簡方明一只手駕駛摩托車,另一只手從身后扯著她,不讓她摔倒。“你要堅持??!”他對著身后的女人無情地吼叫。“你要堅持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吼叫著。但是她的身體很笨重,左搖右晃。他不能保證她一定不會摔下去。他又一次停下車,請求過路人用繩索把他們捆綁在一起。有幾個賣菜的過路人幫了他,人家嘆息著用繩索綁住他們,還打了個死結。他們這會兒看著就像是那張照片。摩托車現在開起來快多了,普愛醫院就在前面。
他們進了醫院,關秀英第一時間被送進急救室。醫生護士匆匆忙忙進去了好幾個人。簡方明想起了關秀英說過的話,如果只能救一個我是救大人呢還是救孩子?沒有人問他。時間過得太慢了,簡方明守在急救室門口。有個護士推開門走出來,她的護士服上沾著新鮮血跡,那應該就是關秀英的血。他想跟她說話,舌頭卻像是也打了死結。她瞅了簡方明一眼,跑著離開。隨后,很快,她抱著什么器械又回來了。差不多過了一小時,或者兩小時,也可能是三小時。他記得今天是會見日,今天是15號,其他的都不記得。這時醫生和護士出來了,他們魚貫而出,就像是哪個電影里的鏡頭。領頭的那個人走到簡方明面前,她對他說,“恭喜你母子平安!”
簡方明癱坐在普愛醫院地板上,恍惚中他像是聽到了新生嬰兒的啼哭聲。仔細辨認卻又不是。他認得那聲音,那是簡度剛出生時的啼哭聲。他還記得關秀英在昏迷之前說過一句話。
她說,“簡方明呵,看來我們去不了尖山村。”
假發套
他19歲,還是個孩子。他是在一次大行動時被抓住的。警方端掉了一個賭窩,他的尿檢呈陽性。他當時沒有參賭,他只是賭場里的保安。保安就是在里面跑跑腿,打打雜,哪位賭客要買東西了幫忙買一下,尤其是那種東西。誰贏錢了一高興會給他打賞點零錢。零錢一般都是紅色的整票子。有幾個賭客吸了毒,他也吸,一并抓進來了。他先在武漢獅子山經過急性脫癮治療,再被分到這個戒毒所。他已經脫癮了還不肯安分。他在戒毒所里找各種東西。他想吞刀片、鐵釘子、鋼筋勺、鑰匙或隨便什么硬物。戒毒所里沒這些東西,他就在閱覽室里吞書。他把書頁撕碎,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土豆栽種指南》被他吃掉了大半本書?!娥B雞知識大全》只剩下封面,里面的書頁全讓他吞進肚子里去了?!鹅`異世界里的鬼故事》是大部頭書,像磚頭,封面很硬。這本書他扯著封皮往喉嚨里捅,往里扎。封皮割破他臉頰,割破他舌頭。他咧著嘴笑,嘴角淌下一股一股鮮血。大隊長為這事找他談過,但不管用,他照舊到閱覽室去吞書。這次他毀壞了一本詩集,書名是《沙漠之愛》。大隊長是退伍軍人,脾氣火爆。他說,“我跟他談了半小時話,他一聲不吭,我都恨不得抽他。”
副大隊長說,“幸虧沒抽他,抽他你就犯錯誤了?!?/p>
所長讓霍立志找他談,給他做思想工作?;袅⒅臼墙涠舅锍隽嗣穆宰?,沒有人比他更有耐心。他快退休了,所長想讓他發揮點余熱。
“你是不是嗓子癢呵?還是嗓子疼?嗓子癢了疼了就想塞點什么東西進去摩擦一下攪拌一下才舒服,是這樣嗎?”霍立志臉上的皺紋像假的,在他這樣詢問他的時候——那些皺紋仿佛是用來化妝的道具——好像一碰就會掉下去?!拔覀円灿羞@種時候,嗓子就是難受。”霍立志繼續說,“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難受的時候真想有一柄刀子插在里面。或者吞一塊火炭進去,沒有火炭吞一塊燒紅了的鐵塊也可以?!被袅⒅菊J為他很體貼,在和他掏心掏肺。他往前傾著上半身,微笑著,希望能打動他感染他繼而撬開他的嘴巴。他平時很少這樣微笑,所以真笑起來了很像是在巴結別人。那些皺紋因為微笑也動了起來,就像是螃蟹在舞動它們的鉗子。但是他不搭理他,就像大隊長說的,他“一聲不吭”?!澳阌惺裁葱氖乱膊环梁臀艺f說。”這句話有點像是結束語,他意識到這場令人厭惡的談話可能快要結束了。他仍然不吭聲,他心想,我就是要和你較這個勁。
霍立志找所長匯報,他說,“我沒本事跟他談?!?/p>
他的毛病沒改,繼續在閱覽室吞書本?!稄堷P山老人勸善錄》全本書都被他吞吃了,這本書還是本地張姓族人捐贈給戒毒所的,是本毛邊書,主要內容是教人做好事?!痘缴蕉鞒鹩洝飞蟽员凰幸У脷埲辈蝗?、面目全非,下冊也已被他攔腰撕斷了?;袅⒅驹诒O控里看到他的行為,及時前去阻止,也只搶下了部分《基督山恩仇記》?!稄堷P山老人勸善錄》早已尸骨全無。他嘴巴四周沾滿紙屑,紙屑上的文字像是死去的黑米蟲子。他嘲諷地望著霍立志,霍立志以為他要說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說。
這天有學員前來反映,說他在吃晚飯的時候行為有些異常,剛好這天是霍立志當班。反映的人并沒有提供實際證據,只是反映說感覺到他好像很不對勁。學員們在食堂大廳里排著隊,照例在飯前唱了兩首歌。一首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另一首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唱完歌學員們依次坐下用餐。據前來反映的人講,他坐在那里眼睛發呆。反映的人還特別提到一只打掃衛生的塑料灰撮,灰撮是紅顏色,全塑料制品。他盯著灰撮看的樣子就像是要一口把它吞下去。他說,“我懷疑他的神態,擔心他有可能會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被袅⒅究隙诉@個人的警惕性,稱贊他為此來反映情況是對的?!坝涀?!但凡有任何異常都要及時報告?!钡约簠s沒有放在心上,吃飯的時候盯著一只灰撮發呆在他看來算不上什么很實際的證據。
霍立志后來后悔了,承認是誤判。偏偏在這個晚上真就出事了,他睡前刷牙的時候要把那柄塑料牙刷吞進去。他把牙刷插在喉嚨里,兩只手使勁往里拍。就像是用兩只手輪流扇自己嘴巴。他哼哼著,牙刷已經進去了一大半,因為作嘔因為反胃又噴出來了。它像一只飛鏢被他噴出來了。他撿起來,又插進去,又拍打自己。牙刷在他嘴里折斷了。他分兩次把它們都吞進去。先吞進去的是有刷毛的更長的那一截。后吞進去的那一截短一些,沒有刷毛。航天醫院是戒毒所的協作單位,他們在這里派駐了一名醫生和護士。醫生在他鮮血淋漓的嘴里撥弄了半天,建議拍X光透視。
他欣喜若狂地問醫生,“我可以去外面醫院嗎?”
“馬上去,”醫生說,“走綠色通道?!?/p>
“我可以住院嗎?我這樣子夠資格做手術嗎?”
醫生沒理他。
“我要不要做個手術呢?把我的腸胃切開,從里面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不做手術就沒辦法拿出來,是這樣嗎?”
“不拿出那些東西,我就活不下去,我就會死,是這樣嗎?”
“別做夢了,”醫生很不耐煩,“沒那么好的事?!?/p>
出了這件事,所長對霍立志很不滿意?!安皇怯袑W員反映情況了嗎?怎么沒有防住事件發生?”
霍立志沒法跟所長頂嘴,學員確實反映情況了。雖然他沒有證據,但是人家的確說過他的行為“有些異?!薄,F在看來他吞吃書本是在鍛煉喉嚨和口腔,為他后來吞吃更堅硬的東西做準備。無論吞吃什么都不是為了自殘,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外面醫院去住院。
但是,他第二天就被醫院又送回到戒毒所。X光照片確認他把牙刷吞進肚子里去了,不過不足以致命,也沒有太大危險。醫生確信他肚子里的牙刷可以通過糞便排出體外。他們開了一些藥,提出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后送他回來。他認為醫生弄錯了,在被送回到戒毒所之前他和醫生大吵大鬧?!拔乙鍪中g,不做手術我會死的?!?/p>
“求求你們給我做手術吧?!?/p>
無論他怎么哀求都不行,醫生不為所動。
回到戒毒所,他被單獨關了一個星期?;袅⒅驹俅我姷剿?,發現他的皮膚比先前白了好多。人被單獨關在小屋子里,皮膚肯定會變白,也肯定會變脆。皮膚是人身上最便于識別的紙張。皮膚變白變脆變薄是個標志,意味著人的意志也可能弱化了。一個皮膚變脆了的人不可能還那么堅硬。這是霍立志在戒毒所里多年來得出的結論。他看著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他怨恨他,在他當班時出這個事對他而言就是個責任事故。但他又有些心疼他,他忽然明白他這會兒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快退休了,還有15天我就退休。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你不會知道,你怎么會知道呢?我可以離開你們這些人渣了,有什么理由不高興。你們難道不是人渣嗎?你們就是人渣?!被袅⒅静荒苓@樣跟學員講話,他這樣跟學員講話有可能被投訴。可是他偏要這樣講,要投訴就投訴好了。
“在我退休之前,在我當班的時候你故意給我捅這么大婁子,你這不是讓我臉上掛不住嗎?我都要退休了還要挨批評還要受處分,這也太他媽過分了?!被袅⒅敬_實很惱火。戒毒所正在創“百日無事故”活動,再有一天活動就圓滿結束了。會議室墻面上的表格里每一天都插著鮮艷的紅旗,一片紅呵。他恰恰在第99天把牙刷捅進自己喉嚨并吞到肚子里去。你他媽實在要捅再晚一天捅進去也行呀。再晚一天“百日無事故”不就順利完成了嗎?關鍵是這一天又是我當班。
“我難道還不夠倒霉嗎?我一事無成。當初和我一起做警察的人有幾個還像我現在這樣子呵。我數了數一個也沒有。人家要么在這方面比我強,要么在那方面比我強。我什么也沒有。職務上沒有提上去,家里面也亂七八糟。我都懶得跟你說了,你還要在我退休的時候這樣搞我?!?/p>
霍立志已經不像是和他談心,也不像是指責他。他實際上想到了自己失敗的人生,內心凄涼。
他沒想到管教干警會說出這么一番話,霍立志驚著他了。他開始松動,身上的皮膚刷刷作響,就像是蒙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紙。
他開始說話,他說,“我叫秦繼偉?!?/p>
霍立志說,“我知道你叫秦繼偉。”
“我今年19歲?!?/p>
“我也知道你今年19歲。”
“那么我說點你不知道的事情吧?!鼻乩^偉脆白的臉上掠過幾道暗影。他們談話的地點在閱覽室。其他學員都在車間工作,這段時間他們在做一次性手套。書架上擺著書,兩人坐在書架和書架之間的過道里。先前秦繼偉毀壞過的書都不在了,那時候他吞吃它們就像吞吃吱吱亂叫的老鼠。此時,剩下的那些書在書架上寂寂無聲。
“說吧?!被袅⒅緮傞_手。
“我從11歲起就要我媽離婚,兒子逼媽離婚。我逼我媽趕緊離開我爸。我跟她說,如果她不離婚,我爸早晚會打死她。他是個惡魔,動不動就打我媽。他喝醉了的時候,毒癮犯了的時候,或者手上沒錢的時候,隨時都會毆打她。他揪她頭發,拳擊她臉頰,踢她的腹部和下體。抓住她把她往墻上扔。他還撕她的嘴撕她的耳朵。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我媽永遠鼻青臉腫。身體里破破爛爛的傷處一塊連著一塊。她抱著我哭,我媽放心不下我,她說我還是個孩子。我告訴她我沒關系,但是她必須離婚,我說你不離婚你就活不下去。我爸叫秦建設,我媽叫羅小鳳,他們就是一對冤家?!?/p>
秦建設是鄉村里的能人,還是退伍軍人。因為有些見識,早年他也曾有過雄心,希望靠自己的勤勉發家致富。他買了一輛大卡車,起早貪黑跑運輸。那時候他有老婆,老婆叫錢桂花。兩人認認真真過日子,可是好幾年了錢桂花也沒能懷上孩子。秦建設就灰心了,想我這么勤扒苦做又能怎樣。沒有后代的人怎么奮斗都沒有意義,都是白費。那時候羅小鳳在村小學做民辦教師,沒有出嫁,還是個姑娘,人也長得漂亮。秦建設經常從外面給她帶些小禮物回來,巧克力呀飲料呀,還有她愛看的書,有一次還為她買過裙子。這些舉動證明他是個很浪漫的人,至少羅小鳳認為他懂浪漫。兩人于是偷偷摸摸好上了。羅小鳳后來對她和有婦之夫好上一直很自責,這種事不道德。但是羅小鳳已經31歲了,31歲還沒出嫁是個很難堪的年齡。她和秦建設好上實際上是想嫁給他。錢桂花離婚了,她是帶著屈辱和羞愧離開的,沒能為秦建設生下一兒半女她相信是自己的過錯。問題是她隨后和吳姓老光棍結了婚,僅過兩年就生了對雙胞胎。這是后話。羅小鳳如愿嫁給秦建設也只過了一年就生下了我,也就是秦繼偉。日子慢慢往前過,按照羅小鳳的設想當然會越過越好。他跑運輸她教書,帶著兒子奔前程。可是秦建設出了一次車禍,那次車禍讓他傷了腰。治腰傷期間,他迷上了賭博。剛開始無非是消磨時間,奇怪的是他賭運特別好,總能贏錢。等到腰傷完全好了他已經不想再去跑運輸了。跑運輸太辛苦,掙到的錢還不如賭博贏到的錢多。那幾年秦建設真是好運附體,他很少輸,大把大把地贏錢。贏了錢就大宴賓客,因此結交了眾多狐朋狗友。終于有一天秦建設吸上了毒。
“我爸說,自從吸上毒,跟著他附體的好運就沒了?!?/p>
秦建設沒有錢,他賭博輸錢,吸毒需要錢。他把大卡車賣了。如果有人愿意買,他還可以賣掉羅小鳳,賣掉秦繼偉,甚至賣掉他自己。凡是能夠賣錢的東西他都賣掉了。秦建設瘋掉了。不過幾年光景,家里雞飛狗跳?!拔覌屨f——她記得比我更清楚,在我10歲那年,他開始動手打她。我看到他打她,往死里打她。我蜷縮在墻角,全身戰栗,內心恐慌。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會把我媽打死。我害怕。我的恐懼比我看到的景象更可怕。男人居然可以這樣打女人,那女人還是他妻子,還是他孩子的母親。第二年,也就是在我11歲的時候,我義無反顧地開始勸我媽離婚?!?/p>
羅小鳳繼續忍受了三年,她不能拋下秦繼偉。她跟他說,你爸并不是壞人,他本性是好的。秦建設只要清醒過來了,就會無比悔恨。他請求他們母子寬恕,發誓痛改前非?!拔以僖膊慌瞿菛|西了,永遠不碰。”但是沒人相信他,他自己也不相信。過不了多久,一切照舊。他陷在泥潭里面,泥潭里的泥漿裹著他把他往下拉。他嘴里噗噗噗地噴出泥腥水沫,眼睛像死魚的鱗片。三年后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不能被他拖死。
“我媽離婚那年,我14歲。她到廣州去了。她換了手機,不讓我爸找到她。她只和我聯系,不讓我爸知道,也不讓我告訴他。我不會,我哪會告訴他。她說要在廣州找到生路,將來把我也接過去。她擔心我,把我放在他身邊讓她過意不去。她請我原諒她。她要我記住我對她發下的毒誓。我說我記住了,我怎么能不記住呢?我不能像我爸那樣掉進地獄里去?!?/p>
他們離婚了。在他們離婚之前,羅小鳳把她和秦繼偉關在黑屋子里。她說,“我聽你的話和你爸離婚,你也要聽我的話。”
“聽你的話干什么?”
“不碰毒品不吸毒?!?/p>
“我聽你的,我不碰?!?/p>
“你這樣說不行,你要起誓,對著我起毒誓?!?/p>
秦繼偉跪下了,跪在羅小鳳面前。羅小鳳也跪下了,跪在秦繼偉面前。他們相對跪著,四手相握。秦繼偉說,“我若吸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羅小鳳說,“你這樣拿你自己起誓不行,你要拿我起誓。”
“你是我媽?!?/p>
“我就要你拿你媽起誓?!?/p>
“我怎么說?”
“你就說我若吸毒讓我媽羅小鳳不得好死,讓她得上絕癥,讓她得上最壞的惡病生不如死?!?/p>
“我不能那樣說?!?/p>
“你要說?!?/p>
“我不能?!?/p>
“你是不是怕你做不到?”羅小鳳厲聲問道,她聲色俱厲,“你是不是不愿意起誓?”母子倆都跪在地上,都在痛哭流涕。淚眼望淚眼,面目猙獰?!澳悴黄鹗奈以趺葱诺眠^你?”
秦繼偉垂下頭,頭發觸到地面,看上去就像是在對著他的母親叩首。他喃喃自語般地重復了她教他說的話。他說,“我若吸毒讓我媽羅小鳳不得好死,讓她得上絕癥,讓她得上最壞的惡病生不如死。”
羅小鳳微笑著把秦繼偉從地上拉起來,她在兒子耳邊輕聲說,“我信你?!?/p>
秦繼偉和秦建設相安無事,長到了17歲。秦建設變本加厲,經常被抓進去,又再被放出來。他在派出所里進進出出。這期間秦繼偉打過幾次架,最厲害的一次他被人打得左大腿骨折,不得不在醫院里躺了幾十天。但是他沒碰毒品。他在14歲的時候跟他媽起過毒誓。他爸也不許他碰。秦建設說我毀了自己也就算了,我不能把你也毀了。
這一年,羅小鳳讓秦繼偉去廣州。她租住在一間小屋子里,兒子來了,又在屋子里多支了一張床。他先后做了好幾份工作,都不太如意。羅小鳳薪水不高,才三千多塊錢,不足四千??鄢孔?,余下的錢只夠吃飯,幾乎沒有積蓄。秦繼偉想過她在廣州會很艱難,沒想到竟這么艱難。他很煩,對自己也失望。羅小鳳勸他要有耐心。不管做什么事情也不管薪水多么低都不要嫌棄,只要做下去人總能想辦法活著。他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在一個小區里做保安。這次做得比較長久,差不多做了八個多月,他也到了18歲。
這時,秦建設聯系上了秦繼偉。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倒霉,秦建設的好運好像突然間又回來了。他又能贏錢。只要有錢,他身邊就會迅速圍上一圈朋友。同樣是那些朋友在他沒錢的時候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現在找他,拉他進他們組織的賭場。他們聽說秦建設的兒子在做保安,都是做保安,在廣州做不如回來跟我們做。我們開出的工資肯定比人家小區開出的工資高。那是當然,在我們這兒錢是活錢。除了我們開工資,只要他為人活泛,贏了錢的人還會給他賞金。這些秦建設都知道。他還是猶豫。他們就說你猶豫什么呢?只是讓他做保安又不讓他做賭客,怕什么。秦建設于是就動心了。賭場的生意正紅火,他想兒子跟我混肯定比跟他媽弄到的錢要多一些。他給秦繼偉打電話,叫他回來。秦繼偉不同意,先后拒絕了四次。第五次電話又來了,他的心思有些飄忽,架不住秦建設再三游說。他決定回來,沒跟羅小鳳說是他爸的安排,謊稱是同學幫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羅小鳳也沒細問,既是同學幫找的工作,回去也無妨。
賭場是移動場所,今天在這里,明天又在那里。秦建設因為從前的不知道哪個案底牽扯出來,又被抓進去了。聽說這次很嚴重,有可能關幾年。沒了秦建設,秦繼偉繼續待在賭場里。他們并沒有趕他走,還是有人罩著他?!澳阋瞾硪豢诎?。”總有人這么對他說。他聽過不下一百次,不下一千次?;蛘邘浊Т?。他的耳朵起了厚厚的繭子。他們高興了要來一口,悲傷了要來一口,絕望時更要來一口。
“你也來一口吧。”
“你也來一口吧?!?/p>
他們笑話他,沒有惡意。但也不是什么善意。也說不上什么誘惑,有時只是順便客套。是呵,來吧,你也來一口。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些嗎?”他眼巴巴地望著霍立志。
“不知道。”霍立志說,“為什么?”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傷嗎?越厲害越好?!?/p>
“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那樣我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在外面住院,我真正有生命危險了,我媽才有可能來看我。”他哽咽著,淚如雨下。他仍然是個孩子,只有19歲。
“你媽沒來看過你嗎?你在我們這里待了多長時間?”
“沒有,我媽沒來看過我,一次也沒有。我在這里待了6個月,也就是半年。她每個月打一千塊錢零花錢在我卡上,可是她不來看我?!?/p>
霍立志總算弄明白了。秦繼偉吞書也好吞牙刷也好只是為了把自己弄傷,讓自己有生命危險。只有他有了生命危險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到外面去住院了他媽才有可能來看他。他媽從來沒來看過他,他一定是想他媽了?;袅⒅颈惆参克f,“你媽會來看你的。”
“不會,我媽不會來看我?!鼻乩^偉說,“我在她面前起過誓,起過毒誓??墒俏疫`背了誓言。她怎么會來看我呢?她對我絕望了,她一定是嫌棄我。天下所有的絕望也沒有她對我那么絕望。我從小就瞧不起我爸,痛恨他。我和我媽一起瞧不起他,一起痛恨他。因此我知道我媽現在有多么瞧不起我,她有多么瞧不起我就有多么嫌棄我?!彼薜帽葎偛鸥鼌柡?,牙關緊咬,鼻子皺縮成核桃。全身痙攣,簌簌發抖。
談話結束,霍立志關在檔案室里查閱秦繼偉的資料。秦建設和羅小鳳都有相關案卷,但都不齊全,有殘缺。他打了十幾個電話,在筆記本上做了些記錄。
第二天,他到了廣州,坐五六個小時高鐵。動身前他找所長請了兩天假。所長對他這時候來請假頗有微詞。今天13號,過兩天就是會見日。正忙著呢,你什么時候請假不好呢偏現在請假??墒怯植缓谜f什么,一個馬上就要退休的人也只好由著他。所長倒是準了他的假,自個兒卻有好一陣子悶悶不樂。霍立志假裝什么也不知道,他還給所長敬了枝煙?!斑@是好煙,”他說,“我平時不抽這么好的煙?!彼L接了他的煙,但是沒接他的話。
霍立志在一家小菜館里見到了羅小鳳。他找到她租住的地方,天色已晚。羅小鳳是個光頭,腦袋上沒有頭發。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和他從案卷上看到的照片有很大差異。如果仔細辨認,仍然能從面容上看出是同一個人。不同的地方只在腦袋上。聽說他是秦繼偉戒毒所里的管教干警,羅小鳳表現得很熱情,也很緊張。她很急切地問霍立志,“他在里面習慣嗎?住得慣嗎?吃得慣嗎?每天睡幾個小時?吃什么?有沒有人欺負他?他表現得還好嗎?他能不能評上積極分子?”
羅小鳳問了一連串問題,這些問題又幼稚又不著邊際,跟剛上小學的學生家長碰到老師所提的問題一樣可笑而溫暖?;袅⒅久恳豁椂颊f好,他頻頻點頭。
他望著她腦袋,她說,“不好意思?!?/p>
霍立志也說,“不好意思?!彼謫?,“能告訴我原因嗎?”
“我得了一種不好的病,這段時間做化療,頭發全掉光了?!彼€笑了笑。
“是癌癥嗎?”
“是癌癥。”
霍立志想起昨天打的十幾個電話,看來其中一個電話所提供的情況是真實的。他心里有底了,他是有備而來?!扒乩^偉知道嗎?他知道你得了癌癥嗎?”
“他不知道,我不會讓他知道?!?/p>
“可是你沒有去看他,他在我們那里待了半年,你一次也沒去看他?!?/p>
“我確實沒去看他,我知道你們的會見日是每個月15號。我不能去看他?!?/p>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能去看他?”
“我不能讓他看到我沒有頭發的腦袋,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不想讓他知道?!?/p>
“就為這?”
“就為這。我腦袋上沒有頭發形象不好,我不想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不想他看到我的光腦袋,也不想他知道我得了癌癥,知道我得了癌癥他會更絕望。他絕望了對他戒毒更不好是吧?”
霍立志在搓手,羅小鳳也在搓手,他們都在搓手。
“你準備對你兒子瞞到什么時候?”
“一直瞞下去?!?/p>
“雖然很愚蠢,可我還是想問,你對你的病有信心嗎?”
“怎么說呢?”羅小鳳低下頭去,聲音也壓得很低。“剛得病的時候我想放棄,沒打算治療。治得好治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后來我知道秦繼偉出事了,我才去化療。幾個療程做下來,頭發都沒了??墒俏冶仨氈魏梦易约?。”
“為什么你會這樣想?”
“如果我撒手走了,誰去幫秦繼偉呀?我可以放棄我自己,但我不能放棄秦繼偉?!?/p>
霍立志打開提包,他說,“我給你帶了件小禮物?!彼麖陌锇褨|西拎出來,那是個假發套,頭發顏色漆黑?!拔也恢莱叽鐚Σ粚?,也不知道戴在你頭上合不合適。”
他把假發套遞給她。
羅小鳳接過去,她把它戴在頭上,對著鏡子端詳良久。假發嚴絲合縫,做得真是逼真呵,一根根就像是從她頭皮里面長出來似的。她嘆息著說,“我以前也想過是不是可以戴著假發去看我兒子,可是一直下不了決定,擔心兒子一眼就會識破我戴著的是假發。現在看來還是多慮了,這個假發套我戴著就像是我自己的頭發?!?/p>
“它就是你自己的頭發?!被袅⒅就R子里探著頭說。
“就是?!绷_小鳳堅定地說,“你怎么知道我的發型呢?”
“我研究過你的照片?!?/p>
“嗯,明天我跟你走?!?/p>
霍立志說,“好吧,車票我已經買好了?!?/p>
……
曹軍慶,男,現居湖北武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兩部:《魔氣》《影子大廈》。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四部:《雨水》《越獄》《24小說》和《向影子射擊》。發表文學作品三百余萬字。其中短篇小說《時光證言》獲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滴血一劍》獲湖北文學獎,中短篇小說集《雨水》《越獄》分獲第七、八屆屈原文藝獎。